陈林面无表情地拉开苏轻的手:“你在妄想什么?苏轻,别做梦了,从被确认为是二型辅助型蓝印的那一刻开始,你就被公司打上了磁力项圈,开关只有我能控制。”

  苏轻弯下腰,他骤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了,只能用手指哀求似的捏着陈林的袖子。

  陈林叹了口气,轻轻地把手放到他的头上,指尖穿过苏轻柔软的发梢,往下走,落在他那钉着黑钻耳钉的耳垂上,端起他的下巴。

  苏轻的视线很模糊,眼泪因为刺激不停地涌出来。陈林打量了他一会,关上了磁力项圈,苏轻立刻觉得脖子上的压力没了,长长地松了口气——虽然他张张嘴,发现自己仍然发不出声音。

  苏轻先是用手背抹掉脖子上的血痕,又去擦眼泪,他倒是也不觉得丢人,神志清醒的时候他自认为还是非常有骨气的,疼成那样,谁能不哭?就是陈林那孙子也得哭——他坚定地自我安慰着。

  陈林指指他的心口,低低地说:“我能听到这里的声音,你不要妄图逃跑。”

  苏轻跟在他身后,心想,吹牛不带冒烟的。

  关于陈林会读心术这个命题,程老师已经论证过了,应该是不成立的。

  所谓“读心术”,就是“能知道别人想的是什么”,也就是能够感知别人的大脑活动,但是人的大脑有一百多亿个神经细胞,每一秒钟会有超过十万多种不同的化学反应,不知道同时在处理多少信息,如果陈林真的有所谓的“读心术”的话,他早就被大量的信息逼疯了。

  所以程教授推断,这个人应该是由于蓝印能量晶系统被开发,某种感觉神经被优化了,能感知周围一定空间里的人的情绪倾向。

  苏轻一只手按着被自己抠破了的脖子,恶狠狠地看着陈林的背影,心想有的狗还能因为鼻子灵嗅出主人的情绪呢,不就是长了个狗鼻子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陈林没有回头看他,只是自己走在前边,蓝制服在车里,并没有要跟出来的意思,苏轻不远不近、充满戒备地缀在他身后,他能感受到苏轻心里冒出来的激烈的情绪,他知道这个漂亮的青年正拼命压抑着自己的不安和恐惧,流露出来的是厌恶、憎恨、以及微妙的鄙夷。

  而当苏轻的目光不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则很容易被来往的人群建筑乃至车辆所吸引,那时候他身上会冒出一点压抑不住的“怀念”和“愉快”来。

  他想念这里,生动的想念……以及鲜活的生命——陈林想,他一直插在精致外衣口袋里的手摩挲着磁力项圈那小小的控制器,有些茫然——这是人间,可不是他的地方。

  来往的人群都让他觉得陌生,他觉得自己的情绪越来越迟钝,只有调动能量晶吸收的那一瞬间,能在这样的掠夺里,借着别人的爱憎情仇,回想起当年的自己。

  他仿佛已经忘记了,几年前,自己还是其中的一员。

  陈林把苏轻带到了市中心的一个大型的购物场,里面好像在搞什么活动,陈林径自走了进去,直奔着“顾客止步”的工作区就去了,仿佛这是自家后院一样,苏轻有些恶意地想看着他等会怎么被保安给推出去。

  可是没有,保安对陈林非常恭敬,并且称呼他为“陈总”,陈林连墨镜都没有摘,轻描淡写地点点头,大模大样地就进了电梯,等着苏轻,俨然是这里的主人。

  苏轻目瞪口呆了一阵,不平衡极了,心说妈妈的,真是修桥补路瞎眼,杀人放火儿多,我佛都捂着满头包叫没辙,这是个什么坑爹的世道?

  他梦游一样地跟着陈林上了电梯,一路到了顶层。陈林默不作声地走在前面,七拐八拐地钻进了一个控制室,掏出钥匙,开了一个小门,通过里面的一个通道之后,他站住脚步。

  苏轻跟着伸着脖子望下去——原来参加活动的人们,全都在他脚底下了。

  陈林打开他随身带的一个公文包,里面弹出了一堆仪器,他掏出棉签,给自己和苏轻的手背消了毒,随后拉过一根连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的针,戳进了苏轻手背上的血管,用胶带固定好。

  针扎进来的刹那,苏轻瑟缩了一下,陈林抬头看了他一眼,那冰冷的目光好像刺得他脖子疼,于是乖乖地把手平摊在那里,自己都觉着僵硬得像块冻猪蹄。

  陈林低下头,给自己也连上了这么一根管子,忽然解释说:“不用担心,只是防止你超过负荷。”

  苏轻有些困惑地看着他,陈林没有看他,低低地笑了笑,不再解释。

  他按下了一个红色的按钮,闭上眼,苏轻发不出声音,只有一双眼睛慌乱地转来转去,慢慢地,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笼罩上他全身。

  12

  12、第十二章 追捕 ...

  苏轻觉得,他的意识就像是海,平时一直风平浪静,可不能起风。不然一点的小动静也能勾起无边无际的飓风来,这时,那镜子一样的平面下隐藏的巨大黑洞,才隐隐露出些许端倪来。

  一个人一辈子能承受住多大的悲伤呢?

  苏轻有时候会想,其实那些过去的伤心事,并不是真的过去了,只是随着时间流走,记忆不再鲜活,它们都成了一张张泛黄的旧照片,被压在纷繁复杂的意识活动下。否则为什么一被触碰激活,曾经的感觉,就又历历在目了呢?

  他能感觉到浑身似乎有微小的电流通过,不疼不痒,只是微许有些麻木,又重新感觉到了那天他躺在那冰冷的仪器上的那种空茫感,似乎脱离了自己的身体,进入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有什么东西不断地冲击着他的大脑,好像拼命地往他身体里拥塞似的。

  渐渐的,苏轻感受到了程未止说的那种疼痛,他明明睁着眼,却看不清楚任何东西,仅存的意识不能判断自己是不是流了眼泪,只是觉得难受极了,也悲伤极了。

  他想放声痛哭,可是身体不听使唤,绝望像是一个嫩芽,慢慢地从他心里长出来,把所有的记忆都染成无边无际的灰暗。

  一个模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叫着他的名字:“苏轻,妈妈的小伙子……”

  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扇门,惨白惨白的,苏轻迟疑地伸出手去,推开它,就看见了那曾经美丽的女人顶着因为化疗而光秃秃的脑袋,渴求地看着他。她的脖子特别细,好像已经支撑不住脑袋一样,拼命地想从枕头上支起来,又一次一次地失败。她身上插满了各种透明的管子,像是整个生命都被系在了那里,不能解开,解开就散了。

  女人对他招招手:“来,到妈妈这里来。”

  一双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膀上,苏轻回头一看,是苏承德,他自己仿佛缩水了,缩回到那个怯懦而又迷茫的少年时代,他迟疑着,一步一步地走到病床边上。

  苏轻想起来,这是他见他妈最后一面——

  女人抬起枯瘦的手,苏轻立刻弯下腰,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她露出一个温柔又吃力的笑容:“好好吃饭,长大个子,像你爸爸一样……”

  这就是她的遗言了。

  苏轻哭了起来,那哭声却仿佛从别人嘴里倾吐出来,充斥着四面八方,挤在他的脑子里,他的整个意识世界都回响着那此起彼伏的痛哭,越来越尖利,越来越响亮,刮着他的脑子和身体,像是一阵无法抗拒的龙卷风,苏轻觉得,意识里那个少年时代的自己,就要被这风给撕裂了。

  那一瞬间,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声音,对他说:“不要迷惑。”

  不要迷惑……什么?

  不要迷惑于那些声音,那些情绪,那是别人的,你挺不过去,就会被它们同化,会变成一个废人。

  “好好吃饭,长大个子,像你爸爸一样……”

  “没事,没妈了,爸疼你。”

  “你给我滚!给我滚!我没你这个儿子,我姓苏的不敢高攀,从今天起,你他妈的爱管谁叫爸管谁叫爸,认个狗爹都行,我苏承德没你这个儿子!”

  “苏轻,我们分手吧——”

  “苏轻,不要迷惑。”

  “苏轻……”

  “苏轻……”

  苏轻拼命地蜷缩起自己的身体,捂住耳朵,然而那哭声依然跗骨之蛆一般地挥之不去,他在心里嘶声大喊起来:“操你奶奶陈林!去你妈的蓝印!你们会下十八层地狱的!不得好死!我不要想了……不要想了……求你……不要了……”

  陈林意识到事情过头了的时候,那小箱子里指示器的表针已经偏到了一个临界值,剧烈地摆动起来,苏轻整个人跪在地上,浑身抽搐,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空洞,手指死死地插进胸口,要不是衣服穿得厚实,陈林几乎怀疑他要把自己的心脏给掏出来。

  陈林愣了一下,他以前带灰印出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一般来说二型灰印作为“悲伤型”,并不像“愤怒型”和“快乐型”反应那么剧烈,一般人会痴痴傻傻的,很少会出现暴力乃至于自残的举动。

  陈林立刻切断了自己和苏轻的联系,扣住苏轻的手,把他整个人按住。

  苏轻显然是无意识地挣扎起来,人疯的时候总要比正常情况下的力气大得多,陈林险些被他甩脱了手,陈林忽然有些荒谬地想,这可别是公司里的那票饭桶搞错了型号吧?这小子到底是不是二型的?

  他没办法,只得掏出磁力项圈的开关,轻轻地刺激了对方一下,苏轻一个踉跄跌进他怀里,似乎清醒了一点,总算老实了下来。

  他茫然地不知道看向什么地方,长而浓密的睫毛被眼泪打湿,一张脸上浮现出精细又脆弱的美来,陈林心里忽然就软了,席地而坐,小心地将苏轻搂在怀里,试探性地在他后背上拍了拍。

  苏轻的头慢慢地低下去,像是整个人都筋疲力尽了一样,含含糊糊地说了三个字,他说:“对不起。”

  陈林怀疑自己没听清楚,低下头,把耳朵凑近他的嘴边,听着这好看得仿佛艺术品的青年一遍又一遍地、不知对谁重复着一句迟来的道歉,叹了口气,脸上露出罕见的柔和表情,像哄孩子似的轻轻地说:“没事了,好了,结束了。”

  苏轻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陈林觉得他蜷缩在自己怀里,就快要睡着了,然后就在这时,苏轻清醒过来,动了动,努力抬起头来。

  陈林以为他要表达什么,用手指小心地托起他的下巴,问:“怎么?”

  就听见苏轻口齿清楚地说了一句:“陈林,操你大爷。”

  然后头一低,彻底晕过去了。

  陈林一愣,可心里竟然没有生气的感觉,反而有些高兴起来,他想这小子还真是有精神哪,然后竟忍不住无声地笑了起来,一直微微凝在一起的双眉展开——因为别人在觊觎他的大爷。

  陈林心情平静地坐在楼顶上,视野宽阔,怀里很充实,不知何处而来的微风轻轻地拂过他的鬓发,周围是散乱的仪器,他于是自娱自乐地犯起贱来。

  而这个镜头,正好被一个人捕捉到。

  正紧张工作的归零队里,一个带着夸张的宽边眼镜的年轻男人回过头,神色有些激动:“胡队,这个地点已经被锁定了,里面这个人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就是你上回追查的那个失踪的。”

  胡不归一直靠在门口,目光从屏幕上的苏轻身上移开,转身就往外走:“直接把地址发过来,大家准备行动。”

  两男一女跟着他站了起来,正是归零队的三个外勤队员——方修、秦落还有廖晨远。

  宽边眼镜一愣,赶紧从椅子上跳下来,几步追上胡不归:“胡队,你别那么雷厉风行啊,让我说完,这回的能量波动相比前几次‘盛宴’来说很小,‘监控投影’也只拍到了一个人,我怀疑……”

  胡不归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由于目光太犀利,眼镜同志脆弱的心肝被吓得颤悠了一下,左脚拌了右脚,扭着麻花摔了个大马趴。

  方修蹲下来戳了戳他的脑袋:“老许,你怀疑什么?”

  这位五体投地的扶了扶摔歪了的眼镜,诚恳地说:“我怀疑这是个陷阱。”

  方修伸出手掌在他脑袋上摸了摸,叹了口气:“以你的智商,想到这个,已经不容易了,可喜可贺……啊胡队,你们等等。”

  胡不归已经一往无前地带着他的英雄们往陷阱里跳了。

  眼镜男一脸担忧地坐在地上,薛小璐跑来给他往摔破皮的地方贴创可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