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胡不归又把频道转到特警队那边,交代了一下清理完毕,命令他们随时待命。然后他骑着车,又把左眼镜片抹了一下,把频道调回苏轻那边,他就发现,刚刚还躺在那里老老实实睡觉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他那个上了年纪的室友睡得很熟,而此时时钟已经指到了凌晨两点半。

  胡不归一愣,觉着苏轻状态有点不大对劲,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自从苏轻回到蓝印基地,不管白天怎么精神百倍、怎么看起来像吃得饱睡得着的那么一个人,每天晚上这个时候准会醒过来。胡不归观察了他好几天,在陈林那里的时候还好理解,因为害怕或者精神紧张什么的,可能会失眠,可灰房子他不是已经住了很久么?怎么还是这样?

  苏轻就在黑洞洞的房间里直挺挺地坐在床边,动也不动一下,盯着自己的手。

  胡不归刚想说话,又怕突然出声再次吓着他,于是把自己这边的音量慢慢地调大了一点,让这边风雨的声音慢慢地增大,好叫他听清楚。

  果然,片刻,苏轻动了一下。

  胡不归把音量调回去,着才问他:“你怎么了?”

  苏轻好像反应有些迟钝,不知道是因为刚睡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听见问,足有四五秒才反应过来,慢吞吞地扫了程未止一眼,轻手轻脚地起身去了卫生间,把门带上,然后靠着墙坐下来,这才低声说:“就是睡不着。”

  胡不归皱起眉来,尽量把他的声音放柔了——尽管听起来还是很粗声粗气的:“是一直睡不着,还是突然惊醒?做恶梦了么?”

  苏轻又半天没回答,好像坐在那发呆似的,联络器能大致检测到他的精神状况,即使胡不归不是专业的医护人员,也看出他现在所有指标值都处于一个特别低的状态,忍不住叫了他一声:“苏轻?”

  苏轻茫然地应了一声,伸手掐了掐自己的鼻梁:“嗯,太晚了,我不大清醒,你刚才说什么?”

  胡不归听出他说话的语速明显比白天慢了不少,带了一点鼻音,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苏轻无意识地伸出手指在沾了一点水汽的镜子上画着,镜子里的年轻人好像被抽掉了一半的灵魂似的,眼神显得有些游移,脸颊苍白,额前的碎发长得压住了眉毛,显得更加萎靡不振。

  “都……有吧。”他说,“我想到一些事,也不知道是自己想的,还是做梦梦的,有点迷糊。”

  “你想到了什么?”胡不归问,问完了又自觉还是有些生硬,于是硬生生地在后面加了一句,“方便跟我说么?”

  苏轻先是点点头,随后好像有些费力地想了一会,苦笑了一下:“你一说我又忘了,刚才大概是睡着了吧?”

  胡不归透过镜子,观察了一下苏轻,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位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从白天里那么积极、胆大得让人头疼、又贫又缺心少肺的小孩,变成了一个跟他说句什么都半天才反应过来瓷娃娃。

  苏轻的眼神恹恹的,带着一点说不出的茫然和厌倦,不跟他说话,他就能盯着一个地方看半天,动也不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去睡觉。

  胡不归心里一沉——知道这是出问题了,陆青柏警告过他,即使苏轻看上去像是经过一次“盛宴”什么事都没有,显得罕见的牛掰,可他们都知道,对灰印,特别是二型灰印,那是基本不可能的,他的精神上必然还是会受到创伤,只不过不像其他人表现得那么明显。

  胡不归就停下车,把眼镜上挂着的水擦干净,再次搓了搓冻得麻木的手,深吸一口气,像哄孩子似的说:“你去床上躺着,我讲个故事给你听,一会就睡着了,好不好?”

  苏轻“哦”了一声,却连动也没动,仍然直眉楞眼地坐在那,跟镜子里的自己大眼瞪小眼,被傻帽衰神附身了似的。

  胡不归又耐心地跟他说了一遍:“你回床上躺着。”

  苏轻打了个哈欠,他现在没有一个动作不慢,连眨眼都好像放慢镜头似的:“……你说吧,我懒得动。”

  胡不归想了想,切断了和其他地方的联系,省得队友们晚上做恶梦,然后放慢语速,十分老土地说了个《龟兔赛跑》的故事,这是个特别无聊的故事,无论原来的版本还是后来演绎版本,所以根据胡不归的经验,哄孩子睡觉说这个故事,说完原版,基本上第一个演绎版本说一半,小孩就被无聊得睡着了。

  可是苏轻也没说不听,也没睡着,听了两句,从他的表情上看,就不知道走神走到哪去了,完全不捧场。

  胡不归就停下来,又叫了他两声:“苏轻?苏轻?”

  苏轻就像个系统故障、动一动就沙漏半天反应不过来的电脑似的,戳他好几下不一定给一个反应,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茫然地问:“你说什么?”

  胡不归一看,这肯定不行,于是语气放重了一点:“你站起来,立刻回到床上去,闭上眼,不要说话,不行的话我找队医联系你,你需要治疗。”

  苏轻也不知道听懂没有,又不吱声了,就在胡不归打算再说一遍的时候,苏轻忽然眼神飘忽地问:“外面是不是下雨了?”

  胡不归一愣,不知道他又怎么转到了这个话题上,只得也跟着转过来:“是。”

  “你还在外面呢?”

  “蓝印基地使用了一些屏蔽手段,我们在人工排除干扰器。”

  苏轻“哦”了一声,慢慢地站起来,刚把手放在卫生间的门把手上,就忽然停下了动作,背对着镜子,低着头,肩膀有些弯,又毫无预兆地跳到了下一个话题上:“……我想起我刚才梦见什么了。”

  胡不归一不留神,前轮陷在一个泥坑里,他赶紧刹住车,一只脚撑住地,可没想到野外的夜晚实在坑爹,他踩在地上的一只脚也陷进了泥里,冰冷的泥水很快没过了他的雨靴,涌进了他的鞋里。

  胡不归摇摇头,一边把自己和车轮从泥里拔出来,一边也顾不上被泥水浸泡的右腿,生怕苏轻一会又忘了,赶紧问:“你梦见什么了?”

  苏轻极短暂地笑了一下,一展即收:“梦见……我小时候,我爸带我回老家,祭拜我们家的祖坟,他往坟前插了根香,点着了,坟上就冒青烟了——虽然是人为的,他还是指着那缕青烟跟我妈显摆说,祖坟上冒青烟,将来我肯定能光宗耀祖。”

  胡不归没吱声,艰难地在越来越大的寒雨里推着车,听着苏轻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从那边传过来,心里忽然疼起来。

  “结果呢,他肯定没想到,二十年以后,我领了个男人回家气他——所以说,祖坟上冒青烟这事啊,可遇不可求,自己点肯定不管用,那是假冒伪劣的,各路大神小仙才没那么好糊弄,才不像……”

  “苏轻。”

  “……嗯?”

  “从基地回来,叫陆青柏好好给你看看,在队里住一段时间,然后……去我那吧?”胡不归顿了顿,才说,“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对方背后的人可能来头很大,我们必须保护好你,去我那相对安全,再者……也是我对不起你。”

  苏轻也不知道听见没听见这句话,又愣上神了。

  胡不归叹了口气:“回床上躺好。”

  苏轻像牵线木偶一样老老实实地走回卧室,把自己横过来,胡不归又说:“闭眼。”——简直是弱智儿童生活指导,他人行动起来雷厉风行,疾风骤雨似的,可耐性却出奇的好……除了对许如崇那个话痨。

  苏轻就闭上眼睛,胡不归在一片风雨交加的背景音里,说完《三只小猪》,说《小蝌蚪找妈妈》,发现人还没睡着,就一路把经典儿童睡前童话讲了下去,到他已经远远地看见了特警队的潜伏地点,天已经快要破晓了,苏轻才没了声息。

  此时雨停了,胡不归身上还湿着,清汤带水地找到了组织,草草地把自己身上的泥水擦了擦,换了身衣服,灌了一大瓶矿泉水,喘了口气:“通知总部,调集直升机,去下一个目标区域。”

  作者有话要说:背景设定神马的,看晕了就不用纠结了,不会影响剧情的,程老师那么厉害不也照样被抓进去了==其实作为读者,背景神马的我也是直接跳过看jq的……

  不过交代齐全了,让一些喜欢逻辑更通顺一点的筒子们看了更舒服

  22

  22、第二十二章 田丰 ...

  归零队在风雨里室外作业,苏轻则在第二天过上了和原来一样的日子。

  他凌晨才睡着,也没睡多久——程未止上了年纪,觉少,一清早就起来了,苏轻以前属于只要睡着了,雷打都不动的,可不知为什么,现在格外容易惊醒,一点风吹草动也能叫他草木皆兵地睁开眼。

  他们按时到了大厅里,苏轻这才发现,大厅里多了几张生面孔,当中甚至还有个六七岁的小男孩。

  程未止叹了口气:“作孽啊。”

  苏轻没应声,他头有些晕,夜里那种懒得说话的感觉还没过去,于是自行诊断是没睡好引起的低血压。他跟在程未止身后,越过一班守卫,走进大厅里,等着早饭。

  一进去,就有几道不大友好地目光落到了他身上,因为实在是太不友好了,被苏轻感觉到,他皱皱眉,放出目光扫过去,正好看见那少了一个人的四型小团队站在墙角里,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苏轻那点没睡醒的迷糊,就变成火大了,心里想,大家同在这里,都是朝不保夕,也都在努力地活着,不说抱成一团好好商量商量前途,还在这唯恐天下不乱地当搅屎棍,他奶奶的,那么多人都受过精神创伤,怎么就你们特殊?宣泄不会去找蓝印,凭什么柿子找软的捏,专门跟一帮小灰过不去?

  他于是面无表情地瞪回去,同时低声问程教授:“这些日子他们找过你麻烦么?”

  程未止沉默不言语。

  “行,我明白了。”

  苏轻说这句话的时候垂下眼,一只手插在外衣兜里,脖子上还裹着绷带,头发盖住眼睛,乱七八糟地散着,和刚进来时候那战战兢兢、把自己收拾得整齐好看的青年简直判若两人。

  程未止敏锐地从他的话里听出一丝狠意,赶紧拉住他,低声说:“你别惹事。”

  随后程未止用力把他推向饭桌,把餐具塞在他手上,发现苏轻的注意力还在那几个四型身上,老教授就皱了皱眉:“苏轻……苏轻!”

  叫了他两声,苏轻才有些心不在焉地转过头来:“啊?”

  程未止给他碗里夹了点菜,小声问:“你想干什么?”

  苏轻低下头,吃了一片菜叶,又习惯性地拿着筷子开始咬,一边含含糊糊地说:“没想什么……”

  程未止就说:“你别糊弄我!我这么大年纪了,学生都是你这岁数的,你们想什么我看不出来,你就是……”

  苏轻抬起眼,一本正经地问程未止:“程老师,你说在这杀人犯法么?”

  “……”程未止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苏轻。”通讯器里忽然传来陆青柏的声音,苏轻这才想起还有官方的人看着他呢,就低低地笑了一声,他这么一笑,程未止就更胆战心惊了,觉得这年轻人笑起来的样子说不出的冷,还带了点鬼气似的。

  陆青柏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严肃:“你的情况,胡队昨天跟我说了,你没发现自己精神状态不对么?”

  程未止也说:“孩子,你怎么了?”

  苏轻收敛了笑容,默默地低头喝了一口碗里的粥:“我挺好的啊。”

  陆青柏冷冷地打断他:“一点也不好,你自己没发现,你现在已经显出一部分躁狂抑郁症的症状了,这和普通的抑郁症不一样,简单的说就是患者的精神状态随应激在狂躁和抑郁两个极端转换,你别反驳我,回来以后你天天失眠,甚至和明知道危险的蓝印发生了好几次正面冲突,仔细想想,这段时间你自己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样?”

  苏轻拿着筷子的手一顿。

  陆青柏接着说:“你镇定点,是你自己说要回去救人的,如果你的精神状态都不稳定,还救个什么人?我告诉你,躁狂症严重的话,发起病来能六亲不认,症状和你眼里的那些不是东西的四型一样,你非得照那么长,也觉着自己有出息么?”

  苏轻情不自禁地问出声来:“该……怎么办?”

  陆青柏说:“你现在深吸一口气,什么也不要想。”

  苏轻照做,随后立刻就觉着身上好像被过了一下电似的,筷子一下没拿住,掉在了桌子上,身上瞬间没了感觉,吃不上力气,晃了晃,就往旁边倒去,可把程未止给吓着了,一把扶住他,忙迭声问他这是怎么了——好在这灰房子里什么都缺,就不缺不正常的人,白大褂们见怪不怪,只是扫了一眼,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