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来的是两个人。

走在右边的,是今年位列六卿的左都御史葛守礼家的小姐葛秀,生得轮廓柔和的鹅蛋脸,肌肤细白,杏仁眼水汪汪的,像她名字一样透着一股秀气,温婉得紧。

然而,没有太多的人注意她。

区区一个葛秀,纵使她祖父葛守礼官拜一品,也难以与她身边这一位匹敌。

——谢馥。

这京城所有女子都记恨的所在。

她从门口走进来,脚步款款。

一件白青色的窄袖褙子,下头弹墨裙拖着八幅湘江水,活像是一幅江山水墨,写意又雅致。

眉是不画而黛,唇是不点而朱。

一双丹凤眼里通通透透,干干净净,肌肤吹弹可破。头上盘着的随云髻,余下的青丝披在身后,如瀑一般。

谢馥一贯清秀的打扮,素面朝天。

人是粉黛不沾,却衬得京城里所有的粉黛胭脂都没了颜色。

一时间,厅里所有人都跟哑巴了一样。

谁人不爱胭脂水粉,珠翠钗环?

偏生这一位绍兴会稽谢家二小姐,京城首辅高拱府上表姑娘,从来素面朝天,片粉不沾。

短短这五年,北京城谁不知道她?

谢馥就像是寒冬腊月里独秀的那一支,素净之处出来的味道,让所有与她站在一起的人都黯然失色。

要说学着她走一遭,也不上妆吧,那没辙了,你长得没她漂亮,底子太差,不上妆那是自曝其短。

可若是都上了妆,往谢馥身边一站,你就是那庸脂俗粉,衬着红花的绿叶儿。

若非这次是张离珠的生辰宴,大家卖个面子,否则决计不与谢馥同席而出。

她就像是扎在京城名媛们心里的一根刺,偏偏谁也不敢去碰。

须知,她外祖高拱毕竟是内阁首辅,位极人臣。

老头子一生宦海沉浮,只得了高氏这么一个掌上明珠,远嫁绍兴,却平白没了。高氏也只留下谢馥一个女儿,高老大人见了她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爱怜,生怕她磕了绊了摔了碰了。

谢馥说是高府表小姐,可在从没哪个人敢在她跟前儿说个“不”字儿。

张离珠出身张大学士府,身份尊贵,可张居正对高拱老先生尚要恭敬称上一声“元辅”。

由此可见,谢馥的身份实际还高着张离珠一截儿。

周围的目光只火辣辣了一瞬间,谢馥抬步而入,踏过花厅了铺着的洋红波斯毯,款款落座右首第一把圈椅。

机灵的侍女端来了两盏新茶,将描金茶盏置于谢馥与葛秀二人中间的那一张红木茶几上。

花厅里静得连针掉下去的声音都能听见。

谢馥没管别人怎么看,她端了茶盏,刚揭开茶盖,一眼看过去便皱了眉。

西湖的龙井,扁平挺秀,色泽绿翠,泡在杯中,则芽叶色绿。

这龙井是今年新茶无疑,水却不好,茶汤颜色不够剔透。

谢馥揭了茶盖,没喝,又轻轻合上,一递手放回茶几上。

葛秀那边茶还没入口,见她放下茶盏,不由奇怪,正想要开口问两句。

“咚!”

花厅正中,忽传出一声响,惊得所有人转头看去。

那是十二扇鎏金大曲屏背后传来的。

“疼疼疼……”

方才扒在屏风缝隙上的李敬修,两手抱着自个儿脑袋,龇牙咧嘴,生怕被人发现,赶紧退了回来。

他压低声音,疼得想哭。

“太子爷,您这是干什么?”

平白无故怎么拿扇子打他?

朱翊钧老神在在坐在原地,两手一袖,老成又稳重,终于把那金贵的眼皮子一掀。

“非礼勿视。”

李敬修:“……”

冤枉啊!

天地良心,缝隙就那么小,他无非看见两片衣角而已!

☆、第003章她的出价

画屏后头是男客们的位置。

谢馥心知那边有古怪,眸光一闪,也没计较。

顶天了,也就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登徒子罢了。在张府里,还闹不出什么事来。

葛秀轻轻一笑,开了口:“张府的耗子还不少呢。”

谢馥正想接话,还没来得及,便听见门口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

“我们府上的耗子可没葛小姐府上的多。”

这一把嗓音清脆里透着甜,是张离珠,当朝第一才女。

抬起头来,谢馥便瞧见了“老对头”。

四个绿衣丫鬟簇拥着,张离珠手里敲着一把描金扇子,嘴角噙着冷笑走了进来。

葛秀被堵了话,心下有些不快。

原本她是好意为大家打个圆场,糊弄糊弄就可揭过去,没想到张离珠说话这般不客气。

眼见着张离珠来,她眼帘一垂,索性不搭理。

有仇的是谢馥与张离珠,与她没什么相干。

谢馥与张离珠原也没什么矛盾。

不过内阁之中斗争日益激烈,张居正原本与高拱一心,近半年来却渐渐势成水火。张离珠素来不喜谢馥打头掐尖儿,故意不上妆的“恶习”。两个京城里一等一的贵小姐,便顶上了针眼。

现在是谢馥她们两个误了时辰,半句道歉的话没有也就罢了,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

偏生进来她就听见一句“张府耗子多”,有这么折损人的吗?

张离珠听着不爽,直接堵了葛秀。

要堵谢馥,她还得掂量掂量自个儿分量,可对葛秀不用啊。

张离珠脸上带笑,款款看着,仿佛就等着谢馥还击。

谁料,谢馥半点不恼,就端端地坐在她的位子上,唇畔点了三分假笑:“我家里的老鼠都快成精了。你们二位府上耗子多,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边的女客们一时都不知谢馥这话到底有什么意思,谢馥竟没反击?

屏风那边,男客们则是面面相觑,不由得齐齐望向李敬修。

李敬修刚要坐下,听了这话已经是目瞪口呆。

才被太子爷一扇子打蒙也就罢了,转头来竟然听见隔壁说“耗子成精”了?

难怪孔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呢,听听这都把他说成什么样了!

李敬修屁股都还没沾到椅子,立时就要蹦起来为自己正名,谁料正正好,一眼看到了旁边朱翊钧。

朱翊钧正瞅着李敬修,幽深的眼眸里,暗光隐隐,带了几分似笑非笑。

不对,有古怪。

李敬修忽然觉得背脊骨有些发毛。

他搓了搓自己手臂上冒起来的鸡皮疙瘩,打了个哆嗦。

自己要现在跳出去理论,那完了,不仅自个儿声名扫地,回家还要因为今日登徒子的行径,被老爹一顿狠抽。

为了一个虚名,划不来啊。

被朱翊钧这一看,李敬修醒转过来,再不想着蹦出去了,恭恭敬敬对着朱翊钧行了个礼:“多谢太子爷提点。”

朱翊钧修长的手指点着扶手,透明的指甲盖跟黄花梨木的木料敲击,碰出“笃笃”的声响,没说话。

隔壁传来女子清越的嗓音。

“如今总算是主人家来了,耗子什么的先放到一边,不知最后这一轮会出现什么东西?”谢馥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很快转开了话题。

张离珠听了,心里哼一声,道她谢馥还算给面子,也就顺着坡下去。

“早已经备下了,正想要给诸位瞧瞧呢!”

“啪啪啪。”

张离珠击掌三声,花厅前面搭着的台子上,便有下人把最后的三件东西给抬了上来。

义募义募,至少也得有个噱头。

越是后面上来的东西越是珍贵,这最后的三件东西里,一件是京城第一才女张离珠自己的字画,只因她是今日的主人家,且又值生辰,所以放在最后,讨一个好彩头。

可其余的两件到底是什么东西,却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花厅里,感兴趣的都探头出去看。

管家游七站在上头,着人将第一件东西起了开。

张离珠开口:“双面绣巧手芸娘前年远赴蜀南,学了一手的蜀绣功夫,博采众家之长,绣了这一幅女娲补天图。今闻淮安府大水,芸娘有悲悯之心,所以献了这一幅绣品。来人,起图,请诸位给掌掌眼。”

京城的芸娘出身苏绣世家,不仅一手双面绣的绝活儿叫人赞叹不已,人更长得漂亮,早年不少京城富户也愿上门求娶,无奈芸娘不肯。

后来宫里司礼监的秉笔大太监冯保看中了她的本事,请入宫中针工局,待得年纪一大,便放出宫去,还做绣娘。

只是进过宫一趟,又给皇帝后妃们做过衣服,芸娘便更受追捧了。

张离珠能拿到芸娘的绣品已是难得,更不用说,这还是一年也未必能绣出一幅的双面绣。

谢馥心里也得赞张离珠一句:好本事。

四名侍女抬着那绣品下来,摆在厅中,众人一齐看了个仔细。

浅碧的缎面上不大看得出针脚的痕迹,只因太过细密。

正面是纤腰束素的女娲正在熬炼补天石,苍穹上一片炽烈的红。

锦屏一翻,另一面则是女娲乘云而起,发丝飘摇,袅袅娜娜,纤手高举,炽烈的红收了一半,代以浅浅的青碧,云气缭绕。

众人看得心下惊叹,便是葛秀也忍不住咋舌。

“早听芸娘之绣工,仿能夺天地造化,往日我不曾见过她绣的东西,今朝才知道什么叫盛名之下必有真材实料。这不像是绣的,倒像是画的。”

一针一线得有多细密,才能叫人乍一看上去分不出是画是绣?

谢馥也微微点着头:“这一幅是够漂亮了。”

然而……

等到要出价的时候,一列侍女端着描红的漆盘上来,里面放了一个信封,一张宣旨,一管湖笔,奉到谢馥面前。

谢馥动也没动一下。

葛秀将自己出得起的价位写在了纸上,封入信封之中,心里已然暗叹:她这小身家,怕是看得起这一幅绣品,也拿不到手了。

“给。”

葛秀把信封递了出去,侍女上前双手接过了。

转过头,葛秀就想去看看谢馥出价几何。

旁人不知道,葛秀可是门儿清。

谢馥手里握着她娘的嫁妆,从田产到铺子,无一不有,她虽不见得是个聪明到拔尖儿的人,可利滚利、钱生钱的买卖谁不会做?

这两年,银子流水一样从谢馥手里过。

别家小姐可能囊中羞涩,可换了谢馥,三千两白银扔进水里没听见响,她都未必肯费力眨眨眼睛。

葛秀心里好奇,可转过头来,只看到谢馥朝小丫鬟摆了摆手。

小丫鬟端着漆盘,有些踌躇,一时没明白谢馥的意思。

谢馥摇摇头:“去吧。”

这两个字一出来,小丫鬟一下就明白了,捧着漆盘对着谢馥一行礼,才恭恭敬敬与旁人一样退了出去。

很简单,谢馥没出价。

葛秀看谢馥也像是很喜欢那绣品的样子,现在她却没出价,倒是奇了。

谢馥淡淡道:“兴许下一件更有趣儿呢?”

葛秀点了点头,私心里却觉得不是这样。只是谢馥不说,她也不问。

毕竟她老父葛守礼是仰仗着高老大人吃饭的,她虽陪着谢馥玩,却时刻该警醒着,莫以为自己与谢馥玩得好,便能逾越了。

那边厢,张离珠清清楚楚地看着谢馥挥走丫鬟,半个字没落下纸,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来。

“早知道她这么抠门,我还请她干什么?光那一盏茶都不知花了我多少体己!”

今日谢馥坐在这里,喝了三盏茶,第一盏铁观音,第二盏大红袍,最后一盏是西湖龙井。

每泡茶都是往死里贵,张离珠想想可肉疼。

偏偏谢馥人是来了,可一次价没出,那抠门儿劲儿,看了就让人生气。

想想,张离珠摇了摇头,吩咐上第二件东西。

至于上一件,自有人去比对各家出价,录下最高者,出价人不会知道最后是谁得走了东西。

很快第二件东西上来。

这一件比较小,是放在托盘里的,揭开红绸一看,是一挂一百零八颗舍利子佛珠。

张府管家游七解释:“这一挂佛珠乃是当年禅宗初祖菩提达摩拜见梁武帝时候,赠给梁武帝的见面礼,传到现在已经有一千多年。我家小小姐前几日出游路过潭拓寺,通慧大师所赠,想必绝无虚假。”

这一下,周围顿起哗然之声。

禅宗初祖,那可是达摩啊!

这样珍贵的东西竟然到了张离珠的手里,未免叫人咋舌。

这下怎么出价?

谁买得起?

一时间众人犯了难。

谢馥倒是半点不急,依旧没出价。

不过这一次她不是一个人了,大多数人都没出,知道自己兜里银钱不够。

唯一出价的漆盘,是从男宾那边端出来的。

谢馥瞧了一眼,不由一挑眉,生出几分好奇来。

这一串佛珠若是真的,少说也在四万白银的价上。

京城里若有哪个不长脑子的纨绔出价买了,价低了讨人嫌,占了张阁老的便宜;价格高,对得上实价了,回头多半要掉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