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动声色,对着二人微微颔首:“替我谢过你们家小姐了。”

满月于是明白,姑娘这是接受了,她把画卷起来,重新放回匣子里。

两名婆子却没走,方才说话的那个摸出了一个荷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些东西来。

“我家小姐还有话要带给小姐。她说自己画作拙劣,当不起您的赏识,三枚铜板太看得起,也太贵重。小姐着老奴等退回两枚半。”

说完,婆子掌心朝上,两手举到前面去。

在她掌心里,躺着两枚隆庆通宝,另一枚却被人斩断,只留了半个。

铜钱两枚半,要退给谢馥的。

“……”

所有人都懵了。

前面还说三枚铜板实在是欺人太甚,转眼又说谢馥给三枚铜板是抬举了。

就这还不算完,竟然还要退回来两枚半。

这意思像是说:其实我张离珠的画,只值半枚铜板!

张家姑娘昨晚上中风吃错药了不成?

前厅里早被这一个闷雷给炸得安安静静,大家一时都没了话。

就连谢馥也没想到,张离珠竟然能把姿态压得这么低。

她略怔了片刻,很快反应了过来。

唇边不自觉带上几分笑意,谢馥说出口的话还算暖和:“离珠姐姐亦是个妙人,有心了。满月,收下。”

满月也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嘴角抽搐了一下,上前从婆子手里接过了那两枚半铜板。

两婆子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下去一半。

昨日张府中可好一阵的闹腾,离珠小姐为谢馥出价的事情老大不高兴。

可后来老大人回了府,听说了消息,就把离珠小姐叫了过去,说了一会儿话。

出来时候,离珠小姐整个人就跟蔫了一样,恨恨地拿剪子把园子里所有花木剪了个精光。

张离珠是气得发疯的。

她怎么会想到谢馥还挖了个坑等着自己跳呢?

三枚铜板,说起来轻巧,当初冯保可才得了一个铜板!

现如今内宫之中,冯保说是第二把交椅,可张离珠知道张居正与冯保颇有几分渊源,这冯保强势的时候还要压过掌印太监猛冲一头。

自己若真敢硬挺着受了谢馥出的三枚铜板,不用说,以冯保那种古怪阴沉又难以捉摸的性子,回头不定惹出什么事来。

更不用说,祖父把自己叫进书房,说道了好一阵。

张离珠不傻,所以才安排了今天这一出。

谢馥想着,张离珠做到这个地步也就够了。

第一先把画送来了,这是向谢馥低了个头,承认她的出价才是全场最“高”的。冯保画作的三倍,岂能不高?

第二又退回了两枚半的铜板,这是遥遥告诉冯保:小女才华不足,不敢妄与冯公公相提并论,小女只觉得自己的画值半文钱。至于那三枚铜板,又不是我出价,你找谢馥去。

头尾都做全了,只是得罪了其他出价的富家子弟淑女名媛们,还丢了面子。

若谢馥是张离珠,做完前头那两件事,还得再做一件,好歹挽回面子。

想起来复杂,说念头,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弹指的功夫。

谢馥看向那两名婆子,笑着道:“如今先送了画,后还了两文半。你们家小姐一定还安排了第三件事吧?不如一起说了。”

两名婆子大惊,瞪大了眼睛。

一个脱口而出:“还有一件事,您是怎么知道?”

难道谢馥在张府有耳目,竟这般料事如神?

谢馥波澜不惊,微微一笑:“有吗?”

“有。”

那婆子强压下心里的震惊,硬着头皮应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份白底描蓝绘着几支芦苇的烫金请帖来,上前一步,恭敬地一弯身,呈给谢馥。

“小小姐吩咐,第三件事,便是将这请帖送到您手上,请表小姐收下。”

谢馥垂眸一扫,帖子上明晃晃写着三个大字:

白芦馆。

☆、第008章太子朱翊钧

看来,她所料不错。

白芦馆的帖子,张离珠有心了。

这不是请帖,而是战帖。

张离珠可以不给当日出价的所有人面子,低头把画送给谢馥,可她不能丢了自己的面子。

当日离开张府花厅的时候,张离珠就邀她白芦馆斗画,如今更把请帖送到她门上。

这是准备死磕到底,不死不休了?

谢馥不动声色,很给面子地亲手接了请帖过来,打开一看。

大凡这种帖子,措辞总是很文雅,不过笔墨间透出来的意思,实在叫人喜欢不起来。

看完了,谢馥随手把帖子往茶几上一扔。

“啪。”

帖子落在茶几上。

俩婆子面色一变,脸皮都跟着抽了一下。

谢馥淡淡道:“如今这帖子我已经收下了,想必你家小姐也没事交代了。来人,送客。”

“小姐你……”

一个婆子愤愤不平,觉得谢馥这态度未免太不客气、太过敷衍。

可另一个婆子立刻伸手拉了她一把,一起对谢馥行礼:“我们家小姐还说了,他日姑娘有空,可以多去府上坐坐。老奴等还有事在身,不敢多耽搁姑娘,这就告退了。”

谢馥颔首,也没看这两人,伸手端了茶埋头喝两口,再抬头的时候,张大学士府派来的人已经消失在眼前了。

满月手里抱着那装画的匣子,眨巴眨巴眼看她,眼底冒星星。

“怎么了?”谢馥没明白她怎么这样看自己。

满月简直想双手捧心,一脸的陶醉样:“姑娘,马上街头巷尾就要传颂你的大名,要出名啦!”

“……”

谢馥不知说什么好。

其实满月说得一点也没错。

谢馥真出名了。

昨日,她的名字就因义募出价之事,在北京城的老百姓嘴里转悠了一圈。

张大学士府的两名婆子一离开高府,不多时,街头巷尾便全都知道了。

张大学士府的离珠小姐,在被高府表小姐谢二姑娘用三枚铜板扔了一脸之后,不仅没生气,竟然还好声好气派人把画送上门,甚至还还了两文半出去!

好家伙,敢情离珠姑娘觉得自己的画只值半文钱哪!

市井之中升斗小民,并不知下面有更深的因由,一时全看扁了张离珠。

可怜张离珠一番辛苦算计,好不容易敷衍出一个七面玲珑来,结果到了老百姓的嘴里,就成了认怂服软,自愧不如。

张离珠听到的时候,险些没气得背过气去。

可又能怎样?

难不成一个个把这些人抓起来?

好在她已经送出了白芦馆的帖子,即便现在损了面子,他日也必定能收回来。

张离珠已经磨刀霍霍,开始抓紧了练画工,只等着白芦馆斗画那一日了。

皇宫,东宫。

“这日头也是越来越大了。”

偏殿门口守着的小太监忍不住心里诅咒了一声,左右瞅瞅没人,连忙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哎哟,热吧?”

调笑声忽然传来,险些惊得小太监蹦起来。

他带着惊惧的眼神朝前面望去,只见太子爷的伴读李敬修一身苍青交领道袍,两手袖在一起,半弯着身子看他。

小太监苦了脸:“是……是挺热的。”

李敬修毫不犹豫一巴掌给他拍到脑门儿上,“热热热,热也得好好守着。太子爷可在里头?”

小太监委屈地抱着头,却又不敢不屈服。

李敬修都算是好说话的了,若碰上冯公公,回头能被拖下去打没半条命。

他赶忙道:“太子爷在里面温书呢。”

李敬修点点头,“嗯”了一声,也没让人通传,便走了进去。

外头天气已经见热了,可殿内却要阴凉一些。

地面上的金砖,倒映着李敬修的身影,他抬头就看见一块“宵衣旰食”的匾额,不禁笑了一声。

这一块还是太子爷小时候贪玩,被贵妃娘娘拎着去求皇上给挂的,意在警醒朱翊钧自己太子的身份。

现在朱翊钧就坐在那匾额下,一身玄色云龙纹长袍,华贵无匹。面前是一张花梨木雕云龙纹书案,案上摆着御用的文房四宝,一卷《孙子》摊开躺在书案上。

朱翊钧一手掐着一块镇纸,目光落在书页上,似在看书,可仔细看,他的眼珠子动也没动一下。

显然,太子爷在走神。

李敬修觉得自己是见到了奇观,虽说打扰太子不礼貌,可现在自己人已经在这里了,难不成还退出去?

硬着头皮,李敬修把手握成拳,放到嘴边,咳嗽了一声。

“咳咳。”

朱翊钧听见声音,终于抬起了头,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李敬修竟然已经到了自己面前。

他面上倒也没什么不自然,开口问一句:“什么时候来的,也没人通传一声。”

“微臣给太子爷请安。”敬修先规规矩矩行了礼,才起身来回话,“太子爷专心致志温书,门口小太监才说过,我一时没注意,就直接进来了。没打扰到太子爷吧?”

“无妨。”朱翊钧起了身,来到窗边坐下,一摆手,也对李敬修道,“坐吧。今日你怎么提前进宫了?”

往日不是这个时候。

李敬修拱手为礼,而后落座。

人在宫外的时候可以放开一些,可在皇宫里面,他半点也不敢造次。

落座后,李敬修就笑了一声:“心血来潮,所以早来了一些,就先来看看太子爷。看太子爷今日仿佛精神不大好,可是出了什么烦心事?”

“……”

朱翊钧忽然没有说话,他瞥了李敬修一眼,手掌放在桌面上,却没敲动一下。

这很反常。

李敬修不知道缘由,见朱翊钧似乎在思考什么,便没敢说话。

朱翊钧表面上是个没有什么情绪的人,跟他生母慈宁宫李贵妃一样,带着一股子不显山不露水的味道。

当今隆庆帝朱载垕有四子,前面两子夭折,后面第三子、第四子皆是李贵妃所出。

李贵妃原本是个宫女,不想隆庆帝还是裕王的时候,酒醉之后偶然宠幸了李贵妃一回,竟再也离不开她。

于是,李贵妃很快有了身孕。只是第一胎却不顺利,产下来是个男婴,死胎。

李贵妃大受打击,好一阵才缓过来。

还好上天待她不薄,没多久,李贵妃再次有了身孕。

然而,这一次却更为诡异。她怀胎足足有十一月,才产下一子,便是如今的太子朱翊钧。

据说,当时钦天监都指着李贵妃,说十月不生,怀胎十一月,她腹中的孩子必定是个妖孽。

李贵妃甚至跪在了隆庆帝的面前,哭着哀求说,若生下来的是个妖孽,便请王爷趁着他还小,一把摔死了他。

朱翊钧出生的那一日,是才过了中秋没多久,整个王府戒严,侍卫们守着进出王府的每一条通道,所有丫鬟仆役都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里。

京城里未免有些人心惶惶。

当晚,李贵妃在房中惨叫不已,太医束手无策,被当时还是裕王的隆庆帝骂了个狗血淋头。

戌时方近,王府各处上了灯。

只听得屋内“哇”地一声响,里面的丫鬟婆子们连声大喊:“生了生了!母子平安!”

抱出来一看,是个大胖小子,比寻常的孩子要强健很多。

整个北京城都松了一口气。

后来,这个孩子被起名为朱翊钧,也就是当今的太子爷了。

裕王登基后,李贵妃被册封为“贵妃”,同年生下了四皇子朱翊镠,次年,朱翊钧被封为太子。

其实,在李敬修看来,太子爷跟李贵妃的关系一直很奇怪,有些不冷不热。

他曾私心里想过,若是自己的娘亲在自己还未出世的时候,对着人说,这孩子生下来要是个妖孽,就摔死了他。那么,自己长大之后该如何自处?

然而,此问无解。

兴许眼下的北京城里,只有朱翊钧时时刻刻在面临这般的疑惑。

各种各样的念头纷至沓来,在李敬修的脑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耳边忽然听见了衣料摩擦的声音,李敬修抬起头来,看见朱翊钧已经起了身,站在那块“宵衣旰食”的匾额下面,举头望着。

“今日早朝,大臣们启奏淮安府水灾之事,父皇片语未发,似乎无心朝政……”

李敬修知道这件事:“说来也奇怪,今日早晨,从淮安府那边来的六百里加急,小臣也看了。”

他顿了顿,“盐城知县竟然联合着县内的乡绅富贾,弄来了赈灾银钱粮食,开了粥棚医肆,稳住了灾民。可算是为朝廷解决了一场大患,听闻这陈渊还要给县内的乡绅富贾们表功。您是觉得皇上不想搭理?”

“父皇如今不是无心这件事,而是无心政事。”

朱翊钧依旧盯着那块匾额,却知道李敬修不会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于是换了话题。

“盐城县这件事也很奇怪,上下乡绅竟然齐心协力救灾,这陈渊的本事不可小觑。过不久就要大计,各地官员来京朝觐,这陈渊要计大功一件,升官当在意料之中。”

“朝廷若能多几个陈渊这样的官员,也就不用京官们操这么多心了。”

李敬修是挺欣赏这样有本事的人的。

朱翊钧似乎终于看够了,背着手踱了回来:“提起淮安府的水灾,我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听说张大学士府的义募,后来又有了变故?”

“哎哟,您可说到点子上了!”

李敬修的眼睛一下就被点亮了。

其实他今日进宫来,就是要跟朱翊钧说这件事的:“小臣正想说呢,外头都已经闹翻天了。张离珠现在服软,竟然真的叫人把画送到了谢二姑娘的府上,还退还了两个半的铜板。您说说,这叫个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