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家宴,统共也就四个人,又根本没几个人说话,所以显得冷冷清清。

谢宗明与谢蓉父女两人着实吃出了一身冷汗,那样子不像是吃饭,倒像是上刑。

好不容易吃完了,谢宗明连忙起身告辞。

眼瞧着他那落荒而逃的样子,谢馥觉得有些好笑。

高拱看谢馥站着还没走,眼底的讽笑也收起来:“馥儿可是还有什么事?”

“事情没有,不过礼物倒有一件,还请祖父稍等。”

谢馥朝旁边满月一伸手。

满月眯着弯弯的月牙眼,把之前带回来的那个雕花盒子递给了谢馥。

这盒子颇小,很是精致,雕花纹路一圈一圈,正前方有一把小锁。

谢馥伸手接过,捧给了高拱。

“这是馥儿今日回来时候看见的东西,觉得外祖父正好需要,希望外祖父喜欢。”

谢馥很少送礼。

她的吃食用度一应都从高府出,若自己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也都从她娘的嫁妆钱里面走。

若她送礼给高拱,这钱也不过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可今天的礼物不一样。

从不送礼的谢馥忽然送了自己东西,高拱一下好奇起来,就连旁边的管家高福都忍不住抬起眼来,悄悄看着那盒子,显然也好奇,里面装的是什么。

高拱一理袖子,就把盒子接了过来。

手指轻轻把小锁的插销往旁边掰开,而后掀开盒盖,就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木质的纹理,朴实无华,一只简简单单的胡夹。

高拱,大家都叫“高胡子”。

曾有那么一阵,高拱听见别人私底下这样叫自己,很是生气。

可久而久之,也就算了。

谁叫自己满下巴的胡子,从来都乱糟糟的?

冬天时候,北京城的风一吹啊,高胡子觉得自己满嘴都是胡子。

现下看着这个简单的小夹子,高胡子着着实实地愣了半晌。

好半天,他才捧着盒子大笑起来。

“好馥儿,好馥儿,这东西我喜欢!”

高拱满面的红光,在厅中大笑起来。

管家高福也没想到,送来的礼物竟然是这么个不值钱的玩意儿,根本不可能贵重到哪里去。只是瞧着老爷这么高兴,就知道二姑娘这礼物,真是送到高拱心坎儿上去了。

于是,高福会心地一笑。

高拱的笑声,向来极具穿透力。

谢宗明这时候已经走到圆门外面了,乍听见这声音,不由得停下脚步:“这是怎么了?”

他见高拱的时候,可从没见高拱笑得这么开心过。

谢蓉想起谢馥还留在里面,心下黯然,强笑了一声,酸溜溜道:“能把高大人逗笑,她也真是有本事,无怪乎在高府混得如鱼得水了。”

谢宗明没说话,只是盯着门口。

“爹,我们不回去吗?”

瞧见谢宗明半天没挪动脚步,谢蓉微讶。

谢宗明看她一眼,淡淡笑笑:“没事,我忽然想起找你妹妹还有些事情要问,你先回去吧。”

不是“你若乏了就回去吧”,而是“你先回去吧”,这意思就是不想自己在这里。

尽管心里好奇得跟猫爪子挠一样,可谢蓉毕竟不能留下,闷闷地行礼先走。

谢宗明就站在原地等着。

果然,没一会儿,笑声歇了,谢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从厅内走出来,很快就到了门口。

谢宗明连忙叫一声:“馥儿。”

脚步顿住,僵硬。

谢馥脸上平和的笑意,也终于收住了,她抬起眼眸来,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谢宗明。

温文尔雅的谢宗明,可谢馥实在看不出这人到底有出色到什么程度,以至于高氏竟然舍弃了京城三千繁华,远嫁绍兴。

心思只转了一会儿。

夜色迷离,庭院之中亮着的灯盏,照不亮谢馥乌黑的眼仁。

她走上前来,对着谢宗明很恭敬:“拜见父亲。这么晚了,父亲等在这边,可是有什么事?”

兴许是没料到谢馥说话竟然如此直接,谢宗明有些微的尴尬。

他斟酌片刻,才开了口:“前段时间听闻固安伯府来提亲,被老大人拒了。我在想,你在京城这么多年了,也算是解了老大人的思念之情。你家终归还在绍兴,为着你的终身大事着想,只怕还是回绍兴为好。”

谢馥年将及笄,已经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尽管大明律说二十才可婚配,可大家早已经在暗中相看人选。

如今谢馥在高府,按理说高拱只是她外公,没道理直接插手她的亲事,更何况谢宗明这个父亲还在这里,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今日谢宗明提出让谢馥回绍兴,怎么看也都正常。

只可惜,谢宗明说话颇无底气。

谁叫这“外公”是高拱呢?

“毕竟高府是你娘的娘家,他日你若出嫁,依旧得回来。爹爹已经为你物色好了几个人选,回来你来看看,若能看上眼了,爹爹便为你牵线拉桥去……”

谢宗明想起之前已经没可能的固安伯府一桩亲事,真是疼得心里滴血。

还好这几日,因为固安伯府曾提亲的事情,让不少同僚都来询问谢宗明,探探口风,看看谢宗明这女儿如何。

时机也是正赶巧。

朝廷大计考察官员,入京述职,来京城的都是各州府县的正官,也正有时间联络联络感情。

所以,谢宗明就有了为两个女儿谋亲事的机会。

他一面说着,一面观察谢馥的神态。

谢馥听了他说的这些话,哪里还能不明白他意思?

“爹爹是想要接我回家,然后为我说上一门好亲事了吗?”

“正是这样。你大姐也说挺想你了,我琢磨着,这时候正好不错。看你与你大姐,也没昔日的矛盾。你放心,你回去之后……”

“父亲。”

谢馥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唇边挂着完美三分微笑:“这些年来,馥儿在高府,多蒙外祖父照顾,颇有恩德。贸贸然说离开,馥儿实在开不了口。于情于理,这件事实属正常。不如请父亲直接问外祖父,免得馥儿为难。”

“……”

那一瞬间,谢宗明真觉得自己跟吞了一只苍蝇一样,说不出话来。

谢馥明着是说自己不好说话,可实际上是直接把烫手山芋扔给了他自己。

找高拱,高拱能怎么说?

谢宗明心中暗恨。

他颇有些尴尬,强笑着说:“也是,也是,那为父离京之前,再问问你祖父。”

“那就有劳父亲多费心了。”谢馥一副孝女的模样,“时辰不早,近日述职,父亲想必也操劳了,还请早些回去休息吧,女儿不打扰了。”

说完,谢馥敛衽一礼,正好又在门口,竟然不客气地直接走了。

谢宗明站在原地,气得发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死死地盯着谢馥离开的背影。

他嘴唇轻颤,似乎有说什么。

声音模模糊糊,被夜风给带偏了……

“贱人生的小贱人……总有一天……”

他一人站在门口,显出一种黑暗之中的空旷来。零星的灯火在周围闪烁。

此刻的谢馥已经直接回了屋。

虽然今晚一顿饭吃得不爽利,又被谢宗明恶心了一阵,可都不是什么大事。

谢宗明固然手握礼法,可权势面前,礼法又算得了什么?

难道他敢因为自己不回家的事情,状告高拱?

只怕他前儿递了折子,高拱第二天就把折子摔他脸上。这一道折子,估摸着都不能到皇帝桌前。

谢宗明不算是聪明人,可也有几分小聪明,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得罪高拱。

谢馥并不担心。

天色已晚,她却还没躺下休息,坐在灯盏旁,她披着一件薄薄的外衫。

几个丫头都已经退下,只留下满月一个。

几案上放着两只茶盏,一只被谢馥翻起来,另一只还倒扣着。

今天晚上她没准备喝茶,不过是在想事儿。

“满月,今日耽搁了,你明日叫小南去打听打听,前几日我们那‘一善’做得怎么样了。”

做事,还是得有始有终的好。

谢馥淡淡吩咐。

满月靠坐在下面的脚踏上,两手臂叠在谢馥身边,脑袋则搁在胳膊上。

“这件事奴婢倒是听说了一些,那刘一刀已经抓到了人,不过具体是什么情况还不清楚。嘿嘿,明天小南跑腿完就有了。”

人已经抓到了?

谢馥一听也就放了心,道:“那就好。”

“姑娘……”

满月忽然开了口,显然很迟疑。

谢馥打了个呵欠,白皙的手指搭在瓷青色的茶盏上,轻轻打了个转。

她奇怪地看向满月,只看见满月一脸的犹豫。

“怎么了?”

“您还记得方才管家说大爷来不了的事吗?”满月斟酌半晌,还是开了口。

这一位高府大爷一向不成器,谢馥对他不感兴趣。

早几年他看不惯谢馥,一直针对着,可也没讨个好下场走,所以以后干脆见了谢馥就躲着。

高务安是学乖了,可她女儿没学乖。

满月忽然提起高务安,倒叫谢馥更奇怪,一联想高福古怪的神情,甚至半句话没多说。

谢馥了然:“又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奴婢听人说……说……说大爷去花柳巷找娈、娈童,被人打了……”

说到那两个字的时候,满月一张脸都红了,显然对于一个女儿家来说,这个词儿有点难以启齿。

谢馥听了,直觉地一皱眉:“被打了?有人敢对他动手?”

“怪就怪在这里呢。听说人是咱们府上去领的,还是高管家处理的这件事,见了那打人的人,竟然半生不敢吭,吓得跟什么一样。奴婢听说,那打人的像是宫里的公公……”

这一件事,说起来可算是荒诞离奇了。

要紧的是高福的态度,还跟宫里牵涉到一起。

满月越说越害怕起来。

谢馥看了满月半晌,转眸注视着跳动着的火焰。

明黄色的火焰,像是龙袍上的一点点花纹。

她也不知怎么,忽然想起自己捡到的那一把匕首鞘。

至于大爷高务安……

谢馥想了想,还是摇摇头:“都是流言,也别乱传好了。这件事跟咱们没关系,有事有外公处理。”

“嗯。”

满月想,谢馥知道这件事就好,若他日出了什么事,也好心里有数。

主仆两个又说了一会儿闲话,这才去睡。

顺天府,大牢。

已经入夏,即便是晚上,大牢内也透着几分闷热,乱糟糟的稻草铺在地上,偶尔有几只老鼠窸窸窣窣从地上爬过去。

两条腿大喇喇地摆在地面上,老鼠们毫无顾忌地从上面爬过去。

忽然之间,这两根棍子一样的腿一翻,老鼠们吓得“叽叽”乱叫,一窝蜂地就散开了。

裴承让翻了个身,睁开了眼睛。

“娘的,这牢里到底养了多少老鼠?还他妈爬个没玩了,要不要这么坑?喂,喂!”

他扯开嗓子,大声地叫了起来,声音在大牢之中回荡。

四周顿时起了一片骂声。

“哪个龟孙子在吵?”

“叫叫叫叫魂啊!”

“个王八蛋,等老子出去,把你腿给卸喽!”

……

守夜的狱卒真是被这孙子给气死了,揉着惺忪的睡眼,提着灯,一路用刀鞘敲击着牢房的栅栏。

“都别吵了,给老子滚去睡!娘的,大半夜你们搞什么?”

很快,狱卒走到了裴承让的牢房门口。

一片晕黄的光亮照了过来,牢门栅栏的影子,投在裴承让的身上。

裴承让传真白色的囚衣,脸依旧脏兮兮地,看不清到底长什么样子。

他咧开嘴一笑,露出白生生的一口牙,凑上来,对狱卒道:“大哥,能给换个牢房吗?这里面老鼠太多了。”

“当!”

一声巨响。

狱卒直接一刀鞘朝着牢门砍了过来,巨大的撞击声吓得不少囚犯心惊胆寒。

“就你还想换牢房?得罪了刀爷,回头你看好吧。我可不敢给你换牢房。劝你现在老实一点,油嘴滑舌的犯人,你爷爷我见多了,没几个熬到最后。我今天不跟你小子计较,但你要再叫一声,别怪老子明天‘伺候’你!”

放下一通狠话,狱卒扬长而去。

裴承让站在牢房里,看了看周围又探出头来的老鼠,琢磨着什么时候给这几个小孙子剥了皮吃了。

他长叹一声,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