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站在台阶上,只有他一个人,两手交握在身前,脸上带着一种疏远又隐晦的微笑。
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
然而……
在某个刹那,这样的目光,被迫停止了。
因为,谢馥看见了他。
因为,他也看见了谢馥。
冯保持着拂尘的手,忽然抖动了那么一瞬间。
一系列的画面,从他脑海深处呼啸而过,像是夏天闪过的雷电,下过的暴雨。
真是个叫人印象深刻的小姑娘。
虽然粉黛不施,可那样的眉眼轮廓,就仿佛被人用刻刀描过一遍一样,深深地刺到人心里,必须要削得见骨了,才能把这样的轮廓,从心里剔掉。
可偏偏,冯保是个很怕疼的人。
于是,打从第一次见过谢馥之后,他就没想过自己会忘记这个人。
一如初见。
他还记得谢馥,一个大胆的小丫头片子。
那一瞬间,冯保还觉得自己袖子里的那一枚铜钱动了动,接着,他的唇角也动了动。
一个微笑。
很奇怪的微笑,谢馥心想。
她看似低眉敛目地站在所有人中间,可偏偏在这种所有人都低下自己高贵头颅的时刻,只有她把头抬起来,与冯保对视。
老朋友了。
一枚铜钱的老朋友。
谢馥想起当年的事情来,不由得弯弯唇。
兴许,这一位冯公公心里,还在记恨呢。
“皇后娘娘有旨:宣——”
一甩拂尘,冯保拉长了声音,尖细的嗓音其实很是洪亮,一下穿过了前面这一片广场,落到每个人的心坎上。
两面正对着下面贵女们站的太监闻言,立刻侧过了身子,让开了道路。
两排宫女将手一摆,做出一个引路的姿势。
早已经排列好的贵女们,便迈动了金莲碎步,无声又严谨地朝着殿内行去。
衣袂飘飘,裙裾翩跹。
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
也许,皇帝的宫里,就有很多这样的人吧?
谢馥望了望走在侧面的葛秀,这时候的葛秀专心盯着自己的脚下,端庄极了。
她向往的,便是这样压抑的宫廷吗?
谢馥仔细感受了一下,对自己摇了摇头:皇宫,她不喜欢。
一名又一名贵女进去了,冯保却两手交在身前,站在殿门口。
谢馥没站在最前面,却也没在最后面。
她一路距离冯保越来越近,不过眼观鼻鼻观心,半点没看冯保。
越来越近……
终于到了面前。
“二姑娘,留步。”
冯保笑眯眯地开了口,声音压得很低。
谢馥敢相信,周围一定有人听见了,但是没有人敢回头。
怎么说也是在宫中,冯保身份更是不一般,谢馥没有道理不停下。
她止住脚步,抬头看:“见过冯公公。”
“有几年没见了吧……”
冯保一副感叹的口气,仿佛对殿内的事情半点也不着急,有贵女脚步轻缓从谢馥身边走过,冯保也不看一眼。
“当年的一枚铜板咱家收了,可糖还没买到呢。”
“冯公公若想要算账,还请等今日过后。”谢馥瞧了一眼就要结束的队伍,面上虽然颜色不变,心里却已经叹了口气。
冯保点了点头:“是这个理儿,不过请您停下来,是有件事要提醒:不知道二姑娘……鞘可带了?”
“……”
谢馥即将迈开的脚步,骤然止住。
鞘!
☆、第035章眼神
法源寺,灯会后,禅房里,神秘的刺客,一场惊心动魄的对峙……
昔日的一幕幕,都在谢馥的脑海之中闪现。
最后,一切画面定住。
谢馥脑海之中出现的,是那镶嵌满了宝石的银鞘。
自出事以来,谢馥从未对任何局外人提起此事,也从未被任何人查过此事。虽从不以为它会这么云淡风轻地过去,可谢馥没想到,它会如此突兀地,以这种形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谢馥想,她可以确定那天出现的人是谁,东西又到底是谁落下的了。
以及,她还确定,自己方才犯了一个错。
她不该如此惊慌失措,以至于被冯保看出了破绽。
这一位行走在宫闱之中,屹立十年不倒,逐渐爬到如今地位的大太监,方才只是在试探她。
此刻,冯保静静地注视着她,然而唇边的笑弧明显勾上去三分。
“皇后娘娘还在里面等着,请。”
在谢馥开口之前,冯保一摆手,看了已经快要到末尾的队伍,终于开口,请谢馥入内。
所有想说的,来得及说的,来不及说的,都被这一句给打断。
这不是说话的时候。
谢馥的目光从冯保表情纹丝不动的脸上一扫而过,随即进入了入内的队伍之中,进了大殿。
冯保就站在殿门口很久,直到已经看不见谢馥的身影,唇边的笑意,才渐渐减淡。
其实,作为朱翊钧身边的“大伴”,他与朱翊钧的关系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妙。
从法源寺朱翊钧回来的那一天开始,冯保就在怀疑一些事情。
比如,朱翊钧受伤却没有对外人言说的臂伤,比如从那一日就再也没有被他佩戴在外的匕首,比如,他开始变得格外关注谢二姑娘……
站在宫殿的檐下,冯保能看见朱红的大柱子,也能看见层层的台阶,更能看见檐角外的天空,湛蓝,湛蓝。
朱翊钧并不相信他。
如果他信任,那么自己不应该被蒙在鼓里。
不过,那不打紧了,冯保想,他有了别的办法,知道朱翊钧在做什么。
说到底,即便是待在高拱身边,耳濡目染良久,谢馥能胜过不少寻常的大家闺秀,甚至一般的能人志士,可跟一些老狐狸比,还是缺少了一点点的定力。
只差那么一点,他就什么也不能看出来了。
“一头还没长成的小狐狸……”
冯保暗暗地嘀咕了一声,轻轻地转了转手里的拂尘,唇边的笑意变得深沉,又阴暗,接着所有异样的笑意消失一空。
脚步抬起,无声。
冯保重新进入了大殿,像是出来时候一样,一步步迈入,方才挺直的腰,渐渐地佝偻伛偻下去。
这个时候的冯保,兴许真的就像是皇家的一条狗。
只是没有人敢直视他的背影。
殿内,所有贵女尽皆屏气凝神,垂首肃立。
葛秀端立于距离殿上最近的那一排中间,像是其余贵女一样动也不敢动一下。
谢馥虽进来得迟,不过好歹算是赶上了。
方才冯保的一句话,还在她脑海里回荡,不过声音已经渐渐小了。
眼角余光一闪,谢馥忽然看见了进来的冯保。
他无声无息地从旁边穿过,然后站在了殿下台阶旁。
殿上,陈皇后带着浅淡疲惫和威严的目光,从这一群年轻女子身上扫过去。
李贵妃静静地坐在上面,帝王多年的宠幸,让她脸上有一种红润的光泽,与陈皇后脸上的苍白和疲惫截然不同。
她同样注视着下面这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兴许,这里会有人成为她未来的儿媳妇。
“平身。”
陈皇后终于慢慢说出了这两个词。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京城苦夏,今年又格外地热,本宫请示过了皇上,体恤文武大臣们辛苦,想着犒劳诸位大臣,也不能慢待了大臣们的妻女,所以今日赐宴,特召你们入宫来。也算是,满足满足本宫自个儿爱热闹的心思,所以你们也都不必太拘束。”
“臣女等不敢。”众人齐声。
李贵妃听着,不由得露出一丝讽刺的微笑,但是没开口。
“都抬起头来吧。”陈皇后眉梢微挑,瞧了李贵妃一眼,“听闻京中各位大臣家的小姐,都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宫里头小孩子少,冷冷清清,难得能看到这么多人,这次终于能热闹一回了……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
一片的安静。
有那么一瞬间,偌大的殿上,听不见任何的声音,也没有人动作。
唯有一个例外。
“臣女离珠,问皇后娘娘安。”
张离珠。
谢馥站在后面一点的位置,一般来说也没几个人能注意到她。
闻声,她不由得抬起头来,朝着前面望去。
张离珠站在最前方,最中间的位置,端庄毓秀,规矩地抬起了头来,虽然她看不见她的表情,可也能猜测,此刻她脸上必然是得体至极的微笑。
她想干什么?
出头?
掐尖儿的没有什么好下场。
谢馥想起了什么,唇角牵了牵,比如她自己。
台阶下默默注视着诸位大臣家小姐的冯保,再次发现了人群之中,谢馥的小动作。
他顿觉兴味。
从这些身份尊贵的姑娘们进宫的一刻,戏就已经开始了。
瞧瞧皇后娘娘勉强的神色,再看看李贵妃气定神闲之中隐藏的一丝嘲讽,最后看看下面站着的这一群各怀心思的女人……
冯保忍不住想,若是朱翊钧在这里,到底会是什么情况。
太子爷现在不在,可若是谢馥在这里,他肯定会出现的。
“是张大学士的孙女吧?本宫记得,你小时候曾入宫来参加过宫宴,那时候还没本宫的腰高呢。”
皇后似乎是记得她,仔细地打量打量她,笑容有些冷淡。
张离珠落落大方:“回禀娘娘,正是离珠。”
“好,好孩子。”
皇后摆了摆手,唇边的笑容一刻也没消下去过。
李贵妃依旧坐在皇后左手边,一句话也没说过,只是目光偶尔从皇后脸上略过,嘲讽更重。
皇后不会喜欢张离珠。
张离珠是张居正的孙女,张居正是朱翊钧的太傅,朱翊钧是当今太子,一旦隆庆帝驾崩,太子即位,皇后虽会成为太后,可却并非太子的生母。
届时,这个后宫将由她,李贵妃说了算。
果然。
在疏淡的几句交谈过后,皇后直接转过了眸光:“本宫还记得,当年一起入宫的可还有个可爱的小丫头。冯保——”
“臣在。”
大太监可称一句“臣”,冯保这般对皇后自称并无过错。
只是“臣”字一出口,冯保自己都诧异了片刻,为什么他要用这个词?
李贵妃抬起头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冯保犹自怔神。
唯一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异常的,是心不在焉的陈皇后。
陈皇后的目光,在大殿上逡巡,人人屏息,不敢喘一口大气儿。
“你知道最近宫里都在传什么吗?”她问。
冯保连忙躬身,战战兢兢:“这……臣近几日都在皇上身边忙碌,并不曾听见什么。娘娘,可是出了什么事?”
“若出了什么事,还要本宫来询问你,你这司礼监太监的帽子,就该连同你的脑袋一起摘下来了。”
皇后开了个半大不小的玩笑。
李贵妃“噗嗤”一声,非常配合地笑了一下。
皇后扫她一眼,李贵妃终于揶揄开口:“娘娘,冯公公可是大家传话的中心,他怎么好意思跟您说呢?”
“看来贵妃妹妹也知道了。”
“宫里面都说,冯公公已经磨刀霍霍,就等着诸位贵小姐入宫。”李贵妃唇边的笑意加深,促狭地望向冯保,“冯公公,本宫说的可是?”
“……”
冯保沉默片刻,略有犹豫,迟疑地抬起头来,看向李贵妃。
李贵妃分明一副想要看好戏的表情。
皇后打趣:“看来,阖宫上下,只有冯公公的耳目不大灵通了。不管是宫女还是太监,都在猜测,冯公公要怎么对待昔日的仇人。当年的宫宴,本宫身体抱恙,半途便走了,可还没来得及瞧见那一位敢与你作对的小姑娘——来吧,让本宫见见……”
她的目光移到所有人身上,一点一点地挪移,最终落在了右后方。
谢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