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她是不是知道什么?”

谢馥的声音低低地,像是自语。

张离珠的那一眼,正好被谢馥看了个正着。

她在今日宫宴的后续观察过了,张离珠的惊慌与旁人不一样,透着一种刻意的伪装。

葛秀没注意这么多,听见她说这一句,很是奇怪:“你怀疑她?”

“也没有,不相干的事。”

只是觉得张离珠有些奇怪罢了。

谢馥思索着,与葛秀一起朝前面走去。

葛秀道:“刚才你说皇后与贵妃娘娘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此刻周遭无人,又已经出了皇宫,她的胆子终于大了一些。

谢馥早已经把之前的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一字一句道:“李贵妃不清楚,但皇后娘娘是早就知道皇上会去莲池边的。甚至在一开始的时候,她已经这样告诉我们,只是最终你们去了,我却没有。”

“是了,你没去。”葛秀这才想起这一点异常来,“皇后明知道皇上会出现,却在关键时刻叫住了你,是……说了什么吗?”

谢馥低笑:“说固安伯世子。”

“可不是已经拒绝了吗?”葛秀可不觉得谢馥与陈望是一对儿,“好歹也是皇后娘娘,亲自给自己的弟弟说亲,会不会有些……”

“所以皇后也只是随口聊了几句……也许是巧合吧。”

只是张离珠最后的那一眼,让她觉得可能没那么多的巧合。

谢馥朝前面一看,轿子已经在不远处了。

满月和霍小南依旧侍立在两旁,似乎闹得气鼓鼓地,相互背对着。

“今天真是太累了,也许是巧合吧。馥儿你也不要多想,我看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都挺喜欢你的。还有,这个……”

伸手将佩戴着的浅紫海棠宫花从头上取下,葛秀递给了谢馥。

“看来它没能给我带来好运。”

谢馥接住,将宫花握住,抬头来看葛秀,葛秀朝她笑了笑。

“我要回去了,过几日我再去拜访你吧。”

“阿秀。”

在葛秀即将转身的那一刹,谢馥忽然开口。

葛秀顿住脚步:“怎么,还有什么事吗?”

“你对后宫之中的情况,怕比我了解一些,我想问……”谢馥话语微凝,而后道出那四个字,“奴儿花花。”

葛秀露出惊讶的表情,接下来就变得古怪起来。

“是鞑靼进贡的一个波斯美人儿,听说皇上很喜欢。怎么忽然问这个?”

☆、第043章问询

“只是方才在湖心亭内,曾隐约听到这个名字,想起一些事情罢了。”

谢馥对后宫之中的事情并不好奇,对奴儿花花这个名字,所知也不多,只知道似乎是番邦进贡来的美人。

可没想到,竟然恰好是鞑靼来的。

脑海之中不由得飞速地闪过一个影子,伴着银鞘闪烁的光泽。

摇摇头,谢馥自我否定了一下。

葛秀不知谢馥到底在想什么,瞧着她思索的模样,倒有些好奇她要干什么:“那你是觉得这人有什么不妥?”

“并没有。”

谢馥瞧着葛秀一脸迷惑的表情,不禁莞尔,道:“不过或恐有些想法,可也跟咱们没太大关系。时辰不早,我们来日在聚吧。”

“好,到时候你可不准失约啊。”

葛秀也没多问,笑着跟谢馥定下了几日之后再拜访的约定,便入了自家的轿子。

谢馥这边,满月与霍小南也赢了上来。

出了皇宫地界,到了大道上,便能瞧见玉辇纵横,金鞭络绎,宝盖香车,一片繁华。

落日的余晖从西面洒下,在长长的街道上铺下了一层碎金。

高拱异常疲惫地倚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盯着面前的空白奏折,有些出神。

书房外的窗下传来了脚步声,然后是高福的轻声问好:“二姑娘可算是回来了。”

“劳管家挂心了。”是谢馥,“听闻外公今日回来得尚早,我来请个安。”

“您里面请,大人正等着您呢。”

接着人从窗下走到正门前。

“大人,二小姐回来了。”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高福引着谢馥进来。

谢馥当前便是一礼:“馥儿给外祖父请安。”

高拱抬起头来,仔细地打量着谢馥,皱纹横生的一张脸上,是与往日不同的神情。

这样的神情,透着一种隐藏的担忧,又像是透过谢馥,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三分的恍惚从他眼底划过。

继而,高拱长叹了一声:“今日入宫,我听闻了一些消息,你还好吧?”

身为当朝首辅,位高权重,在宫中自然也耳目众多,即便是高拱自己不培养,也有无数人自己来投奔。

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高拱就是一棵大树。

今日宫中发生的事情,有几件与谢馥息息相关,早就有人将消息报给高拱了。

只是谢馥根本没想到高拱竟然直接问这句话,她并没有觉得今日宫中发生的事情与自己有什么关系,顶多有些微的影响罢了。

所以回答的时候,谢馥唇边还带笑。

“外祖父不必挂心于我,虽出了一些意外,但是幸得有太子身边的冯公公相助,所以无事。”

所谓的“意外”,也就是寿阳公主的那一件事,谢馥答得简单。

可高拱眼皮都没怎么抬一下:“冯保帮你?”

“寿阳公主有心刁难,带了馥儿去外面,却没想到半路碰见冯公公跟着太子路过,所以冯公公救下了馥儿。寿阳公主忌惮太子殿下,也就没有深究。”

将早先与朱翊钧一起准备好的谎言润色一番说出,谢馥抬起头来,望了高拱一眼。

没想到,这一眼过去,恰好发现高拱定定地注视着她。

那样清明的眼神,像是将一切谎言戳破,什么都看清。

霎时间,谢馥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决定。

可很快,高拱就摇了摇头:“冯保好歹是皇上身边的人,若任由你被寿阳公主欺辱了去,他这秉笔太监也就不用当了。我问的不是这件事。”

“……”

这一次,轮到谢馥诧异了。

她抬头凝视,试探着开口:“那是?”

“皇上可曾出现?”

高拱站起来,走到窗下,那里依旧摆着一溜儿的椅子,这里是他常坐下来与谢馥谈心的地方。

他一指距离谢馥比较近的那个位置,示意她坐下,接着说道:“今日在乾清宫的时候,我与叔大尚在,皇上却说要去赏什么莲花,左右也劝不听。后宫之地,我等也不敢前去,没闹出什么事吧?”

事肯定是闹出来了的,只是不知道到底算不算闹得大。

谢馥终究不是什么蠢笨之人,即便初时没明白高拱的意思,现在也算是清楚不少了。

原来,高拱担心的是隆庆帝。

想起今天宫中隆庆帝的种种反应,谢馥心头生出了一种平白的诡异之感。

孟冲乃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能力平庸,位置却在冯保之上,当初乃是高拱保举,所以算是高拱半个人。只是此人实在庸碌无为,又派不上大用场,实则是隆庆帝狗腿子一个。

高拱的消息,怕是从他这里来的吧?

一系列的思考,也就是闪念就过来了。

谢馥斟酌了片刻,开口道:“皇上今日的确出现了,就在湖心亭不远处的莲池赏花。说来也巧,那时候皇后娘娘叫了诸位闺秀去那边赏莲,正好与皇上撞了个正着。后来皇上不知为什么有些……有些……”

若说皇帝忽然发狂,那可是大不敬,谢馥看一眼高拱神情,但见表情阴沉一片,顿时知道高拱其实清楚之后发生的事情。

于是,她没有说具体的情况了,对高拱道:“大家都被吓坏了,皇上叫着什么奴儿花花,就被孟公公劝走了。”

“你当时不在莲池边?”高拱直接发问。

谢馥点头,脑子里却灵光一闪,所有的东西都对上了,她大约知道高拱要问什么了。

“皇后娘娘叫她们去赏莲后,独独留了我下来说话,说的是固安伯府的事情,所以馥儿没在莲池边。”

“哗啦!”

高拱听完,陡然一掀袖袍,整个人瞪圆了眼睛,近乎怒发冲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袖袍掀翻了几案上摆着的茶具,漂亮的汝窑白瓷摔下,碎了一地。

谢馥吓了一跳,虽知道高拱易怒,却不知他缘何而怒。

“外祖父……”

高拱面色铁青,老迈的身躯紧绷着,咬紧牙关,好半天没说话。

过了好久,他才一字一顿道:“固安伯府的亲事不合适,不过你年纪也到了,回头……许配个好人家吧。”

☆、第044章坐以待毙否?

好端端的,说什么嫁人?

谢馥可记得,不久之前,固安伯府来人提亲的时候,高拱可不是这一副说辞。

忽然之间就变换了口风,谢馥理解不来。

她露出迟疑又困惑的表情,半天都没反应过来:“祖父您这是……”

“女大当嫁,你也不必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地方。外祖父如今风风光光,可哪里又能庇佑你一世?你父亲偏偏又是个长歪了心的,若将你托付给他,我于心难安,即便将来埋进土里了,也不能安定,更没脸去见你娘亲……”

想起那早早逝去了芳华的高氏,高拱神情之中的恍惚也就更厉害了。

“你虽聪慧,可毕竟难以立足于重围之中,更何况风狂雨骤,危机四伏。便是我也不一定能保全自身……算算,到底还是找个普通一些,又靠得住一些的人,托付了你,方才是真正的安稳之道。”

对自己的终身大事,谢馥着实没有太多的思量。

她心智虽坚,可太多的心思都为母亲之仇所束缚,从来没有去注意过什么青年才俊,即便是有遇到,也不过只当个寻寻常常的过路人。

嫁人?

对她来说,是个遥远到了天边上的词。

语出时,艰涩。

“祖父说‘风狂雨骤’‘危机四伏’,是什么意思?”

高拱往日或许有这般的担忧,但从没有过这样明确的表示,甚至直言要早早为谢馥找个好人家。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无非就是谢馥说了宫中的情况。

内阁之中争斗频繁,后宫之中风起云涌,的确是危机四伏,跟高拱也关系巨大,可要牵扯到谢馥的身上,却还要费一番周折。

高拱如今转变巨大,一定是这里面有自己没有考虑到的事情。

谢馥直直地望着高拱,难免有一些奇怪的胆战心惊。

行走朝堂多年,风风雨雨,沉沉浮浮,高拱的远见卓识,自然胜过谢馥很多。

在等待高拱回答的谢馥,就像是在等待着屠刀落下的囚徒。

当着高拱的面,谢馥不用伪装,露出了眼底的惶恐与疑惑。

高拱站立的身影,在谢馥目光注视之下,渐渐变得萧瑟起来。

他干裂的嘴唇,像是生长着裂缝的干旱旷野,抖动了许久,才发出一些模糊的声音。

好半天,模糊的声音,才渐渐聚拢到一起,虽细如蚊蚋,听在人耳中,却似惊雷。

“馥儿,外祖父只是不想你入宫……”

怎么会?

谢馥震惊地抬起头来,不解:“外祖父身居高位,馥儿虽是您外孙女,可若按着父亲的身份论,我也不该入宫。您到底是……”

到底是在担心什么?

一切一切的疑惑,都交杂在了一起,谢馥不敢说高拱是错的,却觉得这一切都没有来由。

可站在高拱的立场上考虑,他断不能做毫无理由的担忧和绸缪。

“有些事,慢慢就知道了……”

高拱几度张口,最终要出口的话,都变成了苦涩,噎住了他的喉咙。

谢馥不知当年隐情,所以即便冰雪聪明,也无法把断线的珠子给穿起来,可高拱不一样。

近日来的后宫,因有了鞑靼进上的波斯美人奴儿花花,而变得风起云涌。

隆庆帝像是被这女奴给迷了魂魄一样,再也没离开过她。

尤其是近几日,隆庆帝越发荒唐,甚至到了花柳巷去玩那些年纪小小的小倌,又染上一些奇奇怪怪的病,搅得整个后宫人心惶惶。

按理说,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有大臣家的小姐入宫赴宴,隆庆帝也沉迷于酒色不感兴趣。

可现在隆庆帝出现了,只能说明他对此有兴趣。

高拱可不会以为隆庆帝出现在那边是一个巧合,而据馥儿所说,皇后那个时候让她们去赏莲,也不会是巧合。

皇帝要来,皇后知道皇帝要来,还故意叫人去了莲池,却偏偏留下了谢馥一个,随后皇帝才大怒……

到底是因为什么大怒?

高拱想想,便觉得胸膛之中有一股一股的怒意在澎湃。

只可惜,这怒意的根源,他无法对谢馥提及。

那苦涩的细流,也转而成为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

高拱想起那一年,一直在会稽的女儿居然提出要带着女儿回京城看看,他高兴极了,早早就命人张罗。

可没想到,仅仅两日后,就传来新的消息,说高氏没了。

好端端的女儿,他视若珍宝的掌上明珠啊,就这么没了?

高拱气病了,在床上卧了有三日,才缓过来,派人去会稽治丧料理,不顾礼法,过了百日后便把谢馥接回。

朝堂之上一时有无数弹劾他的奏折,被当时的内阁首辅徐阶排挤,借机发挥,高拱因此被罢官离开京城。

直到隆庆三年,张居正与太监李芳合计一番之后,才向隆庆帝建议,起复了高拱。

一番沉浮下来,高拱早知自己有心无力。

他注视着谢馥的目光之中,带了难言的怜惜。谢馥的身上,有她娘的血脉,还亲眼看见高氏悬梁,又该是怎样的伤痛?

高拱不敢让谢馥知道可能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