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话的这一会儿,牢头已经带着裴承让过来。

“刘捕头,人已经带到了,您还有什么吩咐?”

“没你的事了,先下去吧。”

刘一刀沉稳地点了头,摆了手,示意牢头可以先走。

牢头奇怪地看了一眼霍小南,接着又酸溜溜地看了一眼裴承让:好家伙,这小混混还真能出去了不成?

“小的告退。”

说完,牢头才退了出去。

原地就剩下裴承让一个人站着,一双黑亮的眸子藏在乱糟糟的头发后面,也打量着堂前站着的两人,显然在思索,到底他们找自己来干什么。

霍小南倒是没卖关子,走上前来两步,看着裴承让道:“今日是我,我家小姐,托了刘捕头,想来问问你。你偷盗他人的东西,可知错?”

知错?

裴承让神色一怔,险些没憋住笑出声来。

偷东西又怎么了?

没听说过“杀人放火金腰带”吗?不会作恶的,这辈子也就是这样了。

只是霍小南此问或有深意,与其说是霍小南的问题,还不如说是谢馥的问题。

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一个冠冕堂皇的问题。

裴承让想明白之后,脸也不红地低下头,一副惭愧模样:“小人自然知错。只是生计所迫……在这京城,初来乍到,又无路引,即便有一身力气,也无法谋生……”

霍小南一抬眉:“你的意思是,若你能自力更生,必不会再行偷盗之事?”

“那是自然。有手有脚,谁能做那事儿啊。”

裴承让一脸的理所当然。

刘一刀在旁边听着,只觉得今日的裴承让与往日简直判若两人。

霍小南也觉得有意思,心说这王八蛋真是能装,也就自家姑娘能想出这样虚伪的伎俩来。

其实大家伙儿都知道事情不简单,不过是需要一个由头来把人给放出去罢了。

所以霍小南继续道:“那今日若给你一个机会,把路引和户籍的问题给你解决了,不管你往日是做什么的,以后你保证不再作奸犯科?”

“我裴承让指天发誓,若能脱出困境,得贵人相助,绝不再犯!”

裴承让举起一只手来,真的对天发誓起来。

霍小南一声赞赏:“好!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记住你今日的话。我家小姐慈心仁善,怜悯你为生计所迫,所以会为你还了各家的银钱,让你免于牢狱之灾,并请刘捕头为你解决其余的问题,只望你从今日之后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老子原来就是人,哪里需要重新做人?

说的跟老子原来是禽兽一样!

裴承让听着霍小南那一番话,简直跟戏台子上面的戏文里出来一样,实在有些牙酸。

而且这明里暗里听着,怎么这么像是在骂自己?

可毕竟这人还代表着那高高在上的谢二姑娘,裴承让就算是听出了那可能的言外之意,也只能装作听不懂。

他满是感恩戴德地道:“二姑娘之恩,裴承让没齿难忘,今日之后必当改过自新,不负诸位宽容!”

最后这一句,连刘一刀都给谢进去了。

可惜刀爷对眼前这假惺惺的一幕戏真是半点兴致也提不起来,干脆说一句:“户籍与路引之事,刘某去搞定。”

“那好,刀爷回头通知我就是。”霍小南连忙拱手,“有劳了。”

刘一刀点头,又对裴承让道:“你签字画押就可以走人,来人,给他画押!”

他朝着外面大喊。

外头立刻跑来一名府衙的小吏,手捧着一本卷了边的蓝皮簿子,蘸了口水,用指头翻开几页,便找到了裴承让的名字。

将簿子往桌上一摆,小吏满脸笑容地开口:“二位爷,这边画一下就可以走了。”

“我不画,他画。”霍小南赶紧一指裴承让,心里暗骂这小吏没眼色。

裴承让暗笑一声,倒没觉得有什么,他走上前去,鸡爪子一样抓起毛笔来,就在下面写下自己的名字。

霍小南好奇地探过脑袋来看,险些被这歪歪扭扭的字给戳瞎眼睛。

抬眼一看裴承让,却见这人满脸坦然,对自己这般拙劣的字迹好像半点不在意。

画完了最后一笔,裴承让扔掉了毛笔,拍了拍手,回头看见霍小南一脸奇怪的表情,不由得一笑。

“没读过书,也不怎么会写字,让霍小爷见笑了。”

“当不起你一声霍小爷,他日说不定还要这样叫你呢。”

霍小南年纪虽小,见识却不小,更何况待在谢馥身边久了,见过了太多太多的例子。

有的人,只缺一个机会,便能一鸣惊人。

而谢馥,就是那个机会。

不一定说她有多重要,只是在某些人某些人生特定的时段上,谢馥恰好就能起到关键的作用。

就比如,此刻的裴承让。

霍小南的目光落在裴承让的身上,却像是没有在看他,而是通过他,在看许许多多不一样的人。

裴承让忽然有些捉摸不准,自己这一步棋到底是好还是坏了。

眼见着那小吏捧着簿子走了出去,裴承让知道,自己终于再次自由了。

他脸上的表情,终于开始渐渐改变。

唇边笑容吊起来一点,斜的笑,是邪的笑。

手往袖子里一掏,那一根镀金的灯心草就在他手指中间,接着往嘴里一叼,说着要改过自新的裴承让,就变成了之前的裴承让。

“那敢情好,我也不想叫你霍小爷。大爷我厉害着呢。你家小姐,不也还是投鼠忌器吗?”

眉毛扬着,裴承让那叫一个嚣张。

说完了之后,他一摸下巴:“投鼠忌器是这么个用法吗?”

“是这个用法,可你用错了人。”

霍小南懒得再跟他说废话两句,既然事情已经完成,户籍与路引之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搞定,所以霍小南干脆地带着裴承让朝外面走。

“我家小姐有话要问你,跟我走吧。”

裴承让一怔。

谢馥?

斜对面的酒楼雅间。

屏风隔断了外面人的视线,珠帘垂下,又将雅间的内外隔开。

珠帘与屏风之间,摆着一张桌案,已经摆满了酒菜;珠帘之后,也是一张桌案,摆上了相同的菜色。

此刻,谢馥就端坐在珠帘之后,侧头看着窗外来往的人群。

满月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您说那刘一刀能不怀疑吗?”

“不能。”

谢馥眼眸也没转一下,轻轻答道。

满月惊得险些摔了下巴:“那、那您……”

“怀疑的确会怀疑,可不一定每个怀疑的人都会说出自己的怀疑。”

人跟人之间,很多事不过是心照不宣,一旦有一个理由,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是非黑白很难分明,踩在中间界限的灰色上,才是一些投机者的长久之道。

谢馥此刻便是一个投机者。

她没跟满月解释太多,由着她似懂非懂地去思考。

“咚咚。”

手指叩击屏风的声音。

霍小南已经带着裴承让来了,就站在屏风后面。

裴承让的一身囚衣已经在离开大牢的时候被换了下来,一身普通的藏青色道袍,穿着还挺合身,头发草草地一梳,竟然也有几分不羁的挺拔。

只有那一张脸,草草一洗,却还没洗干净,瞧着总有几分脏兮兮的。

他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雅间,同时偷眼觑着里面露出一些的珠帘。

“姑娘,人已经带到了。”霍小南恭敬通禀了一声。

里面传来谢馥的回答:“叫人进来吧。”

“是。”

霍小南回头,朝裴承让递了个眼色,一指屏风侧面留出来的过道,示意裴承让进去。

裴承让一路上都在想,到底这一位二姑娘会是怎样的人物,好奇得心痒痒。

真到了这里,又着实惊讶于京城富贵人家的纸醉金迷。

只这地上铺着的丝绒洋毯,就已经胜过盐城那些粗鄙的豪商数倍。

空气里飘来酒菜的香味,勾得有整整一日不曾进食的裴承让馋虫往外爬,肚子里发出雷鸣般的“咕咕”声——

正在他抬步往里的一刹那。

饶是裴承让一张皮厚的老脸,这会儿也忍不住微红了一下。

怎么说,也算是见过一些世面的,虽粗衣麻布,那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却也不怎么强烈,很快就被他驱逐而去。

裴承让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屏风后面去。

隔着那一道珠帘,他终于看见了谢馥端坐的身影,隐约能看见美人瓷白的肌肤,衣衫是浅浅的蓝色,像是一泓泉水,在这夏日里透着一种沁人心脾的美感。

桌案上,杯盘精致,美酒佳肴俱在,若非这一道珠帘的阻隔,裴承让近乎以为自己已经到了人间天上。

☆、第046章胆大包天

隔着这一道珠帘,谢馥也在打量裴承让。

她其实并未见过此人,只从霍小南的口中听说过,脑海之中虽有一定的猜想,可却没有一个切实的印象。

原以为不过是个混不吝的小混混,可真看见了,却发现此人五官乃是难得的周正,虽是脏了一些,却与寻常在市井之中摸爬滚打的混混无赖不同。

略略沉吟片刻,谢馥收回了目光,侧头低声吩咐身边的满月:“叫人打盆水来。”

满月先是一怔,接着一看帘外站着的裴承让,顿时明白了过来。

她点头,道:“是。”

说着,退了出帘外。

裴承让还老老实实地站着,尽管他浑身上下都在不老实地叫嚣着,可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来。

一见满月从里面出来,他连忙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满月是圆润的身材,瞧着小脸儿白白,霎是可爱。

这可比盐城见过的那些姑娘好看多了。

然而,裴承让并未就这般色迷了心窍,而是很快收回目光,看向了珠帘内。

裴承让站的位置却距离珠帘很远,所以即便很仔细,也看不清谢馥的全貌;谢馥坐的位置却距离珠帘很近,能将外面裴承让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

眼见着他不停打量,谢馥不由得唇边挂笑:“听闻裴公子乃是盐城人士,是初到京城?”

半点没提裴承让盗窃之罪的事情,开口就是盐城,看来是要直奔主题了。

不知为什么,裴承让的心里忽然掠过一分失望。

一开始就直入主题,看来是不想跟自己废话了。

裴承让心里这样想,脸上却带着笑,有一点点的意味深长,仿佛他真握着谢馥什么把柄似的。

“二姑娘明鉴,承让确从盐城而来。”

说来,听惯了旁人叫自己“裴老爷”“裴大爷”“裴爷爷”,却是第一次听人叫“裴公子”。

于裴承让而言,多少有几分奇妙。

谢馥则淡淡回道:“你与陈渊有什么关系?”

单刀直入,这问题真是半点也不客气。

裴承让险些被这么直白的问题给炸晕,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毫无关系。”

毫无关系?

这一回,倒真让谢馥吃惊了。

原本以为这人与陈渊应当有不浅的牵扯,或者什么私底下的交易,才能知道一些隐秘的事情。

可断断没想到,裴承让竟然能说出自己与陈渊毫无关系的话来。

谢馥微微眯眼,手放下去,端了酒盏起来,望着轻轻晃荡的酒液。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二姑娘可是在提醒裴某人,一言不慎,有可能失去性命?”

毕竟这件事真捅出去,可非同小可。

裴承让也是有点心计的人,虽不多,可这些事情还是能想明白的。

原本他也在打算,编一系列的故事出来,好诓骗这一位尊贵的谢二姑娘庇佑自己。

可到头来,他发现这不够刺激。

来京城本身就是很冒险的事情,现在又碰上了这么好的机会,如果能赌一把,赌成了,不也很好?

所以,裴承让没有伪装,据实已告。

“二姑娘与陈渊有什么关系,裴某人实在不知,不过只在城门外听衙役来传放粮消息的时候听说,捐银放粮之事与您有关。裴某人倒是不担心自己的性命,只担心着二姑娘手底下做事是否机密……”

“当!”

一声铜盆落在木架上的响声。

裴承让的话被打断,谢馥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满月已经端了一只铜盆进来,盆里盛着水。

她此刻将铜盆一放,里面的水顿时荡了起来,将搭在盆边的巾帕打湿。

满月脸色难看,只因为听见了裴承让说什么“手底下人做事是否机密”一说。

那件事是霍小南办的,这姓裴的没两句话竟然就开始编排姑娘手底下人,着实不像是个安好心的。

满月冷笑着看裴承让:“我家姑娘手底下的人做事不机密,也总比你这般宵小之辈嘴如漏勺好!”

裴承让说的其实不只是霍小南,重要的还在陈渊身上,可谁想到,竟然被满月听个正着。

他倒也不惧,知道帘内谢馥正在看自己,索性直接开口:“连县衙之中的衙役,都能开口说出京城高府几个字来,以至于被我听见。可见,霍小爷也好,县太爷陈渊也罢,这保密的本事都不怎么样。”

“有道理。”

谢馥倒没反驳,反而是饶有兴致地听了下去。

满月顿时没了话说,站在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