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真是打脸呢。

李贵妃现在都还记得。

如今寿阳是半点也不喜欢来教她的那些人……

说实话,李贵妃也早烦了。

寿阳半天没听见母妃回复,只以为是她不同意,嘴一瘪,就要哭起来。

“母妃也不要我了,母妃也不要我了,哇……”

“别哭别哭,寿阳别哭,谁说母妃不要你了?母妃可疼你了。”李贵妃连忙停下来安抚,半蹲下身子,拍着寿阳的背,轻声道,“不喜欢那些先生是不是?那母妃去求父皇给你换一个,可好?”

寿阳立刻不哭了,红着眼眶道:“父皇会同意吗?”

李贵妃精致的眉梢微微一挑,眼底的光芒却已经晦暗了起来。

一箭双雕之计,之前她怎么没想到呢?

伸手温柔地抚摸着寿阳的发顶,李贵妃笑得慈和极了。

“父皇会同意的。你之前不是喜欢张家姐姐吗?还说不喜欢那个谢馥,可母妃听说,那谢馥也是有本事的,若将这两人请来教你,真是再好也不过了。回头她们还会陪你一起玩……我们一起去求父皇,让他下旨请先生入宫,好不好?”

寿阳眨巴眨巴眼睛,半天没反应过来。

☆、第056章女先生?

李贵妃离了慈庆宫,便带着寿阳公主去了乾清宫,拜见了隆庆帝。

约莫过了一刻钟,乾清宫外面守着的孟冲,就瞧见李贵妃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出来了。

宫中传来隆庆帝中气不足的高喊声:“孟冲,孟冲!”

“奴婢在,奴婢在!”

孟冲连忙回过神来,匆匆朝着李贵妃施了一礼,便朝宫内而去。

隆庆帝有一道圣旨要颁,提着笔拟了,便吩咐道:“发去内阁。”

“是,奴婢遵命。”

孟冲躬身上前,从隆庆帝手里将圣旨接过来,便巴巴捧去了内阁。

如今的皇帝,批阅奏折要看内阁大臣们的草拟,便是发一道圣旨,也需要内阁核查。若大臣们都有意见,那这一道圣旨可就不能颁布。

孟冲也不知圣旨里到底写的是什么,他只知道,自己跑到皇极门东边的内阁值房里,把圣旨递上去给高拱和张居正二人的时候,两位大人齐齐色变。

“二位大人,可是圣旨有什么不妥之处?”

如今内阁之中仅有高拱与张居正两位大臣,好端端的皇上要下什么圣旨,着实让这两人好奇了一番。

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一道圣旨竟然跟自家孩子有关。

隆庆帝这一道圣旨,竟是要召谢馥与张离珠两个小姑娘入宫,给寿阳公主当先生!

高拱提着圣旨的一个角,心底真是五味陈杂,叹了口气道:“难怪说离珠那丫头的先生忽然出现在法源寺的时候,我老觉得心里不安定呢,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圣旨之中,隆庆帝认定张离珠与谢馥二女都有资格担当寿阳公主的先生,理由有二。

一则两人系出名门,礼仪修养无人能出其右。

二则一个是徐渭的学生,另一个曾与徐渭齐名,能得徐渭对上一联,已经相当于其才学得到了徐渭的承认。

选这两人当公主的先生,算是能压得住公主,又能教导公主。

怎么看,这都是一份叫人无法辩驳的圣旨。

可高拱与张居正对望了一眼,几乎同时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最近葛守礼家那姑娘的遭遇,两人都是看在眼底。

听闻皇上最近身上染了怪病,后宫没几个人敢靠近他,谁靠近了就谁倒霉,如今也就一个奴儿花花已经破罐子破摔。

可若叫大臣家的姑娘入宫,真可就是害人不浅了。

两人共事许久,也闹了许久的矛盾,在这件事上却出奇地意见统一。

张居正沉着地开了口:“孟公公,皇上这一份圣旨,只怕还得斟酌斟酌,我与元辅大人都要面见皇上。”

到底是什么圣旨,竟然能让两位阁臣同时露出如临大敌的神情?

孟冲心里好奇,肥胖的脸上却强行挤出笑意来,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有什么不妥,那也不是你能知道的。”

高拱说话就没给孟冲留面子了,这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人,却在他面前拿乔,多少叫高拱心里不舒服。

“叔大,走,咱们见皇上去。”

说完,竟直接将圣旨一卷,朝着值房外走去。

张居正捻须瞧了孟冲一眼,也跟上了高拱的脚步。

孟冲站在原地,脸上郁郁,跟也不是,站也不是,真有种被人一巴掌盖在脸上的错觉。

然而高拱毕竟是当初扶持他的人,若没有这一位元辅大人相助,哪里有自己今天的好日子过?

说到底,孟冲是个实诚人,远不如冯保那般满肚子的花花肠子,生气一会儿,也就过去了,连忙拔腿朝着外面追去。

高拱与张居正不想让自家姑娘踏足这宫廷,不一会儿就已经到了乾清宫。

可没想到,隆庆帝半点不肯松口,难得气势起来了,几句话就把两位辅臣给骂了出去。

这时候,冯保已经从太子的毓庆宫中回来,恰好撞见这一幕。

他耳目灵通,宫中发生了什么,早已经一清二楚,迎上来便瞧了两位阁臣一眼,上来打招呼:“二位大人竟然来了,给您二位请安了。”

高拱向来不待见冯保,哼了一声也就没说话了。

张居正则是私底下与冯保交好,和和气气也道了一声:“冯公公也安好。这是才从太子爷那边回来?”

“是啊,太子还在作功课呢。”

冯保随口就给朱翊钧说了一句好话,又道:“贵妃娘娘也去看过太子爷了,说叫太子爷注意着身体,还跟咱家抱怨呢,说太子爷的先生是您,可寿阳公主的先生们却只会惹寿阳公主生气。”

“哦?”

张居正眼神微微一闪,正好与冯保四目相对。

冯保一笑,点点头,又朝乾清宫里面看了一眼:“方才来的时候,像是听见皇上在里头摔东西,咱家可不敢多跟您二位聊了,这就进去伺候。”

“请便。”

张居正拱手,看冯保进去了。

高拱就站在旁边,冷冷地看着。

“看不出,你倒对着阉人蛮客气。”

“只是礼数罢了,好歹也掌管着东厂,咱们家里昨儿晚上吃了饺子还是馒头,他指不定都一清二楚呢。”张居正笑着。

高拱冷哼:“我家昨晚没吃饺子,也没吃馒头。倒是不知道叔大府上竟已经穷到了吃馒头,吃饺子的地步。”

这话里夹枪带棒,简直呛死个人。

张居正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可等到能说出话来的时候,又半点看不出生气的样子。

“元辅大人,冯公公这事暂且放着,我看皇上这件事是心意已决。我左右想了想,这是给公主当女先生,皇上断断没有胡来的道理,也许是咱们担忧太甚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高拱听着张居正这口风儿不对,整个脸一下就沉了下来。

张居正八风不动,笑着道:“字面上的意思,能当公主的女先生,与她们而言未必不是荣光。我看,皇上的圣旨还是往下颁吧,便是叫了礼部的官员来,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咱们能拦得了一时,也拦不了一世。”

说完,他看了看乾清宫,便对着高拱道:“还有一堆奏折没理呢,元辅大人,咱们回去吧?”

高拱盯着张居正那一张半点风水也不显的脸,脑海之中却响起方才冯保过来时候的一席话。

“贵妃娘娘也去看过太子爷了,说叫太子爷注意着身体,还跟咱家抱怨呢,说太子爷的先生是您,可寿阳公主的先生们却只会惹寿阳公主生气。”

原来是李贵妃的主意……

张居正忽然之间变了卦,怕就是因为冯保说的这些。

一股子寒气,从高拱脚底倏忽而起。

他注视着这个比自己年轻了许多的内阁大臣,注视着他脸上的笑容,却感觉自己的背后,像是已经比着一把斩头的钢刀,只要他一个性差踏错,就会落下。

高拱的身周,仿佛已经布下了一张巨网,可他竟然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元辅大人?”

见高拱迟迟不动,张居正有些担心,不由唤了一声。

高拱这才深深望了他一眼。

兴许,这个时候的张居正,已经笼络好了太子朱翊钧身边的伴读冯保……

那么,一旦新帝即位,还有他这个老臣的位置吗?

谁也说不清。

那一道圣旨,终于还是没拦住。

临近傍晚的时候,司礼监的传旨太监匆匆捧着圣旨出了宫门,分别将皇上的旨意宣读给张、高两家。

纱帽胡同,张府。

圣旨到的时候,张离珠正带着丫鬟,拿了一把剪子,将斜斜支到道上的花枝剪去。

她听过圣旨,压着心底的惊疑不定,恭敬地接了,又叫身边人打发了传旨太监好些银钱,才连忙派人出去探听情况。

“小姐,这不会是……”

她身边的丫鬟们都不禁想起了前头的葛秀,生怕张离珠也跟葛秀一样。

张离珠握着圣旨,眸光闪烁:“这一道圣旨是要过内阁的……”

也就是说,张居正肯定看过。

为什么,他会容许这一道圣旨来到张府?

兴许,只有等张居正回来,一切才能明白。

强压下心底的不安,张离珠道:“入宫的不止我一个,还有个谢馥,我与她也算是共患难了。”

谢馥可不想跟张离珠共患难。

几乎就在圣旨到了张府之后不久,谢馥这边也接到了圣旨,听着那太监宣读上头的一字一句,她真觉得有几分心惊胆战。

“品行淑嘉,才学过人。寿阳公主久慕二位之名,今日特命张、谢二人入宫,为寿阳公主之师,翌日入宫,钦此!”

“臣女叩谢吾皇万岁。”

伸手向前,低下头去,谢馥接旨。

圣旨拿在手里,谢馥瞧着那扎眼的明黄色,有一种恍在梦中的感觉。

前面还是葛秀,现在就轮到自己了?

寿阳公主,不就是那看自己不顺眼的小姑娘吗?

谢馥半晌回不过神来。

她与张离珠,实是一般无二的想法。

圣旨虽到,可的确是过了内阁的,高拱知道圣旨的存在,要么是无法阻拦,要么是知道这一道圣旨不会有什么坏处。

到底是哪个,还要等高拱回来。

谢馥站在堂前,弹墨裙素雅至极,晕红的霞光落在她身上,她抬头看着天边云霞,却见几只鸟雀扑棱着翅膀从庭院上飞过,低低地。

轰隆……

远远地,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雷声。

风起,浓黑的云层开始滚动,眨眼之间遮没了霞光。

谢馥呢喃道:“要下雨了……”

☆、第057章反目

“哗啦啦……”

檐下的雨水已经连成一条线,像是在毓庆宫周围罩上了一层珠帘,走廊上的太监和宫女们都站着仰头看外面,脸上带着或真或假的焦急。

也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太子爷回来了!”

于是,所有人都慌乱地忙碌起来,准备手袱儿的有,准备托盘的有,准备换洗的新衣物的有……

雨幕里,一把伞撑在朱翊钧的头顶上,被雨滴打得咚然作响。

冯保走在朱翊钧的身边,为他撑着伞,雨水却从伞边沿滑落下来,砸在他自己的身上,一身飞鱼服都已经湿透。

朱翊钧的脚步偏快,有淡淡的水气扑到他的面上,却没能使他的轮廓柔和半分。

他的面色,比这天气更冷。

一群人手忙脚乱地出来迎接,朱翊钧也没搭理一下,径直走入殿中。

冯保一身都是湿的,只将手里的伞朝旁边一递,自有人上来,将伞从他手中接走收起来。

一件厚厚的大袍子被盖在冯保身上,他面色苍白,嘴唇也是苍青的一片,显然是受了冻。

殿内传出一声:“不用了,都出去吧。”

冯保抬起头,朝里看去。

所有伺候的太监都面面相觑起来,不约而同将问询的目光递向了冯保。

冯保略一沉吟,只道:“都下去吧,一会儿唤你们时再来伺候。”

“是。”

众人总算是得了明令,连忙退去。

转眼之间,里头就只剩下一个朱翊钧了。

冯保擦了擦自己身上的水迹,才走进去,看见了已经将外袍脱下,换披了一件干燥便服的朱翊钧。

“太子殿下,雨大风寒,若是伤了身子便不好了。”

“我没淋湿。”

朱翊钧淡淡回了一句。

他少有这样沉不住气的时候,或者说,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

能被所有人看出他心情不好,也无非是被逼得狠了。

方才在贵妃宫中的那一幕,尚还不断在朱翊钧脑海之中回放……

“她是你妹妹,便是她有什么大错,也不该由你去责罚。我不会做吗?平白给了皇后一个把柄,吃苦的还成了寿阳,你这个做兄长的做了什么?如今还要来阻拦本宫,太子殿下,莫忘了你的身份!”

那可是他的母妃啊,竟然那般冷漠地称他“太子殿下”,还如此疾言厉色。

朱翊钧与李贵妃的关系一直不很好。

可并非朱翊钧对李贵妃不亲近,实是因为打从他有记忆开始,便感觉出了李贵妃对自己的冷淡,自从有了四弟和妹妹之后,李贵妃的疏淡就更加明显了。

他不清楚到底自己有哪里得罪她的地方,等到长大了一些,听说了有关于自己还在娘胎里时候的传言,便隐约明白了一点。

也许,在李贵妃看来,自己是个不祥之人,当年还害她饱受非议……

只是如今,他以为他当了太子,即将执掌大明,不管怎样,李贵妃都应该有一些改变。

可他终究还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