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作沥青的青年上前一步,正要为靳重焰引路,他已单肩扛起玉棺,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瞬间消失在视野之内。

“看够了吗?”袭明冷冷地问两个收不回目光的人。

沥青和刘念都回头看他。

袭明道:“你叫什么名字?”

刘念低声道:“文英。”

沥青低垂的目光闪了闪。

袭明道:“难听,以后叫藤黄。”

刘念心思早已飞出九霄,也不管藤黄是否真的比文英好听,一口答应下来。

袭明拿起装着青麟蛟心的匣子,塞给刘念。

刘念一怔。

袭明道:“先收着,看他还有没有更好的东西来换。若是没有,就当便宜你了吧。”甩袖就走,完全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沥青道:“谷主让你收着,你便收着吧。”

刘念道:“这太贵重。”

沥青笑嘻嘻地伸出手来:“你若不要,不如便宜我?”

刘念迟疑了下,沥青已缩回手去:“闹你呢。谷主赏的东西,怎么好转赠他人。对了,你来不弃谷做什么?”

“我也…不大清楚。”

第7章 魂断处,梦醒时(六)

袭明将人丢给沥青后,自顾自地闭关去了。

刘念跟着沥青,白天打理药田,晚上研究噬魂炉,一日日地住了下来。起初几日,他还惦念着哪日靳重焰又会突然找上门,惦念得久了,又淡了。就像以前,他也是这样期待着期待着就淡了。

噬魂炉既能引起摩云崖几个弟子的恶斗,自然不简单,他研究许久,依旧不得其法,眼见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文英待在里面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终于按捺不住,将炉子往怀里一揣,朝袭明闭关的静室走去。

静室建在竹屋后头,中间架起一条曲廊,从药田上方穿过。

刘念就站在曲廊的尽头,静室的门前。

到了这里,他又有几分犹豫。为了仙境冰晶玉,他特意调查过袭明。袭明此人,喜怒无常,阴晴不定。高兴时,可以一掷千金,千里迢迢地运送粮食赈灾。生气时,会无缘无故地跑上俗世门派,将人从老到少统统揍一顿,毫无道理可讲。他问起三味心火,已见对自己的身份起疑,当年自己发誓不再踏入不弃谷半步,不管理由为何,总是背弃誓言。一旦袭明证实猜测,自己性命事小,连累了噬魂炉里的众生才是罪过。

如此想想,他又打消了向袭明求助的念头,一转身,就见沥青瞪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

“你在这里做什么?”

刘念愣了愣道:“我,我想问问谷主,几时放我离开。”

沥青道:“你要离开?为何要离开?”

刘念道:“我并非谷中人,迟早要离开的。”

沥青惊愕道:“你怎么会不是谷中人?谷主赐名藤黄,便是默许你留下了。”

刘念道:“我…家中有父母在等我回去。”

沥青歪着头看他。

刘念觉得他的眼神有些怪异,似乎在打量探究着什么。

“你父母双全,真好。”沥青道,“我三岁时,父母遇到一场瘟疫,双双病故,我被姑丈养到六岁,卖给了牙婆,到一个富户家当了下人。”

刘念道:“那你怎会到了不弃谷?”

沥青笑了笑道:“运气好,遇到了谷主,如果不然,我恐怕早成了摩云崖上的无名尸。连深受老祖宠幸的牟天启他们也敢说杀就杀,更何况像我这样的人。”

刘念暗道:若是那日自己没有被袭明带走,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到最后,许是要连最后一颗金丹也爆了。

沥青道:“你父母做何营生?”

刘念对文家了解不多,只好胡编乱造:“做米粮生意。”

“哦。”

刘念看着他的脸色晦暗不明,不知信了几分,正想说个话题岔开去,就听身后的门“咿呀”一声开了。一只八哥单脚停在门槛上,抬起头,气势汹汹地看着两人。

沥青慌忙行礼:“大师兄。”

八哥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对刘念道:“你,进来。”

刘念疑惑地看向沥青。

沥青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笑容来。

“呆瓜,看谁呢?说你呢。给我进来!”八哥弹了弹脚丫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转身朝里走去。

“去吧。”沥青低声道。

刘念进入静室,门自动合起。八哥站在对门的屏风上,居高临下,威风凛凛:“你适才在外面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刘念道:“我想问谷主,何时放我离开?”

八哥伸了伸脖子,低下头,眼睛炯炯有神:“你要去哪里?”

刘念道:“家中尚有老父老母等待…”

“不必编故事,你是父母早丧的面相。”袭明清冷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出来。

刘念暗暗吃惊,没想到袭明不仅精通炼制,还善于相术。他张了张口,半晌才道:“我想走。”

“理由呢?”

“不能留。”

袭明轻笑一声:“不许留在不弃谷的人不少,不能留在不弃谷的人却屈指可数,不巧的是,屈指可数的几个不是死了就是残了。”

八哥突然怪叫一声,利爪抓着屏风,将它硬生生地拖倒,自己拍了拍翅膀,撞破窗户飞了出去。

屏风坠地,稀里哗啦,露出端坐后方石床的袭明。袭明倒是淡定:“不必管它。你过来。”

刘念犹犹豫豫地上前两步。

袭明伸出手,手掌向上,白皙的手掌递出无声的邀请。

刘念止步。

两人对峙,一时无声。

最后,还是刘念率先迈开步子,走到他面前,却没有去碰触那只手,恭恭敬敬地行礼:“谷主。”

袭明手掌一翻,灵活地钻入刘念的怀中,用两只手指将噬魂炉夹了出来。

刘念回神要抢已迟了一步,被袭明一掌推出了五六步。

袭明左掌拖着噬魂炉,右手食指轻轻地抚摸过它凹凸不平的花纹:“魏小人总爱提《万魂录》,噬魂炉在其中排名第一百零五十五,没想到竟真有人将其炼制出来。可惜只得其形,未得其神。”

刘念惊道:“难道,这个噬魂炉是假的?”

“不假,也不真。”袭明拿着炉子在手心中翻来覆去地把玩,“这是魔修用的,你一个道修要之何用?”

袭明既知它的来历,保不齐也知道它的使用方式,事到如今,刘念也顾不得袭明是否在试探他,实话实说:“我的一位朋友可能被关在里面。”

“哦。”

刘念道:“不知谷主可有办法将他救出来?”

袭明道:“没有。”

回答如此干脆,没有留下一丁点儿的希望遐想。刘念黯然。

“我没有,靳重焰有。”

刘念皱了皱眉。袭明试探得太过明显,他不得不怀疑这次是否也是。

袭明道:“万年寒玉不但可以使尸身不腐,还可以冻结法器。加之,通天宫是道修第一大派,对付魔修的法器很有一套。若有靳重焰相助,你的朋友或有一线机会。不过问题是,如何让靳重焰帮你。”

刘念道:“请谷主指点。”

袭明道:“他时刻不离玉棺,足见看重,何不从它下手?”

刘念道:“如何下手?”

“这是你的事。”袭明突地脸色一变,对着窗户的方向冷哼一声,“你打翻了屏风撞破了窗,还敢大摇大摆地回来?”

八哥两只脚在窗台上愤怒地踩来踩去:“你与他在房里做什么勾当!竟不许我回来?”

“放肆!”袭明挥袖,将八哥从窗台上赶了下去,收回视线,对刘念冷冷地说,“你也出去吧!”

刘念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讨要回了噬魂炉,顺从地退了出去。

沥青在门口等他:“谷主怎么说?”

刘念道:“我在想想。”

沥青道:“不弃谷是人间圣地,这次离开,日后未必有回来的机会,你要三思。”

刘念含糊地应了。

第二日,沥青带他去了袭明的书房,说是袭明准许他暂时使用。

说是书房,却如杂物间,各种书籍混放于一处,横七竖八,堆积如山。

刘念一边看书,一边整理,一边继续研究噬魂炉。功夫不负有心人,倒被他研究出了一点名堂,比如说,用火烧它,它的温度就会升高,能听到鬼魂在炉里哭号。若是遇水,鬼魂们就会破口大骂。刘念试着与他们交谈,他们竟然能听到。从此,刘念又多了一项任务,安抚炉中鬼。

可惜它们鬼多嘴杂,经常听不清楚他们讲得是什么,更不用说找到文英。通过它们的嘴,他掌握了不少炉中的情况,包括只要他不用火烧,炉里就会很太平。

如此一来,他也放下忧心,一心一意地沉浸在袭明的书房里,寻找答案。

一日,他正在房中整书,就听到门口有动静,回头一看,就见靳重焰扛着玉棺站在院落里。

阳光自他的头顶洒下。

白皙的面容镀了一层浅浅的金色,如神祗般高高在上,叫人只敢远观,不敢靠近。

靳重焰轻轻地放下玉棺,冷冷地看向一脸傻样的他:“藤黄?”

刘念一怔,半晌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新名字。

靳重焰丢了一个袋子给他:“满意吗?”

刘念捡起袋子,将里面东西倒在手里。看清东西时,他摊开的手掌一颤,咬紧了牙关。

靳重焰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满意吗?”

满意。

如何会不满意?

他最后一次求靳重焰寻找的就是它,白昆仑石。他本想镶嵌在麒麟玉甲上,以它为阵心,设一个防御阵,可惜,靳重焰并没有答应。事实上,那次是他们在他自爆前的最后一次见面。

不欢而散。

也是那次,他终于明白自己被靳重焰日渐疏远的原因。

不过四个字,贪得无厌。

第8章 魂断处,梦醒时(七)

刚想通时,他悲伤过,生气过,甚至不顾一切地追去天梯山,想要解释清楚。

犹记得去的那日天气很好,风和日丽,碧空万里。远远地看天梯山,斜入天际。他在山下估摸着雾缭殿的位置,就有两个童子找上门来,听说他要找靳重焰,都面露难色。一个回禀,一个留下接待他,说是接待,却没茶没水,只拿眼瞪着。

过了一炷香,那个童子回来了,还带回来了靳重焰的师叔。

这是他第二次见封辨达,第一次是他带着靳重焰千山万水地赶到通天宫时,封辨达是接待人。

只是这次,封辨达的脸色不似上次那般温和,冷冰冰的,看他的眼神充满了轻蔑:“这次又短缺了什么吗?还是火麒麟血不够使,想要重焰再去抓两只来给你玩耍?”

刘念的脸色白了又白,忍气吞声地说想见重焰。

封辨达道:“他这阵子要闭关冲击分神期,没有时间为别的事分神!你真有事,与我说也是一样。”

刘念咬着下唇,低声道:“请师叔通融,我就想与他说…”

“谁是你的师叔!”封辨达喝断他的话。

刘念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他。

封辨达道:“你千里迢迢护送重焰回来,通天宫上下都很感激。但是,有重焰父母的那些收藏作报酬,也算是两清。你日后遇上什么难事,通天宫力所能及,自会庇护你。重焰潜心修道,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就不要拿来烦他了。”说罢,也不管刘念听不听,一甩袖子,就带着两个童子回通天宫。

刘念看着他的背影,低声地反驳:“我没有收报酬。那不是报酬,我只是想…”

想追上阿惜的脚步,炼制出他能用的法器。

可惜他的解释,只有清风聆听。

思绪从旧事中抽离,掌心的白昆仑石像烧红的木炭般烫手,刘念慌忙缩手,白昆仑石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靳重焰面色一黑,冷声道:“不满意?那要什么才能使你满意?”

刘念捡起白昆仑石,塞入袋中,小心翼翼地递到他面前,又怕他伸手来接,两人离得太近,将袋子放在地上,退后了两步道:“小人不明白上仙之意。”

靳重焰道:“袭明说,你若满意,那笔帐就了了。”

刘念一惊。袭明已经肯定他的身份了吗?还是说,这又是另一个试探。

靳重焰见他不说话,越发没耐心:“到底如何?”

刘念道:“上次的青麟蛟心已是极好,我很满意。”

靳重焰松了口气道:“当真?”

“不敢欺骗上仙。”

靳重焰扛着玉棺扭头就走。

刘念捡起白昆仑石追上去:“上仙,你的东西!”

靳重焰脚步一顿,心情错杂,半晌才道:“给你吧。”

需要它的人已经不在,他又何必再要它。

刘念看着他渐行渐远,低头看白昆仑石,突然笑起来:“原来,你也不值什么。”笑着笑着,脸上有点痒,伸手一摸,竟湿了。

“没出息。”

袭明站在廊檐下,八哥停在他的肩膀上,跟着吼了一声:“没出息的东西!”

袭明皱了皱眉:“别添油加醋。”

八哥对刘念说:“原来你不是个东西。”

袭明右手往左肩轻轻一拂,将它赶走。

八哥飞起来,却不跑远,绕着袭明的脑袋飞:“你又赶我走!你又想与他鬼鬼祟祟地做什么?两个男人,也不知羞!”

袭明道:“罚你今晚不准吃饭。”

八哥道:“说得好像我求着你才能吃到饭一样。”冷哼一声,拍拍翅膀飞远了。

袭明对刘念道:“为何不要万年寒玉?那块寒玉这么大,随便切个角下来,也够用了。”

刘念道:“少宫主与谷主的事,小人不敢插手。”

袭明道;“你可知,你的一声满意,让我少了多少乐趣。”

刘念道:“看来,谷主所托非人。”

袭明看着他,幽幽道:“你饶他,我却不肯。”

刘念不知道袭明那句话是调侃还是赌气,更想不出他要如何不饶通天宫少宫主。

这个疑惑持续到沥青跑来,才真相大白。“谷主将那位少宫主关到公输洞去了!”

刘念脸色一变:“公输洞?”

沥青道:“公输洞是不弃谷禁地,既是宝库,又是死地。据说,进去的人,没有一个能出来的。”

这倒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