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念道:“你有何打算?”

洪睡莲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肚子,沉默不语。若是没有腹中孩儿,她就算拼着一死,也绝对不会让国师父子如愿。可是,一旦国师父子如愿,她腹中孩子绝对没有活路。她陷入了死局。

刘念低声道:“不如离开,昨日的瓮…”

洪睡莲摇头道:“我若是离开,舅舅一定不会再庇护我父母。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落入国师手中。”

“不错,不能离开。”四姨带着三姨进来。

“三姨?”洪睡莲吃惊地看着她的脸。

三姨双眼通红,右脸更红。她愤愤道:“邹直那个畜生打的!”

四姨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解释道:“国师带着聘礼上门,她冲了几句,被二哥…”

“你还叫他二哥?”三姨尖声质问。

四姨道:“他若是畜生,我们这些姐姐妹妹的又是什么?”

三姨捶桌,恨恨道:“他一定是爹娘抱养的!”

四姨道:“二…他连三姐都打,可见是铁了心了。你爹娘若是拒绝,他一定会以败坏家风将你们一家人赶出去,到时候,还不是任国师拿捏。”

三姨道:“谁说的!我们与他拼了!我就不信了,我们几个加起来还护不住睡莲!”

四姨道:“你最好相信。”

三姨怒道:“你到底在帮谁?!”

“当然是睡莲。可帮也要讲究一个帮法。”四姨道,“硬碰硬是绝对不行的,最好能借力打力。”

三姨从怀里掏出药膏,一边给自己的脸颊上药,一边不耐烦地说道:“我就是看不惯你老是说一半藏一半,什么借力打力,什么硬碰硬,能说点人能听得懂的话不?”

洪睡莲道:“旭宇不在,三姨想借谁的力?”

四姨看向刘念:“旭宇不在,他的朋友在。”

三姨拍大腿道:“不错!可以让他替那个混小子代为求亲!”

四姨道:“要是这么简单,我们何必折腾这么久,随便找个金丹修士求亲即可。”

三姨道:“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四姨道:“若代为求亲,来的起码也得是药谷谷主,再不济,出窍期的修士也可。一个金丹期修士…不是我小瞧你,二哥绝不会放在眼里。”

三姨道:“我们上哪儿去找出窍期的修士?”

四姨道:“所以,只能自己上门求亲。”

三姨吃惊道:“啊?”

四姨道:“为自己求亲,说睡莲肚子里的孩子是自己的,那么,二哥脸皮再厚,也不能拒绝这桩婚事。”

三姨呆呆道:“可是,那混小子不在啊。你把我搞糊涂了!你说的这个自己到底是哪个自己?”

她没有明白,洪睡莲和刘念却听懂了。

刘念道:“你希望我在程兄回来之前,代为照顾嫂子?”

四姨叹气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够阻止二哥答应国师的婚事。”

洪睡莲摇头道:“不行。”

四姨道:“你难道信不过他的人品?”从刘念毫不犹豫地“入瓮”起,她已确信他是可信之人。“你若是信得过他的人品,难道旭宇会信不过你们两人的人品?”

洪睡莲道:“这件事与他无关,我不想将他拉进来,他帮我们的已经够多了。”她见刘念沉默,劝道,“别忘了文家的前车之鉴。”

四姨张口欲言,被洪睡莲摇头阻止。她柔声道:“有你这样的朋友,我和旭宇都很高兴。但再好的朋友,也没有牺牲自己一辈子的道理。”

刘念沉默了一会儿道:“遇到你们之前,我并不知道朋友是什么样的。你们既然让我知道了,又怎么忍心再让我忘掉。”他缓缓道,“我想成为一个好朋友。”

对你,对程旭宇,也对…每个朋友都好的朋友。

邹直与国师谈得十分顺利,等洪睡莲的父母过来,这桩婚事就可以谈成了。想到国师有意无意透露出来的好处,他内心一阵激动。邹家在青国经营了数百年,始终是不温不火的样子,眼见着银月宫抛来这么大一根橄榄枝,他如何肯放弃。

正兴奋间,洪夫人带着一个陌生的青年从外面不紧不慢地走进来。她从容的神色让邹直生出不好的预感。

“念儿,还不快叫舅舅。”洪夫人道。

刘念向邹直行礼,叫了声舅舅。

邹直站起来:“大姐,他是何人?”

洪夫人微微一笑道:“他便是睡莲腹中骨肉的亲生父亲,我的女婿,你的外甥女婿。”

“什么?!”邹直失态地喊道。

国师冷冷地说:“洪姑娘乃是金枝玉叶,怎能匹配此等凡夫俗子?”

邹直也道:“大姐,你莫要昏了头,毁了睡莲的一生幸福。”

洪夫人笑道:“瞧你说的,不弃谷的弟子怎么就配不上睡莲了?依我看,不弃谷谷主亲传弟子的身份倒是比一些大门大派的小喽啰要强得多。”

国师脸色微变,目光如刀,狠狠地砍向她。

洪夫人视而不见,拉着刘念坐下,状若漫不经心地与邹直说起婚礼的事。

邹直如坐针毡,好在国师没多久就拂袖而去,他才松了口气,说:“大姐,你真的打算将睡莲嫁给他?”

洪夫人道:“他是孩子的父亲,睡莲不嫁给他嫁给谁?”

邹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没说话。洪睡莲到底怀着谁的孩子大家心知肚明,只是看在来者出身不弃谷的份上没有揭穿而已。洪夫人有一句打动了他。

不弃谷谷主亲传弟子的身份的确比银月宫灵禽道人徒孙要强。

他顺手推舟,默许了这门亲事。

至此,表面谈笑风生,其实捏着一把冷汗的洪夫人才真真正正地放下心来。

未免夜长梦多,洪夫人、三姨和四姨立刻着手准备婚事。为了让洪睡莲风光出嫁,洪夫人给刘念买了一座三进的宅子,送了二十几箱东西作聘礼,三姨和四姨又补了一些,凑了三十二台。

婚事准备得红红火火,刘念却心神不宁。

靳重焰已经五天没有消息了。

他习惯性地去摸怀中的传音符,却摸到了最后一张。

传音符上残留着靳重焰的元气,他呆呆地举着看,始终不肯将点燃。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靳重焰叹息般地轻语:“阿念,你也想我吗?”

刘念手指一抖,下意识地站起来:“你在哪里?为什么这么多天不回话?发生了什么事?有没有受伤?”

回答他的是靳重焰愉悦的笑声。

靳重焰道:“阿念,你很担心我吗?这也是思念的一种吧。”

刘念鼻子有些酸涩,提了半天的心终于找到了依靠的港湾。他不后悔答应娶洪睡莲,可是对这门婚事,他由始至终带着惶恐。如今找到了宣泄对象,脱口道:“我,我要成亲了。”

靳重焰久久没有回答。

刘念看着夹在自己指尖的传音符,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没有使用传音符,对方却听到了自己说的话。

他猛然转头。

月光在侧照着窗户,上面映着熟悉的剪影。

第37章 疑无路,喜临门(六)

靳重焰从湖底出来时,心绪平静了很多。自己亏欠刘念的,自己早就算了一遍又一遍,被别人多算一遍又如何?本来就打算加倍还的。

清风拂过,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肌肤上,有些难受,他正要将衣服烘干,耳边就传来刘念焦急的询问。伤痕累累的心立时熨帖无比。

不管自己做了什么,阿念总会包容我的。

这个认知驱散了他的郁结,当下不顾湿淋淋的衣服,直奔广元城。

刘念离开时,他偷偷地放了自己的一丝意念在他的身上,一道广元城,那道意念就无形地牵引着他奔向刘念。

翻了墙,过了廊,反倒近乡情怯。

月光下屋舍重重,喜欢的人就在里面,却不知道他看到自己是惊喜,还是惊吓。

自己过往的劣行让他却步,刘念担忧的传音给予希望,忐忐忑忑,反反复复,他磨蹭许久才摸到刘念的窗下。窗缝里,刘念眷恋地望着传音符。

那一刻,他仿佛得到救赎,情不自禁地问道:“阿念,你也想我吗?”

刘念连珠炮似的问题证实他的猜测,喜悦如烟花般在胸口炸裂,照亮心中的黑暗。

“阿念,你很担心我吗?这也是思念的一种吧。”

他站在窗前,手指轻轻地摩挲窗纸,摩挲对方的轮廓。

“我,我要成亲了。”

屋里低声的诉说如一道惊雷,炸裂了靳重焰自以为甜蜜的梦境,身上的冷意慢慢地被吹干,而心里的冷意正无限蔓延。屋里响起脚步声。

刘念推开窗户,被挡住了。

高大的身体背光而立,脸沉浸在的黑暗中,与夜同色。

刘念顿了下,想关上窗户去开门,窗棂突然被反手抓住,卸了下来,丢在地上。

没有窗户的窗灌进两缕清风。

靳重焰抬手捧住刘念的脸,轻柔地问道:“成亲本应该由我来提的,阿念。”

对上黑沉得看不见光的双眸,刘念心头微颤,想要躲开他的钳制,脸颊边的手突然一用力,将他扯了过去。靳重焰重重地吻住他的嘴唇,撬开双唇,舌头巡视领地一般地在他口腔中扫荡。

刘念喘不过气来地大力地挣扎,被靳重焰咬住了下唇。血腥味渗入两人的唇齿间,靳重焰温柔地舔了舔他的伤口,双腿一蹬,扑入房中,将刘念按到在地上。

“不要!”刘念突生神力,将靳重焰从身上掀翻了过去。

靳重焰倒在地上,手还抓着他的胳膊。

两人在地上翻滚了一圈,撞到床腿停下来。

靳重焰在下,刘念在上。

“阿惜你听我说!”怕靳重焰的情绪再度失控,刘念双腿夹住他的腰胯,身体坐在他的小腹上,手牢牢地按住肩膀,飞快地将国师强娶洪睡莲,自己为她解围的事说了一遍。

靳重焰垂下眼眸,默念清心咒,在心魔滋生之前强行压下。

“阿惜?”刘念感觉到臀下的变化,惊恐地抬起身体,被靳重焰拽住。他轻轻地抚摸着刘念的胳膊,沉默了半晌才温柔地说:“你喜欢成亲我们便成亲,等回通天宫,我们再举办结道侣仪式。”

刘念震惊地看着他。

靳重焰拉下他的头,在他嘴唇上亲了亲,似警告似劝告地说:“阿念,不要说我不想听的话,我怕我…”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心魔已经强到控制不住的地步,想来更要避之若浼,“我怕我会忍不住要亲你。”

刘念茫然地看着他,很不明白为何两人的关系会变成这样。

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子,靳重焰心软下来。他的阿念从来都是这样,在他小的时候还好,像护崽的狼妈妈,对所有亲近他的人都持有敌意,等他长大一点,本性就暴露无遗,别人稍微表现一点善意,就恨不得百倍偿还,心软得一塌糊涂。

“阿念,你照顾我一天,我照顾你一世。你算算,你照顾了我多少天,我该还你多少世。”靳重焰坐起来,将刘念搂在怀里,温柔地梳理着他的刘海。

刘念躲了一下,被靳重焰牢牢地困住。

“阿念。”靳重焰的手轻轻地捏了捏他的屁股,在他跳起来之前,按住了他的大腿,“记得你回到身体的时候吗?真怀念啊。”

刘念整个人红得像煮熟的虾,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以后不许说和别人成亲这种话,我会很难过。”靳重焰顿了顿,重复道,“很难过很难过。”

那句很难过好似是靳重焰所有的感慨,之后便再也不提起,将刘念抱上床,两人肩并肩地躺着。刘念一动,靳重焰就将他搂入怀里,刘念感觉到他澎湃的欲念,身体僵硬如石,乖乖地缩在床的一边。

次日,天蒙蒙亮,刘念便起来了。

靳重焰望着他的后背,懒洋洋地说:“这么早去哪里?”

刘念背影一僵。

靳重焰敏锐地坐了起来,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刘念迟疑着转身:“阿惜,答应别人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靳重焰看他老老实实地违逆自己,恨得直咬牙。他想说,你答应别人的事情要做到,那么答应我的呢,答应我的爹娘的呢。你不是说要好好照顾我,永远在一起的吗?他脑袋里翻江倒海,却捣鼓不出一条不让他成亲的理由。

原本应该有的,在他问自己愿不愿意结为道侣的时候,可惜,被自己捣鼓没了。

要是能回到过去,他一定锤死自己!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刘念一步步地往外走,眼睛又恢复了昨日初见的样子,黑沉沉的,不见光亮。

刘念如芒刺在背,每走一步,就觉得后背又被割了一刀,当手碰到门板时,背负的压力大到极致,想要改变主意奔回靳重焰怀抱的念头在脑海盘旋,几乎压垮了他。就在最后一刹那,门从外面推了进来,三姨大咧咧地说:“说好今天下聘的,你磨磨蹭蹭地做什么呢?”

刘念慌忙回头看靳重焰。

靳重焰坐在那里,垂着头,看不清脸。

三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你朋友?你叫过来帮忙的?”

刘念道:“啊,不,不是,他是凑巧路过。”

“要帮什么忙?”靳重焰从床上下来。青碧色的长袍沾了不少湖底的泥土和水草,夜里看不出,到了白天十分明显。饶是一身狼狈,依旧无损他的英姿挺拔。

修士少有成就,便能长命百岁,因此找道侣看的不是年龄,而是修为。

三姨蹉跎至今不肯成亲,也是想找个志同道合的道侣。像洪夫人那样,虽然嫁了个位高权重的将军,得享荣华富贵,其实却是放弃了修道之路。

她看着靳重焰,头一次感到春心萌动,忍不住道:“敢问这位道友如何称呼?”

“刘夫。”

刘念:“…”

三姨道:“今日下聘,我怕有人捣乱,需要有人护法。”

靳重焰恨不得有人捣乱,最好搅得婚事变丧事,让洪睡莲那群人统统去死!可是想法终归是想法,对上刘念恳求的目光,他的立场便动摇了。

刘念说:“他还有事,恐怕不能…”

靳重焰截断他:“耽搁不了这一会儿。”他瞄了眼杵在门口的刘念,不断地默念清心咒,将翻涌的滔天怒意压了下去,牵起他的手往外走。

三姨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说国师的劣行,见靳重焰始终不为所动,偶尔说话也是看着刘念,知道他对自己毫无意思,便没趣地收了心思。

第38章 疑无路,喜临门(七)

刘念骑上四姨准备好的高头大马,带着三十二台聘礼招摇过市,一路敲锣打鼓地来到邹府门前。

不知洪夫人与邹直说了什么,邹直竟然没有为难他们,任由洪夫人与洪将军收下了聘礼。青国不似斐国讲究三书六礼,男方下聘女方收礼后,双方商量个良辰吉日,即按期迎娶,流程十分简单。

洪将军看上去比洪夫人苍老许多,额头眼角布满皱纹,不说话的时候,自有一番威严。他除了点点头喝喝茶之外,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从头到尾都是洪夫人一个人撑门面。好在刘念不是程旭宇,并不是真的要当洪家女婿,自然不会将他的态度放在心上,将洪夫人私下决定的日子交给洪夫人再当众决定一下之后,就安安心心地坐在一旁当雕塑。

洪夫人与四姨一搭一唱,很快将日子定下来。

邹直听了日子,皱了皱眉:“五天之后,会不会太仓促了?”

四姨笑道:“我算过了,五日后是十年难得一遇的好日子,错过太可惜了。”

邹直笑了笑。哪有什么好日子是十年难得一遇的,以为是七星连珠吗?不过她都这么说了,他自然不会揭穿,便道:“毕竟是一生一世的婚姻大事,就怕委屈了睡莲丫头。”

洪夫人道:“只要她找到一个正正经经的好人家,我就放心了,其他倒是无所谓。”

明知道洪夫人指桑骂槐,邹直也只是呵呵了两声。

从邹府出来,刘念如释重负。

临别前,洪夫人别有深意地握住他的手,在他手心里塞了一个东西。等他回去一看,竟然是一张上品遁地符。有这样一张上品遁地符等于是多了一条命,其价值不可估量。

刘念觉得分外烫手,恨不得立刻掉头将东西退回去。靳重焰看了眼,绷了一天的脸色倒是好看少许:“总算还有点诚意。”

刘念脸色微微发白:“我一会儿就还回去。”

靳重焰奇怪地看着他:“还回去做什么?”

“无功不受禄。”

“为了她女儿,你都愿意成亲了,还叫无功吗?”原本是嘲讽的话,说出来之后,心痛难当的却是自己。靳重焰感觉到心绪起伏不定,不敢和他待在一起,快走几步,很快消失在他眼前。

刘念拿着遁地符的手轻轻颤抖,暗道:他一定以为我与洪姑娘成亲是图谋她的东西,又看不起我了。

明明是正午,他身上却冷得发抖。

四姨奉命送他们,见他们一个跑了一个呆站,疑惑道:“你们怎么了?”

刘念惊醒过来,将上品遁地符塞入她手中:“请还给洪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