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桃源

  乾坤微微一愣,问道:“好不容易才从那鬼地方逃出来,你还要回去做什么?”

  木芷说道:“主人对我有救命之恩,金无赤平日里待我也很好,我想将他们二人安葬了,不让他们曝尸荒野。”

  乾坤暗暗心想:“万一水之湄还在水穷峪,或是重阳宫的道士又找了回来,我和木芷都受了伤,就这么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转念又想,“他们就算都在水穷峪又如何?木芷要去的地方,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自当陪她前往。”于是说道:“倘若不是金无赤的冥石散,我此刻早已没命,金无赤那是对我有活命之恩,我自该让他入土为安。木芷,你有伤在身,行走不便,我背着你一起去。”

  乾坤捡起满地的鸡骨头扔进了温泉潭,又将火堆处理干净,尽可能地减少留下的痕迹,这才穿上龙褐,将木芷背起,沿着昨晚的来路,返回了水穷峪。

  穿过浓厚的迷雾,两人回到了林中林里。四周静谧无声,水之湄和重阳宫的道士都没有出现,乾坤暗自松了一口气。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重阳宫的数十个道士命丧于此,乾坤重回这片凶杀之地,目睹满地的尸体,不禁大为悲痛。想到这些人都是为了抓他才闯进了水穷峪,却因此断送了性命,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木芷问道:“主人死在哪里?”

  乾坤回想道藏一叶被杀的具体位置,走到石墙外面,却看见了一地的血迹。他皱起了眉头:“奇怪了,道藏一叶明明死在这里,怎的却不见了?”地上空空荡荡,只有一摊已经干涸的血迹,却不见道藏一叶的尸体。

  乾坤将四周寻了个遍,每具尸体都查看了,所有被杀的道士都在这里,金无赤的尸体也在,唯独少了道藏一叶。

  “是不是被水之湄和火不容带走了?”木芷问道。

  乾坤说道:“我背你离开之时,水之湄和火不容已经逃走,那时道藏一叶的尸体还躺在这里,不可能是被他们二人带走了。”

  乾坤又四下里寻了一遍,仍然不见道藏一叶的尸体。他只好将木芷放下,在参天大树底下就地掘坑,将金无赤的尸体掩埋了,那只漆金葫芦也埋入坑中,与金无赤葬在一起。合土掩埋之时,木芷神色悲戚:“我到了洞天福地之后,金无赤一直像兄长那般照顾我,这些年来从不让我吃亏受累,如今却再也见不到他了。”说话之时,两行清泪滑过脸颊,宛若梨花带雨,乾坤见了,不禁暗暗心疼。

  乾坤刮去一块树皮,用阴阳匕在参天大树的树干上刻下了“金行士无赤埋骨之地”的字样,在坟前磕头叩拜了。

  埋葬好了金无赤,乾坤背起木芷,走出水穷峪,前往木芷所说的去处。

  一路上依木芷所指,行经了五个峪谷,涉过了三条溪流,乾坤最终来到了一座荆莽森森的大山脚下。山中无路,乾坤拨开树丛,踏草而行。上山途中,乾坤不时挖一些药草,他手边没有药镰药锄,只能用阴阳匕挖掘,想到父亲乾宗师若是知道他将阴阳匕用作杀鸡刀和挖药镰后会是何等暴怒的反应,心中便觉得颇为畅快。

  大山中林木荒莽,灌草丛生,不见半点人迹,但木芷却能辨明方向,显然早就来过这里,对这座山上的一切都极为熟悉。

  乾坤背着木芷走一阵歇一阵,到黄昏时分,行过了半山腰,渐渐听到阵阵水声。

  木芷面露喜色,说道:“再往前走,就快到啦!”

  乾坤打起精神,加快脚步,不多时便走到树林的尽头,再往前已是悬崖绝壁。

  乾坤驻足于悬崖边,回望来时走过的地方,并不觉得如何隐蔽,说道:“木芷,你说的去处,便是这里吗?”

  木芷摇了一下头,说道:“当然不是这里。”

  “可是这里已经没路了啊。”乾坤环顾四周。

  “谁说没路了?”木芷指点乾坤向左走了几步,拨开一片生长在悬崖边上的灌丛,露出了一面陡峭的绝壁,水声便是从绝壁的另一侧传来,那里银练悬空,飞流直下,竟是一道细长的瀑布。在这面几乎垂直的绝壁上,零零星星地生长着一些墨绿色的苔草,在苔草之间,露出了几枚锈迹斑斑的大铁钉,大铁钉上挂着一上一下两根锈迹斑斑的铁索。两根铁索约有七八丈长,横在悬空,上面一根用来搭手,下面一根用来踏脚,正是一条通过绝壁的绝险道路。

  乾坤说道:“你该不会告诉我,是要从这两根铁索上走过去吧?”

  木芷微笑道:“你真聪明,我还没说,便已经猜到了。”

  乾坤看着悬空铁索,一时之间竟踟蹰不前。

  “怎么?你害怕了?”木芷说道。

  “我若是一人,自然不怕。”乾坤说道,“可现在背着你,却总觉得有些……有些胆战心惊。”

  木芷知道乾坤一心记挂她的安危,心中颇为感动,却不言说出来。

  乾坤脑筋一转,快步走回刚才经过的一片藤蔓横生之地,用阴阳匕切下一长段藤条,回到绝壁前。他用藤条的一端将木芷和他紧紧绑在一起,再用另一端套住上面的那根铁索,打了一个活结,如此一来,即便行经铁索时失足,有藤条拉住,两人也不会轻易掉下去。

  木芷赞道:“这法子妙极!”

  乾坤神色肃然,伸手抓住上面的铁索,探出一只脚去,踏上了下面的铁索。脚方踩上,铁索便左右摇晃,发出沉闷的“哗啦”响声。待铁索渐渐平稳,他才深吸了一口气,将另一只脚慢慢挪了上去。

  乾坤抓紧铁索,紧贴绝壁,寸步挪动,极为小心谨慎。

  走到快一半时,一阵山风忽然吹来,两根铁索摇晃加剧,“哗啦”脆响。乾坤心惊肉跳,急忙定住手脚,不敢乱动。大山上风云变幻,山风一起,便不停歇,反而越刮越猛,铁索摇晃得越来越剧烈。

  乾坤望了一眼足下的百丈悬空,心道:“风势不减,越快通过绝壁越好,否则,危险只会越大。”当即大声道:“木芷,抱紧我!”木芷双手用力,紧紧地抱住了乾坤,头也深深埋在了乾坤的脖颈里。

  乾坤挪动脚步,再不像先前那般小心翼翼,反而越来越快,一口气挪过整根铁索,横脚一跨,踏上了实地。足踏实地,乾坤这才呼出一口大气,紧悬的心放了下来。

  越过整面绝壁之后,乾坤的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方圆十余丈的水潭。水潭的上方飞花溅玉,一道细长的瀑布飞流直下,轰然坠入潭中,激起丈高的水花。潭水从悬崖边漫出,贴着绝壁再往下坠入深谷,又形成了另外一道瀑布。两道瀑布翻叠而落,气势磅礴,振起阵阵白色水雾,实乃极其罕见的深山绝景。水潭的周围长满了野白芷,野白芷还没到开花的季节,因此是绿油油的一大片。除此之外,潭边还生长着十几株桃树,虽是四月末,但“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十几株桃树花开正艳,花叶间鸟雀跳跃,蜂飞蝶舞,好不热闹。桃林深处露出了一片屋角,乃是一间小小的石屋,石屋是用大小不一的碎石堆砌而成,虽然简陋,但建在如此人迹罕至的地方,倒显得格外精巧别致。

  乾坤没想到绝壁之上竟然藏了这样一个小小的山谷,山谷之中又藏了如此乾坤秘境,不禁惊得张大了嘴巴。

  木芷嫣然一笑,说道:“乾坤,你觉得这里如何?”

  乾坤站在水潭边,此处上接银河瀑布,下临曼妙深谷,他回头望向山外,但见天地开阔,夕阳倾悬,照得半天云彩红中泛紫,云彩之下群山叠峦,绵延不尽,在极目处与天相接,山峦上云雾狂奔乱走,如水如龙,变幻莫测。此情此景,乾坤禁不住脱口呼道:“江山多锦绣,险处自生娇!此等美景,当真是奇哉、壮哉、绝哉!”兴奋地侧头问木芷,“你是如何找到了这等妙处?”

  “去年我替主人寻找野白芷,让引芷蜂辨气寻路,跟着寻来了这里。”木芷说道,“这水潭里有鱼有虾,潭边的野白芷长得极为齐整,像是人为所种,那边的树全是桃树,还有一间石屋,想必多年前曾有某位高人隐士在此隐居。只可惜这位高人隐士没有留下刻字和遗物,不知是谁。”

  乾坤往水潭里仔细看去,潭水清澈见底,果然能看见成群游动的鱼虾。他环顾四周,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惊叹道:“这里当真是一处仙境般的世外桃源!能寻到这种地方避世隐居,真不知是怎样一位世外高人?”

  木芷说道:“站在山下,只能望见悬崖峭壁和瀑布,却看不到这个凹进来的小山谷,就算走到了悬崖边上,也必须拨开灌丛才能看见绝壁上的铁索。水之湄不大可能找到这里来,即便当真找来了,我们只需守住铁索,任她有三头六臂,也决计冲不过来。”

  乾坤说道:“不错,这两条铁索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别说一个水之湄,就是成千上万个水之湄,也休想过得来!”

  此时夕阳西下,夜幕徐徐降临。乾坤生了堆火,动手将石屋打扫干净,又去潭中捉了几条鱼,炙烤熟了,递给木芷一条。木芷轻轻咬了一口,只觉鱼肉外焦里嫩,入口即化,美味非凡,正要夸赞乾坤的好手艺,却见乾坤并不吃鱼,任由剩下的几条鱼插在火堆旁,返身走进石屋,搬出一个陶罐来,那是以前在此隐居的隐士高人用过的。他将陶罐清洗干净,盛了半罐子水,架在了火上。

  木芷道:“你要煮鱼汤吗?”

  “不煮鱼汤,我煎药。”乾坤一边回答,一边从怀中取出上山途中挖来的药草。

  识药之术是水行士所长,木芷虽不是水行士,但曾是道藏一叶的试药道子,多少懂得些药理,识得这些药草,说道:“这些药草都是催吐之物,煎出来的药,人一旦吃了,只会反胃作呕,大吐不止,对治伤养伤并无作用,于身体更是绝无好处。”忽然念头一转,明白过来,问道:“你是想把胎珠吐出来吗?”

  “不错。”乾坤说道,“我吞下胎珠之时,便想着若能逃出水穷峪,一定要将胎珠吐出来。你在仙茔园里曾说过,得到胎珠就能知道终南山秘境在哪儿,昨晚水之湄又说胎珠是什么开境物,有了它就能进入终南山秘境,这样的东西,我自然不能一直留它在肚子里。再说吃了它压根儿没什么好事,说不定还会变得像重阳真人那样发疯发狂,失去人性,我非把它吐出来不可。”他一边说话,一边将药草全部洗净,放入陶罐,煎煮起来。

  看着陶罐里煎煮的药草,乾坤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父亲乾宗师。乾宗师是长安城中一名道医,平素诵经修道之余,常替穷苦百姓行医看病。乾坤年幼之时,乾宗师要他学习医术,可他对玄妙非凡的道学感兴趣,对医术却没有半点兴趣,要么把医书药典乱扔一气,要么倒地打滚大哭大闹,死活不肯学。有一天乾坤突然找到乾宗师,向乾宗师索要起了医书药典。乾宗师见他一脸真诚,还以为他转了性子,肯学医了,高兴地把几本医书药典给了他。可乾坤并不是想学医,而是想捉弄他的书童四九。他翻看医书药典,记下了那些能让人上吐下泻的药材,偷偷从药室里拣了药材,煎好了药混在四九的饭菜里,四九吃后上吐下泻,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三夜。乾宗师得知此事后,抓起手腕粗的扁担,追着乾坤满府飞奔一顿痛打,又罚乾坤跪在四九的房门前悔过。乾坤经此一事,对医术更加反感,再也没碰过医书药典,但当年记下的那些催吐利泻的药材,却一直印在脑海中。想到往事,他嘴角一笑,可笑容随即便消失了,暗道:“他对我那样,从小到大把我关在府中,不许我离开长安城半步,还逼我向那些臭道士下跪认错,我还想着这些旧事做什么?”

  这时木芷望着陶罐,轻声说道:“离开境日还有一个月,活死人胎珠是开境物,你若能吐出来,自然是再好不过。”

  乾坤早就对开境日和开境物大感好奇,听木芷提及此事,当即问道:“木芷,这开境日和开境物,到底是什么意思?”

  莲社十八高贤

  木芷犹豫了一下,说道:“以前有主人在,你若是问起我开境日和开境物,我未必敢告诉你。如今主人已经不在了,不会再有人来责罚我,这些事说与你听也无妨。”她停顿了一下,问道,“乾坤,你说你想找终南山秘境,是闹着玩,还是真有此心?”

  乾坤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龙褐,正色说道:“我先前提及此事,不过是和全真道的师兄们赌气,但眼下我是越来越好奇了!你可否讲与我听?”

  “既然如此,我便把所有事情说给你听。”木芷说道,“这开境日的境字,指的便是终南山秘境,开境日的意思,便是终南山秘境开启之日。这一天定在五月二十八日,就在下个月的月底,时辰定在酉时二刻。至于开境物,那是进入终南山秘境的凭物,指的是幽灵草、七彩叶猴和活死人胎珠这三种东西。只有得到开境物的人,才有资格在开境日当天,进入终南山秘境。”

  乾坤略微皱起眉头,说道:“得到开境物的人,才有资格进入终南山秘境,难不成有什么人守着终南山秘境,不让人随意进入?”

  木芷说道:“你当真聪明,我只说了一点眉目,你便猜到了七八分。终南山秘境的入口的确有人看守,没有开境物的人,即便到了入口,也会被拦在外面,不得进入。”

  乾坤听说过终南山秘境的种种传闻,但有人看守入口这件事,他却是头一次听说,不由得暗暗称奇,问道:“是什么人在看守入口?”

  木芷看了看左右,仿佛怕有外人听见似的,其实四下里人声绝响,只有瀑布的水声和干柴燃烧的“毕剥”声,不可能有任何外人。即便如此,她的声音仍然放得极轻,吐出了两个字:“莲社。”

  “莲社?”乾坤暗暗默念了一遍,摇了摇头,“莲社是什么东西?是人的名字吗?这名字倒是奇特。”

  “莲社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木芷说道,“你不知道莲社,那你可有听说过莲社十八高贤?”

  乾坤又摇了摇头,但摇了一半,忽然想起小时候曾在一册佛门典籍中读到过一篇《东林十八高贤传》,便道:“莲社十八高贤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几百年前有过东林十八高贤。”

  木芷微微一笑,说道:“东林十八高贤便是莲社十八高贤,他们指的是同一群人。”

  乾坤“啊”了一声,说道:“我以前看过一本佛门典籍,里面提到过东林十八高贤,说的是晋朝时,有十八位贤人在庐山的东林寺结社精修,世人称他们为东林十八高贤,原来这群人另有别称。”

  木芷说道:“你所言不错,这十八位贤人的确曾在东林寺结社精修,所结的社,便是莲社,取自他们在东林寺中种植白莲之意,因此他们又被世人唤作莲社十八高贤。这十八位贤人以慧远法师为首,个个都是当时极负盛名的佛道高人和文人雅士,是以他们在东林寺创立莲社一事,很快便天下皆知,竟先后有一百二十三位名士慕名去往东林寺,自愿加入莲社,成为莲社的入社贤者。这一百二十三个人当中,不乏极为有名的人物,像陶渊明、陆静修和谢灵运,那都是莲社最早的入社贤者。”

  木芷提到的三个人,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世,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其中陆静修是道教天师道宗师,陶渊明是隐逸诗人之宗,谢灵运则是山水诗派鼻祖。这三个人的来头,乾坤自小便听父亲说起过,此时听木芷说这三人都是莲社的入社贤者,不由得暗暗咂舌。

  木芷继续往下说道:“莲社初创于庐山,一开始影响极大,但随着南方连年战乱,不断改朝换代,莲社遭受了多次打击,几近覆灭,后来被一位入社贤者引到了北方的终南山,这才起死回生。终南山自古以来便有许多隐士,这些隐士有的喜文,有的好武,有的学医采药,有的修道炼丹,总之各有各的喜好,各有各的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原本这些隐士不可能走到一起,但这些隐士有一个共同目的,那就是寻找终南山秘境。莲社引入终南山后,便以寻找终南山秘境为社旨,就此吸引越来越多的隐士加入,最终成了终南山里最大的隐士结社。莲社最初是由慧远法师创立,属于佛家结社,但引入终南山后,因为加入的道士和隐士越来越多,反倒变成了道家结社。在莲社之前,终南山里的众多隐士是自行寻找终南山秘境,力量自然分散;在莲社之后,变成了一群隐士齐心协力共同寻找终南山秘境。过去上千年里,很多隐士在寻找终南山秘境的过程中,留下了各种各样的线索,莲社把这些线索合在一起,不断地寻找,终于在六十年前,找到了终南山秘境。”

  乾坤已然听入了神,听木芷说到这里便停顿下来,急忙问道:“那后来呢?”

  木芷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莲社找到终南山秘境后,为了防止外人擅自闯入,竟围着终南山秘境圈出方圆十里的地界,遍植蚩尤木,设下了许多杀人陷阱。蚩尤木能吐出一种有毒的雾气,这种雾气会招引来各种毒物,如此便形成了一圈毒雾带,将终南山秘境与外界彻底隔绝开来。不仅如此,莲社还派了入社贤者不分昼夜地守在毒雾带外面,不让任何外人有机会闯入,又在终南山中许多峪谷造出浓雾,如此混淆眼目,让人不知道真正的终南山秘境到底在哪里。水穷峪的大雾,便是这么来的。”

  乾坤不由得暗暗吃惊:“原来水穷峪的大雾不是天然生成,而是莲社造出来的。”

  “过去的六十年里,但凡有人试图闯进终南山秘境,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终是难逃一死;要么死在莲社贤者的手中,要么死在毒雾带里,没一个人能活着闯进终南山秘境,也没一个人能活着回来。”木芷说道,“尤其是那一圈毒雾带,聚集了终南山中最厉害的毒物,又设下了无数陷阱,别说是人,便是终南山里的各种凶禽猛兽,一旦踏足其中,也绝无生还的可能。上一任水行士,便是被主人派去闯终南山秘境,最终死在了毒雾带里。水行士最擅长毒术,连水行士都闯不过去,足见这一圈毒雾带有多么厉害。然而莲社如此机关算尽,独占终南山秘境长达六十年,想尽各种办法,却也没能破解终南山秘境中的秘密。”

  “用了六十年也没能破解吗?”乾坤暗自惊讶的同时,心中却是好奇至极,恨不得立马去终南山秘境,亲自尝试破解秘境中的秘密。

  “是啊,倘若莲社能够破解终南山秘境中的秘密,便不会有如今的开境日了。”木芷说道,“今年三月,莲社忽然放出消息,说是要选择一个良辰吉日作为开境日,并在那一天打开终南山秘境的入口。到了四月初,莲社又放出消息,将开境日定在五月二十八日,时辰定在酉时二刻,地点定在太乙山,开境暗语为‘终南山’;又将幽灵草、七彩叶猴和活死人胎珠定为开境物,声称无论是谁,只要找到三种开境物中的一种,便能通过入社贤者把守的入口,进入终南山秘境。莲社解释此举由来,说是无法破解终南山秘境中的秘密,因此定下开境日和开境物,希望能甄选出绝顶聪明之人,进入终南山秘境,解开暗藏其中的秘密。”

  乾坤听到这里,回想连日来的种种经历,感叹道:“原来你和金无赤到重阳宫寻找活死人胎珠,竟是这么一番来龙去脉。”

  木芷点了点头,说道:“主人得知开境日的消息后,立即派水之湄去寻找幽灵草,派火不容去捉七彩叶猴,我和金无赤负责寻找活死人胎珠。原本我的驭虫辨气之术,最适合用于寻找幽灵草和七彩叶猴,但我成为木行士只有三年,学习驭虫辨气之术也只有三年,术法远远未到极致,无法驭动能辨幽灵草和七彩叶猴气息的虫类,再加上水之湄曾在豹林谷见过幽灵草,火不容也曾在金龙峡遇到过七彩叶猴,是以主人派他们二人前去寻找。这两种开境物都有被找到的可能,活死人胎珠原本是最没希望的,想不到最终没有找到幽灵草和七彩叶猴,反倒只找到了活死人胎珠。”

  乾坤听到这里,却暗暗皱起了眉头,露出一脸深思熟虑的样子。

  木芷注意到了乾坤神情的变化,问道:“你怎么了?”

  “有些地方,”乾坤应道,“我一时之间想不明白。”

  “说来听听。”木芷轻微调整了一下坐姿。

  乾坤暗自沉思了片刻,说道:“你说莲社定下开境日和开境物,是为了选出绝顶聪明之人,去破解终南山秘境中的秘密。可是能得到这三种开境物的人,未必就是绝顶聪明,有可能某人的头脑并不好使,只是运气好,碰巧找到了而已。莲社的人这么厉害,难道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吗?”

  木芷微微蹙眉,说道:“你这么一说,倒确实有些奇怪。”

  乾坤又道:“莲社既然是终南山里最大的隐士结社,必定聚集了终南山中的众多隐士,这些隐士里肯定不乏能人异士,凭这些人的聪明才智,花了六十年,尚且不能破解终南山秘境中的秘密,难道多找来几个绝顶聪明之人,便能破解得了吗?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些古怪。莲社突然决定开启终南山秘境的入口,又定下三种开境物,只怕不是为了选出绝顶聪明之人去破解秘密,而是另有所图。”

  木芷暗暗点了点头。乾坤的这番分析,她以前没有想到过,但此刻听乾坤这么一说,顿时觉得合情合理,莲社的做法的确处处透着古怪。至于莲社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不是当真另有所图,她一时之间却也想不明白。

  正冥思暗想之际,两人忽然闻到了一阵焦臭。原来两人只顾着说话,忘记了火上还烤着几条鱼,此时已经烤得焦黑。乾坤“哎哟”一叫,急忙将鱼取下,拍去柴灰,掰了一点鱼肉送进嘴里,只觉干涩焦苦,如同咀嚼焦炭,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木芷笑道:“滋味如何?”

  “又焦又脆,滋味好极,你要不要来点?”乾坤将烤鱼递给木芷。

  木芷急忙蹙眉摆手。

  乾坤哈哈一笑,又掰下一点鱼肉放入口中,故意闭上眼睛,露出一脸享受美味的样子,好一阵才睁开眼,看了看仍在煎煮药草的陶罐,说道:“可惜这么好吃的烤鱼,我却不能多吃,否则吃下去待会儿又要吐出来,岂不是浪费之极?”

  木芷温婉一笑,嘴角的一对酒窝露了出来,说道:“不好吃便直说不吃,却找这许多借口。”

  乾坤抬眼看着木芷,忽然问道:“木芷,你是不是也想去终南山秘境?”

  九泉狱

  乾坤这么一问,木芷顿时低下头去,默然了片刻,抬起头来看着乾坤,说道:“乾坤,我不瞒你,我的确很想去终南山秘境。不只是我,终南山里的每一个人,都想去终南山秘境。那天丘处机在仙茔园里说起终南山秘境,他所讲的那些,只不过是一些皮毛。我曾听主人讲起过终南山秘境,他说终南山秘境有天上地下之分,天上是碧落天,地下是九泉狱。如此神奇的地方,谁会不想去呢?”

  “碧落天,九泉狱……”乾坤情不自禁地默念了一遍。

  “你不知道碧落天和九泉狱吗?”木芷问道。

  乾坤是第一次听说,自然不知,摇了摇头。

  木芷解释道:“我听主人说,碧落天是一座仙山,依照九霄分为九重,分别是神霄、青霄、碧霄、丹霄、景霄、玉霄、琅霄、紫霄和太霄,每一重都有一位大帝镇守,那里终年碧霞满天,云雾缭绕,有无数奇珍异宝和珍禽异兽,还藏着世间万物长生不死的秘密。九泉狱却深埋于地底,依照九泉分为九层,依次是酆泉、衙泉、黄泉、寒泉、阴泉、幽泉、下泉、苦泉和溟泉,每一层都有一位镇狱阎罗镇守,那里关押着无数恶灵厉鬼和妖魔精怪,如同阴曹地府一般阴森恐怖。”

  “据说当年吴道子便是因为偶然闯进了终南山秘境,到九泉狱里走了一遭,回到长安城后才画出了《地狱变相图》。”木芷继续说道,“主人之所以叫土为安去调查《地狱变相图》的事,就是为了查清九泉狱到底是真是假,否则就凭终南山里的这些凶案,与洞天福地毫无干系,主人犯不着派土为安去调查。只可惜土为安反叛主人,他是否查出了什么,却是不知道了。”

  “碧落九泉,那都是道家的传说,世间真有这样的地方吗?”乾坤喃喃说道,像是在低声自语,又像是在询问木芷。

  “不管是真是假,千百年来无数人寻找终南山秘境,一定自有其道理。”木芷说话之时,脸上露出了无比神往之色,“倘若能进入终南山秘境,我不求什么宝藏,也不求能长生不死,只要能够……”说到这里,却突然住口,幽然叹了一声。

  乾坤听木芷欲言又止,又见她痴然向往的神色,忽地想起她曾经提到过有一个未了的心愿,他暗暗心想:“木芷对终南山秘境如此神往,她的心愿十有八九便与此有关。”乾坤想要再次追问她的心愿到底是什么,但终究还是忍住了,暗暗想道:“她若是情愿告诉我,我即便不去问她,她也会说的。她不愿向我吐露心愿,必是有难言之隐,我何必再去为难她?我只需帮她一起进入终南山秘境,我求取我的正道,她的心愿自然也能了却。”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低下头来,盯着陶罐。

  陶罐里的汤药变成了乌黑色,已经煎得差不多了。他折下两根树枝,将滚烫的陶罐挪到草地上,又将里面的药草全部夹出,只剩下黑黢黢的汤药。等汤药冷却下来,他便站起身来,说道:“木芷,你在这里稍坐,我去去就回。”他怕呕吐起来样子太过难看,不想让木芷看到,不等木芷应话,便端起陶罐穿过桃林,走到了山谷的最里面。他回头一望,木芷被桃林遮挡,已经彻底瞧不见了,这才举起陶罐,仰起头来,一口气将又苦又涩的汤药喝了个精光。

  乾坤喝完汤药,满嘴苦涩,把嘴一抹,皱眉道:“太难喝了!原来四九当年这么遭罪,真是难为他了。”话刚出口,胃部便有了反应,犹如翻江倒海一般,一阵一阵地晃荡起来,很快便冲口而出,吐出了一摊秽物。这碗汤药是由数种催吐药草煎煮而成,药力极为厉害,乾坤一吐起来,便彻底收不住了。他不停地作呕狂吐,吐得眼泪鼻涕往外流,吐得胃部痉挛抽搐,吐得腹部绞痛不止,好似五脏六腑都被呕出来了一般。他甚至把胆汁都吐了出来,里面还夹杂着血丝。到最后实在没有东西可吐了,他仍然不停地弓着腰,张嘴干呕。

  不知吐了多久,乾坤终于缓和下来。他的脸色一片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双眼疲惫茫然,仿若病入膏肓之人。他的双腿发软,根本站立不住,只好扶着山壁,慢慢瘫坐在了地上。

  休息了好一阵子,恢复了些许力气,乾坤站起身来,捡起一根树枝,拨开呕吐物,想寻找活死人胎珠,然而却一无所获。他又仔仔细细寻了好几遍,活死人胎珠的的确确不在呕吐物中。“看来是白受罪了。”他苦笑了一下。

  乾坤穿过桃林,走回潭边,对木芷说道:“今天挖的药草不够多,明天我再多挖一些,一定能吐出来。”

  虽然离得较远,但乾坤呕吐的声音,木芷仍然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她见乾坤走回,脸色苍白,心中不忍,说道:“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也许……也许胎珠本就不可能吐得出来……”

  这一点乾坤又何尝不知道呢?倘若活死人胎珠能吐出来,或是能用其他方法取出,当年王重阳吃下胎珠后受尽折磨,又为什么不取出来呢?只怕能取出胎珠的唯一法子,便是开膛破腹,可这样一来,他便没命了。但他仍然说道:“你不必担心,办法总会有的。吐一次不行,那就两次,吐两次不行,那就十次八次。我明天再去挖些药草来,几种药一起吃,总能成的。”

  “我不在乎你能否吐出胎珠,我担心你这样折腾下去,身体会吃不消……”木芷咬了咬嘴唇,“倘若你是为……为了我才想取出胎珠,那就别这么做了……我压根儿不需要胎珠……”

  乾坤说道:“胎珠是开境物,你没有开境物,如何去得终南山秘境?”

  木芷说道:“我没有开境物,未必别人就没有。只需赶在开境日之前到太乙山,把别人的开境物抢过来,不就可以去终南山秘境了吗?”

  乾坤顿时两眼放光,说道:“你说的是,抢别人的不就成了?瞧我这榆木脑袋,自诩聪明,一时倒没转过弯来。”

  木芷又道:“这段时间你我都不用心急,在这里好好养伤,快到开境日时,提前一两天赶去太乙山即可。”

  “你说得是,我们养好精蓄好锐,到时候抢它两件开境物,一起去终南山秘境!”乾坤立志寻找终南山秘境不过一天,便已看到了进入终南山秘境的希望,想到自己离终南山秘境竟是如此之近,不由得精神振奋,心情大快,只觉得浑身力气都恢复了。他远望群山,只觉天地极为开阔,此时夜幕早已降临,月亮从群山背上升起,竟是说不出的柔美。他吐了一番,肚子早已饿极,当即拿起一条烤焦的鱼,大口嚼了起来,只觉得又焦又煳,竟是别有一番风味。

  果腹之后,乾坤将木芷背入石屋。石屋内只有一张石床,自然是留给木芷睡卧。他自行走出石屋,采摘了些野白芷,铺在桃树下,就此睡了一夜。

  这天之后,乾坤和木芷没有再下山,便在这个隐蔽的山谷里避世而居。乾坤每日捕鱼烤鱼,倒是练得一手极好的烤炙手艺,闲下来时,便坐在潭边,看着木芷或点燃各种木粉,轻轻吹奏玉笛,引来蜂飞蝶舞,或打开青绿色竹筒,逗弄两只比翼蛄。两只比翼蛄在野白芷之间比翼双飞,胜过人间眷侣,乾坤每每看到这一幕,便会忍不住遐想无限,暗暗心道:“倘若能在这地方,与木芷这般过上一辈子,那该多好啊。”但木芷早已说过,未了却心愿之前,决不谈儿女私情,乾坤便不再提及心事,每日悉心照顾木芷养伤,不越雷池半步。

  最初的几天里,乾坤在私下里时还曾悄悄抠弄自己的喉咙,吐了好几次,仍然没有吐出胎珠,每次如厕之后,他也要捏着鼻子拿根棍子翻找一下,看看有没有胎珠。几天之后,他便放弃了这些无济于事的努力,接受了胎珠一旦被吞下,除非开膛破腹否则无法取出的事实,心想等到了太乙山,抢了别人的开境物,自然便能进入终南山秘境。如此一来,他不再犯愁,木芷的伤势也一天天见好,两人朝夕相处,汲晨光叶露于谷间,览林壑岫烟于山外,日日陶然忘机,倒是乐得逍遥自在。

  太乙山

  落花流水,风轻云淡,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因为和木芷朝夕相伴,乾坤更是觉得时光如梭,转瞬即逝,一晃眼便到了五月二十六日。

  此去太乙山有一日的路程,为了抢夺开境物,乾坤和木芷经过多次商量,最终决定赶在开境日的前一天抵达太乙山,因此将启程的日子定在了五月二十六日。

  二十六日的清晨,天刚蒙蒙亮,乾坤和木芷便动身了,离开了这个位于半山之上的隐蔽山谷。

  离开之时,乾坤回望这个生活了一个月的地方,心想此去无论是生是死,无论是否能进入终南山秘境,无论和木芷最终是怎样的结局,这一个月必定会成为他一生当中极为难忘的一段时光。他不禁感叹道:“这地方有山有水,有花有木,与世隔绝,清幽雅静,实是避世隐居的极好去处;又遍地长满了野白芷,野白芷开花那天,定是美不胜收。不如我给这地方取个名儿,就叫作‘芷隐谷’吧。”

  “芷隐谷。”木芷轻声默念了一遍。一个“芷”字,明指谷中的野白芷,实则暗指她自己,乾坤的这些小心思,她一听便会意过来,温柔地笑了一笑。

  乾坤取出阴阳匕,在水潭边的石壁上一笔一画地刻下“芷隐谷”三个大字,然后与木芷行过铁索,快步下山。

  考虑到重阳宫势必不会善罢甘休,水之湄也一定在四处寻找乾坤的下落,因此木芷弄了一些野果浆和青竹汁,易了乾坤的容貌,将六道乾坤眉掩住四道,只剩下两道眉毛,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又改换了自个儿的妆容,再从偶遇的采药人那里索来两套粗布衣服,两人各自穿上,遮盖住了原本的水绿色纱衣和龙褐。两人易容改装之后,沿着荒僻的山路而行,夜里休息了一晚,翌日正午时分,终于抵达了太乙山脚下。

  太乙山是终南山众山之中最为神秀的一座,由数座山峰连绵而成,半山上有一大片湖水,名叫太乙池,是唐朝天宝年间地震造成山崩,阻断山间峡谷,经年累月积水而成的。相传太乙真人曾在此山中修炼,太乙山之名便是由此而来。当年秦始皇曾在太乙山中狩猎,汉武帝曾在太乙山中设立祭天道场,唐太宗曾在太乙山中修建秦圣宫作为避暑行宫,历代文人墨客更是在这里留下了无数诗文词句,足见此山幽秀澹逸,神韵非凡。乾坤是地地道道的长安人,很小便听说过太乙山的名头,一直想来游历一番,但乾宗师始终不允许他离开长安城,因此他还是头一次来到此地。

  驻足于山脚下,乾坤举目眺望,眼前这座高耸入云的太乙山,清静自然却又气势磅礴,如锦绣画屏一般横在眼前,神韵逼人。几只大鸟在山巅往复盘旋,与流云共飞共舞,鸣叫声回荡在天地之间,经久不绝。山脚下是流水潺潺的太乙河,已绕着太乙山流淌了千万年;一座不知何年何月修建的古老石桥,带着岁月侵蚀的沧桑裂纹,横跨在太乙河上。石桥的彼端,一条青石铺就的山路,左转右折蜿蜒而上,没入了峻拔秀丽的太乙山深处。

  “太乙山这么大,莲社只说了是在太乙山开境,没说更为确切的地点吗?”乾坤望着蜿蜒而上的山路,忽然开口问道。

  木芷说道:“莲社定下了开境日、开境时辰、开境物和开境暗语,唯独没有定下开境地,只说在太乙山。”

  乾坤暗自揣测了一番,说道:“暗语多半是接头所用,上了太乙山,想必会有莲社的人前来接应,否则太乙山这么大,教人何处去寻?”

  “我们先上山吧,也许如你所说,上山之后,便有人接应。”木芷说道。

  两人并肩而行,走过石桥,踏上了通往太乙山的山路。

  太乙山只有一条上山下山的山路,沿此山路而行,当真是山清水秀,风光无限。然而一路上空山寂寂,除了偶有几声鸟鸣,一直是清幽静谧,别说遇到莲社安排的接应之人,便连一个上山下山的行人也没遇见。

  乾坤和木芷行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翻过了一座山峰,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群峰合抱的峪谷。放眼俯望,峪谷除西南方凸出一角外,整体呈浑圆状,一条南北走向的曲线从中蜿蜒而过,将峪谷分为东西两半,其中东半边绿油油的,乃是郁郁葱葱的树林,西半边却是白茫茫的,完全被雾气弥漫,整个峪谷半绿半白,两色合抱,恰似一幅浑然天成的太极图。乾坤望向峪谷的西半边,那里白色雾气翻腾流动,根本看不见雾气之下笼罩了什么,只看见西北方倚靠着一座山峰,那座山峰仿佛被一柄巨斧劈去了一片似的,光溜溜的山壁上寸草不生,与周围林木青翠的山峰一比,显得极为特殊。在那面山壁之上,悬挂着一道细长的瀑布,瀑布飞流直下,坠入浓雾之中,水声远远传来,清晰可闻。在峪谷的最南端,林木之间露出了殿角飞檐,那是当年唐太宗为避暑而修建的秦圣宫,如今数百年过去,秦圣宫早已不是皇家建筑,而是变成了一座道观。秦圣宫背倚太乙山的南峰而建,在南峰的峰顶,开辟出了一块平坦的空地,空地上砌有四方石台,那便是汉武帝时修建的祭天道场。一宫一峰一道场,相互映衬,彼此依托,在这荒莽森森的太乙山中,倒显得如画一般,尤为精美。

  木芷指着峪谷,说道:“乾坤,再往前走,便是太乙山的腹地了。虽然明天才是开境日,但水之湄多半早就到了,我们要小心提防才行。”

  乾坤说道:“你我的脸只怕连自己都不认识,即便和水之湄照了面,她多半也认不出来。”

  木芷却道:“虽然改了妆容,换了衣服,但高矮胖瘦变不了。水之湄心细如发,单凭这一点,便能认出我们来。”

  乾坤说道:“那就多留个心眼,一旦瞧见了她,远远避开便是。”

  山路翻过山峰后,便开始下行,直入峪谷。两人沿着山路进入峪谷,穿过峪谷东边的树林,来到了峪谷的正中。白绿二色在此分界,两人的身后是林木参天,身前却是雾气翻涌。乾坤向前方望去,隐约可见雾气笼罩之下轻微波动的水面,竟是一个巨大的湖泊,湖面上弥漫的雾气其实并非云雾,而是水汽,是由湖水蒸腾形成,因此只笼罩在有水的地方,没有蔓延到峪谷东边的树林里。湖畔立有一块斑驳的石碑,石碑上刻有“太乙池”三个字。

  “原来这里便是太乙池。”乾坤心中暗道。他向太乙池放眼望去,满目皆是氤氲浓白的水雾,别说望见远处山壁上悬挂的瀑布,便只望出四五丈远,也是什么都看不清了。

  乾坤原以为闻名遐迩的太乙池必定是一处仙境般的地方,然而此时身临其境,却见太乙池的池水并不清澈,反而一片浑浊,池水轻微地涌动着,散发出阵阵刺鼻的气味,像极了石灰的味儿,令他忍不住皱眉掩鼻。

  山路在此转向,沿着白绿二色的分界线向南延伸。

  两人继续循路而行,一路上仍然不见人影。乾坤暗暗疑惑:“一路行来始终不见有人接应,难道是开境日未到,须等到明天,莲社的接应之人才会出现吗?不见接应之人倒也罢了,为什么却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

  过了好一阵子,两人行至峪谷的最南端,来到了秦圣宫的山门前。山路在此一分为二,一条穿过山门,通往秦圣宫的宫门,另一条绕到秦圣宫的背后,通往南峰上的祭天道场。在山路旁的太乙池南岸,十几根木桩插在水边,每根木桩上都系着一只木筏,每只木筏上都横着一根用来撑筏的长竿。十几只木筏随着涌动的池水轻微地晃荡着。

  乾坤抬起头来,注意力被眼前的秦圣宫吸引住了。秦圣宫已有六百年历史,却不显任何沧桑之气,反而墙新瓦亮,金碧辉煌,显然不久前刚刚翻修过。秦圣宫的规模虽然及不上重阳宫,但殿宇环列,在阳光下金光熠熠,无一处不透着恢宏大气。乾坤之所以被秦圣宫所吸引,并不是因为秦圣宫的恢宏大气,而是因为离天黑还有一个时辰,天色尚且大亮,秦圣宫作为一座规模如此恢宏的道观,却宫门紧闭。按常理来讲,秦圣宫应该广开门径,吸引香火才对,可此时不仅整座太乙山不见人迹,连秦圣宫也宫门紧锁,可谓处处透着古怪。

  乾坤走上前去,拿起门环,叩响了宫门。他想进秦圣宫看看,那些前来赴开境日之约的人,是不是都在秦圣宫里,否则始终不见一个人影,到哪里去抢夺开境物?

  宫门叩响后不久,门内传出了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今日乃太乙真人飞升祭日,秦圣宫举行内祭斋醮,谢绝客入。外面的居士,请回吧。”

  这句话说完,门内便再无声息,无论乾坤如何拍门喊话,门内的人不仅不打开宫门,而且再不回答只言片语。

  乾坤忽然念头一转,心中暗想:“是不是要说出开境暗语?”当即一字字地说道:“终——南——山。”

  木芷在一旁恍然,心中暗道:“原来是要对暗语,乾坤果然聪明,我可没有想到。”

  然而说完暗语后等了片刻,门内仍然没有任何回应。

  “不是对暗语吗?”乾坤心中奇怪不已。他皱眉环顾整个峪谷,忽然一拍脑门,低声说道:“我们一路走来不见人影,只怕不是这峪谷中没人,而是处处都有人,只不过这些人全都藏了起来。”

  木芷说道:“何以见得?”

  乾坤应道:“上山之时,沿路还能听到鸟叫,下到这峪谷后,却一声鸟叫也听不到了,难道不是处处都藏了人吗?”时值五月底,正是生机勃勃的春夏之交,太乙山如此林木荒莽,飞禽走兽定然不少,然而两人自进入峪谷后,却听不到任何鸟叫兽吼之声。整个峪谷除了远处的瀑布水声,再没有别的声响,寂静得有些怪异。

  木芷听了这话,再环顾峪谷,那些遮天蔽日的林叶树梢时不时轻微摇动,明明是山风吹刮所致,她却恍惚间生出了错觉,似乎林叶树梢之所以摇动,是因为那里躲藏了人。

  “开境物只有三种,来到太乙山的人,若是有开境物,自然要藏着掖着,不敢抛头露面,那些没有开境物的人,同样会躲藏起来,暗中观察上山之人,看看谁带来了开境物,也好伺机抢夺。”乾坤说道。

  “既是如此,我们不可再这般暴露行迹,先寻个隐蔽之处,躲藏起来再说。”木芷说道。

  两人当即向不远处的树林走去,准备寻个暗处藏身。

  可是两人走了没几步,远处忽然响起了成片的脚步声,一阵“叽叽吱吱”的叫声夹杂其中,听来尤为刺耳。

  乾坤和木芷回头望去,只见山路的远处行来了一群人。

  这群人共有十一个,其中十人身穿金色劲装,被阳光一照,金光闪闪,极为耀眼。这十个人全都是虎背熊腰的大汉,手按刀柄,像贴身护卫一般簇拥着一个头戴金丝嵌边小帽、身穿金色元宝流彩短衫的大胖子。那大胖子满脸肥肉,尖眉细眼,五官长相处处透着精明,看起来像是一个富阔无比的大商人。在那大胖子富商的身边,一个护卫他的金衣大汉肩扛一口四四方方的木箱子,木箱子完全封闭,里面有“叽叽吱吱”的叫声传出。这叫声透着惊恐和悲戚,听起来像是猴子发出的。

  “听这叫声,那木箱子里装的,多半便是七彩叶猴。”木芷低声说道。

  乾坤听了这话,盯着远远走来的这群人,目光再难移开。

  十个金衣大汉从乾坤和木芷的身边经过,全都转过头来看了两人一眼,眼神中透露出敌意,倒是那大胖子富商,见乾坤和木芷衣服破旧,轻蔑地一笑,又转过头走向秦圣宫,神色显得颇为悠闲。

  那大胖子富商在十个金衣大汉的护卫下,走到了秦圣宫的宫门前。

  一个金衣大汉上前叩响宫门,门内很快有说话声传出,与之前应付乾坤和木芷的话一模一样,说是要为太乙真人举行内祭斋醮,秦圣宫谢绝客入,请门外的居士自行下山离开。

  金衣大汉大声说道:“快些开门,是赵无财赵老爷到了!”

  片刻之后,长时间紧闭的秦圣宫宫门,竟然在“吱呀”声中打开了。秦圣宫的住持道长金阙真人在几个黄袍道士的陪同下,亲自走出宫门,满脸堆笑,前来迎接那个名叫赵无财的大胖子富商。

  金阙真人极为恭敬地行了一礼,说道:“让赵居士久等了。居士去年捐助银钱,重修敝宫之德,贫道一直感念在心,不敢忘却。居士今早派人上山通知闭门谢客,贫道立即便关闭了宫门。眼下厢房早已备好,居士快请入内。”

  “给真人添麻烦啦。”赵无财拱手笑道,声音清细,与他肥胖臃肿的身形全然不符,“今晚还望真人多派些人手,看住各处门径,别让闲杂人等闯进秦圣宫来。”

  金阙真人说道:“居士既有吩咐,贫道自当照办。”说罢迎接赵无财一行人进入了秦圣宫。守门道士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乾坤和木芷,迅速地关闭了宫门,四下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乾坤低声说道:“刚才这一幕,只怕峪谷中的人都瞧见了,七彩叶猴的叫声,也全都听见了。这个姓赵的大胖子,只怕要麻烦缠身了。”

  木芷嘴角酒窝浅露:“我们算是麻烦吗?”

  乾坤笑道:“我们当然是麻烦,而且是天大的麻烦。”

  一路上山,直到此时方才有了开境物的些许眉目,两人的心情都变得轻快了不少。只不过眼下天色未黑,四下里又有那么多人在暗处盯着,两人不便立即动手抢夺,决定等到天黑之后,再溜进秦圣宫,谋夺七彩叶猴。

  七彩叶猴进了秦圣宫,乾坤和木芷自然不敢离秦圣宫太远,于是绕着秦圣宫而行,打算去秦圣宫侧面的树林里,寻个隐蔽之处藏身,暗中盯着秦圣宫里的动静。

  然而没走几步,乾坤却突然停住了,转头盯着秦圣宫的一面围墙,整个人如石化一般,愣在了那里。

  木芷低声问道:“怎么了?”顺着乾坤的目光看向围墙,只见红墙黑墨,一首诗题在那里: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这首诗不止题了一处,围墙上每隔四五丈远,便题写了一遍,皆是同一首诗,一眼望去,数十丈长的围墙上,竟题写了十余遍之多。这些题字的墨迹很新,似乎是近几日才题上去的。

  乾坤目不转睛地盯着题诗,过了良久,忽然仰起头来,望了一眼秦圣宫背后的南峰,说道:“走,我们去一趟祭天道场。”

  木芷问道:“去祭天道场做什么?”

  乾坤看了一眼天色,说道:“过不了多久便是酉时二刻,来不及了,等到了祭天道场,我再跟你解释。”话没说完,便已向另一条山路快步走去。

  木芷不知道乾坤所说的“来不及”是什么意思,听他提到的酉时二刻正是开境时辰,更是觉得奇怪,心想明天才是开境日,和今天有什么关系?但见乾坤步履极快,她来不及多想,快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