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叭把人的声音改变了少许,可是向元涛依旧在第一个字入耳时,就听出了声音的主人。

他的心头,微微一颤,百感交集。

是邱明泉那个孩子!

“鉴于人数众多,证交所刚刚决定,取消额度限制,表格领完了以后,即刻发放临时凭证,顺序编号。”

邱明泉站在高台上的播音室里,心里跳得飞快,他一字字,咬字清晰:“证交所向所有群众保证,一定不会空手而返,一定有编号,可以参加抽签!”

封睿咬牙切齿在他心里大吼一声:“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现在不是后世。你这样胡乱许诺,万一不能兑现,怎么收场?!”

“再怎么样,也比死人好!”邱明泉同样大吼。

“你知道这是什么时代吗?万一遇上个不懂变通的领导,抓你坐牢都是可以的!”封睿气急败坏,“你脑子有病啊!问心无愧就好了,难道把自己搭进去!”

播音室里,有短暂的安静。

邱明泉俯瞰着下面,在心里轻轻道:“只要能救这下面的人、能帮到向伯伯,什么样的后果,我都认。”

……

听着空中坚定而清亮的播音,听着这坚定的最新通知,体育场躁动的队伍,终于慢慢平息了下来。

向元涛身边,人墙传来的压力,在一点点减轻。

大周擦了擦脸上的汗,心有余悸地喘着气:“哎哟我的妈!幸亏这广播及时啊,再晚点,我真怕……”

向元涛的眉头,却悄悄皱了起来。

这不是证交所的消息,这是邱明泉自作主张的临时主意。云南路小学那边、淮海路上的营业点,没有这样处置,现在怎样了?

一抬头,远处一道小鹿般的身影跃进了他的眼帘,那个熟悉的少年穿着雪白衬衫,在人群中灵巧穿行,犹如一叶白帆劈开人浪,直直冲向了这边。

播音完毕,在高处,邱明泉已经准确地发现了这边一群穿着警服的人,也一眼看见了亲自带队的向元涛。

他飞奔到向元涛眼前:“向伯伯,赶紧联系另外的地点,我联系不上魏叔叔!”

向元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近看才发现,他雪白衬衫上,到处都是狼狈的污迹,好几处渗出血来,左边胳膊还有点奇怪的扭曲。

他伸手托起邱明泉的左手臂,果然,邱明泉“啊”一声,眉头立刻拧起来。

刚刚摔倒时被人踩了一脚,这条胳膊已经脱臼了。刚才情急之下没有感觉,现在被向元涛一摸,立刻感到了钻心剧痛。

“忍着点,孩子。”向元涛低声道,忽然出手,用力一扭!

邱明泉闷哼一声,胳膊上剧痛传来,下一刻,已经能自由活动了。

向元涛帮他脱臼复位后,赶紧立刻拨通了电话,直接打给了带队赶往云南小学排队点的刘东风:“小刘,你听好,紧急找到学校广播!”

没时间了,不能再征求魏清远那边的意见,等到他同意,再一层层通知到现场工作人员,不知道事态会怎样恶化!

电话里,刘东风的声音都嘶哑了,显然现场也开始失控:“明白了,我这就去!”

不过片刻,刘东风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我已经就位!请问传达什么?!”

邱明泉接过电话,冷静地原样重复了一遍,电话里,很快传来了大喇叭的声音。

听着刘东风的声音,邱明泉长长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

没关系,真正发生过踩踏的,其实只有两处,把江湾体育场和云南路小学安抚住,就大局已定。

“还不快联系魏清远,取得他的同意!”封睿咬牙切齿地叫。

一边,一直占线的魏清远的电话,也终于接通了。

向元涛简单几句说了情况,就把电话递给了邱明泉。

邱明泉深深吸了一口气:“魏叔叔,事急从权,我刚刚宣布了加编号的消息。没有表格不要紧,只要承认排队拿号有效就行!”

电话那头,魏清远目瞪口呆——这种重要决策,一般都要开会决定,就连他,也没敢在刚才临时改变什么。

向元涛接过电话,沉声说了一句:“魏处长,刚刚已经发生了初步踩踏。”

这一句犹如醍醐灌顶,魏清远瞬间清醒过来,狠狠一咬牙:“小邱,你做得好!谢谢你帮我拿了这个主意,我这就布置下去!”

虽然可能要背上独断专行的名声,可是,比起踩踏甚至死人来说,一切都值得!

……

不再加印申请表,直接发放白纸,临时编号,加盖公章即为有效。

无论如何,这样立刻造成了领表速度加快,人流开始不再焦虑。

随着他这边把具体措施传达下去,终于,几处申购点的工作人员开始按照着办理,陆续传来人流稳定的消息。

刘东风带队奔赴云南路小学,本来这里也是重灾区,幸好他开始用喇叭广播时,正是人潮初起,广播声响起,焦躁的人流终于也安定下来,再也没有继续往里面冲击。

……一场弥天的危机,终于解除了。

向元涛终于忙完了剩下的现场调度,可是抬头望去时,邱明泉却已经不见了。

站在酷暑的热浪里,他极目四望,终于在遥远的人群里,看到了那个少年身穿白衬衫的身影。

一闪即逝,在茫茫人海里,消失了踪迹。

……

一路上都听不见封睿的声音,邱明泉有点忐忑。

这好像是头一次,他没有按照封睿的指点去做事。自作主张,一意孤行。

“你生气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封睿不理他。

他悄悄用手摸了摸胸前的吊坠:“喂,下次我不这么冲动了,一定都听你的。”

封睿忽然暴怒起来:“你觉得我是以为你不听话才生气?!”

邱明泉怔怔地问:“那你气什么?”

又听不到封大总裁的回应了。

封睿的心情的确纷乱,有点说不清的错综复杂,从一开始邱明泉奋不顾身冲进踩踏现场,他的心就吊在了半空。

这个家伙,明明心智是三十多岁的男人了,怎么真的像个中学生一样热血上头、不知死活呢!

那些处置的方法,他封大总裁完全可以想得更加完美,可是他想得更多的是邱明泉的安全,根本就不赞成邱明泉参与过多。

向元涛还好说,魏清远一旦清醒过来,难道不会觉得邱明泉知道得太多?申请书数量、编号制度,这些都不该是他能够了解内情的!

可是这家伙偏偏犟得像头牛,硬是自作主张,简直气死他了!

“会死人的呀……”邱明泉小声道,半天听不到封睿的回应,明白了他真的生了气,“难道就真的看着那些人,被踩死吗?”

封睿不耐烦地冷冷一句:“管好你自己吧,别人死活,关你什么事!”

在商场征战多年,他何尝管过别人死活。要是处处想着这些不相干的人,也不用做事了!

“可是,他们也有家人的。这么辛苦、拼了命在这种天气出来排队,也不过是……想要生活好一点而已,”邱明泉气势弱了一些,可是还是执拗地坚持着,“每一个人,都很辛苦啊。”

是的,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他现在这样,轻易可以透视将来、掌握财富。

在前生,假如他有幸知道这次的排队机会,他也一定会像那个队伍尾端的小伙子一样,充满希望地加入队伍。

就算再辛苦、再危险,他也会想试试。

“何况,还能帮到向伯伯呢,不是吗?”他嘴角轻轻弯起来,“他是你家世交,你叫我接近他家,不就是想要帮他这一次,不叫他背上黑锅吗?”

封睿哼了哼,讥讽一声:“那也不能把你自己搭进去。冒这么大的险,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儿子呢!”

邱明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含笑,如同清泉。

“好了,下次一定听你的,再也不自作主张了,我保证。”

封睿悻悻的不吭声了。

心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他不太愿意承认的是,眼前的少年,终于开始真正成长了。

离开了他的言传身教,第一次面对外面的风雨,他也能冷静处置、完美应对。

……前生封大总裁没有结婚,也没生过孩子。

一直活得肆意而潇洒,却又有点隐约的孤寂。和一个人并肩作战,时刻绑在一起的那种亲密关系,他是从没有真正尝试过的。

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点这样的亲密关系,可是似乎又很快就要脱离他的控制。

一时间,某种失去调教乐趣的莫名惆怅和失落在封大总裁心里飞快滋长,犹如春草,肆意而旺盛。

……

初中老师冯老师家里,快到了晚饭时候,饭桌上一片压抑的气氛。

冯老师的儿子戴着眼镜,闷闷地夹着菜,食不下咽。

冯老师的爱人老张也低着头,满脸阴郁。

今年儿子毕业后一直找不到单位,老张虽然还有十来年才到退休年龄,可是为了给儿子腾位子,终于狠狠心办理了内退,叫儿子顶替了自己的车间岗位。

可是没想到的是,企业效益这半年急转直下,开始清理岗位、劝退下岗。老张的儿子刚进厂,工作经验不够,就成了“被下岗”的首选。

这一下,家里父子两人可能都要面临失业的危险,危机重重。

“没事,我就不信我们堂堂大专生,就这么赋闲在家了不成?”冯老师安慰着儿子,夹了一筷子清炒茭白递到儿子碗里,心里一阵酸楚。

“不信有什么用!”老张冷笑,“要是家里前几年存点钱下来,也不至于这样!”

内退工资少得可怜,儿子上班还没转正就面临下岗,家里这几天买菜,都没敢见点荤腥了。

一想起冯老师这些年暗中救济那些穷学生花出去的钱,他就窝火。——天天发善心,也不看看自己家过得什么德行!

旁边的广播开着,正在播放本地新闻。三个人默默吃着饭,新闻播音员的声音显得遥远又陌生。

“今日下午,兴业房产的股票发行受到了极大追捧,数万人聚集在江湾体育场等发行场所,积极热情地排队领取一张免费的‘股票购买申请表’。”

老张忽然停下了手里的筷子,扭头看向收音机。

“在这里,本市证交所总经理魏清远处长提醒广大股民,申请人数较多,申购抽签概率可能极低,请大家务必保持平常心。”

“股票……不是资本主义吗?”他皱眉问。

干了一辈子技术工,对于这些,他真的一无所知。

他们的儿子张峰松却笑了笑:“爸,您这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股票现在可是人人抢购的好东西,可惜原先敞开卖的时候,大家都不敢买,现在啊,有新的股票发行,却个个抢破头。”

冯老师怔了怔,也停下了筷子,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

张峰松犹自在感叹:“可惜了,假如我早几年出生,上学出来,一定敢狠狠买一大堆股票,这绝对是促进国民经济的好东西,爸妈,你们知道吗,就咱爸厂里,有人家里买了几千块的股票,现在天天数着涨停呢!”

“涨停,那是什么东西?”冯老师心里忽然急速跳动。

“就是市面上的股票一票难求,没有人愿意卖,天天上涨啊!你们想想,每天坐在家里啥事都不干,就数钱呢!”

第55章 昔日的馈赠

张峰松羡慕地叹了口气:“今天下午这个, 几万人去领申购表呢, 我倒是想去的, 可是想想中签率一定低,就没兴趣了。”

张峰松大专学的是比较时髦的经济管理专业, 可是刚毕业,哪有什么岗位能供他施展学习的纸上谈兵,可是他对这件事的判断, 却是对的。

新闻里没有提到险些发生的踩踏,被完美地遮盖了下去,可是就那么点股票, 实在是僧多粥少,几百个号都未必能抽中一个。

不到1%的中签率!

他正在唏嘘, 却看见爸妈两个人同时放下了碗筷, 面面相觑。

老张忽然就跳了起来, 急急忙忙地就跑到了卧室:“那东西你收到哪里去了?就是那个学生给你的?”

找了好半天,冯老师才终于在一堆旧书堆里找到了那个信封。

邱明泉亲手送来的, 在一年多前。

老张一把抢了过来, 转身回到外面,急切地把信封里的股票递给了儿子。

“峰松!你看看, 这个是不是你说的股票, 是不是也涨了?”

张峰松揉了揉眼睛, 花花绿绿的一叠股票,“延中实业”四个大字,清清楚楚, 赫然在目!

他猛地站起身,惊喜交加:“爸,妈!你们真是厉害啊,这什么时候买的?你们居然知道买股票?!”

老张把头一缩,想起了那时候他劈头盖脸痛骂妻子的情形:“是你妈救济过的学生还的。我、我也不懂啊。”

今时今日,他终于有点羞惭,那时候,他还狠狠埋怨过老婆圣母心泛滥,甚至说过什么要离婚的混账话,妻子被他骂得眼睛红肿了好几天。

张峰松激动地大叫:“这些股票可是现在市面上一票难求、多少人都垂涎的!你们知道吗?根本就是有价无市!妈,你们那个学生是干啥的,怎么会想起来用这个给你们?”

老张讪讪地笑,眼里闪着贪婪的光:“乖儿子,那、我们去把它卖了吧?赶紧换钱?”

冯老师怔怔地出神,依稀想起了一年多前的那一幕。

眉眼清秀、面容坚定的小小少年站在她面前,眼神闪亮如星辰:“老师,记住,千万不要随便卖了。……”

她忽然一伸手,坚定地抓住了那些股票:“不能卖!我学生说过的,绝不能随便就卖了!”

老张白了她一眼:“现在不是涨了吗,人家就是说现在可以卖吧!”

冯老师难得地硬气起来:“不行,这次听我的。”

张峰松也激动地一个白眼丢过去:“爸你不懂,就别乱掺和了!”

……

迈入高二的这个寒假,发生的事很多。

在那个前世的平行世界里,兴业房产发行,曾经引起巨大骚动,发生了踩踏事件,差点导致下半年的新股发行停滞。

同样,彼时的向元涛,也因为这件事黯然得咎,影响了好几年的仕途。

而现在,这个时空里,一切都悄然化解,飓风未起之际,就已经波平浪静。

邱明泉整个暑假,也完全没有闲着。

小型超市的生意蒸蒸日上,在封睿的一再坚持下,他用超市的店面再作抵押,贷款出来一百多万,在临近的一处高档小区附近,再次直接买下了一处商业门面。

比照着邱氏百货的装修和运作,第二家邱氏百货悄然开门。

紧接着,再用手里的两家店作抵押,继续贷款,连续购入门面,飞速开业连锁超市,一个暑假,邱明泉全力奔波,在几个月内,已经悄然开起了八家连锁小超市。

有的开在高档商业小区,有的开在老国企的家属聚集区,全是最黄金的地段,地理位置优越而无可替代。

就在这大半年里,市面上的商业门面房已经悄然暴涨了大约50%,需要贷款的资金也越来越大,这无疑就像是踩在高空钢丝中,每一处房产都成为下一处的抵押品,其中的风险不言而喻。

要是在后世,这样危险的贷款,普通人根本就很难操作,好在这是在改革开放初期,很多金融小创新都在面向民营和私营企业试水,加上电脑系统尚未联网,个人征信制度尚未全面开启,使得大量有胆子、有想法的人都捞到了这更大的政策红利。

银行的年利率高达18%啊!

物价涨幅空前巨大,但是整个经济却因为开放而展现出勃勃生机,并没有出现真正的恶性通胀。

现金流充沛,各种民营企业更是犹如雨后春笋。银行对于商业房贷极为热情,封睿强烈建议的这种连环抵押,竟然有惊无险地全部借到了手!

“可是,这么多贷款利息,也是巨大的财务费用啊。”邱明泉眉头紧皱。

这一两年,封睿已经叫他去图书馆借了初级的《基础会计》来学习,国际通行的借贷记账法对于现在的邱明泉来说,算是已经轻松掌握了。

八家商铺,总贷款连环质押,已经达到了恐怖的八百多万。

封睿淡淡道:“每个月贷款利息……”

邱明泉苦着脸,精准地道:“共计十二万八千多。”

仅仅是一个月的利息!

这时候的存贷款利息都高达百分之十几,和后世稳定在百分之几的时候,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封大总裁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假如超市经营出现问题,盈利无法覆盖财务费用,那你就等着引颈就戮吧。”

邱明泉叹了口气,现在的他,已经对这些数字有点麻木了。

超市经营是非常新鲜的事物,在物质相对贫乏的今时今日,偷窃事件的确层出不穷,没有先进的监控和摄像作为防盗装置,每个店面不敢做得太大,也是这个原因。

配备专门的营业员人工巡视,增加了人工成本,算账由于没有POS机,也效率较低。

但是,相比起蓬勃的客流、饱受欢迎的开架售货模式,这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