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聚首时,看到双目无神,已过了而立之年的表姐,蒙兴欣喜之时,却又怅然地发现,记忆中那温柔腼腆的女子早已远去。

似是理所当然一般,同样漂泊在外的他们成了一对,彼此相依为命。

市井之中,多的是形形色色为生计奔波放弃尊严的人, 比之隔壁典妻卖妻卖儿鬻女的人,他们这一对或许在曾经来往的人眼中大逆不道,未经三媒六娉就姘居在一起的一对,就显得太过正常,以至于,不会有邻人过问他们的过往。

蒙兴记忆里的表姐,是该令人如珠如宝呵护在手中的,于是在两只蜡烛下草草地拜了天地后,他便在心中盘算着如何振作起来,如何再叫简妍过上出嫁之前的日子。

但如今的表姐,已经不是曾经的表姐了。

那对红烛尚且没流完泪,他们两人就开始了争吵。

当他满怀雄心壮志说完自己的发家大计后,她脸上的戒备在嘲笑轻蔑下,刺伤了他的眼。

“就知道你娶了我这瞎眼婆子没安好心,只是怎么着你也该耐心一点,先哄了我几日。”

记忆里的表姐,是万万不会说这等尖刻话的。

于是,蒙兴恍然有一种大梦初醒之感,冥冥中,心知记忆里的表姐不会再回来了。

于是,再第一次争执后,他选择离家几日。

再回来时,隔着一条巷子,蒙兴看到简妍与门边的邻居谈笑风生,似是自己不曾走一般。

于是,蒙兴走进,沉默地看着简妍笨拙地在院子里走,待发现简妍带着的小丫头没了后,他不禁愣住,看着摸索着自己掰了柴火烧锅的简妍,他想他记忆里金尊玉贵的表姐再也没有了,如今剩下的,再也不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子。

“丫头……”

“那丫头只当我看不见,就想欺负我。”简妍冷笑道,一双无神的眼睛里泛着冷光,“我虽瞎了,但谁也别想算计了我去。”

尖利的话中,那言外之意明白是说给自己听的,但蒙兴看着她一双手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却没有火气,他想,或许他们两个一起振作,日子也会好过。

于是,蒙兴蹲下身来,说道:“我来烧锅吧。”

简妍嗤笑一声,道:“我才学会,还没熟练呢。”说着,却又将他即开。

蒙兴望着简妍的手,说道:“你不用学,日后我来烧就是。”

她又是嗤笑一声,然后固执地拿着手试探铁锅的热度。

蒙兴看着她一步步试探地煮饭,不由地,就觉得自己对她而言,依旧是可有可无。

看着她慢慢地学会煮饭,慢慢地将饭菜越煮越精致,甚至比别家主妇都要手艺高超;看着她慢慢地学会用针头线脑换钱养家,看着她将“家”经营的有模有样。

他不由地更依赖她,离了她就是无家可归;随着她,才有个可以歇脚的家。

只是这家,仿佛只是她的,他就如一个过客一般。

不曾想过,有一日,他在旁人口中,会成了一个吃白饭靠脸皮度日的小白脸。

在挣扎着妄图摆脱这耻辱的名声时,他能想到的翻身之法,却可笑地依旧是问她借本钱。

于是,他们之间的争吵越发频繁,从最初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到最后的拳脚相加。

渐渐的,他明白他们这样的半路夫妻,永远不能做到“夫妻一体”。

于是,放弃了翻身做家主的奢望,他再次出走,却在外头风餐露宿几日后,再次回来。

如此反复,直到一日,他渐渐满足与做一个旁人眼中的“小白脸”,依傍着她过日子。

只是,她似乎也不愿意与那样一个一无是处的人相依为命,于是争吵再也停不下。

最后一次,她终于将他所有的尊严踩在脚下,而他,也终于忍不住伸手扼死了她。

如今,闻着大牢里麦秸的潮腐气息,蒙兴想,自己一次次的走,却一次次的回去,是因为自己离不开她;而她,一次次地抱怨他无所作为,却又一次次地不许他插手家事,只怕她也不明白,究竟想叫他做什么……

木栅栏上的锁链被牵动,随后,两个狱卒进来将他拖了出去。

闭着眼,听着锁链哗啦的声音,蒙兴忍不住想多要强的人,才能在眼瞎之后依旧样样不输旁人。

出了大牢,刺眼的阳光射过来,蒙兴忍不住伸手遮住眼睛,眼前的眩晕,让他的双眼一顺眼朦胧,只看到光晕中,表姐依旧温柔腼腆,一双眼睛平和地泛着光,静静地看着他……

“……喜欢也别去抓它,不然,不是你惹恼了它,它咬了你;就是你厌恶了它,杀了它……”

明明记得自己已经被秋后处决,耳朵里,却依旧能够听到她的声音,这声音,是他记忆里不曾有的,却听得真真切切。

嗤笑一声,他想,她说的对,当真是他恼了,就杀了她。

睁开眼睛,蒙兴只觉眼前的一切,恍若梦境一般,那边,眼神依旧明亮的表姐,手上抱着一个粉粉嫩嫩的婴儿,笑容恬静,在初醒的眩晕中,他晕晕乎乎地将表姐怀中的小儿看成他们的儿女,笑着要开口,却看到自己的手脚却又变成了小儿模样。

耳朵里姨妈的声音,嫙表姐的声音,无一不叫他目瞪口呆,再看到表姐那张脸,他不由地生出一种欣喜,欣喜于老天再给他一次机会,能够叫他回头挽回;可是,一句“喜欢它也别去抓它”又在耳朵边想起,似是提醒他这辈子终究不一样了。奈何那时的他满心都是欣喜,刻意地遗忘了那提示。

于是,故意做出懵懂模样,蒙兴凑到简妍身边,看着那小小女婴啊啊地叫出声来。

再之后,一人闯了进来,随后,表姐也跟着那人出去。

蒙兴意识到那人就是表姐的结发夫君,忍不住跟了出去,在听到细碎的“小白脸”等话语,听到他们两人说起他,他心里惊雷一般,终于认识到他又迟了一步,如今的她已经被另一个迷途知返的人挽回。

之后,他有意去拉她的手,却察觉到她因为另一个人的存在,有意回避着他。

于是,在茫然之中,他顺着她夫君的话,痛快地喝了酒,大醉一场后,却见这分不清是美梦还是噩梦的梦境依旧存在,且,他身陷其中,再难醒过来。

看过了一无是处的庄政航,他又去看那位传说中风度翩翩的“燕不独返”。

“他是游侠?”

他这般问,稚嫩的声音里,有勉强克制住的怨恨,若不是下面那人,简妍怎会眼瞎,怎会那般的心硬如铁。

她笑着说:“他是读书人。”

看着她笑,蒙兴不禁想,说起燕曾时,她依旧在笑,不知说起自己时,她可会咬牙切齿?

终究是不同了,如今,他再也不用在外漂泊,以后,他也会迎娶一位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多年之后,看着她的女儿九斤欢快地在自己耳边说着他们夫妻之间的趣事,蒙兴眯着眼倾听之时,不由地想,有没有一刹那,就如他时时刻刻妄想不顾一切地带了她走一般,她有没有想过,放弃人生的前二十年,等着他长大,等着他回来。

91相逢不识

柳素晨进来后,第一眼就瞧见柳檀云身上那华贵的衣裳,望了眼就移开眼,笑道:“云妹妹这衣裳着实精致。”

柳檀云笑道:“叫大姐见笑了,大姐等一等,容我换了衣裳。”说着,就向里间去,没一会子换了一身藕荷色的家常衣裳出来,头上的发髻松松地挽着。

柳素晨笑道:“妹妹做什么打扮都好看。”说着,便犹豫着该如何开口。

柳檀云早知柳素晨上回子通风报信不是白做的,就请了柳素晨在客室炕上坐下,待凤奴上了茶之后,便呷着茶水,等着柳素晨开口。

柳素晨抿了抿嘴,望了眼凤奴,待凤奴得了柳檀云的话出去后,就说道:“妹妹可知祖父叫母亲早些给我定下亲事。”

柳檀云笑道:“这个我可不知道,但依着旁人的意思,大姐不嫁了人,我跟绯月也只能等着。”说着,心想早先柳素晨大费周章跟小顾氏周旋着,将自己的亲事足足拖了一年,如今只怕是柳老太爷发下狠话了,柳素晨急了,才寻了她。

柳素晨微微笑了笑,不甘心如柳尚贤一般被人急匆匆嫁出去,说道:“妹妹,你也知道我的心思——母亲如今也乐意成全我,毕竟她娘家没人,在家里就少了三分底气。”

柳檀云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跳,随即笑道:“大姐,我说过凭你的本事行事,我并不插手,且大姐的亲事,也轮不到我来管。”

柳素晨嗯了一声,随即苦笑道:“自从上回子我给顾表哥去了信,顾表哥回信只说想娶柳家大小姐,我去信说了我才是柳家大小姐,他就再也没回信过来。可见在顾表哥心里,我算不得是柳家大小姐。”

柳檀云笑道:“大姐何必为了旁人的话妄自菲薄?”

柳素晨淡淡地一笑,又开口道:“尚贤姑姑出嫁时,厉夫人来跟母亲说了几句话,母亲问起表哥的事,厉夫人说顾表哥在江南的老师要将自己的女儿许给顾表哥,顾表哥婉拒了。母亲听姨娘说了些话,心里倒是巴不得顾表哥有出息,也好叫她在柳家有个依仗。因此,母亲的心思是乐意叫厉老爷替顾表哥向祖父提亲。”

柳檀云笑道:“大姐不问外事,想来不知厉大人又要被贬出京城了吧?因厉大人多番连累祖父,祖父已经上了折子,只说年老体衰,无暇管教厉大人,日后随厉子期如何,再不过问了。陛□恤祖父年迈,又感念祖父往日功绩,便在朝堂上发话,不许旁人再以厉大人之事攻讦祖父。”说完,心想厉子期这起起伏伏的,可见在陛下眼中,他也如鸡肋一般,弃之可惜食之无味。

柳素晨一愣,原本厉子期是最好的媒人,没成想,厉子期又要出京了,且瞧着柳老太爷不仅未替厉子期奔走,而且再也不肯关照厉子期了。因没想到这事,原本盘算好的事有变,柳素晨愣住,心里一时茫无头绪,也就不知该说些什么。

柳檀云见柳素晨面向原本就寡淡,此时因心里有事牵挂,面上就更有凄苦之感,说道:“不提这个,原本大姐过来所谓何事?在我要多谢大姐上回子捎话过来,倘若能做的,我自是会替大姐去做。”

柳素晨开口道:“原也没什么,只是想叫你替我试探一下祖父的意思,顺便在厉老爷对祖父说项的时候替我说上几句好话。”说着话,就握紧了帕子。

柳檀云笑道:“大姐可是瞒了我什么?倘若瞒了,却也没什么,总是大姐的自由。”

柳素晨沉默一会子,随即开口道:“重阳的时候我随着母亲去家庙里探望祖母,一个尼姑塞给我一封信,信上顾表哥只说叫我等着,祖父自会答应我们的事。”

柳檀云眼皮子跳了跳,笑道:“就没说旁的?”

柳素晨先不言语,随后从袖子里拿了信递给柳檀云。

柳檀云接了信,瞧了眼里头的话,见头两句是顾昭痛定思痛的话,后头就是劝着柳素晨教唆小顾氏寻了厉子期两口子给柳素晨和他做媒。将信还给柳素晨,柳檀云见柳素晨脸色有些发白,心知柳素晨也猜到这其中的事不对劲,先不说厉子期降职一事,只说顾昭信里如何能笃定柳老太爷会答应了他跟柳素晨两个的亲事。

“大姐的心思可还在顾昭那边?”

柳素晨微微一颤,随即点了点头。

柳檀云叹息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大姐这又是为了什么?”

柳素晨苦笑道:“我也想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原瞧着他自幼喜欢你,就替他不值,瞧得多了,兴许就怜悯他、喜欢他了吧。”说着,又将信收到袖子里。

柳檀云笑道:“大姐何必自苦,你没瞧见小姑姑如今过得很好么?”

柳素晨摇头笑笑,站起身来,拿了自己的披风披上,然后说道:“我不比你聪明,不知顾表哥这是要做什么,就由着你来想吧。只求着你日后见我落魄了,就送我一些银钱度日吧。”说着,心里也不知自己这般做会否害了顾昭,只在心里左右为难着,就裹了披风,向外头去了。

柳檀云待柳素晨走后,顾不得去想柳素晨做什么摆出一副飞蛾扑火的架势,只想着顾昭又在算计什么。想了半日,想不出头绪,问了人得知柳孟炎在书房里,便披着狐裘去寻柳孟炎。

因下着雪,柳孟炎又才花了银子心里不痛快,于是此时书房里就柳孟炎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坐着,也没个门客陪着说话。

柳檀云进去了,便笑道:“父亲怎一个人坐着?”说着,就伸手拂了拂肩上雪珠子,然后见柳孟炎盯着她看,心里一跳,疑心柳孟炎看出什么了,随即镇定下来,走近了说道:“我又没要父亲八万两银子,父亲瞪我做什么?”

柳孟炎懒懒地嗯了一声,问道:“见着循小郎没有?”

柳檀云嗯了一声,就在一旁坐下。

柳孟炎听到柳檀云嗯,面色微微变化,虽不乐意叫两人相见,但柳老太爷、何老尚书都由着他们,他自然也没有话说。

柳檀云叠着手,开口道:“女儿这会子来,是为了问一个人的事。”

“欧华庭?”柳孟炎略带失望地说道,因欧华庭做下的事,失望之余又有些鄙夷,“你问他做什么?”

柳檀云笑道:“谁问姓欧的了,是顾昭。也不知如今顾昭在做些什么。”

柳孟炎说道:“平白无故问他做什么?他远在江南,我怎会知道他的事。”

柳檀云思量一番,暗道不能将柳素晨出卖,又要叫柳孟炎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那该如何说才好。想了一会子,就说道:“听说顾昭看上了咱们家大姐姐,要叫厉大人替他说媒。”

柳孟炎嗤笑了一声,说道:“痴心妄想。”

柳檀云说道:“只是顾昭话里的意思笃定的很,不得不防。”

柳孟炎说道:“你大姐姐是你二叔房里的,轮不到咱们父女两个来管。”说完,又觉柳檀云太过清闲了,如今柳绛晨也有十岁了,也不见她过问一句,成日里倒是将柳素晨、柳绯月的事挂在心上。

柳檀云说道:“父亲,顾昭的手段父亲还没见识过吗?早年听说明叔将二叔房里的婴儿抱出去,他就能撺掇了二叔养个孩子在外头引诱父亲,想设下陷阱叫父亲跟祖父两个不合。若是父亲对他掉以轻心,指不定会如何呢。”因上辈子对顾昭的所见所闻,这辈子一开始,柳檀云对着顾昭的所作所为就不敢小看,唯恐错漏了哪一步,就中了顾昭的奸计。

柳孟炎原说柳檀云小题大做,此时见她一本正经,便也上了心,暗道柳檀云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也犯不着拿了这事跟他取笑,于是便问:“你听谁说的?”

柳檀云心想自己且对不住厉子期一回,就说道:“自然是听厉家的夫人们说的,早先四叔娶妻,小姑姑嫁人,厉家都来人了。女人嘴快,三两句闲话就带出来了。”

柳孟炎闻言,便道:“许是顾昭高估了厉子期,只当厉子期说话你祖父会答应,才会这样说。”说着,又想倘若顾昭说服了柳仲寒要他这个女婿,到时候柳仲寒提出来,柳老太爷自会不待见柳仲寒。如此,他又能够坐收渔翁之利,倘若现在柳老太爷就叫柳仲寒将国公之位传给柳清风,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了。

柳檀云瞧见柳孟炎笑了起来,便知道柳孟炎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说道:“父亲不可,倘若顾昭当真有什么法子叫祖父骑虎难下,就答应了这桩亲事,岂不是给清风留下了后患?”

柳孟炎浑不在意地说道:“你莫操这心,你祖父定然定然不会答应这事。”说着,又对柳檀云道:“有这功夫,倒不如好好教教你妹妹,叫她大方一些,过两年也好随着你母亲见人。”

柳檀云见柳孟炎不在意自己的话,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她去跟柳老太爷说去,看看柳老太爷是否也这般不当一回事。

柳孟炎瞧见柳檀云扭身走了,便轻笑一声,暗道顾昭那黄毛小子能翻腾出什么浪来,便是翻出浪来,也是叫柳仲寒难做罢了。想着,就将顾昭的事放下,暗道明日将顾家大少爷喊来问欧华庭的事才是正经。因想到欧华庭,就觉被人打了脸,心里闷闷不乐,又叫人去喊了柳清风一起吃晚饭。

第二日一早,因柳孟炎传唤,顾家大少爷就及早地赶过来了,见着面,因知道欧华庭的身份了,对着柳孟炎就有些尴尬。

柳孟炎先是冷着脸,后头想着顾大少爷并不知情,便问:“你怎跟华庭认识的?”

顾大少爷忙道:“侄子是在鸳影楼见到他的,那会子欧小弟正被老鸨逼债,侄子见他可怜,又知道他名落孙山无颜回乡,才收留了他。这会子侄子正想着给他买了屋子,叫他娶妻生子呢。”说着,就堆着笑,唯恐柳孟炎动了怒。

柳孟炎唔了一声,然后问道:“听说华庭问了许多我的事,你都跟他说了什么?”

顾大少爷忙道:“侄子哪里敢跟他说什么,不过是说些您老人家体恤侄子,为侄子主持公道的话。”

柳孟炎望了眼翻身之后就没了早先谦恭模样的顾大少爷,冷笑道:“当真只说了这些?”

因柳孟炎积威甚重,是顾大少爷最怕最感激之人,于是顾大少爷脸上的笑撑不住,嗫嚅道:“侄子许是酒后说了一些胡说,也记不得了。还有,欧小弟早先想叫侄子介绍他跟朱太尉认识,侄子没舍得。”

“那你记得的是什么?”

顾大少爷道:“约莫是叔父如何帮着侄儿翻身的,除此之外,侄子对天发誓,什么话也没说。”

柳孟炎伸手拍在桌上,冷哼一声,暗道欧华庭这是做什么?难不成早些年锦衣玉食地养着他供着他,又不计较他害吕氏的事,如今还要等着他来寻仇不成?

“欧华庭呢?”

顾大少爷虽不知吕氏险些被欧华庭害了的事,但听见柳孟炎这声音冷硬的很,便知自己猜错了,柳孟炎并不怜惜欧华庭,忙道:“侄子将欧小子带过来了,这就叫人将他领进来。”说着,见柳孟炎点头,也不再喊欧小弟,就叫人去将欧华庭领进来。

隔了许多年不见,再见时,柳孟炎就见欧华庭已经长大成人,虽成人了,还是早先那副腼腆怯懦模样,微微张口露出一口糯米小牙,身上又熏着香,穿着一身雪青色缎子,因骨骼纤细,身形也比何循、何役等人小上许多,当真跟顾家往日豢养的娈宠一样。

欧华庭怯怯地道:“给叔父请安,多年不见,叔父可安好?”

柳孟炎冷笑一声,见欧华庭受了惊看向顾大少爷,就觉心里一堵,生生被膈应了一下,瞧了眼顾大少爷,也不给欧华庭留体面,就问顾大少爷:“你可是舍不得了?”

顾大少爷忙道:“表叔,您老人家是侄子的再生父母,侄子哪里有什么舍不得的东西?”说完,就讪笑不止。

柳孟炎点了头,忽地问欧华庭:“你哪里学来的这一口吴侬软语?”说着,就清了清嗓子,毕竟是曾经想当做养子养大的孩子,如今再见,瞧见他是这么个模样,就尴尬的很。

欧华庭嗫嚅道:“家里四叔祖没有子嗣,便将我领去家里养着。后头四叔祖去了江南做买卖,我便跟着去了。”

柳孟炎一愣,想起欧家老四仿佛就是个好男风的,一时间再看欧华庭,虽知自己当初送他走,是欧华庭自己自作自受,但也能想到欧华庭回了欧家,又无父母兄弟,随着那四叔祖过日子,必然是受了那四叔祖欺负了。因他素来心思多,便想难不成欧华庭对着顾大少爷问东问西,是想着替自己报仇?

柳孟炎当着顾大少爷面问:“这么多年了,你可知错了?当初若不是你听信了旁人教唆,险些害了你婶子你表弟性命,我也不会送了你走。”

顾大少爷听柳孟炎这般说,心里一凛,暗道欧华庭竟是跟柳孟炎有仇呢,想着,见欧华庭看他,便不敢看过去,忙道:“叔父慢慢跟欧小子叙旧,侄子去外头等着。”

柳孟炎点了头,瞧见欧华庭涨红了脸不敢吭声,就又问:“你打听我的事做什么?还有什么不知的,你径直问我就是了。”

欧华庭唧唧呜呜了一句,柳孟炎也没听清楚,便说道:“你大声一些。”

欧华庭攥着袖子说道:“侄子并没有说什么,许多年不见,侄子想念婶子的很,想去给婶子请安。”

柳孟炎清了清嗓子,心说欧华庭如今这身份哪里有脸去见吕氏,说道:“你婶子身上不自在,不见外人。你且说,你打听我的事做什么?”

欧华庭面上带笑,只不肯说,待瞧见自己拿了对着顾大少爷的笑对着柳孟炎,叫柳孟炎脸色越发难看,就红着脸低着头不言语。

柳孟炎冷笑道:“我手上不知撬开多少的人铁齿铜牙,你当你不说,我就拿你没办法了?”

欧华庭细声细气道:“侄子是想知道叔父近况,自离了叔父,侄子心里内疚,又无颜回来……”说着话,听到柳孟炎哈哈的冷笑声,就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个整话来。

柳孟炎说道:“据我说,你是来寻我报仇呢。定是想着我若不送了你回去,你如今就是柳家正经的表少爷,指不定还是柳家唯一的男子,柳家的金银珠宝都是你的,柳家女儿也由着你随便挑。”

“叔父还有表弟,侄儿哪里是唯一……”

柳孟炎不听欧华庭说话,心想若是欧华庭在,柳清风哪里能够出世,兀自说道:“你心里想着你自己不过是年幼无知,做下糊涂事,况且也没害到谁,我就将你送回欧家,未免太过铁石心肠、狼心狗肺。”说着,见欧华庭脸色变了又微微握拳,心知自己猜对了欧华庭的心思,“欧家人也因你做下的事嫌弃你,唯恐得罪了我,又不肯养你,只你那人面兽心的四叔祖看上了你,领了你回去,将你个正经的少爷糟蹋成如今这在他人身下卑躬屈膝承欢的模样,于是你就想我是你的大敌,是我将你害成这样的,定要叫我得了报应才好。”说着话,又庆幸从何循那边知道欧华庭来了京里,不然指不定要叫他在背后捅下多少刀子。

柳孟炎为官多年,这威严的话里又满是嘲讽鄙夷,欧华庭被他镇住,忍不住吓出眼泪来,弱弱地说道:“叔叔,表叔……”

柳孟炎冷笑道:“只知道我这些年的事又能怎样?凭你能扳倒我?若没有我养着你那几年,你早就落到你四叔祖手中了,更遑论你不过是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说着,想起欧华庭想叫顾大少爷引他认识朱太尉,暗道指不定欧华庭背后勾搭了谁,要将他的事说给旁人听,于是又喝道:“你还跟谁勾结了?”

欧华庭惧怕柳孟炎,唯恐自己脱口说出来,就咬紧了嘴唇,一双眼睛蒙着水雾惶恐地看着柳孟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