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灼华一惊,这可是连丹珠儿也没打探到的消息。

她睁大眼睛,道:“然而你如今已经十七。”

宋元浪微笑道:“是啊,我如今已经十七岁了。”

离弱冠成年,还有三岁。

燕灼华一时无话,只看着宋元浪。

原觉得他清秀,知道他的病了,此刻再看,感觉的确不同。

白到有些病态的皮肤,淡墨色纤细的双眉,弧度优美的尖下巴,还有那紫色的薄唇。

嘴唇发紫,那的确是心脏有疾的症状。

宋元浪低着头,绷紧了嘴角,忽然道:“别这么看我。”语气很平和,语调也舒缓,听不出情绪。

然而对着长公主殿下说出这句话,本身就代表了一种情绪。

燕灼华收回目光,淡淡道:“是我失礼了。”

宋元浪轻声道:“既然十七公子眼疾已经有了治愈之法,在下便再没有能入殿下眼中之物。”他始终低着头,像是在勉强自己不要流露出失望低落的情绪,“殿下请回吧。”

燕灼华问道:“那你所求之事呢?”

宋元浪闻言一颤,咬紧了下唇,半响低声道:“这样唐突的请求,请殿下只作从未听过吧。”其情其状,实在堪怜。

燕灼华却视若无睹,立时点点头,道:“好。”一面说着,一面站起来,一手攥住十七左臂,牵着他向外走去,“多谢你的佳茗款待。”

宋元浪在她身后抬起头来,望着她的背影。

燕灼华仍向外走着,背对他继续道:“你保重身体。”

宋元浪微笑道:“多谢殿下叮咛。”他紧紧盯着燕灼华的背影,心里默数着:一步、两步、三步…

燕灼华走到门边,果然停了下来。

她缓缓转过身来,看了看戴着眼罩的十七,又望向宋元浪,忽而笑道:“多试一种法子,总不会有害处。”

宋元浪仍是微笑着,眼睛里的却神采生动起来。这位长公主殿下,果然是位怜弱的心软之人。

燕灼华看着他,暗想,原来这宋家四郎高兴起来是这幅样子。

却见宋元浪将收起来的茶具又都排开,更亲自挪来火炉银炭。

这一番动作,其实并不如何劳累,宋元浪却已经喘息不止。

他抚胸弯腰在火炉前,涔涔的汗水顺着瘦削的脸颊滑落。

燕灼华站在一旁看着,见他原本过分苍白的脸颊此刻润上了霞色,比之方才有生气了许多。

炉火上的茶水还未煮沸,她却已经嗅到了新鲜浩荡的茶香。

那香气却是来自宋元浪身上。

燕灼华静静看着,忽然掏出丝帕,轻轻贴上了宋元浪汗湿的鬓角。

宋元浪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按住贴到面上的丝帕,有些发愣地看向燕灼华。

燕灼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来,淡声道:“四郎倒真是茶痴。烹起茶来,便什么都忘了。”

宋元浪还按着那方丝帕,轻轻抹了一下脸颊,便不好再用,握在手里,却不知道该还回去,还是留下来。听了燕灼华的话,他又愣了愣,才找回微笑,尽量平静道:“殿下稍候,须臾间便好了。”

燕灼华拂开衣裳下摆,随意地坐在茶炉旁的蒲团上,淡淡道:“须臾间是多久?”

这问话来无踪迹,宋元浪一心扑在烹茶上,闻言又愣住。

燕灼华却没想等他回答,自顾自地继续淡淡道:“佛说,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为三十须臾。”

宋元浪迷惑地听着,忍不住把视线从茶炉上挪开,看了燕灼华一眼。

却见她正笑吟吟望着他。

燕灼华说话的语气却仍是淡淡的,“所以你说的须臾间,莫不是三刻钟?”

宋元浪望着她的笑颜,这才会意过来,长公主殿下是在同他说笑。

他微微张嘴,有些意外地抚着眉头笑起来。

燕灼华静静看着他,淡声道:“你该多笑笑。”

“嗯?”

“你笑起来好看。”燕灼华淡声道,就跟在说“这杯茶不错”或者“今天天气不错”一个口吻。

宋元浪不知该如何反应,一时沉默,低头去看茶炉。

银壶里的山泉水煮沸了。

咕嘟咕嘟的冒泡声中,宋元浪找回了微笑。

他微笑着,轻轻问道:“比十七公子笑起来还好看么?”

燕灼华闻言,眉毛一挑,向十七望去。

却见他独自隐在草屋深处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46、茶炙

燕灼华起身走到十七跟前,笑道:“我家十七笑起来也好看。”说着,用指尖碰了碰他紧绷的脸颊,又低声在他耳边道:“只是有旁人在,你多半是不肯笑的,是么?”

两人私下相处时,十七常常低着头微微笑;有旁人在场,他更多时候会一脸正经,不管燕灼华说什么做什么,他总是一张镇定自若的脸。

这会儿也是,十七静静立在原地。燕灼华伸手来碰他,他也不躲;同他说笑,他也听着。只是没什么反应,既不笑也不回话。

燕灼华笑着摸摸鼻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十七。

宋元浪此时守在茶炉旁,微笑道:“殿下,茶好了。”仿佛问出“比十七公子笑起来还好看么”这个问题的人并不是他。

所以他也并不关心答案。

“哦。”燕灼华漫不经心应了一声,从十七身上收回视线,才反应过来,“哦?你的法子,是如何用这茶治眼疾的?”

宋元浪直接将装满煮沸茶水的银壶提到案几上。这一下动作,让他脸上霞色更盛。他放下银壶,立时就抚住了心口。

燕灼华走过来,皱眉看着他发紫的唇瓣,没说话。

宋元浪喘息了两下,轻声道:“请十七公子取下眼罩。”

十七还立在阴影里没动。

燕灼华唤道:“十七?”声音里有一点淡淡的不耐。

十七慢慢走来,自己伸手在脑后,解下了眼罩。

他仍是闭着眼睛,眼窝比常人要深,浓密的睫毛安静垂着。

宋元浪走到他面前,细细看着他眼睛周围,而后引着他弯腰将脸停在银壶上方一寸远处。

燕灼华在一旁看着,至此出声道:“沸茶热气如滚,此举当真无碍么?”

宋元浪微笑道:“此银壶乃是特制而成。水虽已沸,温度却不高。”他手按住银壶顶上的机关,又道:“殿下若担心,可来亲自一试。”

燕灼华靠近了一点,见他已经打开了银壶,便伸手在顶上,果真只有微暖的气流涌出。

她“咦”了一声,还没说话,就被一阵盛大浩荡的清香裹住了。

“十七公子,请保持这个姿势。”宋元浪轻声道,“今日且不要睁眼。”

这股茶香令人心神沉醉,有一会儿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良久,燕灼华叹道:“你这里的好茶,倒真是不少。”

宋元浪微笑道:“在下班门弄斧了。”又道:“今日是第一次,不敢鲁莽让十七公子睁开眼睛。第二日便可微微睁开。”

“何时才能完全恢复呢?”燕灼华问道。

宋元浪道:“视情况而定。若顺利,三日便可。”

“若不顺利呢?”

“唔…至多七日。”

燕灼华在心中盘算,原本黑黑戈及说十七要取下眼罩,还需旬月;宋元浪这么一来,总是少了几日,也不算坏事。

离开前,燕灼华淡淡道:“宋元澈已经回了大都。黑黑戈及还留在南安给我用着。左右他也是闲着。”

宋元浪抬眼看她。

三人已经来到草屋外,远处一轮红日西坠,透过重重竹林,洒落满地霞光。

那霞光落得燕灼华满身满脸,令她看上去温暖可亲了许多。

她对上宋元浪的目光,平静而持续地一直看着,淡淡道:“我明日让他来你这里一趟。虽说是先天的弱症,纵然不能治愈,少吃些苦头总是好的。”

宋元浪轻声道:“劳殿下费心了。”

燕灼华笑起来。

她的笑容总是很灿烂,嘴唇勾起的弧度很漂亮,露出一口雪白的贝齿。

与她平时高冷疏离的模样截然不同。

宋元浪瞳孔微晃,移开视线,去看那万竿翠竹,飞鸟落霞。

这次的来访者已经离开,宋元浪却还未回过神来。

他抚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心口,独立在幽深的小径上。

林间晚风股荡起他单薄宽大的青色衣衫,勾勒出一个孤单瘦削的背影。

热热闹闹的正院里,燕灼华正在同十七说话。

“我这几天都不得空了。你自己记得去宋元浪那里——我让修鸿哲陪你过去。”燕灼华端详着又重新戴上眼罩的十七,忽然问道:“你不高兴么?”

十七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否认,“没有…”

燕灼华勾起嘴角,冷冷道:“说谎。”

十七张开双唇,想要反驳,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

燕灼华却笑起来,她笑着揉了揉十七的脑袋,道:“因为耽搁你练武了——所以不高兴?被我发现了吧。”

十七有些颓然的闭上嘴巴,没承认,也没否认。

燕灼华半玩笑半认真道:“若被我发现,你没去宋元浪那里,又跑去练武——我就让你没日没夜练武去,不许你吃饭,也不许你睡觉。”

十七闷闷道:“我会去宋元浪那里的。”说完,把脸转向墙壁一侧。

燕灼华好笑地看着他。

绿檀在外面轻声道:“殿下,晚膳布好了。”

燕灼华便从软榻上起身,走过十七身边时,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脸颊,笑着走出去了。

燕灼华一面用着晚膳,一面在心里想着事情。她在考虑,用谁去办宋元浪生父与生母合葬之事。

她身边最得力的人,便是朱玛尔。而朱玛尔已经被她派去大都了。

再来绿檀、丹珠儿,都是近身服侍之人;于外面俗物一窍不通。虽有一个修鸿哲,却是鄂国公的侄子,不能完全信任。

燕灼华有些头疼,她想,是时候搬出禁宫,独立开府了。燕国的公主,有了公主府之后,会有相应的府里人员配置——那才是属于公主的人。

只是单独开府,总要在大婚以后。

她却要与谁成亲呢?

上一世,她及笄后嫁给宋元澈,却因着宋元澈的巧舌如簧,并没有入住建好的公主府;反倒是跟着他住在宋家单独的府邸里。

如今想来,只怕是在公主府里,他多有掣肘,谋逆不易吧。

想到宋元澈,便又琢磨起今日见过的宋元浪。

不愧是表兄弟,一样的心思机敏,惯会利用人心。

外人看来,她这燕国独一无二的长公主殿下自然是过得光鲜亮丽,内里的苦处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如今的情形,跟一举一动都被小姜氏看在眼里的宋元浪又有何不同?

燕灼华想到这里,心情烦躁起来,按住额头,粗粗吃了几口饭食,也不知滋味如何,便觉得饱了。

将烦心事先放在一旁,燕灼华唤来丹珠儿,问她道:“过几日便是宋家二老爷子的六十大寿了,可确定了宾客名单?”

丹珠儿回道:“宋家把寿宴定在了‘水榭听香’,那地方虽然景致优雅,到底是出了城的。宋家便没请上了年岁的宾客,若有略不过去的,只请对方的子侄辈来。”

“哦?”这倒新鲜,这种六十大寿,一般都会请几桌熟识的老人,聚在一起。虽是出了城,这些人有车马送行,也并不如何辛苦。

宋家倒是体贴。

燕灼华便听丹珠儿将宾客名单一一道来,却也不过是官绅之家,没有什么出奇的。

是夜为宋家二老爷子的六十大寿上心之人,却不只燕灼华一个。

南安城郊一处破旧的旅店,只有一盏昏黄的灯笼挑在屋檐下。

“慧儿,你睡下了?”粗噶苍老的男声隔着薄薄的窗户纸传来。

黑娘子先是浑身一紧,听出来人声音,才略微放松了些。她放下掀开的衣袖,拿起床头的黑色面纱盖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

“慧儿?”

黑娘子这才走到门边,为了镇定呼了口气,伸手拉开了门栓,冷声道:“义父。”侧身让出路来。

彭虎大步闯进来,大马金刀地坐在简陋的长椅上,一双精光四射的大眼睛瞪着黑娘子,粗声粗气问道:“宋祭酒怎么说?”

这说的便是宋家二老爷子宋长康。

黑娘子道:“都准备妥当了。寿宴那里,只要燕狗那公主敢现身,定然死无葬身之地。”她垂着眼睛,淡漠生死。

彭虎这才满意了些,又问道:“那公子呢?”

黑娘子仍是垂着眼睛,“公子会事先被人隔开,时机成熟,就给咱们的人请回来。”

彭虎抚掌大笑,“不错不错。这番救出公子,慧儿你当记头功。”

“不敢当。”黑娘子低下头去,“全靠义父栽培。”

两人就机密之事,又说了半响的话。黑娘子送彭虎离开。

彭虎看她推开房门的动作,忽然眉头一皱,瞪起铜铃般的眼睛,问道:“你手臂怎么了?”

黑娘子下意识地退开一步,又勉强笑道:“前几日出去打探消息时,不小心受了伤。”

彭虎拧眉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