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元一个人得了帕子,好似赢了一样,咯咯的笑。

穆戎道:“等大一些,得教他看书了。”

才几个月就说看书,这父亲啊,跟母亲就是不一样,穆戎没当过父亲,更是莫名其妙的,姜蕙暗地里腹诽,好像不知道怎么与儿子亲近一样。

他每回看到儿子,也不太摸他亲他,不比对着她那样亲密。

可这孩子,又是他自己想要生的。

穆戎这会儿想起一事,笑道:“今儿得了捷报,你堂姐夫打了胜仗,不日便会到京。”

“那正好赶上春节呢!”姜蕙很高兴,也松了口气。

二人闲说几句,用了晚膳后,殿外周知恭来了,与何远轻声耳语,何远脸色一变,急忙忙进来,立在不远处道:“皇上!”

这等时候,他原是不会打搅,穆戎劳累了一日,回来坤宁宫见见妻子儿子,便是为放松的,可现在,何远毫不犹豫的出声,定是有事情。

姜蕙虽然一早便决定不管,可见穆戎的神情有些变化,她忍不住就担心起来。

穆戎走过去,何远与他说了几句,最后一句却叫姜蕙听见了,太皇太后请穆戎过去,商量一些事宜。

这么晚!

再说,又有什么事情要商量呢?若是为过年,也得叫上她啊,姜蕙把阿元交给奶娘抱着,起身。

穆戎回过头,与她道:“朕去一趟慈心宫。”

橘红色的烛光里,他眸中情绪很深,浓重的好像沉淀了许多东西的水潭,叫她的心忍不住就跳快了一些。

“皇上,妾身能一同去吗?”她伸手握住他衣袖。

莫名的,有些不安。

跟那日康太子妃中毒时一样。

穆戎笑起来,伸手轻轻按在她肩膀上:“只是去见见皇祖母,你担心什么?就在这儿等着朕罢。”

他放开手往前一步,谁料到她的手还抓着自己袖子。

依依不舍。

她还是感觉到了什么,那么敏锐的人。

他握住她那只手,柔声道:“朕很快就回来。”

目光笃定又温柔,她呼出一口气,终于放开手。

穆戎转身走了。

慈心宫里,太皇太后端坐在高椅上,见到他进来,笑着道:“这么晚打搅皇上,还请皇上莫介意。”

穆戎坐下来:“怎么会,您可是朕的皇祖母。不管何时,朕总会来见您的。”

太皇太后目光闪了闪,叫人上茶,一边道:“是为你父亲的事情。”她叹口气,“去了滇南也没个消息了,你最近可得了他写得信?”

穆戎笑一笑:“父亲身边有好些人护着,不会有事,再说,便是他写了信,滇南遥远,这信过来,恐怕也在途中呢。”

“原先过年他没有一次不在宫里的。”太皇太后语气幽幽,“我真有些不惯。”

她看着茶水端上来,放在穆戎手边。

滚热的水,在夜里冒出丝丝的白烟,袅袅升上来。

在冬日里,喝上一口热水,那是最舒服不过的事情了。

穆戎鼻尖闻到一缕香,他伸手端起了那杯茶。

第111章

太皇太后忽地想起多年前,两个孙儿都还年幼,她一手抱着穆炎,一手抱着穆戎,那时候,哪里会想到今日。

穆戎把茶盏端在嘴边,却没有喝下去。

他看着这茶,好像没见过茶水一样。

太皇太后忍不住微微握紧袖子。

“皇祖母您大概一直想知道皇兄是怎么死的罢?”他忽地笑了笑,当初穆炎被抬回来时,他不会忘记太皇太后的眼神,好似是自己害了他一样,只奈何那支毒箭确实是杨毅射的,她无可奈何的接受了这个事实。

然而,人心里一旦有疑问,随着时日,越积越浓。

终于,她把他身边的暗卫抓了去。

不然普天之下,谁敢动皇帝身边的人?

太皇太后的脸颊由不得抽搐了两下,她竭力装得平淡:“是被魏国余孽…”

“不,是被他自己害死的。”穆戎把茶盏放于桌上,“皇兄一早便于他们勾结,早前在宫中,在您的的寿日,他就想杀了父皇与朕,可惜阴差阳错,功败垂成。那次狩猎,他又想与杨毅联手杀了父皇,好凭着太子的身份立刻登基,然而…”他讽刺的一笑,“杨毅死了儿子,只想复仇,故而他才能轻而易举便杀了皇兄。”

这番话好似惊雷,太皇太后脸色剧变,指着穆戎道:“你信口雌黄!炎儿岂会做出这等天地不容的事情!”

竟然要弑父!

不,她喜欢的孙儿绝不会如此。

一定是穆戎想遮掩,才把所有的错都推在穆炎身上。

人都死了,如何查证呢?

太皇太后猛得把手边的一个白玉细颈瓶拂到地上。

碎裂的声音响彻大殿,直传到外面。

她的目光也随着往外看去。

可只听到风声,什么都没有。

穆戎安静的看着她,面上带着一些怜悯,人年纪大了,难免变得糊涂,可惜他这皇祖母英明一世,到最后却被人玩弄于鼓掌,可怜又可惜。

他道:“刚才王熙成已经伏法,宫门今儿不会全闭上,皇祖母,您要玩瓮中捉鳖只怕是不成了。”他站起来,端着茶盏慢慢走到太皇太后面前,“要不您把这喝了,朕看能不能饶王家株连九族之罪。”

他语气平淡,轻如微风,可入得耳朵,寒气好像这严冬,能把人都冻僵了。

太皇太后身子一颤。

原来他都知道!

可分明她已经做得极为隐秘了,他如何得知这些?

她身边有细作?

太皇太后此时才知,她真正的错了,自从穆戎登上帝位,这天下便是他的,谁也抢不走,她的时代早就一去不复还,她拥有的,看着可靠,却是不堪一击。

见那茶水如琥珀,在烛光下折射出些许波光,她慢慢伸出手,惨笑一声:“但愿皇上能信守承诺。”

她再不是当年那个怒斩孽子的人了,愿赌服输。

然而,当她的嘴唇刚刚沾到茶盏,就被穆戎又夺了回来,他冷笑道:“朕要取你的命,易如反掌,只当年您匡扶父亲,对越国有功,朕也不想学皇兄,亲手杀了您。明儿,自搬去明园罢。”

明园在城外十里之地,乃皇家庄园,只寻常没人去,一直空着。

他是要太皇太后去那里养老,不再过问世事。

已经网开一面。

太皇太后嘴唇微颤:“炎儿,他当真与魏国余孽勾结?”

她仍想要个答案。

穆戎挑眉:“朕何须骗你,当初为怕你们伤心,不曾告知。”他有几分唏嘘,“那回是朕错了,便是不告诉父皇,也得告诉您。”

所剩无几的亲情,到这儿,消失殆尽。

他不得不承认,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奇怪的,他永远都得不到皇祖母的喜爱,如同他的皇兄一样。

太皇太后闻言,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瘫坐在椅子上。

徐氏闻讯赶来,见到她这副样子,惊得脸色雪白,扑上去道:“皇祖母,您怎么了?皇上…”

穆戎冷冷看着她。

徐氏由不得打了个冷战。

穆戎道:“皇嫂,时至今日,你没有话说?”

徐氏茫然:“不知皇上何意?皇祖母瞧着病了,皇上还不宣太医吗?”

看她不肯老实交代,穆戎徐徐道:“上回你中毒,朕叫人查遍了宫中所有奴婢,唯独没有查你,朕想你孤儿寡母过得艰难,谁想到你与你父亲尚不死心,也是,若皇兄不曾去世,你这会儿便是皇后,谁又能甘心呢?那吴监丞家中有个弟弟,正巧不久前消失了,吴监丞想必是为救他弟弟甘愿舍命,好让你演上一出戏,叫皇祖母疑心是朕要杀你们母子俩。”

他把茶递到徐氏嘴边:“为陷害朕,你不遗余力,那么为阿仪,你且再中回毒罢。把这喝了,喝下去,阿仪不用死,不然他被你养大,将来也是死路一条。”

徐氏身子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皇上,妾身不曾…皇上您误会了。”她伏地哭道,“妾身岂会做这等傻事?”

穆戎道:“来人。”

何远领着几个护卫应声而入。

“让她喝下去。”

何远接了茶,叫两个护卫一人抓住徐氏一只手,他一捏徐氏的下颌,把茶水悉数倒了进去。

徐氏四肢一阵抽搐,血从嘴角流出来,她连惨叫都没有发出就死了。

死在太皇太后面前。

太皇太后浑身冰冷,没料到是徐家人在背后推动,叫她做个替死鬼。

她果然老了,竟然连这点都不能分辨出来。

还留在宫里作甚呢?

她已是个一无是处的老婆子了。

“还请皇上把阿仪交给我,一起去南园,将来也不用封阿仪为亲王了,就叫他当个普通人罢,衣食无忧。”她拖着虚脱的身子起来,郑重的向穆戎请求。

穆戎看了她一会儿,准了。

姜蕙等在坤宁宫,眼见半个时辰过去了,他还没有回来。

耳边听金桂道:“是出了事儿呢,好些禁军被抓了,”她压低声音,“听说是太皇太后身边的护卫。”

穆戎还没动王家,故而太皇太后有好几队禁军护卫,且他们王家也有些人手掌兵权。

难道太皇太后原本是想发动宫中政变?

不过人既然被抓,穆戎想必无事。

可她也坐不得,在屋里走来走去,好不容易听到“皇上”二字,她急忙跑到门口,看见他穿着披风立在那儿,浑身都松懈下来,过去握住他的手道:“您总算回了。”

穆戎道:“不是一早告诉过你,叫你莫担心。”

“可还是忍不住。”她上下瞧他一眼,他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但凡这个样子,必是心里不舒服。

她没再问一个字。

假使是她,恐怕也一样。

被亲人背叛的滋味,谁也承受不了。

这晚上,他就没怎么说话,拿了卷书,也不知看进去多少,回头一瞧姜蕙,她本是在看自己,结果目光却避了开去,装模作样的绣花,他忍不住笑了笑。

她怕打搅他,可又担心他。

故而显得鬼鬼祟祟的。

他眸中一片柔和。

这两年多,他从亲王到太子,又做了皇帝,经历了不少事情,幸好身边一直有她在陪伴着,她聪明,又独立,因为娶了她,好似自己也再没有以前那么孤单,因为她了解他,知道他在做什么。

就像今日,她定是已明白自己的心情。

他问她:“在绣什么?”

听见他说话,姜蕙心道,他大概是好一些了,她笑道:“在绣研屏。”

这研屏是挡灰尘的,而且摆着也美观,当然原本书房都有,可她亲手绣一个,打算送给穆戎,叫他放在御书房里,那么每回见到,就好像看到她呢。

穆戎有些兴趣,放下书过来看一看。

一方淡紫色的锦缎上绣着两只白鹤,其中一只还未绣完。

“怎么会想到绣这个,你书房不是有吗。”他问。

姜蕙道:“还不是皇上说的,叫我不要操心别的,我空闲便只能做这些了。”她也不说是给他的,将来有个惊喜。

可这紫色早已经暴露出来,因他喜欢这颜色。

穆戎假装不知,往后看一眼,便有宫人端了椅子上来,他坐下来道:“明儿皇祖母要搬去南园,你看看有哪些要准备的。”

他终于说了。

姜蕙一根针差点戳到手上,南园冷清,多年未有人烟,早前还有几位武帝的妃嫔住着,可也去世了,现在太皇太后去住,可见这祖孙两个的关系已经到头。

她轻声询问:“那皇嫂跟阿仪呢,皇祖母搬走了,他们仍住在慈心宫吗?”

“康太子妃暴毙了,阿仪随同皇祖母一起去南园。”

又是一个惊天消息。

姜蕙微微睁大眼眸,什么暴毙,看来是被他处死了,那上回的事情许是出自徐氏之手?趁着穆戎与太皇太后关系不好的时候,想利用太皇太后?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最终,落得这个结果。

她点点头:“我会打点好的,皇上…”她顿一顿,“母后那里?您可说了?”

穆戎道:“还不曾。”

正说着,皇太后使人来问了。

怎么也不可能瞒过去,只是面对亲生母亲,他仍有些不忍心。

“皇上,我陪你一起去。”她站起来。

穆戎这回没有拒绝,两人携手并肩往坤宁宫去了。

第112章

不出所料,皇太后难以承受,差点晕厥。

她哭了许久才停下来,伸手拉住穆戎的手:“戎儿,难为你了。”

只有这样疼爱自己的人,才会知道他的伤痛。

哥哥要杀他,祖母也要杀他。

他这一生,兴许是失败的,哪怕得了这整个天下。

穆戎垂下眼帘:“母后,是孩儿没做好。”

皇太后摇摇头,眼泪从她眼眶里滚落下来:“都是我这当娘的错!”太皇太后一早就提醒过她,可她从来没有真正的正视过这个问题,她一直自以为是,觉得自己的儿子定会相亲相爱,不会兄弟相残。

然而,她错了。

她对不起穆戎,也对不起穆炎。

这孩子生出杀弟弟的心,也是皇上太过偏心了,可她并没有好好的安抚,儿子死了,也只顾着自己伤心,没有注意到儿媳妇的变化,如今为时已晚。

这一晚,像是过得特别漫长。

到得第二日,下起了雪。

虽然不大,可也叫这天气越发的冷了,姜蕙想让太皇太后过几日再走,可太皇太后不肯,执意在今日离开,她没有法子,只得吩咐宫人把一应东西准备好。

车队从宫门里缓缓行出,穆戎站在不远处看着,今日一别,也许永生也不会见了。

皇太后没有出来,她还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自己的婆婆要杀儿子,那么残忍,她不好面对太皇太后,想必后者也一样,那么,就把一切都交给时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