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仪式结束,众考生入座,文武百官分立两旁,翰林学士从殿内黄案上捧出试题,授予礼部官员,再由礼部官员开始纷发题纸。

高展明是头一个被纷发到题纸的。题纸是空白的,一会儿皇帝会当堂宣读策问题目,再由众子弟写文章应答。另外还有一张稿纸,给举子们记录一会儿皇上所说的话。

很快,试卷纷发完毕,礼部官员宣布考试开始,请皇帝策问。

李长治手边有一份黄绢,正是今日殿试上的题目。这份题目并非他亲笔所写,而是太后高嫱派人写成,他要做的,不过是一会儿假模假式地宣读罢了。堂堂殿试,国家选士盛举,他竟然连亲自策问的权利也没有,他心中岂会不恨?

李长治咬牙,愤怒地扫了眼高展明。

高嫱从前根本不关心科举的事情,可是这一次破天荒地居然找人来与他说道科举徇私舞弊的事情,他就觉得不同寻常,然而科举舞弊,乃是国家大事,不管高嫱是什么态度,他都要派人彻查,也不过是件顺水推舟的事,最后重新判卷高展明竟然摘得魁首,他心中便道不好,以为是自己又中了高家的圈套!他对于高家子弟愤懑不满由来已久,心中抱有偏见,虽说他看过高展明的文章,却也不觉得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作,高展明能接二连三中了解元和会元,他怎么也不相信高嫱和安国公等人没有插手,可是卷子是苏瑅判的,便是他心中有异议,却也不好说什么。而今日的殿试,高嫱却明目张胆地早就暗中有了安排,题目是她派人做的,肯定早就将题透给了高展明,瞧瞧那高展明,殿下所有的举子都好奇紧张地等着自己开口,偏就高展明,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根本不好奇自己究竟会如何提问!

李长治久久不策问,一旁站着的太监有了急了,小声道:“皇上,殿试开始了,举子们等着您的话呢。”

李长治闭了闭眼,心中冷笑:高展明先前已经做好了准备,才敢如此笃定,自己偏不随了他们的愿。高展明不是惊采绝艳呢,那就让朕看看他到底有几分本事!

李长治睁开眼,清了清嗓子,将手中事前备好的黄绢推到一旁,竟是不打算用那份黄绢的模样。

一旁的太监愣了愣,小声提醒道:“皇上,那是……”

李长治哪里理他,将心里早已辗转了百千遍的题目朗声念了出来:“制曰——朕惟自昔帝王理人民,率以综核名实为先务……”

高展明怔了怔:皇上所言竟然和前日高嫱事先告诉他的题目不一样!

不过片刻,高展明就回过神来,摒除杂念,认真听起李长治所言,并在一旁的稿纸上飞笔记录起来。

第四十七章 连中三元!

李长治在殿试上竟然废弃了高嫱事先为他准备的策问不用,自己出题。事先已经知道题目的礼部官员和翰林学士颇有些吃惊,可是谁也不敢当堂打断皇上,吃惊归吃惊,还是只能听着。

李长治道:“朕惟自昔帝王理人群,凝庶绩,率以综核名实为先务。唐虞之时……”

李长治所问,竟是国家用人之道。他先说古时君王的选拔人才之道,又说如今的选士之道,高展明原本还以为他的策问与科举政策相关,正跃跃欲试,没想到李长治话锋一转,竟到了如今朝中士子浮靡相尚和利口惟贤之上,说这朝上的官僚势族骄奢淫逸,无心国政。

李长治倒是越说越慷慨激昂,底下的文武百官和举子们表情却渐渐凝固了。

——李长治所言,简直是在影射高家了!不止是高家,许多门阀望族都被李长治给骂了一通。

站在李长治身侧的太监脸色一变再变,眼见李长治越偏越远,终于忍不住小声提醒道:“皇上……”

李长治说的正尽兴,那里管他,只顾着自己继续往下说。

底下的众举子们记录李长治所言重点,渐渐有些为难,因为皇帝将话题扯得有些开,他们反而不知道究竟哪一句才是策问的重点。

太监忍不住又道:“皇上……时间差不多了……”

李长治自觉有些失态,总算顿了顿,又将话题引了回来,道:“尔等各抒所怀之言,朕将采而行焉。”这才终于住嘴。

众人终于松了口气,礼部的官员连忙将记时的香点上,唱道:“策对开始!”

众举子却对着答纸犯了难。自己所作的策对,究竟应该是国家的取士之道,还是如何管理势族,巩固皇权?毕竟字数时间有限,难以尽数涵盖。皇上喜欢的文章又该如何?怎样作,才能讨皇上欢心?

高展明咬了咬嘴唇。其他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先前高嫱就将今日问策的题目透给了他,那时所言明明是事关国家经济统筹的,正是他的拿手之处,他只要将他先前的文章改一改就可轻松作答。突然之间,策问的题目变了。高嫱是不可能骗他的,也没有那个必要,看来是李长治自己临时更改了问策的题目。

高展明心情颇有些复杂,又有些同情皇帝。今日李长治所言,应是愤懑已久,忍不住借此机会直抒胸臆。他说的倒还算是婉转,只说如今天下的官僚骄奢贪污现象十分严重,虽没有明指高家,但是有心之人也能听出他并非虚指,而是在影射高家等大族。

高展明心道:皇帝到底还年轻,也确实气盛了些。他自行主张,换了策问题目,得罪了太后不说,他这一番策问,怕要得罪更多人。

一些寒门出身的举子也对势族擅权一事愤恨已久,抬笔就写,洋洋洒洒不片刻就已写了数段。

高展明却有些为难。他当然知道如何写一篇令皇帝称手叫快的文章,就如同他只要在太后面前说道赵家的坏话,太后就会一时将他因为知己。可如今朝上宫里的局势他非常清楚,说是殿试由皇帝审卷,就算最后的成绩由李长治定夺,且殿试文章都会在宫内封存,旁人看不到,可是至少翰林院和枢密院以及高家的那两位是一定会看的。虽说他也对如今高家霸权的局面看不惯,可他若只顺着皇上的意思来,就难免要得罪高家等人,得不偿失。

高展明想来想去,最后轻轻叹了口气,隐藏锋芒,写了篇中庸的文章。

没多久,香燃尽了,礼部官员唱道:“时辰到,收卷!”

众举子纷纷投笔。礼部官员上前收卷,将所有试卷集齐后交给翰林学士。

殿试结束之后,众人叩谢天恩,退出朝堂。殿试的卷子共有百份,并非当场定名,结果还要等到三日之后。

李长治殿上当场更改了策问的题目,自然惹得高嫱十分不快。然而李长治胸口憋着一股恶气,一下朝就直接躲进了赵金燕的宫殿,又招了几名太医,对外宣称身体不适,免去向太后请安的昏定晨省,不愿老老实实去再去挨骂。他此举倒是换得了一时清净,可背后高嫱又是怎样咬牙切齿地咒骂赵金燕和对他的不听话痛心疾首,他却不知了。

殿试虽说是由天子钦点名次,但并非百份试卷全由天子审阅,而是由翰林学士先行批阅,最后选出十份最好的卷子交给李长治,前十名的名次由李长治钦定。

最后十份文章交到李长治手中,高展明的文章也赫然在其列。

李长治上手第一份就看了高展明的文章,看完心情颇为复杂。不得不承认,高展明的文采是很好的,主旨明确,可题却点的有些偏了,说的是臣子应该如何遵守为人臣子之道、辅助皇上治理天下。看起来无甚过错,中规中矩,甚至偶有发人深省的佳句,可这并非李长治想要看的。

送上来的十篇文章里,倒有一个名叫金天有的举子写的文章较得李长治之心——文章抨击今朝时局,认为如今天下格局腐朽,天子当有矫世变俗之志,方可匡扶世道。实则言辞更激烈的文章都已被淘汰,毕竟是殿试的文章,翰林学士选文的时候也要考量众多,敢在文中过多影射高家的文章定然是要落选的。苏瑅将这篇文选上来,亦是顶着不小的压力。他心中也是将高家视为沉痼积弊的,矫世变俗,要矫的便是世胄蹑高位的世道;要变的是门阀外戚一人得志鸡犬升天的俗。

李长治看来看去,其他几篇文章大多还是如同高展明这样套用圣人言老人语或是言之无物的,没有能够触动他心的文章,因此他想将写下那篇文章的金天有钦点为今科状元,又迟疑着不敢落笔。

就在此时,外面有人通报:“郭公公到。”

李长治没好气地将笔一丢,道:“让他进来。”

不片刻,郭玉莲走了进来。

郭玉莲笑咪咪地向李长治行了礼,道:“皇上,太后娘娘让我来问你,殿试的文章您看完了没有,待您看完了,太后也想看看。”

郭玉莲不问李长治殿试的名次定了没有,却问李长治看完文章没有,看来太后是不打算让李长治亲自定下今年殿试的名次了。

李长治心中郁愤,却又不敢得罪高嫱,只得忍声吞气地将十份文章交给郭玉莲。郭玉莲收了文章正要走,李长治忽道:“郭公公,你和母后说一声,探花和榜眼,朕想亲自点。”言下之意,就是肯让高嫱点状元了。

郭玉莲愣了愣,心道高嫱并不关心其他举子,无非就是为了一个高展明,因此便和颜悦色道:“奴才一定将皇上的话转告太后。”便谢过恩典走了。

从前高嫱是不管科举的,这下可好,高展明参加科举,高嫱朝堂上垂帘听政已不满足,就连选新科状元也得由她拿捏了。

李长治心里不忿,终究无法,只得长叹一声。郭玉莲刚走没多久,李长治便起身出宫,朝赵金燕所在的宫殿去了。

赵金燕见李长治来了,忙亲自为他端茶送水,捏肩捶腿。她相貌虽不漂亮,然而她在李长治面前百依百顺,但凡能她亲自伺候的,她都不用宫女。李长治在朝上处处受高家掣肘,后宫的皇后妃子许多也都是高家替他选的,他在嫔妃那里说了什么枕边话,转眼就能传到高太后和安国公耳中去,也只有在这里能被人百般尊贵。因此李长治宁可弃了后宫诸位佳丽和美貌的许皇后,偏宠赵金燕一人。

赵金燕见李长治愁眉苦脸的,心念一转,道:“皇上,你不是在审阅殿试的文章吗?”

李长治冷笑道:“朕看不看,又有什么分别?”

赵金燕故作惊讶地捂住嘴:“难道……”旋即道,“到底……也过分了些。”

李长治道:“那又有什么法子。”

赵金燕道:“太后是想点高展明做状元吗?皇上觉得高展明的文章究竟写得如何?当真如同传言中那么惊采绝艳?”

李长治嗤笑道:“什么惊采绝艳,还不是那些宵小之辈的奉承,朕可不觉得如何。他那文章写得实在中庸,糅杂了些圣人之言就像蒙混过关,他自己的观点却一句也不见。不过依朕看,是朕的策问令他无话可说了。骄奢淫逸,说的不正是他们这些人么!”

赵金燕道:“若他朕中了状元,那他可就是三元及第了,和当日的苏翰林如出一辙,他年纪还比苏翰林当时更年轻。岂不轰动天下?”

李长治只是摇头。

赵金燕眼珠悄悄转了转,道:“皇上,那高展明原是靠着安国公等人荫庇才考中科举,殿试也要事前给他透题准备,皇上一换了题,他果然就答得不好。可惜外边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个厉害的人物呢。先前会试的时候,高展明落第,听说是被人换了试卷所致,偏生又是太后叫人去查,这科举舞弊之事兴许当真是有的,可是以高展明的出身,他难道不能买通礼部官员?便是他不买通官员,又哪里有人敢换他的文章,就不怕惹恼了太后和安国公?臣妾私心想着,没准会试的那事里头,还有猫腻呢。”

李长治蹙眉道:“朕也觉得此事不寻常,太后是从来不关心科举的。”

赵金燕道:“臣妾想了想,兴许是那高展明原先就买通人给他换了卷子,可惜做事的胥吏换错了,没给他换上好的卷子,却给他换了坏的。批卷的考官却不知晓,就为他批了个落榜。高展明原就是冲着三元及第来的,他会试不中,就入不了户部的名,自然不成。太后便兴师动众地派人去查舞弊一案。又或者,根本没有换卷子一事,高家想要高展明连中三元,又不想世人说他是靠着舞弊上的,就弄了这么一出,让人以为高展明中第才是公正的,将高展明捧了出来,实际究竟是真是假,谁又知道呢?”

李长治用力拍了下桌子:“实在可恶!好一出贼喊捉贼!”

赵金燕故作无奈道:“可惜到了这份上,这高展明当今科状元,怕是跑不出了。”

李长治道:“状元是什么人,原也没什么,朕只是怕这日后太后和安国公抬了这状元来压朕,说是朕亲自点的,他的话朕倒不好驳了。”

赵金燕微微笑了笑,道:“皇上,这也不愁。臣妾有个主意。那高展明不是靠着舞弊走上来的么,可惜外人都不知道,错把他当成是有本事的,才会抬举他。假若外头的人知道——不说别人,就说那些今科的举子们,他们千辛万苦寒窗苦读才能熬到今日,却叫那高展明压在脚下,他们若是知道了,难道不会恨他?那状元便让高展明摘去就是,想他也不心安理得,以后他在那些进士之间游走,却要处处受人排挤,他也未必有什么好日子过的。”

李长治一愣:“你是说……”

赵金燕道:“明日皇上会见前十名的举子,当场点上两句,既当众落了高展明的面子,旁人也不就都明白了?他们还能知道,皇上这心里是公正的,谁好谁坏,皇上看的很清楚,只是到底有些无奈罢了。”

李长治沉思不语。

在殿试公榜之前,天子还要再单独召见前十的新科进士,详细与他们就殿试上的文章当面问答,接着才会最终颁布名次。

第二日,高展明便又一次被召进了宫里。

十名新科进士在殿上跪了两排,李长治坐在龙座上,手边放了十份文章。

李长治将这些文章一一评点,再将文中的疑问与进士们当场问答。

问到高展明的时候,李长治叫道:“高卿。”

高展明忙应声出列。

李长治默了片刻,道:“高卿,你的这篇文章,朕……不甚满意。”

高展明一怔。别说高展明,在场所有进士都有些吃惊。李长治方才点评其他进士的文章,或有询问困惑之处,或有指出不认可之处,但他并不评价文章好坏,等到明日放榜,一切结果便可知晓。可是他竟然当场说他不满意高展明的文章,这可就有些……重了。其他进士本以为高展明已经是内定的今科状元了,怎么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

高展明忙道:“草民斗胆,请皇上赐教。”

李长治明知最后科举的名次怕是已经定下了,然而他也只有这一次机会抒发自己对这些文章的看法,他不想装聋作哑。李长治道:“你偏题了。你还记得,朕当日如何策问?”

高展明道:“草民记得。皇上问……如今官吏贪污、朝政腐败,如此局面,该如何管理。”

李长治颇有些惊讶的挑眉:“你倒是清楚的很。那为何你所作的文章,引用了诸多儒家圣人之言,讲尽了大道理,却全是些中庸之词,朕听说你颇有政见,为何在这篇文章中却如此迂折?”

高展明道:“臣在文中所言,便是为官为人之道。皇上若使满朝上下通读古籍,学习圣人之言,并以此自律,想必便可驱逐不正之风。”高展明实则话中有话,可他到底不敢说的太明。使满朝上下通读圣言,这如何能做到?从根子上说,那便选那些品行兼优之人入朝,改变如今朝廷选士的方法。然而此事深远,现在的李长治是做不到的。

李长治好笑道:“你觉得你的文章可以教导朝廷官员?”

高展明忙道:“草民不敢。”

李长治道:“现在是朕策问于你,朕该如何治理这朝堂?他们若能正身自立,朕还用得着策问你们!朕问你朕该怎么做!”李长治一怒之下,情绪便有些激动了。他实在是积怨已久,从先皇去世后,他便被高家和高嫱束手束脚地管着,彼时他年纪轻,才刚刚十岁出头,高嫱要指点他身为天子的处事方法,安国公要辅政,他也只有认了忍了。他如今已经二十五岁了,他的儿子也有六岁了,他身为一朝天子,有时候能够拿捏的东西甚至还不如六岁的小皇子。

高展明心中暗叹了口气。他又如何不知道李长治的处境?他和李长治一样,也是生在高家这个桎梏之中,不免要束手束脚。然而他又比李长治幸运的多,他的起点低,因此遭受的管束并不太多,他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一点一点向外拓展,可李长治却一步都难以迈出去。

高展明犹豫片刻,抬起头,看了眼李长治,又立刻垂下眸,嘴唇翕动,轻轻念了一个字:忍。

李长治愣了愣,简直疑心自己看错了。高展明在叫他忍?他旋即感到更加愤怒!

在李长治心里,高展明是高嫱的心腹。若不然,高嫱怎会如此热衷科举之事,还一定要让高展明连中三元?因此,高展明的忍字,在他眼中,不是劝告,而是嘲讽。高展明是在告诉他,他身为天子,就只能任由高家人将他当成一个傀儡皇帝,他不可能同高家抗衡。这不是,就连高家的一个晚辈都敢嘲笑他呢!

李长治冷笑道:“你这篇文章,看似旁征博引逻辑严密,实则空洞无物,朕不甚满意。”说着便将高展明的文章推到一旁,开始与另一名进士问答。

一日之后,殿试张榜,杨兆林名列第三,得中探花;会试第一审中曾得会元却因重审的失去会元的金天有名列第二,得中榜眼;而高展明摘得魁首,连中三元!

第四十八章 新官上任

殿试之后,高展明成为本朝第二位连中三元的新科进士,风光无限,四方来贺。

殿试之后,更有相识宴、闻喜宴、烧尾宴等新科进士们的宴集,以便进士们相互认识。培养感情。高展明身为今科状元,又是连中三元,自然是众星捧月,他也想趁着这个机会多拓展人脉,然而他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

皇上当日明明对高展明的文章再三挑剔十分不满意,当场另外九名进士都有目共睹。然而就当众人以为高展明的殿试成绩不尽如人意之时,却又立刻得到消息说是高展明被皇上钦点为状元,三元及第。那些人起先想不明白,然而到底是考中进士的聪明人,这里头究竟是怎么回事,略一推断便有了大概:皇上并不喜欢高展明,却迫于压力,不得不钦点高展明中头筹。哪里来的压力?谁敢给皇帝施压?还能有谁?高家呗!

殿试都能这样,先前的会试和乡试,难道就不是这样?怎么可能呢!那高展明头上的三元,肯定都是高家硬给他栽上去的!

好端端的一个科举,大家都是寒窗苦读数载甚至数十载才能高中,都是吃过大苦头的。那高展明年纪轻轻,才刚刚十八岁,身上毛都还没长全呢,又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光是这些条件都够令人嫉妒的了。高展明要是直接由门第荫庇入士,就算封他个五六品的官位也都罢了,反正这事求也求不来,可偏偏高展明要来跟他们抢科举。天底下没门没路的读书人,一辈子的梦想不就是登科及第么,就这,这些可恶的权贵子弟们还要来跟他们争抢,想不恨都不成啊!

不过进士们毕竟又和高家宗学里的子弟们不同。那些纨绔子弟,仗着自己家祖祖辈辈都是达官权贵,虽说高展明是高家子弟,可他毕竟没了爹,娘又是个没背景靠不住的,所以他们胆敢不把高展明放在眼里,甚至对他欺压打骂。可是进士们自己的脚跟还没立稳,谁也不傻,就算对高家恨得咬牙切齿,也不会跟高展明过不去,表面上对他这个新科状元还是客客气气奉承着的,一转脸怎么嚼他舌根子的都有,暗地里给他下绊子的更不少。

高展明想笼络众人,但是主动往他身上贴的都是些阿谀奉承的小人,那些人恨不得伺候高展明穿衣脱靴,连他如厕的时候都要眼巴巴候在外头给他递厕纸,可是高展明心里也知道,这些人就算有才干,也是靠不住的小人,改明有机会了一定会将他踩到泥土里去;而那些清高的,面上客气礼待,背过身对他丢尽了白眼;还有些目光长远的,也觉得高家的气数未必还能够撑得上多少年,就都避着高展明走,不愿和他有过多牵扯。因此,高展明在进士的圈子里混的并不太舒服。

且多接触了几次之后,高展明也渐渐发现,朝中权贵总说进士浮薄,固然有对门第出身的偏见在其中,却也并不是全无道理的污蔑。

一些进士寒窗苦读,一朝高中,立刻飘飘欲仙,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权贵的贵气没学到几分,架子却已端足了。可真是“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自然也有好的,可短短时间,那些好的未必肯与高展明深交。

这天晚上,高展明结束了一场新科进士的宴席,疲惫地回到府上,一进屋,屋里伺候的婢女道:“少爷,今日有人送了信来给少爷,奴婢放在桌上了。”

高展明心不在焉地问道:“哪里来的信?”他中了进士之后,四方来贺,这些时日,他在京外的那些他都不知道是谁的叔叔伯伯表叔表哥们已经送了无数道贺的信件和礼物来了。

婢女道:“奴婢也不知道。”

高展明道:“行了,我自己看,你去替我打水吧。”

婢女出了房间,高展明来到书桌前,却见桌上果然静静地躺了一封信。出乎他的意料,这封信很是朴素,且没有注明来信者何人。

他将信封一翻,只见封底写着一个飘逸却又坚挺的“永”字。那日李景若离京前曾给他写过一封信与他相约,也是在信封上写下永字,难道这封信是李景若送来的?

高展明将信封撕开。

信上只有两句诗:闻达之路唯文章以鉴,艰难之路唯勇者以行。

高展明想了想,笑了。小心将信叠好,收进了抽屉里。

这些进士们没逍遥几日,户部的安排便下来了,高展明被分配进了翰林院当翰林编修。

翰林院的官僚并无秩品,负责为皇上起草急诏兼撰拟诗文,是直接为天子服务。然而翰林院的官员地位虽高,受人尊重,手中却无多大实权——翰林院相当于是天子的幕僚,就连天子都不得不被高家掣肘,天子的幕僚又能有多少施展拳脚的余地?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和御史台才是真正的朝廷机杼,却都被外戚势族牢牢把持在手中。

高嫱之所以将高展明安排进翰林院,自然也有她的道理——翰林院的官员历来是由科举选拔出的士子,手中虽无实权,但可自由出入宫闱,在皇上身边随侍,编纂文史。高家没有科举入士的子弟,翰林院的人又一直被苏瑅掌控着,听说皇帝有什么事常常找翰林院的人商量,翰林院的人成日在琢磨什么,她一概不知晓。她这样做,就相当于将高展明作为高家的眼线安插到皇帝身边了。

高展明没想到,他的第一份官职竟然那么清闲。

每天呆在翰林院里,倘若皇帝和太后不召见,也没有节日寿诞或庆典盛宴,他便只需要看书就是了。在翰林院的好处是翰林院中藏书浩瀚,远非李绾的书房所能比拟,但凡他能想到的书便一定能找得到。头些时候,他便如同兔子掉进了青菜堆里,简直如鱼得水,每天从早上读到晚上,恨不得将所有的书都抄一份带回家去。

翰林院的老人见了他,往往嗤笑一声,劝道:“新来的,别急,慢慢看,有的是时候。”

时间久了之后,高展明便渐渐觉得这日子无趣了。他终于知道,苏瑅身上那种岩岩若松、占尽风华的文人气质是哪里来的了——那都是磨出来的呀!这翰林院里的老官们,做事慢条斯理,连走路都比旁人慢上几分,渐渐的也就气度雍容了,相貌若是再出众几分,那可不就是占尽风华?

高展明吃午饭的时候听见旁边两名翰林编修讨论,一个道:“你说皇上什么时候才会下令重新修编前朝的史书?”

另一个说:“十年前才刚修完,没个几十年,不必再修了。咱们怕是等不到喽。”

一个道:“那什么时候再修十三经呢?”

另一个道:“得了吧,五年前苏瑅才带着咱们修了一遍,再等五十年吧。”

一个道:“就没点能修的书了?”

另一个道:“苏瑅这七八年早把能修的能修完啦。咱还是等着后宫哪位妃子要过生辰,皇上召咱们撰写诏文册书吧。”

“说好了,这次我来写,你可不许跟我抢。”

“好好好,不跟你抢。”

高展明长长叹了口气。

吃完午饭,其他几个翰林就都搭起小竹床悠哉地睡了,高展明看见一个小太监在外头偷偷向他招手,他顿时又觉得头大不已,轻手轻脚地走出翰林院,跟着那小太监去了仙居殿。

进了仙居殿,高嫱跟他闲话几句,问他:“皇帝最近又有什么动静?”

高展明在翰林院当官,翰林院的官员是要负责修史的,不光是前朝的史,今朝的也要修,所以皇帝那里若是有点风吹草动,他们立刻就要备案。再则皇上闲得无聊的时候也经常召翰林学士去陪他吟诗作赋或是下棋,高展明作为高嫱的眼线,就只能硬着头皮跟上。李长治见了他能有什么好脸色,一边和苏瑅下棋一边就拐弯抹角地骂他,还专门作诗嘲讽他。高展明闲得没事也不会去太后面前嚼皇帝的舌根子,最后落一个两头不讨好。

高展明道:“皇上给苏翰林看了一首他写的诗。”

高嫱问道:“什么诗?”

李长治做了一首诗专门写苍蝇,说着苍蝇四处乱叮,还故意拿给高展明看了,显然实在讽刺高展明这个眼线。

高展明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道:“吟牡丹的,倒也没什么。”

不等高嫱提问,高展明道:“姑妈,我能不能……请调出翰林院?”

高嫱道:“你可是嫌翰林院的活太清闲了?”

高展明老实点头:“孤儿,侄儿不怕吃苦,想多历练历练。”

高嫱道:“你在翰林院待一两年,也不过是混个资历。过些年,哀家就让你做上翰林大学士,不比那苏瑅差。”

高展明一怔:“太后打算让我一直留在翰林院吗?”

高嫱冷笑,道:“好孩子,你今年参加科举,倒是让哀家有了主意。这科举选出来的进士各个浅薄,远不如先时九品中正制。哀家一直想让皇帝废除科举,重新实行九品中正制,可惜反对的人太多,一直难以成行。你在翰林院,进士科考之事是由礼部和翰林院负责的,礼部审完了卷子,就要送到翰林院来,出题、审题、制定考规,都是翰林院所为。尤其你又是今朝三元及第的进士,关于科举的事,你上折子,也比旁人更有说服力。”

高展明惊讶道:“姑妈是想……”

高嫱道:“今年的科举舞弊事件便闹的事一团乱,民间已有非议之声。礼部哀家已安插好了人,到时候你和礼部的人里应外合,将这科举再办砸两次,到时候皇上便是不想取消也不得不取消了。”

高展明一时无语。他当日向高嫱说,若是为他清查此案,会使科举因舞弊事件遭受非议,不过是想利用高嫱的势力还他一个清白罢了,没想到高嫱竟真的将主意动到了这上头。废除科举,他第一个就不同意。察举和九品中正制全由举荐的官员说了算,并无一个公正的衡量标准,对于豪门望族巩固自己的权势更加有利,对于天下的莘莘学子却不公平。

高嫱道:“哀家烦那苏瑅也不是一两天了,可惜一直拿捏不到他的错处。他身为翰林学士,能直接对皇上进言上奏,折子不必过哀家的眼。皇上被那些轻薄的进士们用谗言唬得不知深浅,说想再多开恩科,广选贱民入朝,倒要把那些功绩不斐老臣给排挤出去了。你在翰林院,替哀家盯着皇上和苏瑅以及那些翰林,若有什么动静,便来汇报给哀家。”

高展明更加无奈。他参加科举,便是想令自己游离于高家的势力之外,高嫱却死死地将他攥在手心里,倒是十分信任他,连探子眼线这样的活都交付于他。

高展明敷衍了两声,将话题一转,道:“姑妈,侄儿前些时日给您的折子可看了?”

高展明身为翰林,能直接向皇上上折子,可是他上的折子,李长治是必定不屑启用的,好歹高嫱信任他,他也有机会能够经常见到高嫱,他便转向高嫱进言。早在他还在吴郡从商的时候,他就一直想改制变法了,他努力读书,一心做官,是为了施展天下民生大计的抱负,而不是为了与那股势力勾心斗角的。

高嫱显得不大在意:“看了,你先前同样的折子不是已经给哀家递过一份了么?”

高展明干笑道:“那是一个月前了。”一个月高嫱都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高嫱道:“你倒对田地和税收很感兴趣。那些不是什么当务之急,你也别在那些事上花费太多时间才是。”又道,“哀家听说那平阳郡公……”

高嫱又向高展明数落了一堆赵家的不是,高展明心不在焉,没怎么听进去。高嫱根本就对他的政见没有任何兴趣,高嫱肯用他,也不过是因为他先前说了恼恨赵家的话,且见他又确实有些才干本领。

高嫱道:“明儿,你去写一道折子,数落那赵贵妃擅宠,逼皇上早些立储,写完了交过来,明日哀家找人递上去。”

高展明心烦意乱,敷衍地应了一声,便起身回去了。

高展明刚出仙居殿没多久,好巧不巧,竟遇到了金天有等几名今年的新科进士。高展明知道这些人被封为郎官,在殿前侍候,正打算上前向他们打招呼,却见金天有身边的一名新科进士突然摇头晃脑,用手挥杆着什么,似乎是他身上有什么虫豸。

却见那新科进士看了高展明一眼,口中道:“哪里来的苍蝇。”

高展明一怔。

那新科进士装模作样挥赶了两下,做出才看见高展明的模样,热情地笑道:“高翰林。”

高展明没什么与他斗嘴的兴致,敷衍地笑了笑,转身回翰林院去了。

高展明刚回到翰林院,一进门就撞见了苏瑅。高展明向他行了礼后便匆匆进去,苏瑅上下打量着高展明,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苏瑅严肃道:“高翰林,你是皇上钦点的翰林学士,当以皇上为首。切勿玩忽职守。”

高展明一句话也不辩驳,走进屋子,往椅子上一瘫。

唉,这日子,可不能这么过下去了。他一定得想出办法,改变自己的处境才是!

第四十九章 自请外放

没多久就到了秋日。

新的一批秀女入宫,而前年为皇帝诞下皇子皇女的嫔妃将受到册封。翰林学士撰写祝文、宝文,礼部官员负责主持册封等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