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齐少衍先是失望,随即又转嗔为喜起来。

当下兄弟两个又说了半晌的话,直至夜深了,慕容璧才跃上房顶,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间…

章八十五

次日,便是齐涵芝齐涵芳与周珺琬暂代宁夫人管家的第一日。宁夫人既亲口答应了放权,不管是出于自己的面子计,还是出于绝后患计,倒真认真为三人筹谋起来。不但即刻请了齐亨过去,先说动齐亨答应了此事,——她终究是西宁侯府主持了多年中馈的当家主母,娘家又一门显赫,理由还很充分‘妾身如今身在病中,实在无暇管家,倒是咱们的大小姐与二小姐年纪都不小了,不日便将出阁了,也是时候学着掌家理事了,以免将来去了婆家丢我们西宁侯府的脸,倒是整好儿可以趁此机会好生习学习学’,饶齐亨心里待她没多少真感情,面上该给的体面和尊重还是要给的,于是很爽快便应了此事,算是基本断了周太夫人冯姨娘那边的念想。

随即还使了郭妈妈亲自去各处传话,告诫上下:“大小姐二小姐并二奶奶乃是侯爷夫人亲自委派了暂代管家的,见了她三位主子,便如同见了夫人一般,谁若胆敢有丝毫的不敬,或是仗着三位主子年轻面嫩便阳奉阴违,不好好儿办差,侯爷说了,一律重打六十大板,再举家卖到苦寒之地做苦役去!”

又强打精神命王妈妈让人将宜兰院东侧的三间小花厅,名唤“锁春轩”的洒扫了出来,让齐涵芝齐涵芳并周珺琬逢三日便聚拢在那里议事,大事三人便商量着来,集思广益,实在拿不出主意了,要就近回她拿主意也便宜;小事则按之前的分派,各人酌情处理;还让王妈妈亲自将对牌一一送到了三人手里。

彼时,三人就正站在宁夫人床前,满脸恭顺的听她训话。

宁夫人昨儿个瞧了太医吃了药,又将养了一夜,照理身上该好很多才是,但有齐少游已算不得男人了,她这辈子都极有可能抱不上孙子这一巨大打击摆在那里,她又怎么可能好得起来?一整晚都昏昏沉沉噩梦不断,还不敢放任自己睡死过去,以免在梦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如今脸色惨白,略一动便冷汗涔涔,满眼金星乱迸,也就是情理中之事了。“…大丫头,你虽非我所生,却打小儿养在我跟前儿,我心里自来待你与你二妹妹也不差什么,只碍于府里人多口杂,贞华院那一位又惯爱无事生非,所以不敢过多的表露出来罢了。”宁夫人喘息着,断断续续与齐涵芝说道。

说完看向一旁的周珺琬,“琬丫头,我早两年虽不甚待见你,为的却是怕耽误了少游的学业前程,如今见你与他和乐,知冷知热,照顾得他无微不至,心中也早拿你当自己人了…至于二丫头你,原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便是每常咱们娘儿俩有个什么龃龉,母女间又哪来的隔夜仇?你们三个,如今都是我心里最疼最看重之人,不然也不会病成这样儿,还要硬撑着与你们筹措谋划,你们可千万要将家下大小事务都理得分明了,不落了有心人的褒贬乃至借机生事,也别让旁人耻笑了去…待过了这一阵,我身上大好了,又能重新理事了,自然重重的赏你们!”

周珺琬三人在来宜兰院前,已先去过萱瑞堂。

周太夫人眼看就要到嘴了的鸭子却凭白飞了,又怎么可能给她们好脸色?这可是她苦等了十几年才等来的大好机会,不想却被儿媳先下手为强,先说动一家之主齐亨站到了儿媳那一边,害她空欢喜一场,简直就是半点机会也不留给她,叫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当下愣是板着脸端着长辈的架子,从衣着到打扮,从言行到举止,再从礼仪到规范,无中生有的足足训了三人大半个时辰,最后还是丫鬟来禀‘大爷请安来了’,方暂时饶过了她们。也幸得她们料着周太夫人会挑刺儿,有意比往常去得早些,不然可就要误了见宁夫人的时辰了。

相较之下,宁夫人这会儿的和颜悦色软言细语自然就要让人受用得多,虽然不论是周珺琬还是齐涵芝,都知道她这番话不过是说着好听,实则心里根本不是那样想的,但好话人人都爱听不是?更何况如今宁夫人已大张旗鼓的委派了她们管家,她们便成了周太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就算宁夫人不把话说得这般好听,而是说得无比难听又如何,她们还不是只能受着!

因此一听完宁夫人的话,便忙争先恐后的笑着表忠心道:“母亲(夫人)放心,女儿(琬儿)一定尽心竭力,与姊妹嫂子们一道,将家下大小事物都理得分明了,不丢母亲(夫人)的脸,还请母亲(夫人)悉心将养身子,早日痊愈!”

惟独齐涵芳还有些懵懂,大大咧咧道:“我们可是爹爹亲自点头同意了暂代娘管家的,这家里除了…祖母,有谁敢呲牙的?娘您就放心罢,我们管保把大小事务处理得妥妥帖帖的,您就只管安心将养身子便是。”

宁夫人闻言,就忍不住暗叹了一口气。女儿到底是被自己养得不谙世事了一点啊,还当着满屋子人的面儿,就敢说周太夫人这个长辈的不是,而且一副半点不知道管理这么大一个家的内院到底有多复杂的样子,这明儿要是去了婆家,可该怎么样呢?

她看着女儿白皙无暇的脸庞和水汪汪的大眼,禁不住在心里暗暗发狠,不管怎么样,她一定要尽快好起来,一定要长长久久的守护着自己的一双儿女,看着他们成家立业,看着他们子孙成群才是!

锁春轩说是有三间正厅,其实有两间是半敞的,又因临水,一到夏天便格外凉爽,是以府里不论是主子还是下人,无事时都喜欢来这里歇歇,如今被用来做周珺琬三人管家议事的地方,倒也算是物尽其用。

因今晨周珺琬三人先是去见了周太夫人,才又见了宁夫人,耽搁的时间比往日长出不少,故当三人抵达锁春轩时,那里早有十来个管事媳妇妈妈们候着了。

只是相较于平日里管事媳妇妈妈们等待时的说笑聊天,今日众人却明显安静得多,纵使有说话的,也是窃窃私语,人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写着几分不安,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道理大家都知道,惟恐一个不慎惹了新上任的三位“上峰”,丢了十几年的老脸事小,丢了差事事大。

周珺琬三人才被簇拥着走上通往锁春轩的游廊,有眼尖的妈妈已瞧见了,立刻站起身来,满脸堆笑的迎了上去屈膝行礼,“给大小姐、二小姐、二奶奶请安!”

其余众人见了,不甘示弱,忙也离了身下的石矶,陪笑着争先恐后的迎上前矮身见礼:“给大小姐、二小姐、二奶奶请安!”然后簇拥着三人进了厅里,主子下人十几个,霎时便将不大的屋子挤得满满当当的。

众管事媳妇妈妈们当下又给三人见过礼后,方逐次回起事来。

能在堂堂侯府混到管事妈妈的位置,正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家去一般又是楼房厦厅,金奴银婢,日子过得比寻常小户人家的太太奶奶们尚受用几分,这些管事媳妇妈妈们又岂有哪个是省油的灯?昨日夫人去过太夫人屋里一趟,回来后便病倒了,且竟严重得不能理事,侯爷又这般快便下令委派了大小姐二小姐并二奶奶暂代夫人管家,这些事虽不至于阖府上下尽知,这些手下耳目众多的管事妈妈又怎会不知道,又怎会不明白其中的猫腻?

虽有侯爷和夫人的严令在,昨儿个郭妈妈又各处警告过了,但也难免有人存着异样的心思,于是在几桩事情分派完后,一位管事妈妈就上前行礼,说起支中秋节下做送往各府并自家上下吃的月饼的银子来,“…按例须得支取一千二百两银子,请二奶奶定夺!”

头一日管家理事,周珺琬压根儿就没存过要揭弊政立威势之类的心思,西宁侯府的人事她也才是近些日子才开始摸出了几分头绪的,真要说了若指掌,还差得远,若是真的杀一儆百,在下人们面前倒是有可能把威立起来,可更大的可能却是一时冲动坏了大事,毕竟还有齐涵芝和齐涵芳这两个正头主子挡在头里,她这个身份尴尬的有什么立场先去挑事?没的白惹人笑话儿。

更何况,她巴不得西宁侯府越乱越好呢,只有西宁侯府越乱,她和齐少衍才越有可能尽快成事,她又怎么可能主动去蹚这蹚浑水?

然而即便存了这样的心思,当听到一千二百两这个数目时,周珺琬心里还是吃了一惊。

西宁侯府富贵她是知道的,自然非寻常小门小户可望其项背,可她以前也不是没管过家也不是没给人送过中秋节礼,又岂会不知道即便是煊赫如西宁侯府,送个节礼也花不了一千二百两银子?

她正要说话,不经意就瞥见有得色从那个回事的妈妈眼里一闪而过,火石电光中,她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对方是在有意给她使绊子了,就忍不住暗自冷笑起来。

章八十六

将那个回事妈妈眼里一闪而过的得色看在眼里,火石电光中,周珺琬已明白自己是被当做一堆柿子里的那个“软柿子”,想捏捏看她是否真如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软,试过她的深浅后,才好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了。她就禁不住暗自冷笑起来。

想想也是,此番被宁夫人委派管家的三个人里,齐涵芝虽是庶出,总是侯府的大小姐,总是侯府正经的主子,在齐亨和周太夫人面前尚有几分体面;齐涵芳则更不得了,乃是宁夫人的亲生女儿,堂堂侯府的嫡长女兼惟一的嫡小姐,身份实在贵不可言;惟独她,说主子不是正经主子,说没体面罢,偏看起来又有几分体面,身份委实尴尬,可不正正是那现成的软柿子,人人都可以捏上两把?

看来,她就算再没有揭弊政立威势的心思,就算再想只管报仇,不趟西宁侯府内院这滩浑水,也不可能了。她今日若不拿出应有的手段和威势来,又如何能镇住侯府这班全挂子武艺的管事妈妈们,又如何能将这个家管得长久,又如何能顺顺当当的得报大仇?

当下计议已定,周珺琬定定看向那管事妈妈,——她已知道众人都唤其李大有家的,声音略带吃惊,表情却是半点也瞧不出吃惊模样儿的问道:“据我所知,府里几位妹妹这般金尊玉贵的人儿,一个月月银尚且只有五两银子,怎么府里就送个中秋节节礼兼做月饼,就要一千二百两这么多银子?李妈妈不会是算错了罢?”

又看向齐涵芝齐涵芳,略带几分不好意思的道:“我虽比二位妹妹痴长几岁,经过见过的却委实比二位妹妹少得多,见识浅薄,还请二位妹妹别笑话儿我才是。我就是想着府里可是有做月饼点心专人的,所需的不过一些米面果子类的原材料罢了,料想用不了一千二百两这么多银子,未知二位妹妹以为如何?”

却见齐涵芝只是捧着茶盅慢慢儿的吃茶,就仿佛全然没听见她话似的;齐涵芳眼里则满满都是幸灾乐祸,显然十分乐于见到她被管事妈妈刁难;再看下头的媳妇妈妈们,就更是表情各异了,有的是幸灾乐祸,有的是撇撇嘴不以为然,更有的则是一副看好戏的架势…竟是没有一个为周珺琬说话建言的。李大有家的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里有了底,越发有恃无恐起来,便满脸惶恐的叫道:“奴婢当差至今也有二十几年了,说句不怕托大的话儿,还从未出过什么岔子,二奶奶这话,奴婢委实不敢领,还请二奶奶明鉴!”

嘴里叫着屈,眼里的得色却更盛,还趁周珺琬不注意时,悄悄儿向旁边的人使眼色,暗示若周珺琬办事妥当,大家彼此少不得要安个畏服之心,以后办差勤慎一些,若是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服,得了好处还要出二门编出许多笑话儿来取笑。

周珺琬今日虽才第一次与这些管事妈妈打交道,却察言观色将后者们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就嘲讽的微勾起了唇角。

若是这会子理事的换作宁夫人乃至齐涵芳,只怕后者们早已殷勤的说出许多主意,甚至方才那个管事妈妈根本就不敢存浑水摸鱼的念头,一心只想着能办好差好叫宁夫人齐涵芳喜欢了,又怎么敢像眼下对着她时这般用心险恶的各种刁难?

因冷下脸来,淡声说道:“我不过白问一句,你就有一大篇话等着我,夫人跟前儿,你向来也是如此吗?只怕再借你一个胆子也不敢罢,可见是倚老卖老,欺我年轻面嫩,打心眼儿不服气我!罢了,你自个儿也说是当差至今二十几年的老妈妈了,不服我一个年纪还没你当差年头大的人也是人之常情,既是如此,我们且娶了历年的旧账来看,到时候白纸黑字的,自然就一目了然了!”

便要命人取旧账去。这下总算有人说话建言了,却是李大有家的旁边另一个穿潞绸比甲,梳圆髻戴双股金钗的管事妈妈,名唤孙兴家的。

孙兴家的满脸是笑,道:“这原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翻旧账却费时费力,原是太夫人和夫人说那些个远亲本家们日子难免有不若咱们府里这般宽裕的,因此节礼都备得很是充足,难免花费大些,毕竟是敦亲积福的好事儿。当日太夫人和夫人说这话儿时,在场的大多都是亲耳听到了的,二奶奶不信时,可以问大家,倒是比翻旧账省力省心得多呢!”

她抬出宁夫人来压她们,她们便立刻也抬出周太夫人和宁夫人来压她,这些管事妈妈果然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周珺琬冷眼看着众管事妈妈煞有介事的附和李大有家的和孙兴家的,直至众人都附和完了,声音渐次小了下去后,方淡笑说道:“虽说众位妈妈都说曾亲耳听太夫人和夫人说过这话儿,但毕竟口说无凭,我的意思,还是该取了旧账来瞧瞧才是正经,不然真出了什么岔子,底下的人笑话儿不说,明儿也难见夫人!”

再次看向齐涵芝齐涵芳:“二位妹妹说可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一次,齐涵芝总算没再一味的吃茶,装听不见她的话儿了,而是如梦初醒般醒了过来,不好意思道:“二嫂子才说什么来着?我才有些晃神,没听清楚。”

齐涵芳则已回过味儿来,认定李大有家的与孙兴家的心里铁定是有鬼了,不然二人何至于推三阻四的不让周珺琬看旧账?

虽仍不待见周珺琬,却更厌恶下人恃宠而骄,不把他们母子兄妹放在眼里,——正所谓“打狗尚须看主人”,甚至还妄图中饱私囊,不由有几分恼怒,因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不就是让取个旧账来瞧瞧吗,也值当你们这般再三再四的阻挠,难道娘跟前儿,你们也是这样?还是你们其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微心思,所以不敢取旧账来瞧?”

到底是西宁侯府惟一的嫡小姐,宁夫人的亲生女儿,齐涵芳横眉怒目的样子,还是跟宁夫人有几分相像,挺让人犯怵的,以致无论是李大有家的,还是孙兴家的,都通红着脸不敢再说,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取账册去了。

一时账册取了来,不要周珺琬说话,齐涵芳已先示意贴身丫鬟秋缇接过来,一目十行的看了起来。

下面李大有家的和孙兴家的才还通红的脸,也渐渐变得煞白起来,眼神更是躲躲闪闪,飘忽不定,心里的紧张和恐慌可见一斑。

齐涵芳看过账册后,等不及给周珺琬看,已霍地站起身来,将账册扔到了李大有家的脸上,怒声喝道:“狗奴才,你好大的胆子,账册上这一项花费去年明明就才一千两,你竟敢狮子大开口的想支一千二百两,这中间两百两的差额你是想做什么,都装进自己的腰包是不是?真真是反了天了,究竟是谁给的你这个胆子?”

又骂孙兴家的:“还有你,是谁给你胆子与她狼狈为奸的?我西宁侯府好吃好喝养着你们这群奴才,可不是为了让你们做硕鼠,瞒上欺下,把银子全部搬回自家做主子奶奶的!还敢曲解祖母和娘的话儿挡在头里,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骂得李大有家的和孙兴家的“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去,直抖得有如筛糠一般,却仍白着脸强撑着赔笑辩白:“回二小姐,奴婢们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中饱私囊呀,这二百两的差额,实实是每年送礼的人家都有增无减,所以必须提前预备下的,不然到时候节礼送不够,岂非白惹人笑话儿?且也容易得罪人,还请二小姐明察!”

齐涵芳平日里没少听宁夫人抱怨过府里逢年过节来打抽风的穷亲戚实在多得烦人,偏他们还必须得笑脸相迎,须知皇帝尚有三门穷亲戚,不然一个不慎,便是授人话柄败坏名声之事,因此听罢二人的话,脸色不自觉已缓和了许多。

李大有家的与孙兴家的将齐涵芳的神情看在眼里,虽早已汗透了衣襟,到底忍不住双双松了一口气,然后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暗想今日这关虽险,好歹侥幸过了,明儿可得加倍小心,别叫二奶奶二小姐再揪住错处了才是;又暗恨周珺琬多事,差点儿就让她们翻了船,以后有机会时,一定加倍的还回去!

却不知道她们根本没那个机会了。

趁齐涵芳骂李大有家的并孙兴家的时,周珺琬已捡起那被齐涵芳摔到地上的账册看了起来,——她始终不相信只区区送个中秋节礼,便能花上一千二百两银子,即便要备足一定的差额,照理也应该花不了这么多才是,因此不止翻看了去年的账目,连前几年的也一并翻看了一遍。

倒是没想到这一翻,还真让她给翻出了问题来。

章八十七

其实周珺琬发现的问题很明显,几乎可以说是一目了然。那账册上每一年的银子数额都不一样,呈逐年递增的规律,差不多每年都是比上年增加五十两,也就是说第一年是六百两,第二年便是六百五十两,以此类推…惟独去年比前年要多出一百两。

因为有之前李大有家的和孙兴家的说每年送礼的人家都有增无减,是以周珺琬很快便想明白了每年递加的那五十两是怎么回事。也就是说,每年多出来那部分人家节礼的花销,其实在一开始便是预留够了的,根本不会出现二人口中‘不然到时候节礼送不够,岂非白惹人笑话儿’之事,而二人却一开口便是一千二百两,足足比去年多出两百两,比前年更是多出三百两,说二人没有妄图中饱私囊,明摆着就是在睁眼说瞎话!

这二人不但今年妄图中饱私囊,事实上,去年她们已至少昧下了五十两银子,却没想到今年胃口更是大,直接就将五十两翻了两番,变作了两百两,套句方才齐涵芳的话,的确是‘反了天了’,可见不但没将她并齐涵芝齐涵芳放在眼里,甚至连宁夫人也没放在眼里!

周珺琬心里有了底,因看向面色已有所缓和的齐涵芳,笑道:“二妹妹快坐下吃口茶,才说了半日的话儿,必定口渴了,有什么话,待吃过茶后再说亦不迟。”说着便接过丫鬟奉上的热茶,亲自递给了齐涵芳。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饶齐涵芳再不待见周珺琬,这会儿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也是不好真给她没脸的,因此冷哼一声坐下,顺势接过周珺琬递上的茶,吃了下来。

周珺琬则趁机笑道:“我才看这帐篇子,倒是发现了一件极有趣儿的事,不知道二妹妹有没有兴趣一听?”就算这会子她有心放李大有家的和孙兴家的一马,她与这二人之间的梁子也已结下了,而以这些管事妈妈的手段,她又在明她们在暗,她们要给她使绊子,实在是防不胜防,所以最好的法子,莫过于一竿子彻底将她们打翻,让她们再无翻身之日。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周珺琬还是知道的,她本就身份尴尬,如今再一上台就办了两个经年的老管事妈妈,其他管事妈妈出于唇亡齿寒,未必就肯服气,到时候她一样防不胜防,但若办李大有家的和孙兴家的人换作是齐涵芳,那些管事妈妈可就未必敢呲牙了!

齐涵芳对周珺琬谦逊恭敬、事事以自己意见为先的态度还是很受用的,更何况她也并非蠢人,自然也能想到不过预留几家多出来人家节礼的花销而已,哪里就至于要两百两银子了?更何况今年会不会多出人家还是未知呢,想来定是周珺琬瞧出了什么破绽来。

遂顺着她的话问道:“哦,什么有趣儿的事,二嫂子不妨说出来,让我们大家伙儿都听听?”

周珺琬要的就是她这句话,闻言忙笑着将方才自己的发现细细说了一遍,末了看向仍跪在地上的李大有家的和孙兴家的,似笑非笑道:“说到底需要送节礼的人家都是一早便确定了的,便是有出入,也只是少许几家,何至于要预支两百两银子之多?更何况,谁又说得准今年送礼的人家就一定比去年多,而不是比去年少呢?当着大家伙儿的面,二位妈妈不如解释解释?”

去年已经比前年多预支了五十两,今年更是狗胆包天,一开口便是两百两…齐涵芳早被周珺琬的发现弄得怒不可遏,等不及白着脸的李大有家的二人解释,便猛地站了起来,怒声道:“二嫂子说得对,需要送节礼的人家都是一早便确定了的,谁家送得厚些谁家送得薄些也是有旧例的,便是有出入,也不过少许罢了,何至于要预支两百两,不,是两百五十两那么多?我听说你们虽是我侯府的奴才,家去却也是主子,一般也是有奴才服侍的,似你们这样的管事妈妈,一个月月银充其量二两银子,你们是凭的什么吃香喝辣,呼奴唤婢?敢情就是凭的这些欺上瞒下昧下来的银子?嗯?”

齐涵芝越说越生气,目光也越来冷厉,先是死死盯着李大有家的和孙兴家的,再是一一扫过余下每一个管事妈妈的脸,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白脸肃手低垂下了头去,只恨地上不能立时裂开一道缝,好叫她们钻进去,毕竟都是管事多年的人了,李大有家的和孙兴家的有问题,她们也干净不到哪里去,只不过她们运气好些,暂时还没被揪出来罢了。当下不由又暗自庆幸起方才没有学李大有家的孙兴家的做那出头鸟了。

身为旁观者的众人已是如此胆战心惊,更何况身为当事人的李大有家的和孙兴家的?不止脸色越发惨白如纸,整个人更是抖得筛糠一般,几乎不曾将肠子给悔青。

早知道这二奶奶如此厉害,她们就不该一开始便存了那侥幸轻视之心,觉得她好拿捏,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自谓自个儿此番不但能得实惠,还能在众下人面前拔得头筹,越发体面,更让她们背后的主子越发赏识她们的,——毕竟宁夫人主持中馈多年,又精明强悍,去年尚且被她们唬过了,更何况才开始接手打理家务,又身不正名不顺的二奶奶?只可惜悔之已晚!

依照齐涵芳的本意,是要立时打李大有家的和孙兴家的四十大板,再一家子都卖去苦寒之地的。

但周珺琬却说兹事体大,好歹要先问过宁夫人的意思,请她亲自发落才是。总是宁夫人手下使了多年的老人,就算有错,也该由她亲自发落才是,不然落在旁人眼里,还当她们轻狂,一得势便连宁夫人也不放在眼里了呢,且也架不住宁夫人不会这样想,对身为整件事情始作俑者的她心生芥蒂。最重要的是,宁夫人这一“病”,不是最忌劳神费力的吗?她就是要让她这一“病”便再好不起来!

齐涵芳先还不同意,说没的白让宁夫人生气,扰了她静养,奈何齐涵芝也是这么说,齐涵芳想了想,只能忍怒同意了,然后三人一道去了宁夫人处。

宁夫人刚被噩梦惊醒,正是惊魂甫定之际,瞧着气色自然好不到哪里去,齐涵芳母女连心,见此状,便又不欲将方才的事禀告她了,只关切的拿帕子与她擦起汗,问起她可有觉着身上好些来?

然宁夫人何等精明之人,只看这会子不早不晚的三人却一道过来了,且进来时都面有异色,便知道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当下也顾不得太医的叮嘱了,强挣着坐了起来,喘着气急声问道:“这会子你们不是该在锁春轩议事吗,怎么都过来了,敢是那些个管事们不服你们,闹腾出了什么事来?”

说着便要命王大贵家的问话传人去。

“王妈妈且慢!”却被周珺琬给出声唤住了,装作没看见齐涵芳杀鸡抹脖般的警告眼神一般,言简意赅将方才的事大略说了一遍,“…总是夫人手下使了多年的老人儿了,况又兹事体大,我等三人实在不敢妄拿主意,故特意前来请夫人示下!”说完还恭敬的福了一福。

直把齐涵芳气了个倒仰,却亦无可奈何,只得急急也看向了宁夫人,生怕她气出个什么闪失来。

宁夫人却是一脸的平静,整个人放松的靠到身后的大迎枕上后,方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儿,原来是这,”声音里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轻松,连气色都瞬间好了几分似的,“既然犯了错,就打上一顿,举家卖了,再换上两个妥当的人便是,什么大不了之事,也值得你们特特的跑一趟?旁的事都发落完了?”

齐涵芳脸上的紧张立刻被笑容所取代了,“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两个犯了错的奴才罢了,打上一顿卖了便是,偏大姐姐和二嫂子都说兹事体大,要先问过娘您的意思,如何,娘跟我不也是一个意思?”后一句话,显然是对周珺琬和齐涵芝说的,带着明显的得意和不可一世。

周珺琬忽然就有了一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显然宁夫人早想办李大有的和孙兴家的了,只不过之前二人犯的错还不足以让她一击便致命,所以她一直隐忍着罢了,甚至极有可能去年那五十两银子的差额便是她有意纵容的也未可知,其目的便是将二人的胃口养得越发的大,直至让她们再无翻身之身,同时好给她们背后的主子以沉重的打击。而西宁侯府内院说穿了不过两股势力分庭抗争,二人既不是宁夫人这边儿的,显见得便是周太夫人冯姨娘那边儿的,如今总算是被借她之手除去了,宁夫人心里这会子还不定怎生痛快呢!

不过只是短短的一瞬,周珺琬已将后悔的情绪挤出了脑海,虽然无意如了宁夫人的意,不过相信今日过后,那些管事妈妈都再不敢轻视她不拿她当真正的主子看待了,于她以后的计划来讲,总是有益无害的,也算是聊胜于无的收获了。

章八十八

周珺琬回到倚松院自己的屋子时,已是午时末刻,早过了饭时了。但她却一点也不觉得饿,眼见文妈妈张罗着要给她摆饭,忙摆手制止了,命众伺候之人都退下,又命锦绣看好门窗后,方低声把上午发生的事,一五一十与文妈妈说道了一遍,“…我原不打算出这个头的,但那李大有家的二人已然挑衅上门了,我若不接招,倒显得我怯了她,日后再难服众不说,于我后面的计划也不利,所以我才将计就计发落了她二人,却没想到,竟好巧不巧如了宁氏的意,这可真是我始料未及的!”

顿了一顿,皱眉有些不情愿的继续道:“宁氏还真是个厉害人,不过想换区区两个管事妈妈而已,竟能从去年便开始布局,足足忍了一年才发难,而且还是借的我的手发难,如此一来,太夫人和冯姨娘那边儿便是再恨她,有我挡在头里,这恨也有限了!”

不过想想也是,宁夫人若没有两把刷子,又怎能一把持西宁侯府的内院便是二十年,以致周太夫人和冯姨娘两人联手都撼动不了她在内院绝对的统治地位半分?她以后行事可得越发谨慎小心才是,不然被宁夫人瞧出了什么端倪生出了什么疑惑来,可就前功尽弃了!

文妈妈也为宁夫人的厉害而咂舌,但仍反过来安慰周珺琬:“太夫人早对姑娘恨之入骨了,多今日之事不多,少今日之事也不少,倒是算不得什么大不了之事。便是太夫人哪日真寻了由头发难,事情也并非是姑娘您一人所为,乃是二姑娘与您一道发现,最后由夫人亲自拍板发落的,太夫人要怪,也不能只怪到您一个人头上,姑娘且放宽心罢。忙了一上午,您必定累了也饿了,要不我这就让人摆了饭来您吃毕,再好生睡上一觉,有什么事,都待您养足了精神再说不迟?”

周珺琬才回来时不觉得饿,这会子喝了茶,又说了半晌的话,倒是渐渐觉得有些饿了,因点头道:“妈妈说得是,且摆饭罢。”

文妈妈忙应了,自推门出去,很快便领着锦绣金铃几个捧了周珺琬的份例菜进来,周珺琬于是净了手,坐到桌前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

在周珺琬和文妈妈说话的同时,宁夫人也正与王大贵家的和郭妈妈说话。

“…我原还想着这事儿总得过一阵子才能暴出来,倒是没想到这么快便被小周氏给发现了,我倒真是小瞧了她。”宁夫人仍是惨白着脸,一脸的病容,早不复往日的雍容华贵,瞧着倒是与她的实际年龄比较相符了,“偏她行事还滴水不漏,懂得将芳儿拉下水,还将事情捅到了我这里来,弄得我便是再不想亲自发落那两个狗奴才,说不得也只能开口了,也不知老不死的这会子恨我恨成了什么样儿?不过她忌恨我早非一日两日了,也不差这一着了…我如今惟一担心的,便是芳儿那咋咋忽忽的性子,明儿去了婆家若仍是这样,可怎么样呢?”

说着叹一口气,想到了之前周珺琬和齐涵芝在自己面前的谦逊和谨慎,还有二人听罢自己对李大有家的二人的处置后眼里一闪而过的恍然,以及齐涵芳眼里的懵懂,不由有些灰心,女儿说话间就该出嫁了,却离谨慎稳重面面俱到差得远,如今自己活着一日尚能护得她一日,自己若是哪日不慎病死了,还有谁能护得她?偏少游如今又成了那样…她一辈子的心血都倾注在了这一双儿女的身上,难道真的是要付诸东流吗?

王大贵家的见宁夫人说得灰心,忙赔笑劝道:“二小姐还小呢,夫人慢慢儿教导便是,以二小姐的聪慧,再加上夫人的悉心教导,假以时日,只怕比夫人尚且能干妥帖亦未可知,夫人且放宽心,只管安心将养身子便是。”

郭妈妈也道:“今儿个才是二小姐管家理事的第一日,能做到事事都发落得井井有条如此地步,已是不易了,况还有大小姐和二奶奶从旁襄助,又出了李大有家的二人那件事,想来短时间内,那些个管事妈妈是不敢再翻出什么花来的了。夫人且放宽心,越性趁这段时日好生将养身子,力争早日好起来,到时候不就可以亲自教导二小姐了?”

王大贵家的与郭妈妈虽同为宁夫人最得力的心腹,彼此之间却也不是没有暗暗较劲之心的,但在关心宁夫人身体一事上,二人的心思却是一致的,不止是因为宁夫人是主她们是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更是因为几十年相处下来的情谊。

因此闻得郭妈妈的话,王大贵家的忙笑着接道:“是呀夫人,连太医都说了,您如今最需要的便是宁神静养,横竖如今有大小姐二小姐并二奶奶掌着家事,您不如安心将养一段时日。您的大福气可还在后头呢,等二爷娶了二少夫人,二小姐也说了人家,来年您便能孙子外孙子一并抱上了,只怕到时候您又该嫌小主子们闹得慌了…”

“别说了!”只可惜话还没说完,已被宁夫人阴鸷着眼怒声打断,“都闲着没事做是不是,在我这里白磕什么牙!口口声声我需要放宽心,安心静养,有你们在耳边呱噪个不停,我还怎么静养?还不离了我这里呢!”

直把王大贵家的和郭妈妈骂了个满脸通红,尤其是王大贵家的,当着郭妈妈的面儿,更是难堪至极,难堪之余,又有几分疑惑,夫人这是怎么了,几十年下来都从不曾这样不留情面给过她们两个脸子瞧的,更何况她们并没有说错什么,莫不真是病糊涂了?——她当然不会知道自己的话虽没错,却生生是在往宁夫人本就正滴血的伤口上撒盐,宁夫人能给她好脸子瞧,才真是奇了怪了!

想归想,却是不敢再说也不敢再停留,忙就地跪下叩头告了罪,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余下宁夫人怒气冲冲的看着二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门后,方似瞬间被人抽走了浑身的力气一般,颓然瘫倒在一堆被褥之间,闭上眼睛,任眼泪滑落下来。

她上辈子究竟是造了什么孽,上天要这样残忍的对她?夫妻间貌合神离几至反目成仇也就罢了,好容易她对齐亨那个白眼儿狼彻底死了心,把余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惟一的儿子身上,盼着将来能子贵母荣,儿孙满堂,却没想到上天竟连她抱孙子这一点念想也要剥夺了去,上天何其的不公,她的命何其的苦!

不,她不能被上天就此压垮,不能被命运就此打倒,这辈子但凡她想做的事,至今还没有做不成的,不就是她儿子生了点小病暂时不能人道吗,大不了她动用所有人脉,不计任何代价的遍寻名医便是,就不信不能治好少游,不能让她抱上孙子!她宁凤仪这辈子什么时候输过!

周珺琬吃完饭漱了口,想起今日在锁春轩时,陆炳家的一直拿热切的目光看她,显见得是有话想与她说,偏她怕人动疑,待其一直都淡淡的,也不知其会不会觉得她过河拆桥冷了心?那可就麻烦了,得尽快安抚才是,因吩咐文妈妈道:“传话给陆炳家的,就说我院里一些花卉该换了,让她明儿午时过后来见我!”之前她让陆炳家的为她办事,靠的都是威,如今也是时候该给点恩了。

文妈妈了然,忙屈膝应了,待服侍周珺琬躺下歇中觉后,方自使人传话去了。

周珺琬一觉醒来,已是申时初刻,文妈妈早把事情办妥了,趁服侍她更衣梳洗时,悄声说道:“陆炳家的说明儿一定准时过来给姑娘请安。再就是大爷那边儿才使绿意姑娘过来找过我,说大爷有要事与姑娘相商,问姑娘晚上可能抽出时间,去上次的竹林面谈?”

平日里齐少衍有个什么事儿,不都是让绿意悄悄来传话的吗,到底什么要事,竟至于要他亲自出面与她面谈?想来定是十分紧要之事,只是将时间定在晚间…周珺琬皱眉沉吟道:“大爷既说是要事,事情定然真很紧要,只是晚间二爷也在家,我要如何才能使二爷让我出门却又不动疑呢?”

从倚松院到东北角的竹林,来回路上少说也要花上一盏茶的时间,再加上议事的时间,总得一个时辰上下,她要怎样避过齐少游这一个时辰呢?更何况今日还是她管家的第一日,齐少游必定有很多话要问她…总不能把他打发到别地儿去罢,关键也得他肯去啊!

周珺琬苦想了好半晌,都想不出个两全的法子来,无奈之下,只得吩咐文妈妈:“悄悄儿去告诉绿意,就说我今晚怕是脱不开身,问大爷能否改个时间?”

也是周珺琬运气好,文妈妈才答应着正要去,就有齐少游打发小子回来递话,说晚间有同窗约他吃酒,要晚些回来。

这才真是瞌睡来了便有人送枕头,周珺琬忙命锦绣赏了那小子几百钱,又早早吃了晚饭,便静候起天黑来。

章八十九

因齐少衍都说了是‘要紧事’,周珺琬不敢怠慢,将将待天一黑透,便借口乏了,将众伺候之人都打发了,命锦绣看紧门户,然后带着文妈妈悄悄去了上次那片竹林。主仆二人抵达竹林时,齐少衍已经在那里了,修长挺拔的身躯穿一身很简单的素色锦衣,只在袖口和袍角绣了祥云暗纹,轻袍广袖,更衬得他整个人清贵轩昂。

周珺琬忙领着文妈妈上前屈膝见了礼,待文妈妈行礼后退了出去后,方急声问齐少衍道:“大爷说有要紧事与我商量,未知是何要紧事?敢是府里发生了什么我所不知道,却又与我息息相关之事?”

齐少衍微眯双眼看了她一眼,见她穿了白底撒红色玉兰花苞对襟褙子,系了浅碧色云绫长裙,挽了凌云髻,簪了镂空雕花翡翠玉簪,虽整体打扮得算不上华丽,但比之上次见面时的素面朝天满脸枯槁已可谓是天壤之别;加上这阵子或许是心情顺畅的缘故,她的气色看起来也好了许多,以致她整个人一下子就变得引人注目起来。

当然平心而论,她也的确天生具备那种漂亮女人的脸型和身段,不然,就是再如何浓妆艳抹披金戴银,也一样是白搭…念头闪过,齐少衍已忍不住在心里唾骂起自己来,她周氏漂亮不漂亮,又与他什么相干?她说到底只是他的盟友而已,他管得也未免太多了一点!

他忙以手握拳抵至唇边,掩饰性的咳嗽了几声,稍稍平息了一下自己心内的尴尬后,方面无表情声无波澜的开了口:“不是府里发生了什么事,你不必着急,不过,也的确是事关你…”

顿了一顿,把自己没忍住告诉慕容璧她真实身份之事,及慕容璧的来历并他二人之间的交情,不无歉意的大略与她说了一遍,“…原本这样私密事情,我是无论如何不该告诉我大哥的,就算要告诉他,也该事先征得你的同意,但大哥他,不比别人,自来待我宛若亲生兄弟,可谓情重如山,恩重如山,偏…你的身份又委实尴尬,旁人若是不知个中隐情的,也的确容易误会,觉得你和我结盟是另有所图,待你得偿所愿后,便会翻脸不认人,与齐少游先是怎么样,以后仍怎么样…我不想大哥误会你,所以将你的真实身份和盘托出了,还请你见谅!”

说完,便有些紧张的注视起周珺琬的脸庞来,怕错过了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其实昨晚上齐少衍与慕容璧说话时,并没有第三人在场,原本事情就只有他二人并天与地知道,他告诉不告诉周珺琬,压根儿就没有关系,只要他和慕容璧不主动提及此事,她这辈子都不可能知晓。

可齐少衍却在慕容璧离开后,本能的觉得他应该尽快把此事告知周珺琬,并取得她的谅解。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他心里有的只是一个模糊的还没成型的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来的念头,他也不想去深思那个念头到底是什么,他只是希望能尽快见周珺琬一面,将事情说与她知晓,于是这才有了他使绿意去告诉文妈妈他要面见周珺琬之事。

再说周珺琬听完齐少衍的话后,心里先是一松,她还当是什么攸关她的要紧事呢,饶方才齐少衍说了让她别着急,她手心里还是捏了一把汗,却不想竟会是这样一件事。

但随即便不可遏制的涌上了一股怒意来,如齐少衍方才所说,这样私密事,也是可以随意告诉旁人的?哪怕那人是他宛若亲生的结义大哥也不该啊,这毕竟不是他自己的隐私,而是她的隐私,他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在事先问都没问过她的情况下,便说与旁人知晓了?那个旁人是他结义的大哥不假,与她却是半文钱的关系也没有!

周珺琬就忍不住冷笑起来,凉凉反问道:“原来大爷还知道这样私密事情,是无论如何都不该告诉旁人,就算要告诉旁人,也要先征得我同意的?”

当初她之所以将此事告诉齐少衍,乃是出于迫不得已的下下策,并不代表她就真愿意将此事告诉他,事实上,她巴不得此事谁也不知道,那样她也不至于如今但凡面对齐少衍时,都会觉得自己跟没穿衣服似的,毫无底气无所遁形了,谁能想到他自己知道也就罢了,竟还转头就告诉了别人!

见周珺琬满脸怒色的出言讽刺,齐少衍心里的歉疚不由更深了,想了想,因又说道:“此番之事,的确是我不对,你再生气也是应当的,只是事已至此,我便是说什么也只能是枉然。我惟一能向你保证的,便是我大哥绝不会再将此事透露于第四人知晓,还请你千万放心!”他虽自认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背信弃义的事却是向来做不出来也不屑做的,奈何如今已做了,当下惟一能做的,便只能是竭尽所能求得受害者的原谅了。

周珺琬话音落下的同时,心里其实已经后悔了。

平心而论,若是换做她处在齐少衍的立场,面对自己打小一块儿长大,宛若亲生的结义大哥,尤其结义大哥还很为自己担心时,她十有八九也会忍不住将事情的真相说与后者知道的,他的所作所为,不过人之常情罢了;况说句不好听的,齐少衍就算告诉了他大哥她的真实身份又怎么样,只要他不说,她便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如今他肯在事后第一时间告诉她,并好言好语的希望能得到她的见谅,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她还要怎么样?

难道还能真为此与他撕破脸不成?她大仇不报了除非!齐少衍在她复仇的过程中对她的帮助和起到的作用且先不论,她致命的把柄还捏在人家手上呢,诚然真闹翻了齐少衍也未必讨得了好去,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傻子她也没兴趣做!

这般一想,周珺琬心中的气不自觉已消了几分,只是仍有几分意难平就是了,因此语气犹有几分不好,但毕竟比之方才要缓和得多:“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希望大爷这次真能说到做到,再不将此事透露于第四人知晓!”

齐少衍都已做好无论她说什么难听话都无条件受着的准备了,不想到头来她却什么都没说,只淡淡噎了他一句,感激之余,禁不住又添了几分愧疚,片刻方肃色沉声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你尽可放心!”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此话一出,就等于是他对周珺琬做了承诺,而他,是向来都不轻易对人许诺的。

周珺琬却不知道自己已无意得到了齐少衍的承诺,她只是见他说得认真,颇有诚意,心下的不悦又散去了几分,是以点头应了,又问:“大爷可还有别的事?若没有的话,我便先告辞了,出来这么久了,再不回去,只怕就要惹人生疑了。”尤其现在她又摇身一变成了当家奶奶,就算只是当家人之一,到底比先前引人瞩目了许多,明里暗里还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的小院呢,出来得久了,的确容易露马脚,她不得不比先前更小心许多。

齐少衍自然也知道她不宜出来得太久,虽心里觉得还有话要说,一时间嘴上又说不出来,只得点头道:“既是如此,你且先回去罢,以后若有什么事,只管使你奶娘去找绿意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