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度以为,这个小姑娘让他体会的,就是书上说的兄妹之情。

那件事发生的那天下着微雨,他们坐在灼蕖池畔的听雨阁说笑,他给她读书,她却心不在焉地绕着他跑来跑去。等到她终于跑累了,才拍拍小手,道:“小嘉小嘉,把石榴酥拿给太子哥哥!”

他失笑,“又是瞒着女史们藏起来的?”

她正在换牙,傅母每日都只准她吃很少的甜食,所以那一碟点心对她来说无异于至宝。他故意逗她,说只要她愿意把点心让给他吃,就从宫外给她搜罗些有趣的小玩意儿。一句玩笑,她却当了真,苦思冥想了一个晚上,终于忍痛下了决断。第二日他便收到用白玉盘装着的糕点,精致可爱,让他愣了好一会儿。

虽然开始得莫名其妙,但这事儿居然就这么保持下去了,之后每次洛微想讨好她,都会一本正经地拿点心贿赂。

此刻听了他的话,她笑容甜甜,“对啊!阿微是不是对太子哥哥很好啊?”

他看着嫣红的石榴酥,笑着刮了刮她鼻子,“是,阿微最好了。”

他没有用筷子,而是直接用手拈起一块。旁边的吕川欲言又止,他淡淡地横他一眼,便吓得他不敢再开口。

吕川的意思很明显,他是想为他试吃。之前的点心都是洛微派人送来的,他吃之前,全按照规矩检查了一遍。但此刻那小姑娘就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瞅着他,他怎么可以让她看到,他居然让一个宦官先吃了她那么辛苦才省下来的糕点?

温和地朝她笑笑,他咽下了那嫣红的石榴酥。

事后回想起来,那一次,应该是他这二十几年来最接近死亡的一刻吧。

他腹痛如绞、呕出鲜血的同时,对面的洛微小脸惨白,漆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怔怔地看着他在她面前倒下。

他那时候还想出声安慰她,奈何已说不出一句话。

事情很快被查出来,那碟石榴酥中掺入了毒药,下手的人是洛微的母亲,婕妤林氏。

他救治得及时,保住了性命。父皇母后却依旧怒不可遏。林婕妤被带到椒房殿问罪的时候,他态度强硬地喝止了所有企图阻止他的宫人,硬是撑着虚弱的身体,亲自去了正殿。

父皇已经离开,正殿如今只有母后和林婕妤两人。林婕妤并未下跪,而是站在母后对面,微抬下巴,倨傲而冷漠,“顾晚宁,便是我下的毒又怎样,便是我要毒死你的儿子又怎样?我难道不应该这么做?难不成就许你害死我的儿子,我却不能替他报仇雪恨了!”冷笑三声,“我林雪心竟不知,这世上还有这般可笑的道理。”

母后任由她怒骂,一言不发,直到她终于安静下来,才轻描淡写道:“太子安好无恙,本宫不想与你计较太多。你自己选个死法吧。”

林婕妤闻言神情一丝波动都没有,只是冷哼,“我既这么做了,就没打算活着脱身。你用不着拿死来吓唬我。”

母后微微一笑,“本宫若真想吓唬你,就会跟你谈谈三公主了。”

林婕妤身子微微一颤。

母后见到她的反应,来了兴趣,“哦,是本宫糊涂了。一个会利用女儿行杀戮之事的女人,又怎么会在乎那个无辜的孩子呢?”

他听着母后的话,心冷得如同置身冰窖。适才宫人已经跟他说了,林婕妤知道了三公主与太子殿下交好,也知道三公主会送点心给他,所以这回专门给她做了一碟石榴酥,让她亲手送给他。

她告诉他,太子哥哥吃到石榴酥时,一定会很高兴。

“你这么做,可有想过洛微?”他听到自己冷漠的声音,仿佛来自极北的苦寒之地,内里全是冷硬的冰凌。

“你这么做了,无论我生或者死,她这一生,都已然毁了。”

林婕妤怔怔地看着突然从黑暗中现身的太子,沉默许久,才淡淡道:“我要为二郎报仇。我没得选择。”

林婕妤在两天后被处死。母后赐给她的毒药,正是她用来毒害他的那种。

洛微从那天之后就不再说话,怕光,怕人,常常缩在黑暗的屋子里,一待就是一整天。不仅如此,她还不让人靠近,被人一碰就会尖叫,包括他在内。

母后告诉她,这是心病。

“我早就告诉过你,这宫里处处都是致人死地的陷阱,你偏不信。竟背着我和林氏的女儿来往密切。都几个月了,我连一丝风都没听到!你瞒得倒好!”她愠怒难消,“三公主会变成这样,林氏固然是罪魁祸首,你也逃不脱干系。”

见他沉默不语,她终究不忍,放缓了语气,“你要知道,身在你这个位置,就算真喜欢谁,也不要表现出来。有时候,你的喜欢对别人来说,是祸不是福。”

是这样么?

他立在窗子外面,看着洛微穿着白色的小裙子,捧着一朵小花发呆。那张脸还是那样精致可爱,却木然得如同雕塑。

是他害了她

他想,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当真是无可奈何。他只是想做一个正常的兄长,却把原本正常的妹妹搞得不正常。无奈之余,只能一声叹息。

既然无人需要他的真心,他又何必再如此执着?

麟庆朝的宫人们都记得,自打林婕妤之事后,太子殿下便性情大变。

这么说也许有些夸张了。他原本便是散漫的性子,只是在那之后变得更加散漫了而已。他对什么事情都有兴趣,却只能保持片刻的热度,转眼便抛诸脑后。

再没有什么事或者什么人能令他记挂。

人世譬如一出大戏,他置身其中,却只当自己是个看客。

直到那一天

顾云羡感觉身旁的人呼吸平缓,试探道:“陛下?”不会睡着了吧。

没有回答。

不是吧?真睡着了?

她欲哭无泪。

看这里这么安静就知道,外面那些人肯定被他下了命令,不敢进来。可他这么靠着她,她也不能出去叫人,难道要在这里坐一个晚上?

他闭着眼睛,感觉身边的人难以克制的怨念,唇畔不自觉染上一丝笑意。

今夜在大正宫,宁王勾起了他心底不快的回忆。事后,他立在大正宫前的太阶之上,心中烦闷到了极点。等他反应过来,才发觉自己的视线已然看向了太寅宫的方向。

他想见她。

夜已深沉,她自然已经睡了。受到一种莫名力量的驱使,他竟不想叫起她,就这么立在黑暗中注视着她的睡颜。

她睡得不好,眉头微蹙,不时翻身,仿佛即使在梦中也难得安宁。

看得太入迷的后果,便是她突然起身,吓了他一大跳,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赶紧躲到一侧的黑暗处。

她长发披散,裹在一件琉璃白的外袍中,就这么立在窗边,亭亭玉立,自有一股端静之姿。

月光流泻在她身上,一瞬间竟不知是月光动人,还是她更动人。

他从来不知道,这个从前被他忽视的妻子,竟是这般静美夺目,让他几乎移不开目光。

他想起那一日,邢绾在梅林摔倒,她跪在颐湘殿西殿的地衣上,一寸一寸抬起头。雪肤皓颜,眼波如水。隔着一丈远,他能感觉出她心底的愤懑,可那张脸却是那般平静。那样的矛盾,让他忍不住靠近探寻。

然后,越陷越深。

这世道如此乏味,这世上的女子亦是如此乏味。只有她,是上苍赐给他的惊喜

第二日庄令仪到含章殿时,顾云羡还未洗漱完毕。她在外面候了三刻,才见顾云羡挑帘而出,“劳你久候了。对不住对不住。”

这些日子两人熟稔了不少,庄令仪也能跟她开几句玩笑,“往常姐姐都是起床就寝最准时的一个,怎的今日竟赖了床?”

顾云羡淡淡笑了笑,“昨夜睡得不好。”

想到昨夜,心中又忍不住一阵恼怒。在地上整整坐了一个时辰,好容易盼到宫人进来查看,这才解救了她。他一直攥着她的手,她不敢挣开,更不敢吵醒他,只好任由他握着,连宫人挪他到床上时,她也只能跟着走。

庄令仪见她面色有异,猜到内里定有隐情,却也不敢再问,遂道:“今日前朝的事,姐姐可听说了?”

她眸色微动,“何事?”

“宁王所献宝马险些惊驾一事传出,御史周安上书弹劾,称此事大有隐情,背后乃受人主使。”

36婉仪

“周安么?”顾云羡指尖抚过冰凉的披帛,上面并蒂莲的图案栩栩如生,“那他有没有讲清楚,那个人主使的人是谁?”

庄令仪压低了声音,“周御史在奏疏里点明了。他直接把矛头指向左相周世焘。”

“果然。”顾云羡轻轻一笑,“周安与周世焘虽说是同姓,却一贯不对盘。他此番弹劾他,并不稀奇。”

顿了顿,又道,“他怎么说的?”

“周御史说,宁王当年在煜都时就与左相过从甚密,前往封地之后两人也一直保持着联系。此番宁王突然回京献马,动机本就惹人怀疑,再发生惊马一事,一切便不言而喻了。他还拿出了两封宁王与左相的书信,作为二人关系密切的证据。”

说完这些,庄令仪蹙眉,“所以,此事当真是宁王所为?”

顾云羡看着她,没有说话。

庄令仪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把心头的想法说出来:“姐姐不觉得这事的发展有些诡异么?昨日惊马之事一出,臣妾原以为和贞婕妤有关系,是她故意为之,来博得陛下怜惜。可今晨听大正宫那边的消息,宁王竟是差不多已被定了罪。不仅如此,现在还扯到了左相身上。”眉头蹙得更紧,“难不成,贞婕妤当真是是无辜受累?”

“从现在的局势来看,差不多就是这样。”顾云羡淡淡道,“但你我心知肚明,不可能这么简单。”

景馥姝若真是随便骑个马便撞上别人的圈套,那她的运气也太好了。但若说此事和她有关也不通,在御马上动手脚,她一个连协理六宫之权都没有的婕妤怎么可能办到?

想到这儿,顾云羡忽然心念一动。协理六宫,她怎么忘记了,这正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可以去打击她想打击的,以及,得到她想得到的

庄令仪与柔婉仪邢氏同住吹宁宫,顾云羡陪她回宫时,正好看到柔婉仪带着乳母侍女在外面玩耍。皇三子被乳母抱在怀中,和煦的阳光照到他脸上,惹得他开心大笑。

柔婉仪体态恢复了不少,只有脸颊还是有些圆润。此刻坐在一旁看着儿子,眼中全是盈盈的笑意。

一转头看见迎面而来的她们,柔婉仪笑容微敛,起身行礼,“臣妾参见元婕妤娘娘,娘娘大安。”又朝庄令仪一福,“见过令仪姐姐。”

“妹妹别多礼了。”顾云羡笑道。

庄令仪也是微笑:“元婕妤娘娘难得过来一次,妹妹如不嫌弃,可愿意到拾翠殿来饮杯茶,我们姐妹说说闲话。”

柔婉仪只犹豫了一瞬,便含笑道:“姐姐相邀,妹妹固不敢辞。”

庄令仪为人刻板,平生没什么旁的爱好,唯爱好茶。是以拾翠殿存了不少珍稀的茶叶,全是陛下给的赏赐。

柔婉仪饮了一口“蒙顶石花”,笑道:“姐姐这里的茶果然是极好的,这石花可是上品啊。”

庄令仪笑道:“我便知道妹妹是个识货的,才愿意拿出来跟妹妹分享。换了旁人我可不一定舍得。”

顾云羡挑眉,“怪不得以前每回过来,都不见繁素你拿什么好茶招呼我,原来竟是觉得我不识货?”

庄令仪一愣,苦笑道:“姐姐可别打趣臣妾了。您的茶艺是太后娘娘亲自教授,又自幼品好茶,臣妾岂敢觉得姐姐您不识货?”

顾云羡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本宫谅你也不敢。”

柔婉仪看她们二人说笑,有些发怔,许久才道:“臣妾竟不知,娘娘您原是这样的…”

顾云羡看向她。

柔婉仪似乎挣扎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去年腊月,娘娘曾在梅园以身保护臣妾,臣妾分娩当日,也是劳烦娘娘照应。多番回护之恩,臣妾没齿难忘!”说着便要跪下。

顾云羡一把拉住她,“方才在外面已经跪过了,这会儿就别跪了。你生产完不久,要当心身子。”

柔婉仪却只是摇头,“不,娘娘,您让臣妾给你行完这个礼吧。臣妾心里实在…”

顾云羡看着她一脸掩饰不住的愧色,心中了然。从前她追随贞婕妤,恐怕也多多少少参与过算计她的事情。如今她与贞婕妤失和,自己又对她有恩,以她那般浅的心思,心里怕是愧疚得很。

让她跪了恐怕她心里就舒服了,可她不能让她心里舒服。

这愧疚该用在更要紧的地方,而不是在这里磕个头就折算了。

想到这儿,她更加坚定地托住她的身子,正色道:“本宫虽今非昔比,可到底当过妹妹的主母,当日照拂妹妹,不过是尽到本分而已。妹妹再要多说,本宫便要当妹妹看我不起了。”

柔婉仪被她的口吻吓住,不敢再跪,握了帕子擦拭脸上的泪痕,默然无语。

顾云羡看她慢慢平静下来,柔声道,“昨日马场风波,妹妹也在场。当时情况太过混乱,本宫来不及询问,也不知妹妹是否受到惊吓?”

“臣妾还好。”柔婉仪低声道,“倒是贞婕妤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恐怕吓得不轻。不过…”

顾云羡不动声色,“不过什么?”

柔婉仪抿唇,“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事情,告诉娘娘也不打紧。臣妾从前曾偶然听贞婕妤娘娘身边的宫娥谈起,说婕妤娘娘与陛下初见,便是上巳节踏青,陛下救下了险些坠马娘娘。”

果然。顾云羡在心里轻叹一声。她的猜测果然没错,昨日的事当真与他们的初见有关。如此看来,皇帝极有可能因为此事牵动旧情,对景馥姝怜爱如昔。

柔婉仪显然也是这么想,“所以臣妾觉得,贞婕妤娘娘虽然受了惊吓,但此事兴许能让陛下想起从前的事情,对娘娘再度恩宠…”

顾云羡见她一壁说话一壁偷觑她的神情,心中一奇,又回想她话中的意思,立刻反应过来。

她淡笑道:“再度恩宠?陛下一直都宠爱着贞婕妤,不曾厌弃,何来‘再度’一说?”

柔婉仪见她接话,心中大喜,语速也快了几分,“娘娘何必装糊涂,您明白臣妾的意思。如今贞婕妤的恩宠早不如从前了,陛下最喜欢的,分明是娘娘您…”

“柔婉仪。”顾云羡忽然冷了声音,“请慎言。”

柔婉仪呆住,愣愣地看着她。

“陛下乃有道明君,自然明白恩宠均分的道理,对六宫姐妹都是一样的。不存在喜欢谁、不喜欢一说。”她神情淡淡,“本宫不希望再听到有人在背后这么议论君王。”

柔婉仪嗫嚅道:“臣妾…臣妾明白了。”

顾云羡打量她片刻,放缓了语气,“不过,本宫明白你想说什么。”

柔婉仪抬头。

顾云羡神情温和,“妹妹一贯与贞婕妤交好,贞婕妤受宠,对妹妹来说也是件好事啊。怎么妹妹看上去竟十分担忧?”

柔婉仪垂眸,似乎不知道怎么解释。

“说起来,妹妹生产那夜,后宫竟无一个主位宫嫔,倒真是稀奇。太医署早交代下来,妹妹生产之期便是那几日,宫中定是要留人的。纵是陛下兴致高昂,一时疏忽了,也该有人提醒才对。”顾云羡仿佛忽然想起来什么,困惑道,“贞婕妤与妹妹这么好,她应该记得妹妹那几日便妊娠期满,怎会由着陛下把人都带走了?”

诸位宫嫔们会都不在,根本是皇帝为了封她为婕妤,而刻意为之。但这些柔婉仪并不知道,她正好可以用这个来挑拨她与贞婕妤,彻底打破她们之间已经支离破碎的关系。

柔婉仪闻言浑身一颤,苦笑连连,“她?她怎会记得我几时生产。我看在她心里,巴不得我这个孩子生不下来才是!”

这话说得有些恶狠狠,完全不是她一贯温柔乖顺的样子。看来在她心中,对景馥姝的积怨已深,绝非一日两日。

也许从梅园之事开始,她便知道景馥姝对她的孩子,心存加害之心。

柔婉仪忽然下定了决心般,眼神沉毅,“娘娘,臣妾知道娘娘与贞婕妤不同。尽管宫里对您有许多不好的传闻,但臣妾相信那些都是别人恶意编排出来的。”恳切地看着她,“您是个心善的。从您愿意保护臣妾的孩子开始,臣妾便知道您是个心善的。”

她再次跪下,这一回,顾云羡没拦住她。

“实不相瞒,臣妾如今已不敢再跟随贞婕妤了。臣妾这些日子一直害怕,怕不知哪一日便被她给取了性命,然后我的儿子便成为没娘的孩子,谁都能上来践踏、加害!臣妾一想到这个,就怕得整夜都睡不着。”柔婉仪泣不成声,“娘娘,臣妾如今在宫中,也只敢信您一个了。臣妾知道过去我有许多冒犯之处,求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宽宥臣妾!”

顾云羡冷眼看着这个跪地哭泣的女子,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上一世,她是因为害死了她的孩子而被处死。这一回,她躲过了那个劫难,她也顺利地生下孩子。她们都是幸存下来的人,景馥姝是她们共同的仇人。

也许这便是,她们的缘分。

她慢慢蹲□子,握住她的手。柔婉仪惊喜地看着她,脸上泪痕未干。她直视她的眼睛,慢慢道:“本宫从来就没有怪过你,又何谈宽宥呢?本宫知道,你本性纯善,从前只是被人骗了而已。”

37算计

当天下午,关在大正宫处理了大半日朝事的皇帝,收到了含章殿送来的小匣子。大正宫规矩,陛下在做正事的时候,后宫的消息如非特别重要,一律不许打扰。所以宦官将小匣子送进来的时候,东西已经送来了一个时辰。

皇帝跪坐在案几后,看着吕川从小黄门手中接过匣子,再小心地把它放到他面前。

檀木所制,幽香隐约,匣子上还有精美的雕纹。

从看到匣子时,他就大概猜到了是什么,却没说话,只是动作随意地伸手将其打开。

是一对香囊。

一个明黄,一个雪白,上面以细密高妙的针法绣着并蒂双生的莲花,旁边是娟秀的一行小字,“水月精魂同结愿,风花情性合相思”。他眼光毒辣,认出白的那个,正是中秋次日,他在含章殿见过的花样。

这是她承诺过的回礼,拖了这么些日子,他还当她忘了,谁知今日竟这么突然地送了过来。

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心中却有一种奇怪的情绪慢慢滋生。仿佛年幼时,母后承诺说会亲手给他做芙蓉糕,却总是因为太忙而一拖再拖。他心中分明挂念得紧,却憋着一口气不去提醒,到后来满心悲哀地认为她肯定已经不记得了。谁知道某天一觉醒来,就看到母后坐在榻前,面前的案几上,端端放着他思念已久的东西。见他醒了,母后一壁看手中的竹简,一壁轻描淡写道:“今早得空,就去厨下给你做了。漱过口就过来吃吧。”

那一刻的欢喜,即使多年之后他还清楚地记得。

看着手里的香囊,他心中好笑。自己这是怎么了?不过一对香囊,居然联想到那么远去了。

真是越来越魔怔了

当天晚上,皇帝没有意外地去了含章殿。

顾云羡立在殿门口等他。微风中,她衣袂飘飘,头发也被吹得有些凌乱,然而她全不在意,面上的笑意十分柔和。皇帝远远看着她,又想起香囊上绣着的“相思”二字,心里的某根弦忽的一动。

厨下准备了许多冬日进补的吃食,皇帝还是一贯的好胃口,难得的是顾云羡也用了不少。看着她被热气熏得微红的脸颊,皇帝笑道:“朕看你最近气色好了许多,不像从前那样虚弱了。”

“臣妾的身子一贯就好。”顾云羡笑睨他,“是陛下自己把臣妾想得太娇弱了。”

她说话时神情娇俏,眼波流转,皇帝只觉得仿佛有艳光从她眸中泻出,让他看得目眩神迷。

不自觉的,他上身微倾,右手抚上她的脸颊。顾云羡感觉到他专注的眼神,脸颊微红,“陛下…”

声音微弱,如同小猫的叫声。

他觉得喉头发紧,手顺着下去,覆上她的眼睛,遮住那让他迷乱的源头。

顾云羡正在困惑,他却又忽然把手移开。凝视她许久,他无奈地叹口气,仿佛认命。

大掌捧住她的脸,额头相触。两人的目光交缠,他喃喃道:“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一侧。1”

色授魂与,心愉一侧。

她这么看着他,他真是欢喜,竟舍不得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