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手拨弦,顾云羡集中精神,在他上一个音结束的时候适时进入。两道的琴声合二为一,交织缠绕。

顾云羡一壁弹奏,一壁在心中庆幸他选了这首曲子。这首《怀人》是她弹得最好的曲子,即使是和琴艺远高于自己的人合奏,也能游刃有余。

殿内之人听着二人的曲声,慢慢闭上眼睛,进入到他们营造出来的情境。

崔朔自然是乐声的主导者。他琴技高超,曲意高妙,自带一股深邃的情感。这首曲调和缓的《怀人》在他的手下变得荡气回肠,仿佛失去爱侣的孤雁在悲鸣,哀叹那永远无法挽回的悲剧。

顾云羡原本还能几种精神,然而慢慢的,她的思绪越散越开,逐渐恍惚起来。

崔朔的曲声带走了她的神思,让她想起上一世那个大雪漫天的腊八,她带着满腔悔恨饮下那杯毒酒,叹息自己痴心错付。

那时候她想,如果让她重来一次,宁愿从没有遇到那个男人。可谁知天意弄人,她当真重来了一次,却依然和他的命运纠缠在一起。

无数次在深夜想起来,也只能感叹一句,是命不公。

如果十三岁那年,她没有进宫会怎样?

也许她会遇到一个真正爱她、珍惜她的人,他们一起过着平凡而安宁的日子。没有这泼天的富贵和无上的尊荣,也没有这永无止境的殚精竭虑、倾轧算计。

这其实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

从一开始,她想得到的,不过如此。

皇帝原本沉默地听着二人合奏,却在一个音之后忽然露出惊讶。

顾云羡那边的曲声变了,不再如方才那样一味地配合崔朔,变得激烈而进取。反倒是崔朔的曲声缓了下来,开始配合顾云羡。

殿内一片寂静,只能听到他们的琴声由低到高,由悲伤无奈到愤然不甘。

如果说崔朔主导琴声时,大家感受到的是失去爱侣的孤雁的悲伤,那么顾云羡主导琴声时,大家听到的,则是孤雁对苍天的控诉。

绝望而不甘的控诉。

62

一曲毕,殿内久久没有声音。

顾云羡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胸口不断起伏,似乎一时难以平复。

崔朔视线定定地落在自己的指尖,努力不要抬头去看向她。自己此刻心中着实波澜起伏,若再不尽力克制,定会被人看出端倪。到那时只会害了她。

皇帝看着顾云羡,神情怔怔。

她面前垂着一幕珠帘,青玉、玛瑙并上琉璃串成,看起来流光溢彩,十分美丽。而她就坐在珠帘之后,眉眼细长,隐有愤恨不甘。

俗话说曲声即是心声,她方才弹奏那一曲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殿内忽然传来掌声,皇帝悚然一惊。定睛一看,却是左相徐庆华。

“好!实在太好了!某竟不知,这阙《怀人》原来还可以这般演奏!琴声如杜鹃泣血,人世悲辛、天命无常,尽在方才那一曲中!崔郎果然名不虚传!”徐庆华朗声道,“更难得的是,元贵姬娘娘竟也是技法超群、曲意高妙,丝毫不输崔郎!今日得闻这一曲妙音,不枉此生也!”

徐庆华的口气有些激动,与他素日的稳重老成的形象大为不同。众人惊讶之后陡然想起,他少年时曾拜在琴艺大师江夫人座下学艺,想来是个喜好音律的。

赞叹完之后,徐庆华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举起玉觥朝崔朔道,“这一杯本官敬你!”

崔朔微笑着举起酒杯,“徐相过誉了,该下官敬您才是。”率先一饮而尽。

徐庆华喝完酒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种御前献曲,通常都是要让皇帝第一个点评的。而自己由于太过激动,似乎抢了陛下的风头…

他迟疑地朝九阶之上看去,却见皇帝淡淡地看着他们。

“微臣一时忘形,御前失仪,还请陛下恕罪。”徐庆华有些慌张地跪下。

皇帝忽的扬眉一笑,口气温和:“爱卿不必惊慌,你说的句句在理,全是朕的心声。何罪之有?”

转头看向崔朔时,目光里却多了几分审视。

这个男人,与他志同道合、神交多年,是他看中的可以助自己推行新政的最好人选。

今夜这当众献曲是他早就计划好的,为的是找一个不会引起群臣怀疑的理由擢升他的官职。

可事态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料。

适才他与云娘那一曲,如此默契,仿佛心有灵犀一般。

可他们弹奏之前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到底是巧合,还是…

“元贵姬娘娘当真是琴艺不凡,陛□畔有如此高手,难怪会对琴曲要求这般高。”崔朔微笑道,“臣斗胆问一句,娘娘师从何人?”

他神情自若,眉宇间一派磊落坦荡。他就这么当着陛下的面直接开口相询,虽有些唐突,却更显其心无杂念。

良久,珠帘后传来顾云羡平静的声音:“小时候曾跟家中长辈学习指间技法,后来便一直是自己琢磨。”

“竟是自学?”崔朔三分惊讶地挑眉,“娘娘适才对这一曲《怀人》的解读,让微臣想起了江夫人,还以为您与徐相是同门呢!”

他这么一说徐庆华也反应过来,忍不住笑道:“是也是也!恩师奏琴自有其格调,和缓的曲子奏得慷慨激昂,杀伐果决的战曲她倒弹得如晓风残月,偏偏总有其过人之处,令人叹服。臣拜在她门下数年,却始终不能领略一二。如今看来,贵姬娘娘与恩师倒是知音。”

“二位大人过奖了,本宫如何能与江夫人相比?真真羞煞我也。”顾云羡的声音恳切,让人听了只觉得她是真的愧不敢当。

珠帘之后,顾云羡尽力保持镇定,说话时状似无意地觑一眼皇帝的神情。

她此刻已经清醒过来,明白自己方才在神思恍惚间,一不小心弹出了心声,陛下没准已经起疑。

正在思考该如何不露痕迹地解释一下,却听到崔朔的问话。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居然扔给了她一个绝佳的借口,忙顺着说下去,“不过崔大人说的也有几分正确,本宫确实是听闻了江夫人对曲子的不同解读,这才斗胆一试。班门弄斧,让两位见笑了。好在有崔大人的帮助,才没有毁了这支曲子。”

崔朔声名在外,虽已入朝为官,但殿内的女子依旧唤他崔郎。顾云羡却叫了更生疏的崔大人,为的不过是撇清关系。

整段对话听下来,完全是三个同道中人在探讨琴艺,端的是光风霁月。尤其是德高望重的徐庆华加入之后,更让人觉得气氛一派严肃正经,完全不会多想。

皇帝看着顾云羡微笑的脸,再想想崔朔坦荡的神情,心里的疑团慢慢散开。

真的是他想多了吧。

他们两人此前也就在洛成阁远远见过一面,除了参拜叫起,别的一句没多说。今晚会合奏也是被旁人促成的,会有什么纠葛?

更何况,崔朔明明对他的亡妻一往情深,又岂会来觊觎深宫宠妃?

他适才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三位再聊下去,大家就都不知该如何自处了。毕竟如两位这样于音律上大有造诣的人,还是少数。”他微笑着开口,“左相与如璟既然这般投缘,散席之后大可以多交流交流。至于朕,今夜回去会好好向贵姬请教一番,争取下回也再听到两位论曲,不至于一句话也说不出。”

“陛下取笑了。”徐庆华道,“臣一时忘形,耽误了诸位同僚欣赏歌舞,该责,该责。这一杯算我赔罪了。”

“哪里哪里,徐相言重了。”

“能听三位论曲,是极风雅之事,吾等求之不得。”

皇帝笑看下面一派和睦,又漫不经心地补充道:“如璟弹了一首这样好曲,自然得奖赏一番。你且说说,你想要什么?”

崔朔躬身道:“为陛下分忧乃臣子的本分,无需奖赏。”

“这可不行,朕一向是赏罚分明的。这样吧,朕看你也不喜金银财宝,就换一个奖赏,让你能更好地为朕分忧解劳。”皇帝笑道,“传旨,擢升崔朔为正五品中书舍人。”

所谓中书舍人,即在中书省掌起草诏令之事,多以有文学资望者充任。崔朔是新科状元,学富五车、才华横溢,在吏部任职半年之后蒙此拔擢,虽仍显速度太快,但尚在大家的接受范围之内。所以众人在短暂的惊讶之后,纷纷表示恭喜。

也有人察觉到,陛下嘉奖了崔朔,却对同样弹出妙音的元贵姬不置一词。

这样的区别对待显得有些奇怪。毕竟贵姬娘娘表现得那样好,您即使不赏赐些什么,好歹要夸一句啊!

席散的时候已经快到亥时,煜都早已开始进入宵禁状态。一应入宫赴宴的官员星夜出宫,身上都带着证明身份的令牌,以免回家途中遇上巡逻的金吾卫,被当成犯夜的贼子。

崔朔推开大门的时候,佟义与佟芸萱都还没睡。院中的石桌上摆了瓜果和月饼,佟义捏着个酒杯自斟自饮。佟芸萱被佟义规定了不能喝酒,只得没精打采地吃着月饼,时不时瞪自家兄长一眼。

“六郎你回来了?”听到开门声,佟芸萱一下子蹦起来,几步跑到他身边,刚一靠近却又掩住鼻子,“你怎么也喝酒了?”

崔朔淡淡一笑,“宫中宴饮,哪能不喝酒的?”

“你们都可以喝酒,就我不行。真讨厌。”佟芸萱忿忿不平。

崔朔没理她,坐到石桌前,径自拿起一个酒杯,斟满之后一饮而尽。

佟义看得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忍不住嚷道:“这是上好的竹叶青,我一年到头也就舍得买个一两回。你在宫里什么好酒喝不到,何苦回来跟我抢?”

崔朔神情自若,“在宫里喝酒哪能跟在家里相比?在那儿哪有功夫专心喝酒,尽忙着跟人斗心眼去了。累得慌。”

听他口气不善,佟芸萱担忧道:“怎么了六郎?你被谁算计了,还是惹陛下生气了?”

“是有人算计我,不过没成功。”崔朔淡淡道,“我也没惹陛下生气。相反的,陛下还升了我官了。”

“真的?”佟芸萱激动道,“什么官什么官?”

“中书舍人,正五品。”

“正五品?”佟芸萱一脸雀跃,“那已经是大官了啊!”

佟义也附和道:“是啊,我记得掌管煜都城的煜都令也才从五品,你现在比煜都令还要高半品呐!”

崔朔淡淡一笑。

佟芸萱注意到他的神情,犹疑道:“可是六郎,你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开心呢?你不喜欢吗?”

“没有。我没有不喜欢。”崔朔平静道,“只是这一天我早就预料到,心中有了准备,也就没那么开心了。”

“哦。”佟芸萱点点头,似懂非懂。

佟义见状,猜到宫宴上大概发生什么事情,忙开口道:“时候也不早了,芸萱你先去睡吧。”

佟芸萱睁大了眼睛,“为什么?我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听六郎讲宫宴上的事情啊!六郎今晚去的可是庆安殿呐!我只在画像上看到过它外面的样子,还不知道里面长什么样呢!”

“你明天再问也是一样。六郎今晚上累了,你就别缠着他了。”

佟芸萱瞪着兄长许久,才哼了一声,“我知道你又想支开我了!我去睡就是了!不过你挺清楚哦,我是给六郎面子,才不是怕你呢!”转头看向崔朔,“六郎你明儿一早还要去当值呢,别跟哥哥聊太久,早些休息。”

崔朔点点头,“知道了。”

佟芸萱回房之后,佟义才慢吞吞地递给他一杯酒,道:“说吧,出了什么事?”

崔朔接过酒杯再次一饮而尽,云淡风轻道:“也没什么,我请求陛下准我不再续弦了。”

“什么!”佟义控制不住地拔高声音,“你你你…”

“小点声,如果你不想芸萱躲在门边偷听的话。”

佟义反应过来,压低了声音,“你这么做,考虑过后果吗?”

“自然考虑过了。”崔朔道,“家族那边我自有办法交代,你不用为我担心。”

佟义目瞪口呆地看了他半晌,才长叹口气,“相交这么多年,我今天晚上才算真的服了你。当真是说到做到,铁骨铮铮的汉子啊!”

崔朔听出他话里的打趣,无所谓地笑笑。

“不对,既然你不想续弦的问题解决了,不该这么抑郁啊。”佟义道,“我看你进门时的神情,分明记挂着什么。宫宴上不止发生了这一件事吧?”

崔朔闻言不语,视线落在手中的酒杯上。杯中酒水清澈,圆月投在里面,显得遥远而飘渺。

就好像她之于他。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奇123和妍子两位菇凉扔的地雷!扔了好几次啦,阿笙谢谢你们的包养。\\\\( ̄︶ ̄*\\\\))抱抱~

今天本来说双更,结果麻麻突然打电话让我陪她去给朋友过生日。第二更还没码出来,但是只能等我回来再码了。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所以大家别等了,明天一早起来再看吧。

明晚还是会照常更新的!

做日常,推基友小宴的文,因为是新文,正是需要收藏鼓励的时候,大家不要大意地包养她吧!

【文案】

宣定二年的除夕夜,宁蘅替姐姐宁蕙饮下了皇后送来的毒酒,死在冷宫。

宣定三年的正月初一,宁蘅却发现自己重生到了姐姐的身上。

从盛宠之下的贵妃被贬为最末流的御女,自冷宫出来的那一刻,宁蘅就发誓,那些诬陷姐姐、伤害姐姐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63

今晚上他太冲动了,不应该答应与她合奏的。但是当陛下提出这个要求时,他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渴望。

许多深埋心底的往事都被这句话勾起了。

记忆里灵慧可爱的少女,纤细白嫩的手指,拨动琴弦时如同蝴蝶蹁跹,胜过世间最美妙的舞蹈。

就这么烙印在他心上,这么多年。

佟义见他说完那句话,崔朔便陷入了沉默。右手握紧酒杯,眼神飘忽,仿佛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在心头藏了许久的困惑再次浮上来,他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来着。当然,你要不想说也不要紧。我绝对没有任何意见。”

崔朔看向他。

佟义清清嗓子,斟酌道:“你如此坚定地不愿续娶,到底是因为先夫人,还是…”

“还是什么?”崔朔深深地看着他。

压力太大,佟义几乎就要退缩了。然而话已出口,半途而废不是他的风格,索性把心一横,“…还是你心中另有心仪之人!”

崔朔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

“你你你,别这么看着我啊!我就是随口问一问,你说不说——哎呀,叫你别这么看着我——我都没意见啊!”

在佟义的强烈抗议之下,崔朔终于别开视线,沉默许久方淡淡问道:“为什么这么说?”难道是他哪里露出了端倪?

“感觉喽。”见他没有生气,佟义也轻松起来,“咱们也认识这么多年了,我自问对你还是有几分了解。你这人生得这般好,最招女子喜欢,却偏偏在女色上十分冷淡。我一开始也和旁人一样,觉得你是难忘发妻。可后来却觉得也许我们都被你骗了猜。”

他凝视着崔朔足以使女子看得痴迷的侧脸,慢慢道:“我觉得,你心里藏着一个人。”

酒杯猛地放上石桌的声音。

崔朔的动作太快,酒杯没有放稳,在半空中歪了一下,便慢慢倒了下去,里面的美酒顺着流淌出来。

佟义看看酒杯,再看看崔朔,收起了嬉皮笑脸的表情,轻轻地叹了口气,“看来我猜对了。”

崔朔闭上眼睛。

“我不知道那是哪家的小姐,也不知道你们之间是怎么回事。但我想,既然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和她在一起,想来你们之间是没什么希望的。”佟义道,“我们是朋友,我不想看到你终日自苦,还要为了一个不可能的人担上绝嗣的风险。”

崔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

“从前我总劝你逝者已矣,看开一点。其实现在也一样。那位小姐既然注定与你无缘,那她对你来说就和死了没什么差别…”

“不一样。”

佟义正一本正经地进行说服教育,忽然听到他冷静的回答,不由睁大了眼睛,“什么?”

“我说,不一样。”崔朔慢慢道,“她若真死了,那么人死万事空,我可以想象她在另一个世界过着安乐祥和的生活。可她还活着。而且我知道,她活得很累,很辛苦。我没办法不去担心她。”

今晚上那一曲,不止陛下听进去了,他作为合奏人,更是听得明明白白。

她心中原来藏着那样多的恨意和不甘,她原来过得这么不快活。

其实早该猜到的,不是吗?

堂堂皇后,一国之母,却陡然被废,以废后的身份过了一年之久。就算如今再蒙圣宠,也不过是居妾妃之位。

夫君如此狠心的对待,她怎么会过得好呢?

佟义看到皎皎月色下,崔朔昆仑玉一般的眼眸中,是明明白白的痛意。

他在为那个勾去了他魂魄的女人心痛。

“你担心她,可你能帮上她吗?”佟义心头不忍,却觉得长痛不如短痛,逼着自己硬起心肠,“你此刻还待在这里,没有去解救她,我便知道,对于她的处境你根本无能为力。既然如此,你担心又有什么用?”

是啊,他担心又有什么用呢?

就好像之前,他听闻她被废的消息,心里再痛再难受,也只能任由事情的发展。

就好像今夜,他听到她琴曲中的心声,也不能明白地表示出来,只能在陛下发怒前,为她编出一个脱身的借口。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佟义看他神情似有松动,以为自己的话奏效了,正想高兴,却听到他语带苦涩,“情之一字,若真能说放手就放手,这世上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困宥于此了。”

冥顽不灵到这个地步,佟义忍不住气结,一拍桌子就要离开。

崔朔及时在他身后唤道:“阿义。”声音里满是无奈。

佟义驻足,深吸口气,尽量平静道:“算了算了,懒得管你。”说完这句话,他自嘲地笑了笑,“这是我第几次说这话了?都是被你害的,我现在跟个老妈子一样,一句话反复唠叨。让芸萱知道一定又要笑话我了。”

崔朔只能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