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从宫里出来了,一切就都好了。

为了打发这段难熬的时间,他跑遍了整个煜都,为她搜寻到了好几本琴谱,上面记载了许多古曲的演奏方法,其中好几首他自己都不会。他看着琴谱,打定主意一定要在教她之前自己先练会,不然到时候就太丢脸了。

正月十七下午,入宫觐见皇后的人出来了,只除了她。

顾三郎告诉他,皇后很喜欢她,留了她在宫中小住,可能要过完正月才能回来了。

他安慰自己,没关系,那就多等几天好了。此时距离正月结束也就十来天的功夫,很快就过去了。

然而,他没料到的是,正月过完了,顾云羡还是没能从宫里出来。

他一直没有等到她

见崔朔说完那句话就陷入了沉思,皇帝挑眉,转头想与顾云羡交换一下眼神,却见顾云羡怔怔地看着他,眼中隐有感动。

她这是什么神情?

崔朔夸赞自己的夫人,她在这边感动个什么劲儿?

他轻咳一声,“既然如璟你心意已定,朕也不好再插手你的私事。一切就让你自己决定吧。”

崔朔回过神来,淡淡道:“多谢陛下。”

顾云羡此刻也从感动的情绪中清醒过来,低下头掩饰脸上略不自然的神情,片刻后才抬头笑道:“陛下不是要喝酒吗?臣妾也想喝。”

皇帝挑眉,“怎么忽然这么有兴致?”

顾云羡道:“就是想喝了。”

皇帝笑笑,不再说话。

杜清和林茂见她与皇帝对话时口气自然随性,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元充容如今,当真是极得圣心。

崔朔看着远处那颗粗壮的百年老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小黄门此刻正好将酒具取来,顾云羡亲自起身,将五个酒杯斟满,然后把其中一杯递给皇帝,“请。”

皇帝淡淡地盯着她,眼中隐有思量。顾云羡恍如未觉,只含笑看着他,他也微微一笑,接过了酒杯。

顾云羡再把另外两杯酒递给林茂和杜清,他们吓得连声道:“不敢不敢。”

顾云羡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最后一杯酒,递给了崔朔。

“大人,请。”

崔朔看着顾云羡的手,纤纤十指捏着雪白的薄胎瓷杯,古书上描绘过的雅致风情。这双手他太熟悉了,当年它就是这般轻描淡写地拨动琴弦,让他从此永不能忘。

“多谢。”他轻声道,接过了酒杯。

顾云羡见他接了,心头一松。她费这么大劲,只是为了敬他一杯酒而已。心中有太多话想说,却没一句适合在这种场合提出来,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表达了。

“臣妾以这杯薄酒敬陛下,祝陛下龙体康泰、福寿绵延。”说罢,仰脖一饮而尽。

皇帝淡笑着看她的动作,也喝干了杯里的酒。

她再给自己倒了一杯,转向崔朔三人,“这一杯酒本宫敬三位大人。身为我大晋的臣子,希望三位可以为国尽忠、大展宏图。”

林茂和杜清齐声道:“多谢娘娘,臣必当尽心竭力!”一饮而尽。

顾云羡转头看向崔朔,轻声补了一句,“也祝崔大人前途无量。”

崔朔看着她,忽的微微一笑,“多谢娘娘。”

75

这么折腾一通之后,顾云羡觉得有些累。皇帝原本还想带她去看看别的景色,见她这样也只得作罢。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与出来是一路窃窃私语的表现相差甚远。吕川本以为皇帝哪里不痛快了,然而偷觑一眼,却只看到他脸上淡淡的笑容,丝毫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采葭远远的瞧见他们的身影,忙迎上去,“陛下、娘娘,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奴婢还以为得再过一会儿呢!”

皇帝微微一笑,“你家娘娘累了,不想再逛了。去命人准备汤泉沐浴。”

“诺。”

采葭领了吩咐下去,皇帝脱下了身上的斗篷,转头见顾云羡也正在解自己斗篷的带子,伸手便阻止了她的动作。

“陛下?”顾云羡疑惑。

皇帝没出声,只是慢条斯理地顺着她方才的动作解开带子,亲手帮她把斗篷脱了下来。

“臣妾自己会弄…”顾云羡小声道。

皇帝一笑,“朕想帮你弄,不可以么?”

顾云羡瞅着他,叹口气,“当然可以。您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口气里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怨怼,皇帝眸色微变,双唇紧抿。

采葭适时进来,“汤泉已经备好了,陛下、娘娘,可以沐浴了。”

顾云羡抽身想走,皇帝却忽然攥住她的手。她莫名其妙地回头,皇帝黑玉般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她,“我们一起。”

顾云羡脸腾地涨红

来温泉宫,自然是要好好泡一番温泉的。顾云羡此行虽还有别的目的,但想到自己这两年实在累得够呛,这回难得有这个机会,便决定好好泡泡温泉放松一下。

但她没料到的是,抵达温泉宫当夜第一次泡温泉,居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四个纯金龙头朝向半空的方向,大张的龙嘴里吐出温泉水,呈四条优美的弧线注入池中。

刻有莲花的汉白玉泉池中不断有蒸腾的热气上涌,顾云羡浸泡在池中,露出玲珑的锁骨和肩颈处雪白的肌肤。

此刻她脸颊绯红,两眼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温泉水,竭力忽视身后那个存在感极强的男人。

在她身后不远处,皇帝懒洋洋地靠在池中的玉枕上,漫不经心地看着如临大敌的顾云羡,终于忍不住道:“你这样不累么?”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她整个背部就僵硬得跟石块差不多了。

顾云羡仍旧没有回头,只是严肃道:“不累。”

皇帝懒得理她的口是心非,伸手一把抓过她的藕臂,直接把她朝自己怀中扯来。

顾云羡措不及防,很轻易地就被他拉到了怀中。

他肩背宽阔,手臂有力,顾云羡那点微弱的挣扎被他不费吹灰之力地制服了。

感觉到他身上不断散发出的热气,以及在浑身湿透的情况下更加敏锐的触感,顾云羡觉得自己连脖子都红透了。

皇帝看着她一脸羞窘,以及肩膀上微微透出粉色的肌肤,忽然心猿意马,忍不住在上面轻轻咬了一口。

顾云羡浑身战栗,几乎要哭出来。

他咬完之后,唇依旧贴在她的肩上,含含糊糊道:“不过是一起浸汤而已,怎么你就能害羞成这样?”说话的时候,灵巧的舌尖有意无意地滑过她的肌肤。

顾云羡咬紧了双唇。

皇帝本来也没期待能得到她的回答,说完这句话就再次用了一点力气,把她拉得更近。

两人的肌肤相贴,她能感觉到他的手顺着自己的脊背一路抚摸下去,带着明显的暗示。

“陛下…陛下,臣妾不喜欢这样。”她一着急,眼中真的涌出了泪水,“你放开我,好不好?”

他没出声,只是看着她眼中的泪光,没来由地想起了先前在凉亭里,她看向崔朔时感动莫名的眼神。

她做出那样的表情,是因为感动于崔朔的深情,感动于他对妻子的专一,对吗?

正如她中秋那晚对自己说的,她不喜欢看到她的夫君和别的女人在一起,非常非常不喜欢。即使后来她告诉自己她已经想通了,但他知道,她到底还是不甘心的。

只不过彼此的身份让她明白,祈求一生一世一双人是不现实的,所以她才逼迫自己想通了。

如果给她个机会重新选择,身为九五之尊的帝王和一个可以全心对待她的夫君,她会选谁呢?

忽然涌上脑中的猜测让他没来由一慌,本能地不愿再深究下去。

顾云羡还在紧张地等待他的答复,却忽然被他用力扣住腰肢,尚未反应过来便觉得□一烫,已被他粗鲁地闯入。

她倒抽一口冷气,拳头一下砸上他的胸口。她这一拳用了十足的力气,他却仿若未觉,干脆利落地将她两只手都抓住,低下头封住她的唇。

一个漫长的亲吻结束之后,顾云羡气喘吁吁地看着他。蒸腾的雾气里,他脸颊也红了,眼中隐有血丝。

“你…”她哆哆嗦嗦,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但是我喜欢。”他喘息道,“偶尔你也要顺着我一下。”

这个无赖!

顾云羡欲哭无泪,只能趴在他身上,随着他的动作在水中上下起伏。她今日实在太累了,现在又闹得这么激烈,浑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似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意识越来越模糊,只记得最后那一瞬,他的唇贴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别想着别人。好好看着我…”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幻觉

前一夜这么可劲儿折腾,第二日顾云羡果然不负众望地起晚了。她一贯自律,这么放纵一回不得不狠狠地自我批评。好在这里是行宫,没什么规矩,就算睡到日上三竿也无人过问。

用早膳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满殿的宫人都神色古怪,个个都仿佛在拼命忍笑一般。

心中明白他们在想些什么,偏偏还发作不得,她恼怒不已,只得假装不知,把注意力放到早膳上。

阿瓷在旁边为她布菜,不知死活地解释,“陛下离开前留下话来,说今早要诸位大人议事,下午再来看您。”

听到“陛下”二字,顾云羡忍不住想起昨晚的事情,脸颊又是一烫。

昨晚也不知他是发的什么疯,跟着了魔一样,一晚上死缠着她不放,翻来覆去地折腾,弄得她只能哭泣着求饶。就算如此他还不罢休,直到寅时才终于放过她。而那会儿她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难道是因为自己故意演的那场戏?

她知道在凉亭中时,皇帝注意到了她为崔朔感动的神情。当时她是情之所至、没想太多,反应过来时却心生一计。

她想起自己此前告诉过他,不喜欢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她既然期待过夫君能对自己一心一意,那么如今为崔朔的深情感动一下也很正常,不会让他想到别的方面。相反的,用这样的方法不仅不会惹他怀疑,还可以适当地激起他的内疚之心,让他明白,她虽然口中说想通了,但实际上却一直在委屈着自己。

为了应付回去之后他的询问,她一路想了无数个说辞,确信自己可以完美地回答这个问题,并最大限度地激起他的怜惜愧疚。

可谁知,她的说辞没能派上用场,他居然压根儿没提这件事!

没提不说,还拖着她疯了那么一遭!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阿瓷见她手中捏着勺子却久久没动,以为她吃饱了,遂道:“小姐如果用完膳了,就起来收拾一下吧。淑仪娘娘适才遣了宫娥传话,请您晚点一起去赏菊。”

“赏菊?”顾云羡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温泉宫里也是栽种有菊花的。

现在菊花的花期还没过,要去赏菊也很合理。不过这沈竹央还真是执着,宫里没开成赏菊会,跑到这里也要把它完成了。

可她们一共才六个人,能开成什么像样的赏菊会来?

抱着这种想法的不止顾云羡一人,庄婕妤也是如此。

君子园里,她与顾云羡一起立在一盆绿菊面前,看着舒展的菊花瓣,轻声道:“淑仪娘娘派人去请泠充媛,那边直接回话说,昨日舟车劳顿,累得慌,就不过来不了。”摇摇头,“本来人就少,如今缺了一个,就更不像样子了。”

的确,泠充媛不来,今日便只有她、庄婕妤、柔婉仪、定美人以及毓淑仪自己。一共五个人,倒是难得的清静。

毓淑仪对这样的状况似乎并无不满,依旧笑意吟吟地招呼众人,在君子园中四下观赏。

所谓君子园,乃是温泉宫中最大的花园,根据其名便可知里面栽种了梅兰菊竹四君子。如今这个季节,园中只有菊花正在盛开,各种名品尽皆齐全,看起来美不胜收。

毓淑仪领着众人在君子园内转了两圈,中途时不时对几句菊花诗,仿佛真的在举行正式的菊花会一般。

顾云羡打起了精神一路奉陪,与毓淑仪谈笑风生。两个人互不相让,从“雨荒深院菊,霜倒半池莲”,念到“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从“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念到“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她们两个卯足了劲儿,倒是便宜了其余人,只需要带着个笑脸听她们你来我往便够了,省下了许多力气。

一个时辰之后,这场劳心劳力的赏菊会总算结束。大家各自散了,顾云羡顺着来时的路走着,不出意外地看着前面有一个杏黄色的身影。

“定美人。”她扬声唤道。

定美人转身,仿佛这才注意到她一般,一脸惊讶,“臣妾参见充容娘娘,娘娘大安!”

“可。”顾云羡笑道,“刚来温泉宫,美人可住得习惯?寝殿内缺不缺什么东西?”

“娘娘治宫有道,臣妾那里诸事稳妥,什么也不缺。”定美人笑道。

顾云羡点点头,“如此便好。”转身就要离开。

定美人似是没料到她这么快就要走了,犹疑地唤了一声,“娘娘!”

顾云羡困惑地转头。

定美人看着她欲言又止,顾云羡挑眉想了一瞬,道:“本宫打算在这附近走走,不知美人可否相陪?”

定美人一笑,“娘娘相邀,是臣妾的荣幸。”

76

今日阳光和煦,照在脸上暖而不烫,感觉十分舒适。

顾云羡挑了一条两旁开满繁花的小道,与定美人一路散步过去。

见定美人谈话间神情恭敬,顾云羡笑道:“本宫与美人相识已久,此处也没有外人,就不必如此拘谨了。”

定美人笑着称诺。

“美人觉得方才的菊花如何?”素手拂过身侧的几根花枝,顾云羡闲闲问道。

“甚好。”定美人道,“许是因为土壤和环境不同吧,山中培育的菊花看起来,比起宫里的多了几分别样的韵味,更能彰显菊花世外高洁的品格。”

顾云羡闻言忍不住笑起来,“本宫想的果然不错。阿苓你真个是有眼光的,见识要比常人多得多。”

她唤了定美人的闺名,口气里带着明显的亲昵之意。

“娘娘谬赞了。”定美人微微一笑,“臣妾出身卑微,粗鄙简陋,哪里能与娘娘饱读诗书相比?适才不过信口胡说,娘娘不见怪便好。”

“你总这么谦虚。”顾云羡摇头笑道,“虽说谨慎一点在宫里能活得长久,但长此以往,难免少了几分趣味。陛下也不喜欢女子太过规整死板。”

最后一句是关键。定美人对此只能沉默。

转过一个弯,小路的尽头是一座凉亭,旁边栽种了四株枝繁叶茂的大树。顾云羡记得,盛夏的时候,这个修在树荫下的凉亭格外清凉。

顾云羡盯着凉亭大树看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三年没来温泉宫,这里倒是没怎么变。”口气里带上追忆,“本宫记得,上回来这里还是永嘉元年。那时候诸位新人刚刚入宫,个个都是花一般的年纪。本宫当时见了她们,觉得自己都被比老了。”

定美人笑道:“娘娘这话说的,好像自己岁数有多大似的!您如今也才二十有一,正当芳龄。这宫中如果谁有资格叹一声老,恐怕便是臣妾了。”

的确。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定美人是最早侍奉在他身侧的宫女,岁数比他还要大一岁,今年已经二十七了。

“经你这么一提,本宫倒想起来了。”顾云羡打量这定美人,“阿苓你服侍陛下也有十年了吧?”

定美人唇边笑意淡了一点,“回娘娘,臣妾是麟庆二十一年到陛□边的,过了今年就整整十一年了。”

“十一年。”顾云羡重复道,“真是够久了。”

定美人不语。

顾云羡摇摇头,“你服侍陛下这么久,居然还只是从四品的美人,连我都要替你叫屈了。旁人且不说,从前的薄宝林,活着的时候可也是做到了美人的。她那会儿才伺候陛下多久?还不到三年。”

定美人低头,“臣妾出身卑微,自然不能与靳阳薄氏的小姐相比。”

“出身卑微。”顾云羡嗤笑,“这话若放在中宗朝或者之前的后宫或许还能算是个理由,但如今的大晋为了防备世家权重,挑选妃嫔大多在民间找,根本不看重出身。”

见定美人的神情有异,顾云羡补充道:“诚然,阿苓你出身奴籍,比良家子要差了一点,但其实分别也没有太大。只要陛下喜欢,怎么抬举都不为过,你又何必自卑?”

定美人这回终于笑了,“娘娘也说了,要陛下喜欢。臣妾容色平庸,岁数也大,性情更是不讨喜,如何能博得陛下青睐?更何况,就算臣妾年轻貌美,可如今陛下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的女人,唯有娘娘一人,臣妾又岂敢与娘娘相争?”

她话里话外都是自我贬低和对顾云羡的恭维,圆滑到了极点。

顾云羡心中一哂。果然是能在皇帝身边撑过这么多年的人,分寸拿捏得实在太好,让人一丝把柄都抓不到。

懒得再与她客套来客套去,顾云羡索性道:“你说得没错,陛下如今都记挂着本宫。所以,如果是本宫喜欢的人,陛下一定也会喜欢的。”

这话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宫中历来如此,不得宠的嫔妃依附于得宠的,为她效忠,替她办事。而作为回报,得宠的嫔妃提拔栽培她们,给予她们更好的前途。

定美人没料到顾云羡遮遮掩掩了半天,突然又直接挑明了,顿时陷入沉默。

顾云羡让她自己想了一会儿,才慢悠悠道:“也不知阿苓你以前是怎么为自己打算的,依附了一个得势的宠妃,替她做了那么多事情,却没得到什么好处。本宫记得陛下即位之后就册封你为柔华,如今四年过去了,你居然才只升了一品。”

这话已经直接把锋芒指向了贞贵姬。定美人下意识想反驳,然而她话中所说全是事实,根本无从反驳。

“景馥姝这个人,其实和本宫从前是一样的。”顾云羡淡淡道,“她容不下旁人与她争宠,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乐意提拔别人。薄瑾柔从前,其实最主要还是靠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