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说点什么,却又听到皇帝的声音,“云娘性子温和,就算你哪里冒犯了她,也不会跟你计较。你就别操这个心了。”

顾云羡适才的话已经像是在教导她,现在皇帝这么一说,就更像是自己在以小人之心揣度别人、无理取闹一般。

明充仪脸色变了几遭,却终究不敢多说,只慢慢道:“臣妾明白了。”

顾云羡欣慰地笑了,“月娘你能这么想,就最好了。”

贺喜的人全部离开咸池殿后,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殿内燃起了安神的熏香,案几上放着白底红釉的细瓷小碗,里面盛着乌黑的药汁。这是太医特意给明充仪开的安胎药。上一次的意外失子,对她的身体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如今为了保住这个孩子,不得不十二万分小心。

泠充媛坐在榻边,拉着明充仪的手仔细端详她的脸色,“你怎么样?感觉还好吗?”

明充仪点点头,“挺好的。这一次的状态比上一次好很多。”

“这样我就放心了。”泠充媛叹道,“没想到离宫一趟,回来就听到这个消息,倒把我唬了一跳。”

“镜娘你也会被吓到?”明充仪笑,“我之前也一直没察觉,都是大半个月前太医才诊出来的。不过我为了稳妥,选在陛下回宫前两日才漏了口风出去。”

“你这回倒是慎重。”

“自然。经过上次的事情,我怎能不慎重?”

泠充媛叮嘱道:“如今既然有了孩子,就少掺和宫里那些腌臜事,安心把孩子生下来才是正经。”

“就知道镜娘你又要教训我。”明充仪抱怨道。

“不教训你不长记性。便说今日下午,你利用这个机会,跟陛下说几句好听的便是了,何苦又跑去找顾云羡的晦气?”泠充媛有些无奈,“最后自讨没趣了吧?”

一说到这个明充仪又觉得牙根儿处开始生疼,“陛下也太偏袒她了!”

“你知道陛下偏袒她便好。”泠充媛淡淡道,“别在这种时候去和她对着干,没好处的。”

“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我就是不甘心。”明充仪道,“凭什么?她一个原本已被打入最底层的废后,居然还能有今天!我们还都动她不得了!简直荒谬!”

“再荒谬也已经发生了,你改变不了。”泠充媛语气里终于带上一丝不耐烦,“你在这里怨愤不平,又能怎样?上次的教训还不够吗?”

明充仪被她说得沉默。

“听着,别的什么都是虚的,你肚子里的孩子才是你最有力的依靠。”泠充媛严肃地看着她,“剩下的这七个月,你最重要、也是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护好他,让他平平安安地降临到这个世上。”

明充仪见她神情有些不对劲,试探地问道:“是…在温泉宫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吗?”

泠充媛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没有。温泉宫里一切正常。只是…我有种不好的感觉…”

“什么感觉?”

“山雨欲来风满楼。”泠充媛眼神幽深,“这宫里,怕是要发生大事了。”

明充仪与她对视片刻,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这段日子,我都不会去掺和别的事情。”握紧泠充媛的手,“这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以后他就是我们两人共同的依靠。”

皇帝驾临含章殿的时候,顾云羡正立在窗边修建一株盆栽。银色的剪子泛着白光,印照出她晶莹的眼眸。

侍弄花草她并不在行,只是从前跟在太后身边时,为了讨她欢心,无论什么都抢着学了一点,连园艺也不放过。虽没能像琴艺、茶道那样学出点名堂,好歹也能修剪出一株像模像样的盆栽。

然而今日她很不在状态。

手上缓慢地动作着,思绪却还停留在几个时辰前的咸池殿。

姜月嫦突然有孕,这实在是她计划外的事情,刚听到的时候不免有些手忙脚乱。但现在冷静下来想想,其实也很正常。宫嫔承宠,总会有孕的,她阻止不了这个。

皇帝今年已二十有六,膝下还只有二子一女,以帝王的标准来看,实在不算多。

他应该也很希望能子嗣绵延吧。所以对明充仪的态度才会有那样大的转变。

顾云羡并不在乎他又和谁生了孩子,她只是希望,这个变故不要影响到她的计划。

正自走神,一只手却忽然从身后伸出来,温柔地握紧了她的。顾云羡愣了一下,立刻分辨出这熟悉的气息是属于谁。

任由他带着自己的手往上移动,最后停在枝桠处。“喀嚓”一声,一节多余的树枝落在了金砖地上。

顾云羡这才挣开他的手,将剪子放在桐木高几上,转身行了个礼,“陛下怎么过来了?不用陪月娘么?”

她神情淡淡的,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地面,好像不愿意见到他一样。

皇帝默默地瞅了她一瞬,忽然一把将她抓入怀中。

顾云羡措不及防,本能地挣扎:“你做什么?松开!”

他察觉到她毫不含糊的推拒,不由感叹自己的判断果然没错,这丫头是来真的!

“你要是生气,就打我两下好了。别憋着自己。”他紧紧地抱着她,一脸诚恳。

“谁生气了!”她恼道,“我才没有生气!”

“还不承认?”他道,“适才在咸池殿,我就瞧出你不高兴了。这会儿又何必来瞒我?”

“我不高兴?那你倒说说,我为什么要不高兴?”她抬头瞪他,“有什么事情会让我不高兴?”

她眼神锐利,口气咄咄逼人,让他猛地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为何会不高兴?这还用问!自然是因为月娘有了身孕。

而月娘之所以会有身孕,还不是因为自己…

掩饰地轻咳一声,他道:“云娘你…你若真的介意,以后大可以避开她…其实朕…”

他说到这里,实在不知该怎么继续下去,只得几分尴尬地沉默。

顾云羡见他这样,轻轻地叹了口气。

“陛下你别说了。”她道,然后从他怀里挣脱,背过身去。

他见她视线低垂,方才的强势倔强都消失无踪,只剩气恼和颓丧。

“云娘…”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却絮絮叨叨地说开了,“其实陛下您不用担心,臣妾并没有多么生气。臣妾不是那样不识大体的人。这会儿就是觉得有些突然,还没反应过来。您让我自己静一静,我很快就会想通的。”

皇帝沉默。

很快就会想通的。

又是这句话。

她又需要不断地催眠自己,好接受这些让她不愉快的事情。

顾云羡仍自顾自道:“您放心,臣妾不会去针对月娘还有她腹中的皇裔。您想想臣妾对二皇子和三皇子的态度就知道了。臣妾不会因为自己的问题,跑去怨怪别人。哪怕月娘她…她对我心存芥蒂,臣妾也会忍着她的…”

他听得心头一阵黯然。

既然他不能专宠她一人,就决定了这些事情无法避免。换做别人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只因帝王宠爱再多的女人也是寻常。

可云娘偏偏是那样的性子。她见不得这样的事情,却必须一次次逼迫自己去接受。

就像此刻,她明明心中气恼,却还对自己说着安抚的话。

压抑住心头不断上涌的愧疚,他轻声道:“是朕不好,让你受委屈了。可,皇裔之事关乎社稷,朕也有很多无奈。”

她沉默了一瞬,“臣妾明白。”

他慢慢上前,从身后拥住了她。

落日余晖透过窗户射了进来,给整个寝殿都染上一层昏黄的色彩。

他看着光影里的琉璃花樽,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也许,他们有一个孩子就好了。有了孩子,云娘就不会总想着这些事情,就不会这么不快活了。他们应该有个孩子。

扳过她的身子,他直视她的眼眸,认真道:“你给朕生个孩子,好不好?”

84

你给朕生个孩子,好不好?

顾云羡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说,一时愣在那里。

耳边再次回响起多年前太医的话:“娘娘体质虚寒,恐怕…难以有孕…”

那时候,她曾因为这一句话,多次在无人处悲戚落泪。

从东宫搬到皇宫,她的身份更加尊贵,却离她的夫君越来越遥远。无数个独守空闺的夜晚,她也会幻想,如果自己能有一个孩子,日子是不是就好打发多了?

可这念头起来没多久,就被无情的现实狠狠打碎。

毓淑仪有她的女儿,庄婕妤和柔婉仪也有各自的儿子,如今连明充仪都有了。时间流逝,各宫的女人都相继有了自己的孩子,当上了母亲。

她偶尔也会羡慕,但心中却清楚知道,这里面永远不会包括她。

从前没这个福气,如今,连这个念头都没了。

一个女人,有了孩子就有了弱点,从此命运都不受自己的掌控。尤其是在这充满了阴谋的皇宫里,处处都是杀人的陷阱,她不希望自己有任何的顾虑。

因着这,她甚至觉得,没有孩子更好。

她知道这话如果被柳尚宫听到,一定会严厉地斥责她。孩子固然是弱点,却也是最大的护身凭依。如果情况继续这样发展下去,早晚有一天,无子会成为她的大问题。

但那又如何?未来的日子还早着,到时候再说吧。如今的她,一点也不想去考虑这个问题。

低下头,她装出一个羞涩的神情,“陛下怎么突然提这个…这种事情,臣妾又不能决定…”

他似乎也发觉自己问得有些可笑,叹一口气,“是朕糊涂了,竟问了啥问题。”吻上她的额头,喃喃自语,“不过这么一提,朕倒真有些奇怪了。按说也这么久了,云娘你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抑制住心头的慌张,尽量云淡风轻道:“兴许,是臣妾没有福分吧。”眄他一眼,“是不是臣妾没有孩子,陛下就不喜欢臣妾了?”

“说什么傻话!”他笑,“你怎么会没有孩子?我们一定会有孩子的。”顿了顿,“即使没有孩子,你依然是你,是朕最喜欢的云娘。”

她知道他这话不过是说说而已,只因他此刻并不知道她患有那要命的虚寒之症。如果他真的知道了,态度一定不会这么轻松。

想到这里,她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皇帝却又忽然想起一事,蹙着眉头道:“朕看月娘对你仍有许多不满,朕回头会想法子约束她,不让她找你的晦气。不过如今她是这样的情况,朕也不好说什么重话,恐怕这约束的效力有限。如果她还是忍不住冒犯了你,你…”

“臣妾明白,月娘现在怀有身孕,臣妾会让着她的。”她微微一笑,语气十分宽怀大度。

这话委实是发自真心。

今日她的怨怪不悦都是装出来的,为的无非是博得皇帝的怜惜愧疚。事实上,她对这件事看得并没有那么重要。诚然,姜月嫦有了孩子会变得更难对付,但事情已经发生,她也只能任凭发展。她不会再去找她的麻烦。

有之前的例子在,如今大家的眼睛都盯在她身上。若姜月嫦的孩子再出了什么问题,所有人第一时间都会想到她。

她可不会愚蠢到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他闻言却摇了摇头,“朕不是让你让着她。以月娘的性格,你要是一味让着她,就得被她欺负个够。朕的意思是,如果她做得实在过分,你又碍于皇裔不好处理,便告诉朕。朕来收拾残局。”

她愣在那里,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告诉…告诉您吗?”

“对。”他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告诉朕,朕为被欺负的小云娘出头。”

他说这话的表情实在太温柔,眼神里满是怜爱。他就那么看着她,仿佛她是需要他精心呵护的小女儿。

她心头一阵慌乱,半天找不回理智。偏偏他的眼睛还直勾勾地看着她,她被看得发憷,几乎是口不择言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才不需要你保护…”

“你不是小孩子吗?”他仿佛听了一件很新奇的事情,笑得连眼睛都眯起来了,“让朕算算。你如今二十一岁,比朕足足小了五岁,可不就是个小孩子…”

“小五岁很稀奇吗?”她恼羞成怒,“哪家哪户娶妻不都是小五岁!”

的确,大晋婚俗,女子十五岁可出阁,男子二十岁可娶妻,是以夫妻之间最常见的年龄差便是五岁。

“是不稀奇,可朕就是这么觉得。”他笑道,“朕还记得,当年与你拜天地时,你身量都还没长齐,个头才到我的肩膀。朕看着你,觉得自己好像领了一个小妹妹进门,心里的滋味那叫一个复杂。”

他越说越起劲,顾云羡没料到他从前是这样想的,又羞又窘,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击。

正气恼间,他的语气却忽然软下来,带着一丝温存,“谁知吟诗却扇之后,我却发现这个小妹妹居然生得这般美丽。她修了艳妆的容颜,比新研的朱砂还要晃眼…”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唇已经贴上了她的。

顾云羡被吻得迷迷糊糊,百忙之中还记得自己最初的问题,“陛下今日不去陪着月娘,真的…真的合适吗?”

他不满她的走神,报复地在她的唇上咬了一口,“明日再去…你专心一点。说了要生孩子,不努力怎么行?”

殿内的熏香四下飘散,秋香绿的纱帐一层层垂下,营造出一个旖旎的梦境

顾云羡与定美人虽已私下达成协议,却不愿别人知道她们的关系,是以见面的时候,总是选在寂静无人的地方。

深夜寂静的御花园,顾云羡裹着厚厚的斗篷,与定美人边散步边谈话。

“这天真是越来越冷了,再过几日下了雪,我们可得换个地方见面了。”顾云羡笑道,“天寒地冻的,本宫可不愿意出来吹冷风。”

说完这句话,又困惑地看向定美人,“阿苓你明明穿得比本宫少,怎么看起来却比本宫自在呢?”

定美人含笑道:“娘娘是南方人,自然畏寒。臣妾的家乡却是在煜都以北的康城,每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雪。臣妾在那里长大,早就习惯了寒冷的天气。煜都对臣妾来说,已经算是温暖怡人了。”

“原来如此。”顾云羡道,“看来阿苓你的家乡不适合本宫,若是去了哪里,恐怕待不了几天就得冻出毛病来。”

“娘娘千金之躯,又怎会去臣妾的家乡呢?”定美人说到这里,忽然露出一丝黯然,“便是臣妾自己,此生也不可能再有机会回去了。”

顾云羡沉默。

如她们这样的女子,离家千里,所嫁的夫君是九五之尊的帝王,身处的地方是连绵不断的三千宫阙,过的却是提心吊胆的日子。终日忧惧,自然会比旁人更加思念家乡。

定美人心中的满城飘雪,她梦里的江南烟雨,都是她们最宝贵的记忆,承载了她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可终究是,回不去了。

想到这里,顾云羡虽然一直不喜欢定美人,却也忍不住产生了一丝同病相怜的感受。

就这么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定美人似乎不习惯这样的气氛,率先打破僵局,“娘娘今日唤臣妾出来,可是有了什么计划?”

她的口气困惑,还带着一丝急躁,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顾云羡听到她的语气,忍不住淡淡一笑。

她知道定美人心中不解。本以为回宫了她就会有什么动作,谁知甫一下马车就碰上了明充仪有孕,阖宫的视线都盯着咸池殿。紧接着一连数日,顾云羡都安安静静地待在含章殿,半点要出手的意思都没有。

她在等什么?

“计划嘛,本宫倒是有了。只不知阿苓你的想法。”顾云羡笑吟吟道。

“什么?”定美人蹙眉,“臣妾的什么想法?”

“明充仪有孕,这事儿不会对你的决定造成什么影响吧?”顾云羡笑道,“你若是反悔了,还来得及。”

定美人一怔。

自己最近确实因为明充仪有孕一事心烦。顾云羡与明充仪的仇怨宫里无人不知,如今明充仪有孕,顾云羡的地位就显得不那么稳固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被取代。自己此刻跑去依附她,真的是明智的选择吗?

然而这些想法也只是在心里想想,她知道如今再说反悔已经不现实了。

本不打算跟任何人讲的事情,此刻却被顾云羡轻描淡写地提起。

她对她的心思,竟这般清楚?

她自问不是将情绪都流于表面的人,然而却依旧被顾云羡察觉。她如今的洞察人心的本事,当真是了不得!

再想想当夜在咸池殿,面对着怀有身孕的明充仪,陛下也选择了偏袒她。

心性过人,兼有圣宠,她的实力委实不容小觑。

值得她赌一把。

想到这里,她微微一笑,“臣妾当初既然下了决定,如今便还是那句话。臣妾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绝不言悔。”

顾云羡见状,知道自己方才的言辞已打消了她心头最后一丝不确定,满意地笑了起来,“这样就好。既然阿苓你心意不变,那我们就可以谈谈今晚的正事了。”

85

十一月十三,煜都终于下了第一场雪。

雪花洋洋洒洒落了三个时辰之后,灼蕖池开始有了结冰的迹象,各宫各殿的屋顶也覆上了一层银白。皇宫正式进入了它每年最美的时期。琼楼玉宇、月中仙宫,不似在人间。

与此同时,后宫女人们的斗志似乎也被这皑皑白雪给覆盖住了,局势风平浪静得有些不正常。

最不正常的自然是明充仪的表现。

按众人的想法,她继上次失子之后,好不容易再次有孕,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应该会抓住这个机会闹出些事来才对。

顾云羡也是这么想,然而事实却让她吃惊了。

也不知是皇帝的约束起了作用,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总之这阵子明充仪格外地安静,专专心心在咸池殿里养胎,连人都不怎么见。

皇帝为了皇裔,自然得时不时去看看她,加上前朝事忙,他来含章殿的时间就大大减少,有一次甚至七八天都没能过来。若非期间吕川奉命给顾云羡送来一份礼物,含章殿的人都要以为自家娘娘又哪里惹到陛下了。

那份礼物装在精美的小匣子里,顾云羡只打开看了一眼,便随手放到了一旁。阿瓷好奇,便打开来看了,然后惊喜地发现是一枚质地通透的红玉手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