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不高兴吗?”采葭试探道。

顾云羡用力握紧了手中雪白的帕子,“不,我很高兴。”

“可是,娘娘您的神情…”

“我只是有些遗憾。”顾云羡低声道。

“遗憾什么?”

顾云羡没有回答,柳尚宫却立刻明白过来。她还能遗憾什么?自然是到最后也没能找到景馥姝谋害太后的证据。

这件事采葭是不知道的,此刻自然也不能当着她的面谈论。这么想着,她便微微一笑,“娘娘的补药还在火上炖着,采葭姑娘去把它端来吧。马上就要用午膳了,娘娘用完膳喝了药,正好可以小睡一会儿。下午还有得忙呢!”

采葭点点头,“诺。奴婢这便去。”

等她出去之后,柳尚宫才压低了声音道:“娘娘还在执著于太后之事?”

顾云羡听出她的口气与以往不同,忍不住蹙眉,“自然。我们查来查去,费了这么多功夫,还拉上了薛长松一起,竟连一点把柄都没抓到。这也实在太…”

“此事娘娘为何不问定美人呢?也许,她会知道些什么。”柳尚宫道。

为什么不问定美人?她当然希望可以问定美人。

她清楚地记得,在那个梦中,定美人也是知晓贞贵姬计划的。

上一世是这样,这一世多半也是这样。

然而她不可以问。

不管是玉柳还是李和,这两个人涉及的最大的事无非是谋害皇裔,而且这个计划最后还没有成功。但太后之事不同。如果真的揭露出这么大的事情来,皇帝必然暴怒。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到那时,不仅贞贵姬,所有与她有关联的人统统都逃不脱干系,包括定美人自己。

在这样的考虑下,定美人即使知道此事,也一定不会透漏半个字。

更让顾云羡担忧的是,如果定美人知道她有这样的怀疑,也许根本就不敢与她合作。

顾云羡相信,定美人情愿贞贵姬以别的罪名被处死,也绝不会希望她是因为谋害太后而死。

但顾云羡与她不同。

在她的心底,一直希望能用这件事来彻底摧毁景馥姝。只因为在她看来,这才是景馥姝做下的最不可原谅的事情。只有这件事被揭露出来,才能让皇帝明白,他究竟犯下了多大错误,也才算是彻底报了太后的仇。别的罪名都不够。

可是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却迟迟找不到线索。无奈之下,她只好选择先从别的方面入手。

不过她还没有放弃。皇帝如今下令彻查景馥姝,那么她只需要仔细审问她身边的人,一定能问出些什么来!

柳尚宫见到她的神情,立刻明白了她的打算。那句话憋在心里很久的话终于被她说了出来,“可是娘娘,您有没有想过,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您想错了呢?”

顾云羡一愣,“什么意思?”

“您跟我说,您怀疑贞贵姬…谋害太后,可您的怀疑究其根本,只是因为您做了一个梦。除此之外,什么根据都没有。”柳尚宫道,“其实,奴婢很早之前就在揣测,会不会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

顾云羡怔怔地看着她。

柳尚宫自然不知道她曾梦见上一世时,贞贵姬与定美人密谋毒害太后。她会这么说,只是因为自己在太后驾崩几日后,曾告诉她,说太后托梦于她,让她为她报仇。

柳尚宫信了她的话,放弃了以身殉主,留在她身边帮助她。

可是此刻,她忽然告诉她,也许景馥姝根本没有这么做。

毕竟,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你觉得我在骗你?”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眼神锐利如刀,“你觉得景馥姝没有做这样的事情?”

“奴婢没有怀疑娘娘,奴婢只是觉得…”柳尚宫解释道,“正如今日庄婕妤所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许娘娘只是太担心太后了,才会有那样的想法…”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觉得脑子越来越乱,许多事情都一起涌了上来。

难道真的是她想错了?

可那个梦里,明明是这样的。她不可能记错。

采葭在门边轻声道:“娘娘,可以用膳了。”

柳尚宫见她眉头紧蹙,神情痛苦,心里也有些后悔,不该这么说出那一番话。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她连忙道:“娘娘还是先用午膳吧。这些事情,下午审问的时候可以去仔细考虑。”

顾云羡却摇了摇头,“我没胃口。我现在觉得很累,想睡一会儿。”

柳尚宫一愣,还是决定不要在此时拂逆她的意思,“好。那娘娘先休息,奴婢让厨下把这些菜温着,下午您要是饿了,随时可以吃。”

顾云羡疲惫地点点头。

这一觉顾云羡睡得很不踏实。

她做了一个梦。

梦的开始有无数的悬崖绝壁,她脚上穿着木履,踩在崖边的小路上,看着下面的万丈深渊,吓得浑身直冒冷汗。她的每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迈出,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这个梦不是她第一次做了。事实上这两年以来,她总是会做同样的梦,次数太多,以至于她再见到同样的情景,便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梦中。

至于这个梦的含义,不需要去找人解释,她也能明白。

她在这宫里生存,与行走在悬崖峭壁之上,其实没什么差别。

一有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本以为梦境会和往常一样,在她走到悬崖尽头便结束了。可就在她一个恍惚间,周围的景物却突然变换。

她使劲眨了眨眼睛,发觉自己已然置身于大正宫的书房之内。

书房内没有多余的下人,皇帝坐在书桌之后,而跪在他面前的是…薛长松。

皇帝的脸上仿佛罩了千年寒冰,一字一句都足以让人发抖,“你再说一次,你怀疑什么?”

薛长松额头有汗渗出,然而眼中的执拗与坚定显示了他的决心,“微臣怀疑,太后驾崩,不是因为听闻了废后顾氏之事而气急攻心,而是…另有隐情!”

废后,顾氏。

很久之前的记忆忽然涌上来,顾云羡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她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这是上一世,她与太后都死掉之后的事情。

“什么隐情?”皇帝的话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

薛长松深吸口气,“草乌、贝母,这二者药性相冲,若混食则会产生毒素。太后日常服用的药中掺杂有少量的草乌,以散寒止痛。微臣怀疑,有人偷偷在太后的膳食中,加入了贝母。”

皇帝放在案几上的手慢慢握紧,“何以证明?”

“张御医说,太后是因久病缠身,加之最近气怒攻心,才会…张御医乃杏林国手,又一直负责照料太后,他的诊断自然无人敢怀疑。”薛长松道,“可臣却觉得有些不对,暗中调阅了一系列病情记录,还查了长乐宫的膳食。太后驾崩,确实不是张御医说得那么简单。陛下如果不信,可严审长乐宫的宫人,以及,侍御医张显…”

重重拍上案几的声音。

皇帝的神情几乎是暴怒,两眼如同燃着一团火,一瞬不瞬地看着薛长松。

相识多年,顾云羡从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在她眼中,他是风姿出众的多情公子,是恣意妄为的薄情帝王,是会说动听情话的温柔夫君。即使发生再大的事情,他都能从容面对。

他从未如此暴怒。

“吕川。”

听到他的声音,吕川很快跑了进来,跪在了薛长松旁边。

皇帝慢慢道:“吩咐下去,将长乐宫的宫人全部收押。朕要一个一个、仔仔细细地审问!”

吕川一惊,“可,太后的梓宫尚停在甘露殿,长乐宫的宫人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神情犹疑,“陛下想查些什么?”

皇帝冷冷一笑,“查查看这宫里,是不是真有人长着包天的胆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顾云羡听见他说完这句话,周遭的景物再次变换。

等她反应过来之后才发觉,这一回,她身处的地方,是长信殿。

皇帝一身玄衣,独立窗边,看着远处的树梢,久久没有说话。

身后传来脚步声,顾云羡回头,看到了脸色苍白的景馥姝。

她不知道此刻距离薛长松与皇帝的书房密谈过去了多久,因为景馥姝看起来十分憔悴,好像受了长时间的精神折磨。

“戏演不下去了?”皇帝扬唇,笑意冰凉。

景馥姝跪在厚厚的地衣上,默然无语。

皇帝转身,冷冷地注视着她,“你收买梅园宦官李和,还有静生阁的婢女,设计害死了柔婉仪腹中之子,并嫁祸给废后顾氏。你可承认?”

“臣妾承认。”景馥姝声音木然。

“朕明明封锁了消息,不准将柔婉仪失子一事告诉太后,你却还要暗中动手脚,给那边传话,并在话中将这一切的过错归咎于顾氏,害得太后大动肝火。你可承认?”

“臣妾承认。”景馥姝继续用那种木然的声音说道

皇帝点点头,笑意更深,“那最后一桩,你勾结侍御医张显,在太后的膳食中混入贝母,使得她最终丧命…”他一步步走近她,声音也越来越慢,“这一桩,你可承认?”

景馥姝没有说话。

皇帝忽然暴怒,一脚踹上她的心窝。

景馥姝痛哼一声,软倒在地。

那一脚力气太大,她面上本就不多的血色瞬间褪了个干净。痛苦地咳嗽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皇帝的脸上满是肃杀之意,“回答朕,你认,还是不认?”

“我认!”景馥姝忽然尖声叫道。

她原本惨白的唇染了鲜血,竟显出几分凄艳来,“是我害死她的!顾云羡是我害死的,太后也是我害死的!通通都是我做的!”

皇帝气极反笑,“好,你承认了就好!”蹲□子,一把掐住她的下巴,“朕且问你,朕究竟是哪里对不起你了?以至于让你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来!”

景馥姝惨笑着摇头,“不!不是你的错!是她们的错!我恨她们!我这一辈子都是被她们姑侄俩给毁了的!”

她一壁说着,一壁伸手去抓皇帝的衣袖,“陛下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嫁给你弟弟?都是被你母后给害的。其实我本来还是可以嫁给你的。你还记得吗?那一年,宫中从民间采集家人子,说是给太子殿下当侧妃。我心里想着,即使当不了正妻,只要能够陪在你身边,也甘愿了。所以我不顾家人的反对,硬是去应选了。可是眼看都选到最后了,你母后却一声令下,说不要了。”她说着,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痛苦吗?”

她有些说不下去,低着头哭个不停,好一会儿才控制住情绪,“后来我告诉自己,好吧,这一次不行,以后也许还有别的机会。至少现在我可以回家。可谁知紧接着,掖庭令就来通知我,说皇后发话,要将我赐给周王,赐给那个没几年活头的周王…”声音忽然拔高,“我恨!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有多恨!”

她声声控诉,犹如泣血,听得顾云羡一阵发愣。

仔细在脑内回忆了一下,终于想了起来,景馥姝说的,是麟庆二十六年的事情。

那时候她嫁给太子不到一年,先帝觉得太子身边只有她这个太子妃和良娣沈氏、昭训叶氏,实在是太过冷清,于是发话从民间甄选良家女为太子侧室。

可惜甄选进行了一大半之后,太后却与吏部侍郎姜魁达成了默契,选了他的女儿姜月嫦和他好友的女儿朱镜如入东宫,甄选家人子一事就此作罢。

原来那一年,景馥姝也参加了甄选,却最终因为太后的决定而无望东宫。

不仅如此,她还被指给了体弱多病的周王。

“后来,我又多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终于来到了你的身边,实现了多年的心愿。你答应迎我入宫的那一刻,真的是我这一辈最高兴的时候。”景馥姝说到这里,露出了一点笑容,只是配着满眼的泪水,只能让人感受到满满的悲伤,“我只是希望可以陪着你,我就只有这么一点心愿而已!可是她不放过我!她们都不肯放过我!你母后这般刁难我,她给我这样的封号,这样不留情面的羞辱,你以为我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皇帝咬牙切齿,“母后不喜欢你,因为你曾经是朕的弟妹。可当初是你先设计了我,让我答应迎你入宫。那时候我就告诉了你这点。如今你又来怨怪谁!”

“是,是我设计了你。我们打赌,我赢了你输了。你说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所以我说希望能永远待在你身边。这就是我唯一的要求。”景馥姝凄然道,“我想要永远待在你身边啊!可我知道,如果我不先害死她们,她们就一定会害死我。所以我只有先下手为强。”眼神中有决绝的冷意,“我没的选择。”

顾云羡听得浑身血气上涌,忘记了自己如今不过是个虚幻的影子,立刻就想冲上去揪住她的领子质问她。

究竟是谁一入宫便咄咄逼人,处处践踏自己的尊严?又究竟是谁最先利用皇裔、痛下杀手?

上一世,自己之所以会厌憎她到了极点,除了她饱受圣宠之外,更重要的一点,便是她暗地里对自己的诸多挑衅!

可即使如此,她也没想过要主动去毒害皇裔、以此来害她性命!

她怎的能如此颠倒黑白,用自己的险恶心思来揣度旁人!

顾云羡还没有靠近,皇帝却已先她一步。

他的双手攥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眼前,一字一句道:“所以,你就害死了朕的母亲。原因居然是因为你,爱着朕?”

景馥姝浑身不停地颤抖,“是。”

皇帝死死地瞪着她,良久大笑出声,“我当初居然会被你骗住,要迎你入宫!我就不应该和你多说一句话!不,不对。我那一年就不应该救下你。应该任由你从马上摔下来,摔死了才是最好!”

他的手一松开她,景馥姝就如同被抽去骨头的偶人,软软地滑到在地。

她两眼空洞地看着地衣上繁复的花纹,轻轻一笑,“是啊。你当年就不应该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妮妮北鼻扔的地雷!\( ̄︶ ̄*\))抱抱~

今天是两更合并,所以晚了一点!这一章信息量很大啊!但是谜底还没揭示完!

太后为毛会把景馥姝赐给周王,还有景馥姝又是为毛能勾搭上侍御医张显,后面的剧情很快就要解释啦!

对啦,不是有菇凉好奇过,说上一世顾云羡死了之后,景馥姝是不是真的得到了皇帝。事实证明,她没有…╮(╯_╰)╭

前阵子有菇凉希望阿笙给云娘开金手指。我确实给她开了金手指,全在做梦这方面了…o(* ̄▽ ̄*)o

推文时间,基友的宫斗文。更新量很有保证,欢迎大家包养!

身在奴籍八年,眼看就要嫁人为妻。

孰料一夜变故生,她成了天子宫嫔。

后宫的日子,注定是一条血路,

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目的,

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争、都在斗,

每个人,都想博尽帝王宠…

90

皇帝别过头,不想再去看那个瘫软在地的女人一眼,谁料视线却正好撞上挂在墙上的一幅书画。

那是永嘉元年的新年,太后和顾云羡一起作的。

太后擅丹青,亲手画了白雪红梅,顾云羡则用一笔清丽瘦洁的簪花小楷题了四行咏梅诗。

那时候,他还曾站在旁边,含笑欣赏。

疲惫地闭上双眼,他笑容惨淡,“母后不是被你害死的,是被我们一起害死的。我真是枉为人子,竟引狼入室,酿成大祸…”

殿内是死一般的沉默。

良久,他慢慢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已无一丝感情,“朕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你。

“此事与宁王姬沛,有多大关系?”

宁王姬沛?

顾云羡心头一跳,直觉自己很快要听到了不得的内容。

景馥姝沉默片刻,“与他无关,全是臣妾一人所为。”

“你无需替他遮掩。”皇帝冷笑,“如果不是他在背后帮你,就凭你一个人,恐怕勾结不到张显。”

见景馥姝不语,他继续道:“朕已查过,宁王从前在煜都时,与张显私交甚好,还曾对他的家人有活命之恩。所以今次,应该也是他帮你拉拢的张显。不然朕相信,张显不会愿意冒此大险,来陪你赌这一把。

“朕还当这么多年过去了,宁王也该放下从前对母后的仇恨,却没想到他居然包藏祸心到了这个地步。也罢,既然你们志同道合,朕便给你们一个机会,黄泉路上结伴同行…”

“不!他真的是被我逼的!”景馥姝忽然从面如死灰的情绪中挣脱出来,急切地解释道,“他并不想谋害太后。是我,我跟他说就算他不帮我,我也会去做,如果最后被发现了,就是我命该如此。他没有办法,才替我去联络张显。一切的罪过都算在我一个人身上,求陛下饶恕宁王吧!”

“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你的命偿得了我母后的命吗!”皇帝勉强维持的淡定再次消失无踪,语气尖刻冷漠到了极点,“不,不够。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通通都要付出代价。朕一个也不会放过。”

景馥姝的牙齿死死地咬住嘴唇,有血丝溢出。

皇帝慢慢走到一旁的高几前,那里用金丝楠木的架子供着一把匕首。顾云羡记得太后曾告诉过她,这把匕首是端仪皇后住在长乐宫时留下的东西。

皇帝从架子上取下匕首,面无表情地拔刀出鞘。

刀是极好的刀,刃身雪白而冰寒,吹毛断发。

景馥姝看着他的动作,轻轻一笑,“也好。能死在你面前,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皇帝没有理她。

寒光闪过,只见皇帝右手扬起,却并未如她料想的那般将匕首扔给她,而用力地刺进了自己的左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