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抿唇,“臣妾已经听说了。册封当日,陛下头疾又犯了,对不对?您明明身子不适,却不肯传御医来看,臣妾日夜忧虑这个,所以心神不宁。”

他委实没料到她居然会这么说。

原以为她是忧心自身处境,可谁知她却告诉他她是担心着他,这样的回答让他忍不住心情激荡。

她在关心他。关心他的身体,关心他是否康健。

她在意他。

可欣喜的情绪只维持了一瞬,另一个想法又浮上了他的心头。

她关心的,也许只是皇帝好不好,而不是摘掉身份之后,他这个人。

她是刚刚复位的皇后,根基未稳,需要他的庇护。

她不是关心他,她只是关心她自己。

一喜一悲,巨大的情绪落差之下,他忽然觉得拉扯了他多日的纠结情绪全部达到顶点。

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躲避下去了。

“朕记得朕问过你,朕从前那么对你,你是否恨朕。当时你说你没有,如今,你还是这个回答吗?”

顾云羡不明白他的意图,只是答道:“是。”

热血涌上大脑,在还没思考清楚的时候,一句话已经脱口问出,“即使朕曾经赐过你一杯毒酒?”

她的神情陡然僵住。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和味煎饼果子菇凉扔的又一颗手榴弹,谢谢5867513菇凉扔的地雷!爱你们!mua! (*╯3╰)

122

仿佛突然从六月骄阳之下跌入冰窖,寒意来得又快又猛烈。

顾云羡脑海中再次闪过那个冷得彻骨的雪天,鹅毛大雪哗啦啦灌进她的屋子,也在她心里开了个大洞。风雪争相涌进去,从此里面再也没有暖起来过。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眼神中有着惊惧。

皇帝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的神情,见状瞳孔微缩,眼眸中慢慢浮上一丝绝望。

“果然…”他惨淡地笑了一声。

她的反应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居然,是真的。

这几日,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要去多想。他对自己说,这世间怎么会有梦回前世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过荒谬。

他畏惧真相,于是仓皇地躲避,一连数日不来见她。

可是如今,他还是知道了。

那个可怕的噩梦不是他的幻觉,不是他病糊涂之后的胡思乱想,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至少,曾真实发生在他们的记忆中。

他想起更早的时候他做的那个梦,梅花灼灼、疏影横斜,她唇边带血地倒在他怀里,用颤抖的声音跟他说,是他杀了她。他想起她拼尽最后一口气,只为了告诉他,她恨他。

原来是这样。

看到皇帝的神情从紧张到了然再到最后的凄然绝望,顾云羡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颤抖。

他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他知道了那些事情?

可是不可能啊!

他没理由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

耳旁忽然响起柳尚宫的声音,“…封后大典当日,陛下突然头痛不已,把大家都吓得不行。后来吕大人派何进去请御医,陛下却靠在软榻上,迷迷糊糊好像睡着了一般。等他醒来,便说自己做了一个梦,说他被梦魇着了。不仅如此,他还突然询问吕大人,现在是什么时候,他要册封的皇后又是谁…就好像,就好像他突然什么也不记得了一样…”

仿佛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桶冰水,她头脑一片清明。

居然,是这样。

他最近性情大变的原因不是因为头疾反复、乱了心神,而是因为他也被梦魇缠身,知晓了从前。

知晓了他曾赐死过她的往事。

“还记得那天晚上吗?我从噩梦中惊醒,你问我梦到了什么。当时我没敢告诉你。”他的声音不能更轻,仿佛害怕稍微大一点便会惊吓到什么,“现在我告诉你吧。那晚,我梦到你在我怀里没了。临死前你跟我说,是我杀了你…”声音颤抖,“你说,你恨我…”

顾云羡面色一片雪白,唇瓣不住地颤抖。

“怎么会这样…”她定定地看着他,喃喃道。

“怎么会这样?”他苦笑一声,“我也想知道,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会重活一次,我又怎么会梦到这些。更重要的是,我们怎么会相信了它。”声音嘶哑,“明明就是一个梦啊…”

她说不出话来。

他握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地问道:“告诉我,你一直都在骗我,对不对?”

她想否认,她想告诉他不是那样,即使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也得想办法阻止这一切发生。

可是嘴唇无力地张了张,那些欺骗的话语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曲意逢迎,原本便是她为了保全自己而做出的违背本心的决定。如果给她别的选择,她根本不想去讨好他,不想去说那些言不由衷的话语。

上一世的时候,她在他那里受了太多的委屈、太多的冷落,如今想来还觉得可怕。虽然明白这些事情不能全怪到他身上,很多事情他也有他的无奈,但若说她一点芥蒂都没有,也是不可能的。

甚至有时候,她也会在心里问自己,如果上一世他能够对她多一点尊重,多一点信任,她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没有安全感,是不是就不会被景馥姝她们陷害致死了?

退一万步讲,即使最后的结果还是无法挽回,至少她不会对他那么绝望。

重生之后,她除了最初那段时间恨过他,之后便一直告诉自己,那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没理由让皇帝为他根本不记得的事承担责任。

可是如今他想起来了。那些鲜血淋漓的往事不再是她单方面的臆想,而是不容忽视地存在于他们之间的事情。

她的不甘和伤痛也一并涌上来了。

这一刻,他们之间最大的谎言被捅破,跨过生死,撕开伪装,她看到的是他们两个人最真实的样子。

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与皇后,只是一对被荒唐梦境折磨得快要发疯的男女。

他握住她肩膀的手在不住地发颤,相识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那些甜言蜜语,不过是说来哄我的,对不对?你其实从来没有原谅我,你根本不爱我…

“你只是在利用我…

“对不对?”

“对。”她没想到这么冷漠狠绝的声音是从她口中发出来的,“我一直在骗你。从我喝下那杯毒酒之后,我就没有再爱过你。一刻都没有。”

她觉得长久以来约束自己的那根弦断掉了,她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控制。即使是被姜月嫦当众捅破不能有孕的那一天,也没有这么失控过。

她当然知道原因。

重活一世,这是她最大的底牌,是她藏得最深的秘密。因为这个,她才能绝地反击,一路走到今天的位置。她曾经觉得,这是老天在折磨她多年之后,对她唯一的垂怜。

可是看来老天已经把他的垂怜收回了。

老天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却又让他也梦到了这些事情。从他知晓前尘往事的那一刻起,她在他面前就仿佛透明的一般。无论她如何耍弄心机、如何曲意讨好,他都不会再相信了。

既然如此,她也不想再装了。

“既然你想起来了那些事情,那你就该记得,你是怎么任由我被景馥姝和薄瑾柔算计,被冠上谋害皇裔的罪名;那你就该记得,你是怎么不肯听我一句辩解,不由分说便把我锁在了静生阁内;那你就该记得,你是怎么赐了我那杯毒酒,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她一字一句地说出这些话,仿佛要把两世的怨气都抒发得一干二净,“你记起来了吗?”

他踉跄着后退,脸色煞白似鬼,无力承受一般。而她一手撑着床板,眼泪顺着脸颊簌簌滚落。

“从前的事情,我知道我自己也有很多不对,所以我之前一直不让自己去想这些。可是你怎么能用这样的口气指责我骗你?”她凄然一笑,“我一片真心对待你的时候,你是怎么回报我的?我若不骗你,根本活不到今天。是你自己识人不明,造成如今这一切,怨不得别人。”

这句话之后,殿内是久久的沉默。

鎏金大鼎里熏香袅袅,是顾云羡用惯了的岸芷汀兰。皇帝一度爱煞了这个香味,吩咐六尚局随时给她准备。可是如今,那淡雅的幽香不能抚慰他的心神,只带给他一阵抽痛。

“你说得对,是我识人不明,是我咎由自取。”皇帝点点头,唇边笑意冷然,“被景馥姝骗是我活该,被你骗更是我活该。我谁也不能怪。”

这话说得冷漠,但最后一个音仍是泄露了他情绪里的一丝软弱。

顾云羡别过头,不去看他发红的眼眶里隐约闪烁的泪光。

他却不放过她,走近榻边一把捞过她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照云娘你的说法,我欠了你这么多,你打算怎么报复我呢?”

她的下巴被他掐住,只得顺着他的力道微微扬起头。闻言一笑,一滴泪从眼眶里滑落,“我从没想过报复你。”

她的回答明显让他意外了,“为什么?”他问道,“你这么恨我,为什么不报复我?”

“恨这种情绪太复杂、太累人了,我只有最初的时候恨过你,后来,就没有了。”她道,“我不能原谅你,但是我并不恨你。”

即使脸色已经惨白如纸,听到她这话,他仍是又白了脸。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几乎咬牙切齿。

顾云羡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前的悲切慢慢褪去,她的心中只余释放之后的痛快。

只是在某个角落还是有点可惜。

本来以为可以从此过上平静的生活,可惜事到临头才发现又是痴梦一场,人生当真无奈得紧。

在她的目光之下,皇帝原本闪烁着怒意的眼神一寸寸黯淡下去,到最后,那双黑眸里只余渺茫的一点微光。

好像恐惧,好像期待,又好像一个溺水者,无力地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期盼可以得到拯救

她忽然明白了老天爷的安排。曾经的她一心一意地爱着他,却被他弃如敝履;如今他真的爱上了她,她心中的湖泊却已不会在为他掀起波澜。

这才是真正的一报还一报。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你不是仇人,也不是爱人。我不恨你,也不爱你。”她的声音平静得如同古井里的水,任外界如何风雨飘摇,里面却永远是那样,“在我心里,你只是一个不值得的人。一个陌生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卷结束,明天进入第五卷,也就是正文的最后一卷,大家么么哒!

这一章我写的时候超级爽,发的时候挺忐忑。我个人是觉得云娘的做法很自然,虽然她这么做可能再次把自己陷入险境,但以她当时遭受的刺激来说,不太可能保持那么清醒的思维。毕竟,皇帝知道了她最大的秘密,而那个秘密里面还掺杂了她的各种悲情血泪史,所以她发泄出来挺正常的。况且当时那样的情况,要继续装也装不下去了,这是被人釜底抽薪了啊…╮( ̄▽ ̄")╭

从剧情的设计方面吧,我觉得云娘要是一直和陛下虚与委蛇下去,这僵局就永远打不破了。到时候最多就是一辈子相敬如宾,不能更好了。

所以我觉得摊牌是十分必要的~~~毕竟只有两个人真正对彼此开放了真心,才有可能真正在一起。

蓝后,喜欢云娘的喷油请放心,后面主要是虐陛下,不会虐云娘的。陛下也不会故意去折腾云娘,他要真的那样就妥妥地渣到底了…

推好基友的宫斗爽文,很萌很可爱!喜欢的妹纸可以戳进去看看哦!

前有江南风韵的淑妃,左有桃花灼灼的锦昭容;右有清秀通雅的宁小仪,后面还要来一朵闯祸爱哭的小白莲。想当宠妃,却发现皇宫里啥都缺就是不缺女主角。

上帝,你玩儿我呢吧?

上帝:我的孩子,你走错频道了。

佛祖拈花一笑:莫急,莫急,做不了宠妃,便做“宠”妃罢。

皇帝的爱宠喵~ >▽< 了一声,睁大湿漉漉地眼睛,甩尾巴:快来学我呀~

123

皇帝与顾云羡这一晚的谈话内容长秋宫里并无人知道,他们只看到皇帝星夜前来,小半个时辰后便匆匆离去,出门的时候面色煞白,脚步都有几分踉跄。

柳尚宫眼瞅着大驾离开,心里忐忑得厉害,忙跑进内殿。却见顾云羡仰面躺在床上,两只手都放在肚子上,脸上的表情却不像刚刚遭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

倒像是,终于放下了一桩心事一般。

“娘娘。”她轻声唤道,“发生什么事了?”

顾云羡勾起唇角,淡淡道:“没什么,只是,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

“都结束了。”

无论是她对他身不由己的曲意侍奉,还是他对她莫名其妙的牵挂爱怜,都伴随自己最后的那句话,结束了。

帝后之间的异样,阖宫众人是在半个月后才慢慢察觉出来的。具体表现为皇帝不再踏足椒房殿,皇后则对外称病,免了诸位嫔御的晨昏定省。

前者便罢了,毕竟陛下之前几天也是这样的。他虽然没去皇后那里,却也没去别的娘娘哪儿,如果一定要解释为他朝事太忙也不是不可能。

但皇后免掉晨昏定省这个倒真的让大家意外了。

按理来说,她如今刚刚复位,正是需要在宫人面前立威的时候。可她倒好,竟放弃了这绝佳的机会,避不见人了。

大家私下讨论了一通之后,基本确定这两人之间一定是出现什么问题了。

但即使知道这个,也没人敢贸然出手做点什么。

一则,顾云羡如今已经是皇后,还身怀皇裔,与从前当妃妾的时候不能同日而语。要知道从古自今,废后成功复位的也就这么一位,只要她不自己作死去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绝没有第二次被废的道理。即使皇帝想,大臣们也绝不会再准许。

在明知对方会一直是自己主母的情况下,做什么事情都需得多加思量。

二则,这两年陛下与皇后之间闹过的波折也不少,到最后都没出什么大问题。甚至上回在温泉宫,皇后把陛下气到头疾发作、当众失态,他却还是护着他。相比起来,如今不过是冷落她一阵子,实在算不得什么。她们要是沉不住气,没准儿便步了姜月嫦后尘。

在这样的心理之下,即使皇后看着像是失了宠,也没人敢轻视她,一个个都提起了精神,准备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她们这么一消停,顾云羡的日子就过得清静多了。宫嫔们碍于她的命令,都不敢上门打扰,除了庄贵姬。

顾云羡虽不想见人,但同这个好姐妹说说话的兴致还是有的。两个人时常坐在廊下,看着庭园内芳草萋萋,品茗说话,一下午的时间便过去了。

有时候庄贵姬也会拿一些宫务方面的问题问她,她总是耐心地给她解释,几回之后,她便得心应手多了。正好那时候顾云羡的胎也七个多月了,平日总乏得很,索性正式把宫务交给了她,让她在自己生产前全权负责。

庄贵姬极懂分寸,一见顾云羡的样子便知她不想谈皇帝,所以几乎从没在她面前提起过他,只有一次不小心说漏了嘴。

“臣妾见姐姐这么将养着,脸色倒是好多了,看来这个孩子定能顺顺利利地生下来。”轻叹口气,“只是陛下的样子,实在是让人担心。”

顾云羡闻言眉不动眼不动,手中稳稳当当地捧着茶盏,连一圈儿涟漪都没荡起来。

庄贵姬这才察觉自己失言,掩饰地笑笑,“看我说这些做什么,来,姐姐试试这枣泥糕,是臣妾特意吩咐宫人做的。”

白玉小盘里的枣泥糕红艳欲滴,仿佛溅在雪地上的鲜血,有一种让人心悸的美丽。

“不了。”她淡淡道,“本宫有点乏了,繁素你扶我进去歇着吧。”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她并没有刻意不去听皇帝的消息,只是身边的人见她一脸冷淡的样子,误会了而已。她们大抵是考虑到她身怀有孕,担心说了会扰乱她的心神,这才不约而同地选择噤声。

这虽不是她的本意,却让她觉得很自在。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围着那个男人打转的时间都实在是太长了。最开始是渴望能得他的垂青,实现自己的心愿,后来则是为了各种目的去刻意讨好他。

无论是哪种,总是她在他面前低头,她去迎合他的心情,做各种会让他高兴的事情。

她委实是有些腻了。

反正如今她已经没什么底牌了,再去他面前做戏他也不可能会信,又何苦勉强自己?

该说的都说了,接下来的只有顺其自然、见招拆招了。

在他来找她的麻烦之前,她不想主动去招惹他。

皇帝再次从噩梦中惊醒。

吕川跪在纱帐外打着盹,一听到里面的动静便陡然惊醒,忙不迭凑过去,“陛下?”

纱帐里面久久没有回音,吕川心提到嗓子眼儿,一口气憋着半天,才听到皇帝深深舒了口气,道:“没事。”

虽然他这么说,吕川却仍不敢放松警惕,犹豫了片刻还是建议道:“不然,臣让人去传御医给您看看…”

“不用。”

“可是…”

“朕说了不用。”皇帝忽然提高了声音。

吕川“扑通”一声跪下了,重重地磕了个响头,“陛下,臣知道臣总说这些会惹您心烦,但您不能由着自个儿这样啊!您自己说说,这两个月以来,您可曾睡过一个好觉?再这么下去,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啊!算臣求您了,传御医来看看吧!”

皇帝一只手按着额头,那里仍在突突地抽痛。听着这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宦官的劝慰,他唇边溢出一丝苦笑。

恐怕如今在这个宫里,唯一真心实意关心他身子的,也就他一个了。

“行了,起来吧。”他淡淡道,“你不用担心,朕心里有数。”

他心里有数?他最近的表现可实在不像是心里有数的样子啊!

“不请御医是因为朕知道,他们帮不了什么忙。有些事情,朕需得靠自己去弄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