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家人有些诧异,俞大老爷和这李掌柜倒有过一面之缘,但不知这布行掌柜和俞家家事又有什么关系。

那李掌柜搭手行了个礼,才道:“各位老爷容禀,我家布匹绫罗因样子颖,颇得城中各家喜爱,我店中进货渠道本是有数,只是上个月突然有人来问我愿不愿做一桩生意,让我以低价从一家绫罗坊买走绫罗布匹,再加些差价卖给另一家布行,连货物都不需经手,只消签两张契约,转手就是上千两银子,那中人也十分清楚我分店每年效益总争不过另一家,老东家那里不脸,所以极力荐我促成此事,只是虽然商人重利,这天降之财却太过古怪,我却是不敢承受。只得谢绝了。过后我心中总觉不安,不知是否会被牵连进什么事,所以私下悄悄打听了。才知道,原来那绫罗坊是俞家老太太嫁妆,一向由俞家如夫人经营,听说十数年前还是颇有名气一家布坊,但不知为何,这些年渐渐不怎么景气,现下竟是连周转都出了问题,所以才要大批贱卖绫罗。而另一家布行,背后东家听说是姓…”

他欲言又止,俞大老爷自己就是经商之人,如何听不出其中猫腻,低价卖出,低价买进,这是有人刻意掏空俞家产业,这座布坊是俞老太太值钱一处嫁妆,原先用日进斗金来形容也不为过,那时连俞家上下衣裳布料都是布坊提供,只是渐渐布料品质一日不如一日,俞家人自己都不爱用,才换了别家。吕氏明里暗里说是掌柜无能,执意裁换了去,谁知换了一个人还是老样子,因着她经营其他产业都颇为兴旺,俞老太太只要每年进项丰裕,也就不管其他,谁知今日竟发现这背后另有玄机,他忙道:“是谁,说!”

“听说是姓吕一位掌柜。有人说他是俞家吕如夫人娘家兄弟。”李掌柜继续道。

俞大老爷大为吃惊:“吕家人不是流放路上死光了么?”

李掌柜摇头道:“我也不知,只是此人是前几个月突然出现,看样子面黄枯瘦,满脸皱纹,手上厚厚茧子,说是四十多岁看着比六十还老,像是吃过苦头人,现下突然得势,立刻作威作福,且日日眠花卧柳,挥金如土,荆城中商家大都有所耳闻。俞大老爷若不信,此刻去怡红院里问问,兴许他还呢。”

俞大老爷有些茫然了,李掌柜碰到这事,必然不是第一次发生,这些年也不知吕氏这样损公肥私了多少次,不知她手头掌管那些财产是不是还有别猫腻,有心叫了她出来问个清楚,却碍着有外人,只得耐下性子。

闵严冷着脸,待李掌柜说完,又叫那小二说话。

那小二道:“小是城内摘星楼跑堂,那里干了足有四年了,想来俞大老爷或许对小还有些印象。”

俞如薇突然拽了一下俞宪薇手,俞宪薇不解,扭过头来,便见俞如薇悄悄往旁边窗户努嘴,俞宪薇顺着方向一看,那里赫然印着个侧脸影子,那样子竟像是许久不见王氏。推测那方位,她应该是躲门边偷听,只是日头一动,她影子斜了过来,倒将她出卖了。

俞宪薇悄悄摇了摇头,她耳边道:“我们什么都不做,看戏就好了。”这场事情已经远远超过了为俞如薇伸冤讨公道范围,若她所料不差,只怕今日吕氏会从俞家被彻底拔起,实是大人心,只是,兴奋之余也免不得疑问,这些事要发现,只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闵严远平城不说,他一个教书之人荆城也没有什么势力,是如何搜集这些人和证据?又如何让他们心甘情愿得罪俞家来做这个证?他哪来这些能耐?

俞宪薇正自疑惑,那小二已经说到重点处:“菜上齐了,那位吕掌柜便让我退下。但过了一会儿,厨房里突然说菜传错了,上给吕掌柜佛跳墙上成了素,素佛跳墙虽然也是我们摘星楼招牌菜,味道鲜美不下于荤佛跳墙,只是到底错了就是错了,掌柜便让我多送一份佛跳墙去,算是赔罪,谁知到了门口,因了小耳朵比常人伶俐,竟听到里头说只言片语,有什么毒药什么下毒,小吃惊不已,悄悄将耳朵贴门上听,也是凑巧,前几日有个客人酒后闹事,把那扇包间门砸破了一个洞,因门雕花慢换不及,木匠便先用厚纸破门两边遮挡修饰,涂了油漆,粗看上去和一般门无异,小悄悄那纸不显眼处捅破了个洞,将耳朵贴上,便听见里头话,果然,他们商议一件了不得事。”

那小二看了俞家两位老爷一眼,道:“吕掌柜说,他手上瓶子里是生半夏粉,且是提炼过了粉末,寻常半夏味辛辣,麻舌而刺喉,吃下后极易察觉,且若用量不够还能被救回来,而他半夏,掺了些别药物,掩盖了味道,却不影响毒性,而且经过提炼,小小一点粉末便有十足十量,一旦混食物里吃下,立刻便会喉头肿胀,全身痉挛,乃至呼吸不得,窒息而死,且必死无疑。且药量不多,只够毒死三四个人,又叫另一位客人务必好生使用,不要浪费。”

众人听得这毒药药性,不由得都有些手心发冷,暗道好生歹毒,俞大老爷想到枉死幼子,不由得悲从中来。

那小二顿了顿,又道:“小当时听了,人都吓傻了,根本不敢敲门进去,带着菜悄悄走了,过后却总是心惊胆战,便趁包房里客人用完膳离开,便悄悄叫了门外头坐着等活儿黄三,叫他跟上去看看另一位客人到底是谁家。”

话说到这里,真相已经呼之欲出,只是俞大老爷犹不肯相信,执意听到后。

那黄三点头哈腰,卑微地点头问号,这才道:“小人当时也不知道小二哥叫我跟着人做什么,只是小二哥给了我十个铜子儿,我想着不用干活光走路就有钱拿,虽然钱少了点,倒也可行。就悄悄缀那客人后头,他也警醒,过个十字路口时候不时四下看看,只是我一身破烂,他没看眼里,所以我就看到他后到了俞家宅子后门,那是外头采买东西进门,我帮着卖菜蔬担过菜进去所以知道,不过当时我没担着菜,看门不放我进去,我就问了看门,那人是谁,才知道他是府里管事,说是叫什么刘庆年。”

俞大老爷怒不可遏,拍桌而起:“满口胡言!”若是别人还好说,那刘庆年是他自己得力心腹,岂有他自己毒害自己儿子道理。

闵严冷笑道:“是不是胡言,吕如夫人,不如您亲自来证实吧。先是谋夺家财,继而又害死其他庶子,这背后到底有什么阴谋?”

俞大老爷一愣,扭头冲着屏风喝道:“你给我出来!”刘庆年跟了自己这么多年,能策反他人屈指可数,头一个就是吕氏有这可能。

屏风后静默了片刻,才有些窸窸窣窣衣服声响,吕氏脸色煞白如纸,从里面慢慢走出来:“老爷…不是这样,这事与我无关哪。”

她确是冤枉,俞老太太嫁妆她管了十多年,发展了一倍不止,偏生俞老太太钱财抓得紧,并不给她多少好处,且有些年月铺子赔了还要她出钱填补,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她忍无可忍索性悄悄把其中值钱布坊弄垮,好暗地里扩充自己布行,只算是给自己辛苦费,但其他事上她还是了些心力,但今日他们把证据这样一摆,倒像是她是有计划地谋财害命一般,直叫她心惊胆战,有苦说不出。

闵严突然笑了:“如夫人,听小二话,那半夏粉可是三四个人量,如今才死了一个,那么剩下两三份,您打算用谁身上?”

这句话便如后致命一击,俞大老爷心里摇摇欲坠信任瞬间摧枯拉朽,他想到近来对吕氏冷待疏远,再想到吕氏不知私下损走了俞家多少家财,俞善瑛已经没了,俞家大房便只有吕氏所生俞善玖,若是她担心事发而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给他,那么这家业保不齐就是姓了吕了,大老爷本就不是良善之辈,心不正,自然把吕氏想得恶毒十倍,他突然出了一身冷汗,上前几步一脚踹过去:“贱人,你还想害谁?!”

吕氏被踹翻地,半天不能动弹,俞大老爷还要再动手,俞三老爷见场面不好,忙上去将他拉住,今日这事,众目睽睽之下,家丑外扬是免不了了,脸面能顾几分就顾几分吧。

臧霖突然道:“其实我今日前来…”

他一直冷眼旁观,此刻乍开金口,俞家两个老爷心都提到嗓子眼。

却听得他话题一转,淡淡道:“除了拜祭俞老太爷,还为着一个人。”

众人不明所以,就见他从袖中拿出一叠叠好字纸,慢慢打开:“家祖虽年老,倒也颇为关心附近几城读书人做学问应考之事,前不久,他一位老友来访,带了自己学生一篇文章,据说这学生年级小小,且才就学不过一个月,但勤奋刻苦,颇有天分。家祖见这文章字迹秀雅,甚有卫夫人之风,便心生喜爱,后来看这文章,遣词用句虽稚嫩粗糙,却隐隐可见格局气象不凡,不由得为欢喜,便想见一见这位学生,家祖虽不敢和鸿儒比肩,但也还算得略有几分学问,或许能教导一二,将来进学为官,也算是家祖为朝廷为圣上进一份心力。”

他这一通话下来,俞家两位老爷都是迷惑不解,但臧家太老爷门生故旧遍天下,他士林如何地位,不要说俞三老爷,便是身为商贾俞大老爷也不会不知道,若得他看重,只怕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臧霖说到这里,起身对俞大老爷笑道:“家祖有意,想要年后请世兄家嫡长千金去我家小住几日,不知可否?”

俞家人一怔,立刻将目光移到俞如薇身上,俞如薇慢慢站起身,双手紧紧绞一起,似乎极为紧张,但那双眼睛却闪闪发亮,一眨不眨看着臧霖。

俞大老爷忙道:“可是小女从不曾进学,不会做什么文章,怕是世兄听错了吧。”

闵严打断他道:“上个月外甥女去了我那里,说是想上学,我便荐她去了徐先生那里读书,徐先生十分喜爱,如今学籍之事皆办好,只等过了孝期便可去应县试了。”

俞大老爷两眼发直,似乎没理会明白这话里意思,俞三老爷比他反应,忙点头应了:“世翁如此喜爱五丫头,这是她造化,再愿意不过,只是却要叨扰贵处了。”

“无妨。”臧霖应了,起身道:“时候也不早,事情既了,我便告辞了。”

“且慢!”俞三老爷忙阻住,又道,“今日之事让臧世兄见笑了,只是这到底是内宅家事,恐不足为外人道。”

臧霖莞尔一笑:“我今日来此,一则吊唁,二则为家祖送信,其余便无了。”

俞三老爷松了一口气:“多谢世兄。”俞大老爷连番打击,已经有些恍惚,便只得由他送客人出门。

才走到两姐们面前,臧霖突然停住,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俞宪薇笑道:“这位便是顾翰林外甥女儿吧,果然眉眼间同你舅父颇有几分相似。”他从腰上解下一个凝如羊脂白玉佩,道:“这是当年顾老爷子初次相见时赠予我见面礼,如今物是人非,我现下借花献佛,送给你做个见面礼,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又取出一个小金佛赠予俞如薇,也不介意两个

第八十五章奇货可居

俞三老爷浑浑噩噩,几乎不记得怎么将臧霖送出门的,似乎在门口呆滞了许久,回到永德堂正房时,俞大老爷已经将事情审问清楚,见他回来,满屋的人都用诧异的眼神看着他,让他有如芒刺在背,沉寂心底深处十数年的隐秘就这样猝不及防大白于天下,他几乎有一种想找个地方躲藏起来的想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俞大老爷疲惫地坐在椅子上,心力交瘁,有气无力地问他。

俞三老爷眼神复杂地看了俞宪薇一眼,咬咬牙,道:“事情既然已了结,闵舅兄此行辛苦,还请先去客房歇息。”

闵严却道:“外甥女之事未最后了结,还要请姐夫示下。”

刘庆年连带着刘庆年家的已经被带了来,俞大老爷下令打的板子,三四十板子下去,皮开肉绽,刘庆年已经招了,那毒药是他带进府交给吕氏的,因为吕氏拿他独子和全家的前程做要挟,他迫不得已只得应了,除此之外,他也对吕氏许多私下揽钱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开方便之门,刘庆年家的几乎傻了,她完全不知道丈夫竟在背后做了这些事。

至于那位吕掌柜,还没有带回来,不知究竟是吕氏的什么亲眷,但从时间上算,她应当是在俞大老爷另有外室的消息传回府之后才招了这个人回来,大约是觉得丈夫靠不住,转而开始寻找血缘家人,未免让人生疑,对外只说是远亲,谁知那吕掌柜自己不乐意配合,在外喝花酒时非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吕氏亲兄弟,把她卖了个干净,偏巧这阵子俞家多事,吕氏整日烦扰家务,便不知外头事。

吕氏不让自己用惯的人去接触吕掌柜,绕了个圈子让刘庆年做中间人,一则为避嫌,二则也是存心拉刘庆年下水,谁知道全都是白费苦心了。

俞大老爷不无嫌恶地问吕氏:“我究竟是哪里对不住你,你竟要这般狠毒害我子嗣!”吕氏惨白着脸坐在地上,恨道:“俞宏峻,是你当初说会对我一心一意,山盟海誓,将我骗到手,却又另纳别人,你叫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我为你家挣下那些家业,你休想分到别人手上!”两人一番纠缠,最终俞大老爷头痛欲裂,命人将吕氏拉了下去看管起来。

此时听得妻弟发问,他心里并没有多少对女儿的歉疚,在他看来,虽然俞如薇没有下手谋害弟弟,但她用自服毒药的方法来坑他这个父亲却是板上钉钉,显然这女儿也不是什么纯善之辈,连带着,将她养大的闵氏也有不是,昨日被冤屈也是咎由自取。但这话却不能对闵严说,他只得耐着性子道:“你姐姐和如儿都受委屈了,现下真相大白,便没人会再怪责于她了。”

闵严怒极反笑:“就这样?”

折腾了一天,心绪大起大伏,见闵严还不肯依,俞大老爷烦不胜烦,也恼火起来:“你还想如何?”难不成还要他去下跪赔礼?

“你们可闹完了没?没闹完我们可等不得了。”随着这声音,外头呼啦啦进来好些人,本就乱糟糟的正房更是乱成一锅粥。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俞二老爷和王氏夫妇打头,后面还跟着几个本族的老太爷,俞家几代都是人丁不旺,旁系不多,这几位老太爷已经是血缘最近,也最说得上话的人了。

俞老太爷本能觉得事情不妙,忙问:“二弟,你们这是做什么?”

俞二老爷有些难以启齿,微微错开视线,王氏当先一步,道:“大哥、三弟,我们要分家!”

俞大老爷脸一黑:“混账!父亲的还没出殡呢,你们闹什么分家,可还有一点良知孝心?!”

他摆出大哥的样子,但王氏显然并不买账,她嘿嘿一笑:“大哥你休要提良知孝心了,方才我和二老爷在门外,什么都听见了,你屋里闹出这么大一桩丢人的事,私敛家财,残害子女,若老太爷还活着,只怕都要被你气死了,亏你还有脸提良知孝心!”几个月不见王氏动静,她嘴皮子倒是更利索了,看她白胖了一圈,气色极好,显然这些日子过得不错。

俞大老爷老脸一红,只觉有些下不来台,有心叫弟弟帮忙,但俞三老爷仍是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显然无法为他助阵,而俞二老爷则从进门开始就低着头不吭声,好似事不关己。

俞大老爷只觉一阵灰心,摇头道:“罢,罢,你自去和老太太说吧。若她同意,我亦无话。”俞老太太不耐烦应付闵严,早早躲去了后花园,现下还不知道吕氏算计她嫁妆的事,不然只怕又是一场闹。

王氏冷笑不止:“大哥休要将事情都推到老太太身上,我还有事要问大哥你呢,大哥你在海城经营这些年,家里生意不见什么起色,可是私产却多了不少啊,便是那孔姨娘名下财产都已经抵得上咱们荆城一个中等人家所有了,这其中之事,大哥你是不是要和我们好好说一说?”

俞大老爷满脸涨红:“妇道人家,一派胡言!”

眼见那两人还要争吵,俞如薇只觉得满心口反胃恶心,她拉了拉俞宪薇:“咱们走吧。”闵严本是读书人,也有几分视钱财如粪土之心,见他们闹起来难看得很,自然更是不欲细听,摇了摇头,和她们姐妹一起走了。

路上,俞如薇忍不住低声问俞宪薇:“六妹妹,你说过,我们一个科举,一个内务,便能将这俞家握在手心,让别人再不能操控我们命运,而是我们自己来做这个主人,但这样一个污秽不堪的俞家,我们要来做什么?”

俞宪薇紧凝着眉,沉默不语。

闵氏下午晌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见到闵严,又是心酸又是高兴,待俞如薇将今日之事前因后果告之,她不由得沉默良久。吕氏和她斗了半辈子,一直都是高高在上赢家,谁知顺风顺水且不满足,越发胆大妄为,谋财害命,以至于如今满盘皆输,跌得凄惨。

俞二老爷和王氏要求分家之事一直闹了一下午,听说还没闹完,第二天继续。俞宪薇和杜若秋正忙里偷闲在一处品茶,听了这消息,不由啼笑皆非,想来俞老太爷尸骨未寒,才过了头七,膝下三子就闹成这般不可开交,这事怕是会成为满荆城的丑闻了。

“说到分家。”俞宪薇看一眼杜若秋,“二房还有个三少爷过继给了六叔,你肚里这个也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若是一分财产也无,将来可如何是好?要不要,去老太太那里说一说?”

杜若秋云淡风轻一笑,道:“没有钱财也好,不然,即便给了我,也是三岁小儿抱金砖过闹市,图惹人惦记罢了。就像四少爷,小小年纪就被人算计得命也没了,要了钱财又有什么用。”顿了顿,又道,“只怕孔姨娘也后悔得很,若不是她名下财产太多,又怎么会惹得如夫人动了杀机,要除掉她儿子。”

俞宪薇叹息一声,点头道:“还是你想得透彻。”她低头啜饮一口清茶,忽而想到一事,脱口而出道,“既然二太太早开始查大房之事,只怕会常常派人盯着大房,那么刘庆年所做的事,那位吕掌柜所做的事,他们会不会早就知道了?”

杜若秋讶然,但一细想,却也觉得有理:“的确有这个可能。”不然王氏这些日子往外头跑得勤,又专盯着大房,没理由没听到什么风声,而以王氏的脾气,知道了吕掌柜的身份后定然早早闹起来了。

俞宪薇一回想,心头更凉:“我记得从半个月前就有人说,二太太嫌弃家里采买的瓜果菜蔬不合心意,只让厨房把材料人工都折算成钱财,他们二房单独开火做饭,而且二姐姐也几乎再不踏足大房之地。纵然在一处玩耍,她也不吃喝东西。只怕他们已听得吕掌柜去弄半夏粉的风声,却只冷眼旁观,等着大房自己杀起来呢。”

杜若秋微眯了眼:“只怕果然是如此。”她轻笑一声,“也难怪,都是下毒害人的人,心里有鬼,自然格外当心这个。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可有一份大礼要送给二太太呢。”

俞宪薇挑眉。

杜若秋笑着解释道:“你当二太太为何这般急着要分家?她早让二老爷偷偷把家里的地契偷出来,卖了一千亩良田、两处山林和两处庄子,自己拿了钱去南方另外置地,如今府里的地契,是她叫人伪造的。那一千亩地虽不多,却是俞家手上最肥沃出产最多的地,再加上她想要借三少爷六房嗣子的名分,在分家时分走俞家一半的家财,到时候俞家怕真就被她掏空了。”

俞宪薇目瞪口呆:“她这般大胆?!”

杜若秋道:“不然你以为她为何偃旗息鼓这几个月,为的就是稳住家里人,再来个快刀斩乱麻分走家财远走高飞,那地已经交易,明年就要换主人耕种了,她再不加快些可就露馅了。可惜,”她悠然抚过隆起的肚子,“事情不会如她所愿。俞大老爷和三老爷今晚就知道了,就算二太太手里握着大房和三房的把柄又如何?我且看她明日如何身败名裂,万劫不复!我耐着性子等了这几个月,终于也能为我母子报了当日之仇了。”

俞宪薇怔然良久,忽而感慨:“你们一个比一个厉害,我每次都只能做那个被惊得说不出话的人,果然我心智能力都弱,也怨不得别人会害到我头上。”

杜若秋笑着摇摇头,柔软的手抚过俞宪薇的发鬓,竟已隐隐有了几分做母亲的慈爱:“你若真的弱,当初又怎能将我救下来。是你心地仁厚,还不肯将人心想得太坏。”

俞宪薇笑笑,眼中淡淡的阴霾却未能散去。

夜间寒冷,杜若秋早早去睡下了,她的下人当日没被准许进府,这几日都是淡月和照水在照顾她,她也坦然接受,这也许就是一种无声的信任吧。

俞宪薇毫无睡意,眼看着窗外明月银辉,她心头烦闷,便披了斗篷起身,往外头去走走。

刚出了院门,忽见不远处梅林里石桌边坐着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她快走几步,果然就是俞如薇。

“这么冷的天,石凳上都落了霜冻,你穿得这么少坐在这里做什么?”俞宪薇见她脸冻得通红,忙将斗篷解下给她披上。

俞如薇冰冷的手猛地拽住她,抬起头,眼泪簌簌地往下掉,满脸都是伤心难过:“六妹妹。”

俞宪薇吓了一跳:“怎么了?难道是大伯母…”

俞如薇摇了摇头:“母亲很好,不是她的事,是…是我舅舅。”

俞宪薇有些疑惑:“闵舅舅怎么了?”

俞如薇不吭声,可是泪水更加汹涌,她仰起脸想将眼泪逼回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舅舅和母亲说,他要来荆城办学,舅母和表弟表妹们也都会过来,合家迁居荆城,他就可以就近教导我,照顾母亲。”

俞宪薇更加不明白:“你舅舅要来,这是好事啊。以后有了闵舅舅,大伯母也会更轻松些。你这样难过做什么?”

俞如薇缓缓摇了摇头:“你不明白,…舅舅和母亲说,他读了半辈子书,只考中个秀才,连举人都不是,以至于闵家的平城书院虽然是太祖手上传下来,他却因没有身份,在书院里越来越说不上话,被几个同族的举人排挤。如今见我有资质,又被臧太老爷赏识,他就索性破釜沉舟,来荆城教导我,在这里办一所分书院,将他手头人脉人才都用上,等我考中后,有我这个开蒙不过几年便能考中的学生,又有臧太老爷这块金字招牌,荆城书院定能远胜过平城书院,他也能吐气扬眉,正大光明将平洲书院拿回来。”她哼笑了一声,却像是在哭,“舅舅现在野心勃勃,很想大干一场呢!”

俞如薇突然往前趴在俞宪薇肩头,哽咽不止:“我原以为舅舅是全心帮我,帮母亲,他来了我就有依靠了,谁知道,他竟存了这样奇货可居的心思。那我又算什么?他鼓励我去考试,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他自己?”

俞宪薇听得心酸,又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打起嗝来,忙伸手拍着她的背。昨日,即便是被俞大老爷那样冤枉,俞如薇也不曾哭成这样,可见,是真的被伤了心。

“其实…”俞宪薇犹豫着开了口,“说起利用,当初我向你提议一同努力掌握俞家,未尝没有借你之力的意思,我那时处于困顿中,若无同盟相助,只怕难以脱身。”

俞如薇擦着泪:“我知道。若我是你,在那种时候也只能求助于人。但你和舅舅不一样,你虽借我的力,却也是在真心为我考虑。”一时,她也沉默了,闵严虽然将她当了奇货,但也并非没有作为一个长辈真心替她考虑,“我只是不知道,若有一日,我的利益和舅舅的前程有了矛盾,他到底会选帮我,还是会选维持他的利益。”

俞宪薇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陪着一同静默。

过了好一会儿,俞如薇渐渐恢复了平静,她用袖子将脸上泪痕抹得干干净净,又搓了几把脸,拍了拍红肿的眼眶,努力显得自然些:“好了,我出来也够久了,怕母亲要担心了呢。你也回去吧。”

俞宪薇有些不放心,想送送她,俞如薇拦住她:“你回去吧,我知道怎么做,不会耍性子的。”俞宪薇只得应了,正要分开,俞如薇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两只眼睛盯着她的眼睛,“六妹妹,若有朝一日,你也要放弃我,你一定要跟我直说,不要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可笑的蠢货。”

俞宪薇摇头,坚定道:“我不会的。”

这几个字很有歧义,俞如薇眯起眼看她良久,才放开她的手:“我信你。”

作者有话要说:快到结尾果然就有点打鸡血了,之前的计划,这个故事分成两部分,作为俞家嫡女的这部分快完结了,算来应该还有小几章吧,之后会开启新地图,有新的人和事,嘿嘿。

第八十六章前尘如梦

事情果然如杜若秋所料,次日,本来在争产之事中占尽上风的王氏还没来得及得意,就被俞老太太几张地契当头砸了过去。

俞老太太一生得意顺风了这么多年,护财护得尤其严实,怎容得有人太岁头上动土,从她眼皮子底下挖走她最心疼看重的财物!俞老太太暴跳如雷,几乎要当场出妇,被俞华薇和俞善理一边一个抱着腿拦住了,昨日俞善玖之事还让人心有余悸,俞家子嗣再不能有损伤,俞老太太虽怒不可遏,到底碍于两个孙儿孙女,也不敢真强硬对王氏,但昨日是吕氏侵占她的嫁妆,今日又有王氏算计家财,她被这些混账儿媳妇伤透了心,便一反不允许分家的决定,当即发话要将二房一家分出去。

只是这一回的分家,和王氏满心期望的截然不同,她不是以一个胜利者的姿势带着丰厚的战利品傲然离去,而是像只被驱逐的丧家犬被主人赶出家门。

俞善玖还在养伤,吕氏被关押也还没有决定最后的惩罚,俞大老爷自己这些事一团乱理不清,俞三老爷自臧霖发话后一直惶然不安,昨日严厉命下人们噤声后便出门去,至今未归,这场分家便只得由俞老太太主持,她的做法简单粗暴,二房一家拿走的地契已经易主,追也追不回,俞老太太索性就给了二房,做为他们分家得到的全部财产,立好文书后几位老太爷便作为旁证画了押,几乎是最后一个人刚落笔,俞老太太就叫人弄了辆马车来,将二房一家子全塞了进去,除了随身的衣服首饰,其他一样财物不许多拿,未免王氏顺道夹带,连她的嫁妆也尽数收没,只说用那些地契的收入抵了嫁妆钱,下人也只让王氏的陪房跟着,其余俞家奴仆一个不许跟随,就这么把二房一家赶出了侧门。还发了狠话,但凡二房敢在外头胡说八道,她立刻去衙门去告俞二老爷忤逆,再告王氏偷盗家财,非让他们一家坐牢不可,二房被她的翻脸无情给吓到了,一声都不敢吭,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

下人们只觉得像是在做梦,不到三天工夫,大房妻离子散,二房被驱逐出府,整座俞家大宅在一阵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后又骤然安静了下来,但这样大的变故后,短时间内却很难回复到之前的平静,下人们战战兢兢,在背后仍是忍不住悄悄议论着主人家的事,不过在见识过俞大老爷和俞老太太的暴戾后,他们只敢悄悄儿地私下议论几句,绝不敢往外说一个字,触主家的霉头。

在这一片人人自危的压抑气氛里,闵氏和俞宪薇住的园子一角倒像是和俞府截然不同的两个地方,仍是如往日一般的平淡从容,但其他人看向这里的目光却变了,他们甚至生出了一些畏惧之情,连平时遇到俞宪薇和闵氏的婢女也都刻意绕开,也再没人敢对她们无礼。

眼见在梅花林小路上遇见的素日旧识踏雪也是一脸惊恐,跟着别人一溜烟跑开了,照水不免又好气又好笑:“她们这算什么意思?当我们是瘟神么?”

阿贞提着闵氏的补汤,安抚她道:“好妹妹,别和他们一般计较。往好的方面想,至少他们现在再不敢给咱们脸色瞧。”

照水有些郁卒道:“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正要往回走,忽听得背后有人叫照水,明显是个少年的声音。

两人都是一奇,循声看去,沿着小路一路过来的竟是一段时日不见的薛明简。

照水不解,行了礼后起身道:“薛少爷,你叫我做什么?”

薛明简一路跑过来的,有些微喘,略停了停,才道:“六妹妹在何处?我有些话要同她说。”

照水和阿贞对视一眼,阿贞便道:“薛少爷,这恐怕不合规矩。”

薛明简和俞明薇定了亲,就是俞宪薇未来的妹夫,他若再和俞宪薇走得近些,被人看到,只怕要连累俞宪薇名声受损。

薛明简一怔,许是也想到了这些,不由得眼神一黯,抿了抿唇,不再要求,只低声问道:“听说俞家前几日有大变故,不知六妹妹可还好?”

照水眉头一挑,快人快语道:“我家姑娘好得很,只是近来七姑娘总有事没事来烦扰,赶都赶不走,稍稍说两句送客的话她就哭哭啼啼的好似我家姑娘要吃她一样。既然薛少爷和七姑娘定了亲,以后也是一家人,能不能请薛少爷转告七姑娘一声,让她以后还是安安生生呆在自己院子里吧,特地来我们那里找惊吓,还让人在背后里说我们家姑娘不念姐妹之情,果然是个抱养来的,她这样做,到底算什么意思呢?”

她噼里啪啦流珠落玉盘般的话,阿贞吓了一跳,想拦都拦不住,只得放好食盒,上前去捂住她的嘴巴,对薛明简道歉:“薛少爷见谅,这丫头最近被人气着了,所以火气大了些。”

薛明简呆住了,半晌,才结结巴巴道:“果,果真如此么?六妹妹她…”

照水拨开阿贞的手,道:“比珍珠还真,薛少爷若不信,也不必再来问我,只管和你的七姑娘花前月下去赏绿紫薇好了,我家姑娘不稀罕!”说完,辫子一甩,就这么走了。

阿贞忙替她赔了几句罪,这才慌慌张张赶了上去。走了一半路,回头一看,薛明简还站在那里,阿贞不由皱眉道:“这事和薛少爷无关,你这么冲做什么?”

照水忿忿不平:“我就是讨厌他这个人,都定了亲,绿紫薇也还给七姑娘了,也没见他说什么。既然如此,一个定了亲的人,做什么这个节骨眼又来招惹我们姑娘,众目睽睽的小路上就说要见我家姑娘,他是嫌姑娘现在名声太好么?一个他一个七姑娘,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阿贞劝她:“我知道最近府里关于六姑娘的传言不大好听,但就是如此,你才该收着些,不然,岂不是给六姑娘多惹是非。”

照水不以为然:“他这种脾气的人,不会背后告黑状的,不用担心。”

阿贞被她逗笑了,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戳了她额头一下。

待回了院子,破天荒地院里竟然没别人,照水颇为惊奇:“七姑娘今天没来?”

俞宪薇正和杜若秋对弈,淡月抿嘴笑道:“方才来过了,姑娘懒得理她,索性关了院门,只隔着门说若是她再来聒噪,就去薛老太太那里揭露她的真面目。七姑娘被吓坏了,忙不迭走了。”

照水拍手笑道:“早该如此了,白白忍了她两天。”

俞宪薇两根手指夹着一粒棋子,慢悠悠落在棋枰上:“不忍她两日,怎么知道是她自己想来捣乱,还是有人叫她来的?”

杜若秋抬头道:“你怀疑…三太太?”

自那日臧霖一句话,俞宪薇的身世之谜被揭开了一半,府里人虽不知顾翰林是个什么人物,但既然是京中翰林学士,必然身份不低,俞家娶他的妹妹定是高攀,既然是这等脸上有光的好事,为何以前从不知道俞宏屹还有别的妻子?为何又说俞宪薇和俞明薇是双生姐妹?种种猜测引发了数种猜想,有说俞三老爷始乱终弃才被压制了仕途的,有说小古氏不知羞耻勾搭了有妻室的俞三老爷,所以俞宪薇的生母才会和离而走,还有人猜测那位翰林家小姐是未婚私通,所以才将俞宪薇给了俞家。

凡此种种,虽然是私下里猜测,但因素日里小古氏对俞宪薇实在不好,很不像亲生母女,所以没人怀疑臧霖说的是假话。更兼碧玺仗着身孕得意,有意压倒小古氏,便是授意姚嬷嬷在其中添油加醋,编了不少好料,一时间小古氏几乎成了个夺人夫婿的无耻之人。只是如今府里小古氏当了半个家,下人们也不敢多说她闲话,只是在茶余饭后悄悄议论几句罢了。

俞明薇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也不知是何心态,鼻涕虫一般粘上了俞宪薇,旁敲侧击,却毫无所获。俞宪薇容忍了两日,便干脆将她拒之门外。

“不像是三太太。”俞宪薇漫不经心地将手里的棋子放回棋盒,“大约是她想来看看我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私生女知道身世后会多落魄憔悴吧,可惜没让她如愿。”

照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来给两位姑娘添些茶水。”同时打定主意不把薛明简相问的事告诉俞宪薇,免得自家姑娘又要费神多思。

但即便照水不说,半天后俞宪薇还是知道了。

那时她看望了闵氏回来,在一丛四季桂旁边被俞明薇堵住了,彼时刚进腊月,天上正下着入冬头一场雪,薄薄的雪花已经将万物笼上了一层浅淡的银白,而鹅毛似的雪飘飘散散还在落着。

俞明薇裹着一件火红的斗篷站在路中间,双眼通红,脸色却是煞白,看神色十分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