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齐聚养心殿的这群人,还都有些亲戚关系,如果在民间,也确实是一家人。——只可惜是在皇室,皇帝对你说是亲戚,不过是客气话,千万别当真。

裴立省当然心知肚明。特别是看见圣上马上就要把这事摆在宁远侯府和皇后娘娘面前,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圣上对此计十分赞同,以至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宁远侯府众人的嘴脸?

裴立省惴惴不安地跟着宏宣帝入了偏殿,陪着宏宣帝天南地北的闲话起来。

而宁远侯府里,裴舒芬同楚华谨还有太夫人一起接了旨,都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赶紧换了朝服,跟着楚华谨一起进到宫里来。

皇后娘娘先他们一步来到养心殿的偏殿里,同宏宣帝共坐到偏殿南墙的大炕上,中间隔着一个小小的炕桌,对宏宣帝小声说着家常话,不时叫他几句“官人”,如同民间夫妻一样亲昵。

裴立省在下首看见皇后娘娘的样子,坐立不安。忍了半天,终于起身拱手道:“君臣有别,还望圣上容臣去殿外等候。”

宏宣帝脸上平静地点了点头,道:“也好,你先在外面候着。等着宁远侯府的人过来了,再一起进来吧。”

裴立省如蒙大赦,赶紧起身出去,只在心底里诧异不已。不知一向对圣上恭恭敬敬的皇后娘娘,怎么突然摆出这一幅夫妻情深的样子。

皇后笑着看着裴立省出到外殿,对宏宣帝笑道:“裴老夫子今日进宫,可有要事?”

宏宣帝莫测高深地笑了笑,从炕桌上玉白瓷海棠花样式的点心盘子里拈起一块小点心尝了尝,道:“是有事。跟你们宁远侯府,还有几分关系呢……”

皇后蹙了蹙眉,将那点心盘子往宏宣帝那边推了推,道:“裴家人也管得太多了。”隐隐对裴家有些不满的意思。

宏宣帝偏着头看了皇后一眼,见她强作镇定的样儿,在心底里失笑了几分,面上却云淡风轻地道:“裴家是宁远侯府的亲家,管自己的女儿,也不算是多事吧?”

皇后知道说得是裴舒芬,不以为然地道:“女儿既然出了嫁,就是婆家的人,哪有娘家人还天天对出了嫁的女儿耳提面命,管头管脚的?也就是这裴家,仗着自己在陛下这里有几分脸面,不把宁远侯府放在眼里。自从裴舒凡去后,裴家人就当宁远侯府是仇敌似地,真不知哪根筋不对。——这裴老夫子真是年纪大了。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却拼命打压。做父母的,也不能偏心到这种地步吧?”暗指裴立省对裴舒凡和裴舒芬差别对待。

宏宣帝默然半晌,有些艰难地道:“话不能这么说。裴家是书香世家,嫡庶看得重。”算是驳了皇后的话,认为重嫡轻庶是应该的。

皇后本想反驳,可是转念一想,圣上看重嫡庶,岂不是对自己有利?马上又改口笑道;“官人说得是,是妾身想岔了。”

宏宣帝左额旁太阳穴的青筋微微跳了两下,声音有些发沉,道:“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叫‘官人’倒也无妨。”言下之意便是,等会儿有人来了,可别再“官人”、“官人”的乱叫唤。

皇后笑意盈盈的脸有些僵硬起来,直愣愣地看着宏宣帝俊美的侧影,喃喃地用裴舒芬教她的话,企图唤起宏宣帝的共鸣:“官人……陛下,难道忘了我们当日在西南两情相悦的日子?”

宏宣帝说完话,正端了茶杯喝茶,闻言一口热茶喷了出来,将身上的缂丝墨色底绣五爪金龙的常服喷了个透湿。

外面伺候的内侍探头进来看了一眼,吓了一跳,赶紧进来领着宏宣帝去旁边的屋子换衣裳去。

皇后有些尴尬地坐在那里,隐隐觉得自己这一招“平等相待,共忆旧情”,好象不起作用。

宏宣帝换上雪青色右衽常服,腰间系了羊脂玉腰带,摘了那些挂坠,缓步回到养心殿的偏殿里坐下,拿起一本杂书翻看,也不再同皇后闲话。

皇后低头坐在一旁,手里翻来覆去地绞着帕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在没过多会儿,宁远侯楚华谨、宁远侯夫人裴舒芬和宁远侯太夫人,都相继过来了。

裴立省在殿外跟着他们一同进来,又对坐在上首的宏宣帝和皇后娘娘行了大礼。

宏宣帝伸了伸手,让他们平身,又赐了座,便示意裴立省先说话。

裴立省此时已经面色如常,先对宁远侯太夫人见了礼,才将先前对宏宣帝说得话,又说了一遍。

皇后娘娘先就吓了一跳,手里的帕子甩到炕桌上,就想开口说话。

宏宣帝一个眼神扫过来,皇后娘娘知趣地闭了嘴。只是描得小小的樱桃小口抿得紧紧的,让鼻翼两旁的法令纹都明显起来。

宁远侯楚华谨头一个反应过来,有些讪讪地对裴立省行了礼,口称“岳父大人”,又劝道:“岳父大人多虑了。——就算没有岳父大人这番求请,小婿也不会让益儿有事的。”

裴立省笑了笑,束着手站在一旁,并没有接话。

宁远侯太夫人心里倒是觉得此计甚妙,笑着开口道:“亲家老爷此计甚妥,依老身看,就这么做吧。”

这话大出宏宣帝和皇后娘娘的意外。

宏宣帝还没有发话,皇后娘娘再也忍不住道:“娘,这事当从长计议才是。”楚谦益重要,可是在皇后娘娘看来,裴舒芬更重要。若是让她在宁远侯府没了指望,那皇后娘娘和几个皇子以后可要靠谁去?

裴舒芬听了这话,心里十分难过,眼里立时便有了泪,哽咽着对裴立省问道:“爹,我也是您的女儿”

裴立省眼望着裴舒芬,一字一句地道:“就是因为都是我的女儿,所以我不能厚此薄彼。”

像是话里有话的意思。

裴舒芬心里一紧,低下了头,不敢再言语。

楚华谨见裴家人如此不把裴舒芬放在眼里,心里气愤,出言道:“岳父大人,舒芬心地良善,仁厚宽宥,就连几个庶子都照顾得妥妥当当,怎么会苛待益儿和谦谦?——再说,如果益儿,益儿……运气不好,又关舒芬什么事?舒芬将来生的孩子,也是我的嫡子啊”

说完,楚华谨对着宏宣帝拱手道:“陛下,如果照裴大人所言,我宁远侯府哪还有嫡子承爵?”已经不再称裴立省是岳父,看来是真气着了。

宏宣帝便在上首笑着道:“宁远侯府是皇后的娘家,如果没有嫡子承爵,这个爵位也没有再封下去的必要。”

这话让楚华谨、裴舒芬、太夫人和皇后娘娘一起倒吸了一口凉气。

下首端立的裴立省却微翘起嘴角,打算再来一手狠的。

第五十七章志存高远

听了宏宣帝似是有心,又似是无意的提议,裴立省立时打蛇随棍上,拱手赞道:“陛下所言甚是不如陛下现下就将宁远侯府的爵位收回,我们益儿不做世子正好。微臣正手痒,想亲自教养益儿去考科举,将来也去搏个状元回来,给陛下,给我们裴家,也给他早死没福的娘争个脸面。让世人看看,我们益儿,可不是只会享祖荫的酒囊饭袋,而是能靠自己的本事顶天立地、忠君为国的好男儿——再说,只要有陛下在,益儿和谦谦自然后福不尽,哪里需要同别人一样苟苟营营呢?”没有了爵位,有些人就不会吃饱了撑得,铤而走险去谋害楚谦益了。——倒是跟裴舒凡临死前的陈表不谋而合。

显见是父女,都想到一起去了。

说完这话,裴立省又笑着对宁远侯府的太夫人道:“亲家母,若是圣上许可,我们便不管舒芬的事儿了。我们益儿和谦谦以后的祸福,也跟她无关了。——她是好是歹,都是你们宁远侯府的人,跟我们裴家再无关联。”算是在宏宣帝面前,正式跟宁远侯府划清了界限,为自己的大儿子裴书仁铺平了入文渊阁的路。

宏宣帝听见裴立省的话,嘴角不着痕迹地勾了勾,便平复了下来。他的思绪,已经随着裴立省的话,飞到安郡王的缇骑给他顺来的裴舒凡临死时候的陈表上,不由微微闭上了双眼,在心底里暗暗叹了口气。

宁远侯府的人和皇后娘娘听了裴立省的话,都是勃然大怒。

太夫人虽然同意将两个孩子的安危着落在裴舒芬身上,可是还没有想过让圣上夺爵。一时间,太夫人也想起了裴舒凡临死前的陈表,越发信了是这裴家看不得宁远侯府好,有意使袢子呢。——老宁远侯楚伯赞活着的时候,对裴舒凡十分看重,凡事都愿意跟裴舒凡商榷,却将太夫人屏弃在一旁。太夫人对此一直耿耿于怀,认为裴舒凡哪有那样大才?不过是有个能干的爹在背后帮衬她而已

如今裴立省的话,不就证明裴舒凡临死前的陈表,完全是这老狐狸搞得鬼

太夫人忍了怒气,向裴舒芬看过去。这个媳妇,虽然不得她娘家欢心,可是难得一颗心完全向着婆家,想婆家之所想,急婆家之所急,比她大姐裴舒凡强百倍。——裴舒凡向来只会慷婆家之慨,为她娘家人铺路。

想到这里,太夫人真正对裴舒芬一改以往半利用、半打压的心思,走过去拉了她的手,看着裴舒芬仰着头,泫然欲泣的小脸,真心劝道:“好孩子,难为你了。”

裴舒芬实在忍不住,眼泪如断线珠子一样往下淌,惹得太夫人赶紧拿了帕子给她拭泪,又低声叮嘱道:“陛下面前,不可嚎哭失仪。”

裴舒芬把脸盖在太夫人的帕子下面,微微点了点头,忍住了要脱口的哭声。

楚华谨见裴舒芬委屈成这样,还强忍着不哭出声来,心里也很不好受。只是在陛下和皇后面前,也没有什么是他能做的,只好把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歪着头看向偏殿那边大大的紫檀木细棱格窗棂,不去看着那一脸幸灾乐祸样子的裴立省。生怕自己忍不住,在圣上面前口出恶言,留下个“不孝”的坏名声,这辈子也别想出头了。

皇后本来还微微含笑,现在也板了脸,指着裴立省厉声尖叫道:“放肆”

裴立省赶紧跪下磕头道:“臣不敢——臣乃肺腑之言,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娘娘息怒,且莫惊扰了陛下”

偏殿里面的人都向宏宣帝看去,却见他坐在上首闭目沉思,似乎没有听见刚才殿里众人的争执,就连皇后的尖叫声也没能打扰他的样儿。

宁远侯府的人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俱等着圣上发话。

过了一会儿,宏宣帝睁开眼睛,偏殿里面的人赶紧低下头去,不敢跟宏宣帝眼神对视。

“裴爱卿,怎么跪在地上了?——朕早就说过,今日叫大家过来,只论亲戚,不论君臣。你行这样的大礼做什么?”说着,宏宣帝从上首的炕上走下来,将裴立省亲手扶了起来。

裴立省赶紧向宏宣帝道谢,末了低头敛目垂手站在一旁道:“微臣的提议,让皇后娘娘不快。——被罚也是应当的。”

宏宣帝将身子向裴立省那边凑过去,在他耳旁笑着轻声道:“你够了啊……不是你挖了个坑,皇后哪里会往里面跳?”顺手却拍了拍裴立省的肩膀,在旁人看来,好象是在安抚他一样。

裴立省挺得直直的腰又略微垮了下来,并不敢做声。

宏宣帝含笑瞥了裴立省一眼,似在夸他识时务,便转身走回先前坐的炕沿上,对外面伺候的人吩咐了一声“传茶水”。

外面的宫女便鱼贯而入,将早就备好的茶点装了一式椭圆形中规中距的水晶盘子,给偏殿里面的众人送了过来。

宏宣帝又给众人赐了座,摆了高几在各人面前,还真像是一家人团座过节的样子。

偏殿里面剑拔弩张的气氛才稍稍淡了一些。

“皇后觉得裴爱卿刚才的提议如何?”宏宣帝见大家都入座了,才偏头看向身旁的皇后,微笑着问道。

皇后不敢直视宏宣帝的眼睛,低了头嗫嚅了半天,道:“……总能生出嫡子的吧。”完全牛头不对马嘴。

宏宣帝笑得肩膀抖了抖,转头又对着楚华谨半开玩笑地道:“若是真的要到休妻那一步,那宁远侯也可以再娶继室,再生嫡子就是了。——上一次,是皇后给你赐的婚。下一次,要不要朕再给你赐一次?”

楚华谨和皇后同时想到了刚被圣上赐婚的曹子爵曹家,忙异口同声地道:“些许小事,不敢劳烦圣上”

皇后同自己的大哥楚华谨对视一眼,便转开视线,回头掩袖对着宏宣帝笑道:“陛下放心,臣妾担保,世子和乡君一定能顺顺当当长大,承袭宁远侯府。”将裴立省刚才提议,要宏宣帝立时夺爵的话,轻描淡写地驳了回去。

楚华谨和太夫人也赶紧附和道:“娘娘所言正是”

宏宣帝笑着摇了摇头,手里拿着个糖玉镇纸翻来覆去地转动,对着下首的人道:“其实这件事说白了,是宁远侯府的家事。若不是宁远侯府是皇后娘家、皇子外家,而且宁远侯是朝廷重臣,辖军户数万,老宁远侯当年也是威震一方的名将,至今在军中余威犹在,朕也不会去掺和你们的家务事。”已经是很明显的暗示,若是宁远侯府愿意交出军户,退出朝堂,宏宣帝便会放他们一马。

皇后、楚华谨和裴舒芬都听出了这层言外之意。

皇后下意识地向裴舒芬看过去,却看见裴舒芬对她微微摇了摇头,又迅速低下了头,摆出一幅怯懦不敢说话的样子。

宏宣帝坐在上首,下面的人无论有什么动静都看在眼里。

裴舒芬摇头的动作虽然不大,却也没有逃过心细如尘的宏宣帝的双眼。

“怎么,宁远侯夫人有异议?”宏宣帝的瞳孔微微缩了缩,看向了坐在楚华谨旁边的裴舒芬。

裴舒芬是一品侯夫人,穿戴着正式的诰命夫人的凤冠霞帔坐在那里,很有气派的样子。她身段高挑,同裴舒凡的身形有几分相似。只是裴舒凡常年病弱,不比裴舒芬纤侬有度,有股子勃勃的生机。

听见宏宣帝的问话,裴舒芬不能不答,只好起身走到偏殿中央,对着宏宣帝和皇后福了一福,垂眸道:“臣妇不敢。”

宏宣帝双眸紧紧锁在裴舒芬身上,追问道:“那你刚才对着皇后摇什么头啊?”居然一步也不肯放过,不像以前都是看在眼里,放在心里而已。

裴舒芬忍不住抬起头来,飞快地扫了宏宣帝一眼,却看见宏宣帝墨黑的瞳仁紧紧地盯着她,像是在看着她,又像是看着别人,让她觉得十分不自在。便赶紧低了头,轻声道:“陛下误会了。臣妇想着,这些都是朝堂上的事,事关重大,不是我们妇道人家可以置喙的。因此臣妇只是对皇后表示,不用多管,将此事交给圣上裁决便是。——圣上雄才大略,宅心仁厚,当得一个‘仁’字,绝对不会有错的。”

这回答实在挑不出一点儿错。

连裴立省都在一旁抬起头,眼光迅速地在裴舒芬身上打了个转,又收了回来,低下头,默默地想着心事。

皇后也赶紧笑着打圆场:“正是这话,陛下实是多虑了。我这个大嫂,十分守妇道。凡是不该妇人做的事情,一件也不会做。不该妇人走得路,一步也不会多走。——陛下且莫当她是同以前的大嫂一样,事事都要掺一脚,只有她最厉害,别人都是她脚下的泥,手里的傀儡。”又不轻不重地踩了裴舒凡一下。

宏宣帝倒是有些愕然皇后今日的敏锐,忙收了心思,也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啊。看来是朕多虑了。——宁远侯,娶妻娶贤,老宁远侯真是为了你寻了门好亲呢”言罢看着裴舒芬那边展颜一笑,神光离合,看得裴舒芬这个在前世见惯美男的人心里都怦怦直跳。

楚华谨愣了一下,狐疑地看向皇后。皇后却笑得云淡风轻,一幅见怪不怪的样子。

裴立省见状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对宏宣帝道:“陛下圣明,如今就端看宁远侯府是愿意除爵,还是愿意让宁远侯夫人做出牺牲了。”

裴立省的话打消了裴舒芬的绮思。她定了定神,又对自己的胡思乱想失笑了几分,摇摇头,把心思放到目前的难题上来。

如今看来,裴家是靠不住了。虽然以前也靠不住,可是宁远侯府的人不知道,自己还能拿娘家当虎皮扯大旗。这一次公开撕破了脸,宁远侯府的人就都知道裴家根本不会再为自己撑腰。

没有娘家撑腰,自己要如何在宁远侯府立足呢?

听见裴立省的话,裴舒芬迅速地思考起来。她从前世的一个名人那里知道,枪杆子里面才能出政权。若是让宁远侯府交出军权,退出朝堂,皇后很快就不是皇贵妃的对手。而皇后一倒,宁远侯府还有什么前程希望?——所以军权不能交,楚华谨也不能退。但是暂时避其锋芒是可以的。

不过是让楚谦益顺顺当当地长大而已,裴舒芬在心里冷笑,也太小看她裴舒芬了,她会做出那种不上道的行径,明着去谋害楚谦益?别说她娘家不会答应,就连老谋深算的太夫人,也不会答应。再说了,让他活着还不容易?——况且只是活到成年而已。等他加冠成年之后,就跟她裴舒芬没有干系了。这个世上,也有兄终弟及这回事……

想到此,裴舒芬主动上前道:“陛下言之有理。益儿一定会顺顺当当长大成人,承袭宁远侯府的爵位,为圣上尽忠,为皇室效命。”

裴舒芬也知道,圣上说得好听,交了军权,就可以保得爵位。可是如今这点子事,跟以后皇后所出的皇子登上皇位的好处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

裴舒芬灵机一动,索性在皇后面前卖个好,宁愿自己的孩子不能承爵,也要为皇后留住这条保命符。——只要自己辅佐皇子登了位,还怕自己的儿子没有爵位?区区一个宁远侯又算得了什么?像是镇国公那样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还差不多。到时候自己生五个儿子,公、侯、伯、子、男一个个封下去才好呢……

宏宣帝眼光锐利,步步紧逼。裴舒芬知道,她今日要不表态,说不定宁远侯的爵位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没了。

裴舒芬计议已定,对宏宣帝行礼道:“圣上既然有旨,臣妇莫不敢从?——以后益儿和谦谦的安危,就着落在臣妇身上。若是他们有个三长两短,自然是臣妇的错,臣妇愿意领罚。”主动请缨,解除了宁远侯府除爵的危机。

不仅皇后松了一口气,就连太夫人都有些目含泪光,楚华谨更是满怀感激和怜惜地看着裴舒芬。

第五十八章母子情深

裴立省听见裴舒芬的话,只在心底里叹息了几声,便对着宏宣帝拱手道:“陛下,既然宁远侯夫人应承下来,就劳烦陛下做个见证吧。”这是要请个谕旨的意思。

裴舒芬虽然另有盘算,可是看着这位父亲对自己丝毫不念父女之情,一味对自己赶尽杀绝,心里也有了几分气性。后来再想想,自己本来就不是这个世间的人,不过借了个躯壳而已。既然他不把自己当女儿,自己可是毫无心理负担,就能不把他当父亲的。

宏宣帝不动声色地往偏殿里面的众人那里一一看了过去。

皇后欣慰地看着裴舒芬那边微笑,见宏宣帝的眼风扫了过来,皇后也回头微微含笑点头。

宏宣帝面色不改,又看向裴立省。只见他端坐在那边的高几后面,两眼紧盯着面前的点心盘子,看得入了迷。

而宁远侯夫人裴舒芬已经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宁远侯楚华谨从高几下面伸出手去,悄悄握住了裴舒芬的手。

宏宣帝的眉梢又轻轻跳动了两下,心下暗自琢磨这位宁远侯到底晓不晓得他面前的高几是空心的,他在桌面下做得一切小动作,都会被坐在对面上首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宁远侯太夫人一脸慈爱地看着裴舒芬,对她很是满意的样子。

宏宣帝的目光又落在了裴舒芬身上。

裴舒芬立时敏锐地觉察到圣上看了过来,赶紧把手从楚华谨的大手里挣脱,正襟危坐起来。

宏宣帝嘴角勾了勾,终于应了裴立省所请,对裴立省道:“既然裴爱卿坚持,朕就多管闲事一次,做个见证人吧。”

裴立省赶紧从座位上起身,对宏宣帝行了大礼,感激涕零道:“谢主隆恩——赶明儿也让益儿和谦谦进宫一趟,亲谢圣上的照拂爱护之意”

宏宣帝想起楚谦益和楚谦谦的样子,点点头,道:“他们逢年过节的时候,也都有跟着宁远侯府的人入宫朝贺。今年倒是一直没有见到他们,朕也怪想他们的。——对了,他们同镇国公夫人结得干亲,到底怎样了?”

裴立省一窒,他可不想把镇国公府又绕进来。

“陛下,臣妾和宁远侯夫人先前都专门送了礼过去了。——那镇国公夫人因此同镇国公生隙,让我们好生过意不去呢”皇后咯咯地笑起来,声音清脆玲珑。虽然年岁不小,皇后却一直是养尊处优,依然有股不谙世事的娇憨。

宏宣帝含笑看了皇后一眼,声音里略微带了些温情,“那朕就放心了。可不能因为自家的事,让别人吃了亏。”

皇后连连点头,应之不迭。

裴舒芬见宏宣帝的心情好象好了许多,便暗暗地推了楚华谨一下,又朝太夫人那边努努嘴。

楚华谨想起他们进宫之前商议过的事,便对太夫人使了个眼色。

太夫人本来笑眯眯地看着坐在上首的皇后女儿和皇帝女婿,又看见他们相处融洽,圣上明显对皇后厚待几分,心情正是好的时候。

楚华谨的眼色让太夫人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赶紧起身对宏宣帝道:“陛下既然应了为亲家公做个见证,请问陛下,我们的益儿和谦谦,何时能回宁远侯府呢?——好久没有见过他们了,不光陛下想他们,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想他们想得紧呢”

裴立省虽然低着头,可是全幅注意力都放在宏宣帝那边。

宏宣帝没有立时回答,而是过了一会儿,才悠远地道:“这倒不急。”

裴立省这才起身回话,笑着道:“太夫人真是把两个孩子放在心上呢。其实两个孩子虽说养在我们裴家,到底是楚家人。这三年来,逢年过节,四时祭祀,他们可都是回了宁远侯府的。每次住个十天半个月的,太夫人也只见过他们一两面而已。——我们还以为,太夫人贵人事忙,实在照应不到孩子身上,才把两个孩子在我们家多留了留。”

太夫人被裴立省噎了回去,一时找不到话回应,张口结舌地,脸上涨了通红。

裴舒芬忙起身走到太夫人身边,轻轻帮太夫人顺着气,安慰道:“娘别急,慢慢说。总能说出个青红皂白的。”说完,又笑着对宏宣帝道:“陛下不知,裴家每次虽然送了孩子回来,可是婆子丫鬟乳娘一大群,都是从裴家带过来的,将两个孩子护得跟眼珠子一样,我们想见都见不着呢”

皇后会意,也对宏宣帝道:“这话倒是不错。娘进宫的时候,也三番五次地提过此事,每提一次,就要哭一次,好不可怜见的。”

宏宣帝默然半晌,道:“太夫人所求也有道理。只是他们在裴家住了这么久,突然就让他们回宁远侯府,也对两个孩子不妥。这样吧,给他们一年时间,裴卿家也慢慢跟他们说一说。有了一年的时间做准备,大概到明年这个时候,再回去就无碍了。”

裴立省有些失望,但还是起身大声道:“臣遵旨”

太夫人也有些失望,可是圣上这次到底给了个准话。——他们三年都等了,也不在乎多等一年。

当下宁远侯府的人也对宏宣帝行了大礼,感谢圣上让两个孩子回宁远侯府。

从宫里回去之后,裴立省见夏夫人还带着两个孩子在镇国公府盘桓,想着此事有了结果,也要跟镇国公夫人通报一声。这个主意可是她先想出来的,如今的情形,都被她事先料得八九不离十。裴立省便亲自去了镇国公府,一来接夏夫人和两个孩子回家,二来顺便会一会这位镇国公夫人。

贺宁馨今日跟着两个孩子一起做了许多事。最重要的事,便是趁夏夫人去陪楚谦谦午睡的时候,自己带着楚谦益去了内室,偷偷地向楚谦益问了那几幅图画的事儿。

楚谦益先还不肯说,无论怎么问,都是咬紧了牙关,说是自己瞎画的,还想把画从贺宁馨那里拿回来。

贺宁馨将此图已经烧了,当然拿不出来。

楚谦益有些不高兴,低头坐到一旁的高椅上,不肯再理贺宁馨。

贺宁馨轻叹一声,走过去不顾楚谦益的挣扎,将他抱了起来,一起靠坐到南墙下的软榻上。

楚谦益不好意思地挣了挣,可是贺宁馨的怀抱实在太过温暖,有一股同他娘亲裴舒凡一样的味道,让他不能抗拒。

看见楚谦益终于乖乖地靠在自己怀里,将头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贺宁馨心里纵然有无限酸楚,也被楚谦益毫不掩饰的孺慕之情感动,心情渐渐好了起来。

“益儿,干娘知道,你答应过别人,一个字都不能说,对不对?”贺宁馨循循善诱。

楚谦益点点头,小声道:“我用了你教的法子,对着小瓶子说过了。”

贺宁馨微笑着缓缓低头,在楚谦益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楚谦益有些害羞,可是依然回手搂住了贺宁馨的脖子,在她耳边道:“干娘,你真像我娘”

贺宁馨全身震了一下,忙按住自己翻腾的心情,有些结结巴巴地问道:“真的……真的像你母亲?我可没见过你母亲生得什么样呢……”

楚谦益靠在贺宁馨怀里,抬头看着贺宁馨白皙柔嫩的下颌,低声道:“长得当然不像。可是只要我闭上眼睛,我就觉得我娘就在身边,特别是跟干娘在一起的时候。”跟着这话,楚谦益的眼睛往屋里四处看了看,有些失望,又有些憧憬地对贺宁馨问道:“干娘,你说是不是我娘舍不得我和谦谦,所以一直没有到天上去,而是在我们身边陪着我们?”

看见贺宁馨露出怔忡的表情,楚谦益又忙解释道:“大舅母跟我们说,好人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历劫。他们去世了,就会重新回到天上,变做星辰。——干娘,你说,我娘是愿意回到天上变成星星,还是愿意在地上陪着我们?”

不等贺宁馨想好了话回答他,楚谦益已经自问自答起来:“虽然回到天上做星星更好,可是我还是希望娘能在这里陪着我们。——就算我看不见她,可是只要我知道她在我身边一直陪着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我就很满足了。”说完,脸上还露出一个幸福的微笑,对贺宁馨道:“我一定会做一个很乖很好的孩子,这样娘是不是就会一直陪着我?”

贺宁馨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从光洁的面颊上滚了下来,滴落到楚谦益扬起的小脸上。

楚谦益唬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惹得干娘伤心了,忙从袖袋里掏出帕子,往贺宁馨脸色拭去,语无伦次地安慰道:“干娘别伤心啊益儿喜欢娘,也喜欢干娘”拼命向贺宁馨解释,自己不会厚此薄彼。

贺宁馨脸上还带着泪,却已经笑了起来。从楚谦益手里接过帕子,自己拭了泪,道:“不,干娘不伤心。干娘很高兴,益儿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楚谦益放下一半的心,又想继续解释他对干娘和娘可以做到一视同仁,让贺宁馨不必如此伤心。

贺宁馨含笑将楚谦益又往怀里抱紧了些,将下颌轻轻抵在楚谦益黑黢黢的顶发上,道:“益儿,你母亲是你的生母,你将她放在干娘之前,是应该的。干娘不会伤心,更不会生气。干娘只会觉得益儿是个知礼节,懂进退的好孩子。这样的儿子,干娘疼爱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伤心生气呢?”

楚谦益的眼睛黑亮晶莹,转头仰着脸看向贺宁馨,不解地问道:“那干娘为什么哭了?”在楚谦益看来,只有伤心失望生气愤怒的时候,才会哭。

贺宁馨笑着摇了摇楚谦益的小身子,道:“那是高兴的泪水。等益儿长大了,就知道有时候高兴,也会流泪的。”

楚谦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纠结此事,倒是把思绪转到楚谦谦身上,对贺宁馨叹了口气,道:“如果谦谦也能高兴得流泪,多好”

贺宁馨露出不明白的样子,“谦谦怎么啦?”

楚谦益抿嘴笑着,道:“谦谦很少哭,可是一旦哭起来,谁都劝不住,只叫着要‘娘’。到现在才好些。”

贺宁馨本来微笑着的脸色又淡了几分,将怀里的楚谦益又搂得紧了些。

楚谦益有些吃痛,可是并不敢叫唤。同他一直期待的娘亲的怀抱相比,这点痛算什么?他甘之如饴。

没过多久,外面的丫鬟进来回话,打断了屋里的气氛。

贺宁馨低下头,看见楚谦益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又觉得胳膊有些发酸,才明白自己大概是用力过猛,不由对楚谦益又多了几分怜惜。赶紧将紧紧搂着他的胳膊松开几分,对他嗔道:“益儿,不舒服就要说出来,千万不要忍着。”

楚谦益忙有些着急地表示:“没事的我受得住,一点都不痛”生怕他叫了痛,贺宁馨从此就不再抱他了。

贺宁馨看出楚谦益的小心思,言笑盈盈地安慰他:“就算你叫痛,我也不会不抱你的。”又点着楚谦益的鼻子打趣道:“等你长大了,干娘想抱你都抱不了所以要趁你小的时候,多抱一抱才好”

楚谦益一本正经地保证:”可以抱,干娘想什么时候抱,就什么时候抱。——如果益儿长大了,干娘抱不动了,就换益儿抱着,不,背着干娘吧。”

贺宁馨连连点头叫好,扳着指头数:“那你要背的人可就多了。有你外祖父、外祖母、祖母、父亲、继母……”

楚谦益的脸色沉了沉,伸出小手,将贺宁馨伸出来代表“继母”的那根手指按了回去,道:“不,没有继母。”

贺宁馨沉默半晌,还是将那根手指伸了出来,对楚谦益正色道:“不管你的继母为人怎样,又做过何事,如今的她,是你的继母,是不折不扣的长辈,在别人眼里,你要对她不敬,就是你的错。——我想就算你母亲还活着,也不愿意看见你这样七情上面,做出这样招人话柄的行为。”

楚谦益皱起眉头,反驳贺宁馨:“如果我娘还活着,那轮到她做继母?她又算老几,也配让我孝敬”

第五十九章三娘教子

一向乖巧有礼的楚谦益毫不畏惧地看向贺宁馨的眼睛,脸上居然有几分桀骜不逊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