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氏听姜嬷嬷句句捧着她,宽慰着她,虽是知道姜嬷嬷言不由衷,但听着着实受用的很,好似有了姜嬷嬷这话,她设计锦瑟清白便真成理所应当,对锦瑟好的表现了。当即心中愧疚也都散了,沉声道:“你可都交代好了?那平乐郡主可也在山上呢,此事一定要做的滴水不漏,若不然被平乐郡主抓到小辫子,不定往后她在京城编排侯府什么话呢。我是要利用她往京城传那姚锦瑟闺名败坏的话儿,却不是要她坏事的。”

姜嬷嬷闻言忙道:“夫人放心,这次派去办差的都是机灵又可靠的,必不会出岔子。将来便是有人说起此事,也只会叹姚家姑娘命不好,万不会想到夫人您的头上。”

如今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万氏微微握起双手来,心中念着,但愿这次能一切顺利,早些退了这门叫人如鲠在喉的亲事,也好再寻一门好亲,不耽搁了侯府的子嗣大计和儿子的前程。姜嬷嬷说的对,以后她多照顾些姚锦瑟,也算是对故去姐妹廖华的交待了,天下父母在儿女上总是自私的,廖华在天之灵,应该也应当体谅自己才是,毕竟一个孤女成为侯府主母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万氏的思谋略过不提,却说灵音寺中,锦瑟听了白芷的话微微一怔,接着才想起将才在东院被杨松之不慎泼了茶水之事,那茶本便是温热的,冬日穿的衣裳又厚重,别说是烫伤人了,便是些许热度她都未感觉到,想来是杨松之当时本也没触到那茶盏,不知状况,担忧之下才惦记着亲自送了药过来。

她侧耳倾听,果闻外头隐约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见白芷尚在等话,锦瑟便道:“你去和杨世子说,人情急之下难免举止有失,我并无碍,叫他不必放在心上。”

白芷闻言见锦瑟有意避嫌,便也不多言,只点了头就出屋而去。锦瑟起身在梳妆镜前坐下,正拿起梳篦理着微乱的发丝,却突闻外头传来微沉的脚步声,接着便响起了杨松之略显清冷平稳的声音。

“姚小姐乃宽厚之人,我却不可因此而罔顾失礼之过,今日唐突了小姐,请小姐受我一拜。”

锦瑟扭头瞧出,却见纸窗外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躬身为礼,言罢,也不待她作答便果决地转身大步离开了。锦瑟见之,不觉失笑,暗道这位镇国公世子瞧着虽冷,但倒不失是个耿直之人。

柳嬷嬷送杨松之离开,回到屋中,却是满脸笑意,冲锦瑟道:“这镇国公世子当真是个好后生,面冷心热呢。将才老奴无意多了句嘴,他知道老奴有老寒腿的毛病,还说一会回去叫小厮与老奴送药来呢,真真是平易近人。”

锦瑟见柳嬷嬷一脸欣赏和喜爱,不由也笑了,道:“镇国公府世代领兵,将才辈出,从军之人多流血伤亡,行军苦寒之地得寒症的也多,军中不少将士都有这老寒腿的毛病。别的不好说,医治外伤和这老寒腿的良药,镇国公府的却定要比市面上售的要好百倍千倍,我原还想着等郡主好些给嬷嬷讨个药方子来,如今却是省了。”

柳嬷嬷闻言笑着接过锦瑟手中梳篦,一面给锦瑟梳理长发,一面道:“知道姑娘心中总念着老奴,可姑娘也要多为自己想想才成。府中大姑娘可不是个省心的,如今被她惦记上了世子爷,这回虽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难保下回…”

柳嬷嬷话未说完,心中一叹,见锦瑟神情平和,却不知她听进了自己的话没,就又道:“姑娘可大意不得,世子爷如今年少,虽一心在姑娘身上,可到底没经过事儿,是个单纯不懂女人心思的。大姑娘总归比姑娘要年长,最是少女怀春时,若是日日地在世子爷面前儿晃总归是不好。那房中乌烟瘴气的公子哥儿们,未必便都是花心的,有些也是年少,心性未成便被那些妩媚坏心的丫鬟给勾坏了啊…哎,说起来这位镇国公世子也长不了武安侯世子几岁,瞧着心性却要沉稳的多。他出身好,人品贵重,又如此的知礼明义,倒一点都不似杀人不眨眼的武夫,将来也不知哪位贵女能有福气嫁入国公府。”

锦瑟闻言却听出柳嬷嬷言语中的淡淡担忧和对谢少文的一丝隐约的不放心和微言来,她自知是寿辰那日谢少文的表现没能入柳嬷嬷的眼,这才使得柳嬷嬷担忧之下如是劝说自己。而她若要退亲,少不得要得到柳嬷嬷和王嬷嬷的认同才好。柳嬷嬷如今便瞧出谢少文有些不妥,来日接触多了必定会对其更加失望。

锦瑟心中微喜,面上却做出若有所思的样子点了点头,道:“国公府只这么一位嫡出少爷,自重视非常,杨松之三岁,镇国公便给其请封了世子头衔,带在身边亲自教养。才会跑便开始练习扎马步,六岁跟随镇国公出入军营,仅八岁便随其父首次出征,当时众兵勇自一处坡地冲锋而下,不知怎地杨松之竟不慎从马上跌下,他强撑着战到最后,待敌军退守,才被发现摔伤了腿。兵勇将他抬回军营,镇国公非但不曾宽慰,反罚其受了二十军棍,骂道:杨家旗下可有连马都坐不稳的孬种?!此事后杨松之在府中足躺了两个月,明月郡主日夜照顾独子,却不曾多言一句,杨松之伤未好便爬起来苦练骑射,杨建更是亲自在场悉心教导。听闻直至如今杨松之每日还保留着晨起箭发三百的习惯,风雨无阻,未曾有一日懈怠。当年杨建教子的事声震大锦,连祖父都摇头只道不及多矣。想想,如今茂哥儿也已八岁,比起杨松之来,却是远远不及,是我这个长姐没能做好。”

锦瑟言罢见柳嬷嬷吃惊地张了嘴,便又道:“反观之下,武安侯府也是只一位嫡子,但教养子嗣上却有所不及。这些年我不清楚,却记得当年谢少文偷溜出府和几个公子哥儿逛西城庙会的事。当日他回府,武安侯府老太爷彼时还在世,失望之下罚谢少文空腹去跪一夜宗祠,不准人为其偷送吃食,武安侯夫人不仅偷着送去了热汤,还哭到了老太君跟前。最后老侯爷抵不住两个女人哭喊,也只令谢少文跪了一个多时辰此事便不了了之。”

锦瑟言罢微微一笑,这才又接口道:“嬷嬷只道杨世子平易近人,须知他常年在军营之中,若想士兵们能生死相随,亲和力却是不能少的。自古名将无不是胆大心细,大智大勇之辈,也无不是关爱下属,严以律己的。所谓的的仁不带兵,也不过是相对敌人而言的。谢少文是在脂粉堆儿里养大的,又身受溺爱,书读的便是再好,为人处世上也难免弱势一些,更别提眼界和修为了。书都是死的,少了历练,便是再聪颖也难成大器。嬷嬷只当萧韫少年状元,却为何辞了先帝的厚爱,远离庙堂?他那句阅历尚浅,不堪大任,虽有托词之嫌,但却绝非是假话,这些年萧韫一直游历在外,萧阁老思谋深远啊。在这点上,谢少文休说年少几岁,便是年长杨松之数岁,也是无法于长在军营随父多次出征的镇国公世子相较的,他早已输在了起点上。”

锦瑟的话不带任何情绪,中肯的很,柳嬷嬷闻言若有所思,锦瑟却不再多言。她说这么多也不过是想柳嬷嬷有个对比罢了,同是勋贵之后,因教养不同,性情便会差之千里,境遇更会有所不同,也许不过十数年,这差别便会无限扩大,真真变成一个天一个地了。

锦瑟见到平乐郡主已是半个时辰后了,她躺在姜黄色的软枕上,长发披散着尽数枕在肩下,虽是歇了一觉,但面色依旧极为不好,显得很是虚弱。

屋子已被改成了临时的月子房,两面窗户上都蒙着黑布,虽是点着数盏羊角灯,但光影依旧极黯。

微黄的灯影落在平乐郡主瘦消的面颊上,她瓷玉一般的肌肤显得有些焦黄,菱口苍白无色,映着黑压压的发更显气色黯沉病弱。只是这般却也难掩天生的丽质,柳叶眉凝轻愁,杏眼无泪而自氲,似笼着淡雾。她如今只有二十又三,容颜正盛,憔悴之下但别有一番楚楚动人之姿,让人瞧之心生怜惜。

锦瑟尚未见礼便被她唤到了跟前,她拉着锦瑟的手,开口却没有过多的客套和谢意,只目光追忆地叹道:“和廖华姐姐果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这眉眼却要更精致些,气态也更沉静些。你许是不知道,当年我是极爱粘着你母亲的,不为别的,只因在当年那些京中闺秀里你母亲是最最好看的。那时我是个皮猴性子,还曾戏言要下辈子投胎做个男子好迎娶了你母亲生个漂亮娃娃。后来你母亲出阁跟着你父亲到了江州任上,便不曾再见过了,没想着,一晃眼你便这般大了,当真是岁月如梭啊。”

平乐郡主说着目光却是一黯,锦瑟知她定然又想到了短暂的夫妻缘分,正想着该如何宽慰两句,她却已再次笑了起来,冲锦瑟道:“以前你母亲总随姐姐一道唤我乳名云姐儿,你若愿意便唤我一声云姨,可好?”

锦瑟前世已十七芳龄,说起来如今平乐郡主比她实际上也只差了五岁,唤声姨倒也不是不可,只几句话锦瑟已对平乐郡主生了好感,却是想结交为手帕姐妹的。故而闻言却笑道:“郡主和母亲相差十岁却自管唤母亲姐姐,如今郡主只比我年长不足十二,偏要高出一辈来,世上哪里有这般便宜之事?郡主这是欺我不会算账吗?”

那边江安县主闻言倒是笑了,她和镇国公夫人相熟,对平乐便也多了几分疼爱,眼见她年纪轻轻便守了寡,自想让她多多和小姑娘们接触,也好将来再觅良缘,如今锦瑟的话刚好对她心思,当即她便接口道:“锦丫头说的是,叫什么云姨,平白将人给叫老了。依我看,便唤声云姐姐才好。”

锦瑟当即便脆声叫了声,也不待平乐郡主反应便又瞧着正沉睡在她臂弯里的小婴孩,道:“今次上香上的值,平白多了个小侄子呢,好漂亮的小侄子呢。”

平乐郡主见锦瑟和江安县主一言一和地便将此事给定了,全然不给她插话的空挡,心中也明白江宁县主和锦瑟的心思,不觉苦笑着摇了下头。

锦瑟正探指想去摸下小婴孩红红的嘴唇,手指尚未碰到那红嘟嘟的唇,小家伙一双眼睛挤在一起,便突然地哇哇大哭起来。

他这一哭可将锦瑟吓了一跳,忙缩回了手,满是无错和歉意地道:“许是我经年养花,手上有什么怪味儿?这可如何是好。”

那边平乐郡主显也没有经验,有些慌乱,乳娘上前探了探却是冲锦瑟笑道:“四小姐莫惊,是小少爷刚巧尿了。”

乳娘将孩子抱去,锦瑟这才吐吐舌头,倒显出几分小姑娘的娇俏来,惹的平乐郡主和江安县主都失声笑了。

“这便对了,小姑娘便该有那小姑娘的样子。”江安县主笑道。

平乐郡主便也笑道:“原我只当廖华姐姐那样的已是性情沉静的了,却不想她的女儿竟是青出于蓝了。”

锦瑟被打趣的面庞微红,见平乐郡主黯黄的面容因笑意而有了些光泽,却也乐得装那扭捏姿态,引得她又笑了一阵。

待乳娘将孩子喂了奶,换了尿片子又抱过来,孩子却已醒来,一双眼睛黑洞洞的极是好看。锦瑟逗了一会,这才自怀中取出一个护身符来,道:“原该准备个像样的物件,只这小侄子是个急性子,来不及缝制些小衣物,这护身符是今儿才在寺里求来的,小侄子莫嫌弃哦。”

她说着将那护身符放在了襁褓边儿,平乐郡主却拉开红绳给孩子带在了头上,道:“今日多亏了你,你是我和孩子的贵人,他带着你求来的护身符是再好不过的了。”

锦瑟闻言只腼腆的抿唇一笑,那边江安县主早听说了今日之事,才有机会问道:“你怎会出门还带着兰花和田七?”

锦瑟便笑道:“那兰花一向是放在我房中的,每夜闻着气味才好入睡,往常到寺里来也是不带的,前两日病了这些天睡觉便一直不很沉稳,倒变得娇气了,也是怕嗅不到花香会睡不着,这才带着。那田七…母亲也是因产后没能得到及时调理才过早离世的,自母亲生产父亲便一直在寻这上乘田七,只无奈这药却是母亲过世后才到了父亲手中的,只无奈为时已晚。前两日病至迷糊时,恍惚见到母亲,却梦到母亲和父亲在那边重续了姻缘,母亲还有了身子,和父亲言谈间甚是担忧会重蹈命运。清醒后,我便时刻不能释怀,这才想着上山敬香的,临出门思来想去还是带上了那株田七,念着将它敬奉在母亲长明灯前,也好安心。却原来,并非是母亲需要那田七,那是她惦念着云姐姐,这才提点了我。”

江安县主闻言便笑了,冲平乐郡主道:“到底是你福泽深厚,连老天都护佑着呢,如今又有了孩子,可不能再不惜福,任性胡为了!”

平乐郡主却神情微恍,她瞧向怀中婴孩,眸中已蕴藉了泪珠儿。锦瑟将手覆上她的,也瞧着那孩子,目光却幽远了起来,道:“母亲去后,父亲对我和弟弟可谓疼宠有佳,不忍加一言一指于我们。祖父更是怜惜我二人自幼失母,将我们视为眼珠,悉心教导。那时弟弟还小,我却已懂事,虽从不认为自己是少爱的孩子,也从不觉比别人少了什么。可偶尔夜深人静却想念母亲的怀抱,不管拥有了多华美精致的衣服,却总觉别人身上生母亲做的要好看的多。平日里乳母、丫鬟簇拥着,吃着最美味的食物,在街上瞧见那贫家小孩捧着母亲做的黑面窝窝却会挪不动脚瞧的痴住,深深的渴望也能从母亲手中接上一个哪怕已发硬发馊的面窝窝…为这便是用拥有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去换,也是甘愿。”

锦瑟的语气极清浅,却也极为平缓,倒似在自言自语,言语间听不出任何情绪,更莫说哽咽之音了。可便是这样无波无绪的声音却不知怎地给人一股蚀骨悲凉之感,令听者动容,不觉沉淀在那悠悠的嗓音中。饶是江宁县主一世经事无数,已鲜少动情,如今听之也微红了眼眶。

锦瑟却似兀自沉浸在回忆中,未曾察觉气氛变化一般,说着她声音微微一顿,这才又扬起了淡淡笑意,继续道:“后来父亲也过世了,我和弟弟虽得祖父照看,然祖父年迈,到底力不从心,弟弟性子浮躁到如今尚不能定性。云姐姐,你可能觉着这孩子没了父母,还有祖父,祖母疼惜,还有外祖,外祖母可以依靠,再不济也还有叔伯,舅姨之类。可对祖辈来言,孙辈岂止一个?所谓手心手背都是肉,若然因这孩子自幼失去双亲便对其格外恩厚,长此以往,他的叔伯婶姨之辈可还能心平气和,不生怨言?他的同辈兄弟可能不因嫉生恨?若然对这孩子一视同仁,别人都有父母疼爱,唯他没有,孩子又是否会觉不公?长久以往,他是否便长成性情偏执之辈?”

眼见平乐郡主闻言抱着襁褓的手因用力而微微颤抖,锦瑟才又道:“云姐姐可能觉着万事都有个意外,兴许这孩子没了父母,依旧能长成健康开朗的人,兴许依旧能成磨砺成大器之人。可这孩子是云姐姐和李家大少爷唯一的血脉,云姐姐当真舍得叫这小小婴孩去冒哪个险?赌这个兴许?云姐姐这世上没有人能代替母亲给孩子的爱,也没有母亲甘心放弃离开自己的孩子,姐姐纵使思念先夫,可也不能罔顾了身上的责任。那株稀世田七纵然是补血良药,姐姐若不打起精神来,只怕也是平白糟蹋了那药。若然姐姐心中眼里果真只有情爱二字,毫不顾念其它,那连我也会瞧不起姐姐的。”

锦瑟说的这些话,平乐郡主何尝不知,她只是骤然失去爱人,心中太过悲恸至于迷了心窍,如今这话由别人说来却未必能起到很好效果。可这话出自锦瑟口中,出自一个自幼失去母亲,如今命运忐忑的十一岁女孩之口,听在平乐郡主耳中其震动程度可想而知。她不由地已是抱紧了怀中孩子,哭泣不止。

锦瑟也不再多言,一时间屋中气氛当真沉郁难言,半响,平乐郡主才抬起头来,两行泪自眼眶中滚落,目光氤氲地看着锦瑟,喃喃问道:“没了母亲,当真很幸苦?”

“是,很幸苦,每每思及,似心被剜去一块,彻骨寒冷。”

“没了母亲,当真不能健康长大?”

“是,没娘的孩子早当家,非是他愿意,实是步步维艰。”

床边平乐郡主和锦瑟一言一答,一个神情恍惚,一个面容沉静,可便是这几句话已叫屋中婆子丫鬟落泪一片。

平乐郡主问了这两句却不再说话,只默默地将脸埋在了那襁褓中,肩头抖动不已,嘶声裂肺地痛哭失声。而此刻的屋外,杨松之和萧韫并肩站在窗边,显是已听了良久。半响,小丫鬟听里头没了动静,这才欲为两人通报,萧韫却对她摆了摆手制止了。

杨松之和萧韫默契十足地同时转身往院外走,下了台阶,杨松之才叹了一声,蹙眉道:“走,后山喝酒去,难受,心里闷的紧。”

萧韫闻言,见杨松之素来冷清的面上挂着沉郁之色,脚步却又似比将才轻便了许多,他不觉笑道:“今日当和书寒不醉不归。”

两人相携远去,待行至月洞门,萧韫却不觉又回头望了眼,举步间,思绪微动。

当真步步维艰吗?她那沉静的性子,机敏的反应,眼中的凉薄皆源于此吧…

锦瑟从屋中出来已是大半个时辰后了,赵嬷嬷亲自将她送出来,行至院中,她却拉了锦瑟的手,道:“郡主是个死心眼的,今日幸得姑娘相劝,想来是能想开了,老奴代我家夫人谢过姑娘。”

锦瑟忙扶住赵嬷嬷,不好意思地笑道:“将才小女也是一时感触,倒惹得郡主落泪,这本便是极不妥之举了,只怕对郡主的眼睛损伤很大,嬷嬷不怪我便好,哪里还敢当什么谢字。我听闻用甘遂叶熬汁冷敷眼睛,能舒缓双目疲劳,嬷嬷一会子可与郡主试试,若然郡主落下眼疾,我可真真是难辞其咎了。”

赵嬷嬷却摇头道:“姑娘是不知,郡主自姑爷病去便没大哭过,即便落泪也是无声无息的,叫人瞧着心慌。大夫皆说她这是悲痛郁结于心,发不出来,是伤性命的大事。早先倒还好,如今又经生产之难,身子亏空的厉害,若然再心气不畅,休说是调养无效,只怕体虚之下身子已万难承受。如今哭这一场,老奴这心才算是真真放下了。姑娘这两日说什么都要多过来走动,多陪陪郡主才好呢。”

锦瑟笑着应了,这才自回了院子。她自昨夜平乐郡主惊胎到现在都没功夫前往父母长明灯前上香敬拜,这会子闲暇下来,用了一盏茶,便披了件八团喜相逢厚锦镶银鼠皮的斗篷带着白芷和蒹葭二人出了院。

此刻已是黄昏时分,落日碎金,山风送寒,香客们都已下山,而僧人们正聚集在大殿中做晚课,故而寺中极为清净,锦瑟到供奉长明灯的长青殿时殿中被一排排的长明灯照的灯火辉煌。

锦瑟瞧着祖父祖母,父亲母亲放置在一排的四盏长明灯默默出了会神,这才在蒲团上跪下,对着双手合什,神情虔诚地许愿。

爹娘在上,女儿泣血以叩,儿糊涂一世,既得重生,誓护幼弟周全,也望爹娘在天之灵,保佑女儿和文青今生平顺康乐。

锦瑟缓缓拜下,半响才扶着白芷的手起了身,默默地又站了一阵,这才接了蒹葭手中帷帽。

因此刻禅院中极为安静,香客愈发稀少,只几个小沙弥在四下打扫院落,冬日的落阳带着点余韵普照大地,给万物都笼上了一层橘色光芒。晚风微扬,耳畔滑过扫帚划过地面发出的沙沙声,人的心也在迟暮的景色下愈发宁静。

锦瑟出了殿步履不觉便悠然缓慢起来,一面往女眷院所回,一面心中想着事情。

禅院曲径通幽,四下宁静祥和,蒹葭和白芷二人跟在锦瑟身后便也有些松怠,谁知行至一处路口,却突然自转角冲出来一个人影来。那人低着头似在找寻着什么物件,显然是没瞧见锦瑟三人,竟是直直向锦瑟撞来。

锦瑟一惊,匆忙间后退了一步,白芷已惊喝一声,“哪里来的登徒子!”

那人许是被惊到,竟是脚下一个踉跄,接着身子一个不稳,两手挥舞着,脚步错了两下这才堪堪站定。

只他方才无意间挥动手臂却刚好便打落了锦瑟头上所戴帷帽,慌乱间锦瑟被白芷和蒹葭护到身后,鼻翼却还依稀残留了那男子方才瞬间靠近时弥漫过来的一丝脂粉味,她微微蹙眉盯向那男子。

却刚好那男子也将站定抬头来瞧锦瑟,两人目光对上,那男子眸光一灼,瞧着锦瑟的面容竟是痴愣住,看的呆住了。

“混账!往哪里瞧呢!”白芷见这人竟无礼至此,忙怒目骂着,又跨前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而蒹葭已捡起地上掉落的帷帽给锦瑟重新戴上。

这下那男子才似惊醒一般,退后一步冲锦瑟一揖,道:“小生丢了扇坠,因那扇坠是故去祖母所赐,故而心下焦虑,正四下找寻,不想竟冲撞了小姐,小生罪该万死,还请小姐原谅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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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章

锦瑟瞧去,这男子穿一件海棠红的襦袍,系宝玉带,瞧着不过二十上下,长的也算一表人才,一副书生打扮,眉眼清秀,只是面上却扑了一层脂粉,眼底一片青影,显得有些流气。

加之他此刻瞧着有礼,可将才那眼神却着实令人厌恶,故而锦瑟闻言并未吭声。只目光在他作揖时交叠的手上停留,见他双手间果握着一把扇子,扇下红绳果是断了,下无扇坠,锦瑟便瞧了眼那随风轻舞的断绳,这才微福了福,自迈步往前而去。

白芷又冲那公子哼了一声,这才忙和蒹葭一道护着锦瑟离开。三人刚走出几步便见两个小厮从另一条道儿奔过来,其中一人瞧见那公子便欢喜地大声禀道:“少爷,找着扇坠了,找着了!”

两人说话间已从锦瑟三人身旁奔过,白芷瞧了眼,那高个小厮的手中可不正捏着一块质地不错的青玉扇坠嘛。她不由撇撇嘴,道:“寻东西也不多长个眼睛!竟往人身上撞!”

锦瑟却微微眯了眯眼,眸中有冷光滑过。

待得她们远去不见,那公子却瞧着锦瑟一行离开的方向痴痴地凝望,眸中一片贪恋,半响又用扇子敲着手,一副风流自诩的模样,赞道:“美!真真是太美了!比那画像却是要美上百倍千倍,这若是再两年必是倾城美人儿啊。爷能娶上这等娇妻,死也甘愿了…”

他言罢想着锦瑟那丽质天成的面容,那冰雪般清冷高贵的气质,当即便又吞了吞口水,双眸一片迷离之色。

而锦瑟回到院子,用了一盏茶,这才冲柳嬷嬷道:“一会儿嬷嬷去打听下,看看今日在寺中留宿的男施主都是什么来历。”

白芷将才回来已将那莽撞的男子又骂了两遍,故而柳嬷嬷是知晓锦瑟被男子冲撞一事的,此刻听闻锦瑟如此吩咐,当即便想到了此事,心中一惊,忙道:“可是那公子有什么不妥的?”

白芷也诧异地瞪了眼睛,锦瑟放下茶盏这才道:“那扇坠的系绳是被利器割断的。”

只一句白芷就变了面色,柳嬷嬷蹙眉道:“姑娘的意思是…大夫人要毁姑娘清白?”

柳嬷嬷率先便想到了这个,姚锦玉好端端的定然不会在老太太寿辰上那般表现,定是吴氏和她说了什么。吴氏若要夺武安侯府的这门亲事,想着坏锦瑟的闺誉是很正常的。可接着柳嬷嬷便又觉着不对了,依姚锦玉的身份来说,若现在锦瑟和谢少文的亲事黄了,姚家和侯府也算是断了线了,依侯府的门第怎么可能去聘姚锦玉?

此刻的柳嬷嬷却还没将念头动到万氏身上,可锦瑟心中却如明镜。

且不说吴氏现在不会对她动手,便是吴氏要做也不会选在这灵音寺,这里可不是姚家后宅,不可定的因素太多。在姚府多好,处处都能在她掌控之中,要行事也方便的多,还能做到不留后患。

而万氏却不一样,在姚府她手尚还伸不了那么长,而这寺庙中人员混杂,想动手脚却要容易的多。如今万氏急欲退婚,平乐郡主又恰好在此,她若是在灵音寺中出了什么意外毁了名节,也可借着镇国公府和江宁侯府的下人们在京城传些流言蜚语,这样侯府退亲也就理所应当了,真可谓是水到渠成。

锦瑟正想着,外头却传来了白鹤的声音,接着她快步进来,笑着道:“姑娘,武安侯夫人听闻平乐郡主生产的事进寺探望来了,小少爷和世子爷也一同来了,如今已进寺门了。”

锦瑟闻言怒极反倒是笑了,理了理衣裳,起了身,冲柳嬷嬷道:“嬷嬷去吧,今日文青只怕要宿在寺里,一会子回来还得劳嬷嬷和白芷去给他收拾下客堂。”

柳嬷嬷应命去了,片刻白鹤便又进来报,说是万氏已敬过香,往这边客院来了。锦瑟这才披了斗篷出了院,正见几个丫鬟和婆子簇拥着一身华服的万氏走过来。

因谢少文的父亲,如今的武安侯谢增明和镇国公杨建政见不一,而新帝登基,武安侯嫡长女谢婵娟被送进宫,如今已升至嫔位,和杨皇后也一直不太和睦,故而镇国公府和武安侯府也不过是面儿上的交情。

这会子万氏前来探望平乐郡主,因念着这边是寺庙专供女客居住的客院,故而为了避嫌,只叫谢少文和文青一并先拜了文昌帝君自往男子留宿的客院安歇,并未叫两人跟着过来。

锦瑟迎上前去正欲行礼,万氏已笑着拉住了她,道:“嗯,今日这气色瞧着便好些,小脸也圆润了,这两日姨母给你送去的补品可都用了?”

这几天万氏虽没再到姚府去可却送了不少药材,每日还叫府中嬷嬷专门给锦瑟煲了药膳汤,派人快马加鞭地从武安侯府在江州的别院一路疾驰送到姚府去。因这事儿,姚家的下人们哪个不说锦瑟是个有福气的?只怕那奔马在江州城南北疾驰,两日下来定也吸引了不少百姓议论,武安侯夫人慈爱的名声只怕传的也差不多了。

被万氏拉着手瞧,锦瑟面露羞赧,道:“药和姨母送来的药膳汤我都用了,只是劳姨母如此为我费心费力,我心中实在难安。本是想着上了香便去当面谢过姨母的…”

万氏见锦瑟不好意思便抬手点着她的头,用嗔恼而疼宠的语气道:“你这丫头,真真是三年不见就和姨母客套生疏起来了,这却是该打的!”

两人说话间赵嬷嬷已迎了出来,冲万氏福身见了礼,这才笑着冲锦瑟道:“将才老奴已按姑娘说的法子给郡主覆了眼,郡主果便说眼睛舒服了许多,还吩咐老奴过去给姑娘说一声,叫姑娘莫惦记着了。”

赵嬷嬷言语间自带一股亲昵,万氏难免诧异地瞧了锦瑟一眼,赵嬷嬷已是笑着让了路,道:“我们郡主已等着夫人呢,您快请。”

进了屋,万氏自免不了拉着平乐郡主的手寒暄一番,待黄嬷嬷将锦瑟相救一事细细说了,万氏放在袖中的手微微握起。

她心下不悦,面上却笑着瞧向锦瑟,一脸笑意,慈爱地道:“阿华便是个聪慧的女子,这丫头倒是随了她那可怜的母亲。这也是郡主和这孩子的缘法,才叫她凑巧在此遇上郡主,又机缘巧合地帮了郡主。”

锦瑟免不了又谦虚了两句,万氏本便和平乐郡主没什么交情,说了两句话便提了辞意,道:“产后多吃多睡才能早日恢复,瞧郡主无妨,我便不多搅扰了。”

说着已起了身,平乐郡主令黄嬷嬷将万氏和锦瑟送出来,到了院外,万氏才道:“你这孩子就是太过良善了,救人是好的,可那平乐郡主身份尊贵,如今惊了胎,既是有镇国公世子和李家公子守着,又有那么多有经验的嬷嬷丫鬟伺候着,自是会母子平安的。又哪里用得上你?再说那产房岂是你一个未嫁的姑娘入得的?这将来真要妨到子嗣可是大事,也叫我无法和你母亲交待不是。这回是赶巧帮上了忙,可若是帮坏了,岂不是要结下仇恨?到底还是个孩子,行事有些莽撞,以后万不可这般了。”

自己相帮平乐郡主,万氏心意自是难平,闻言锦瑟心中讥嘲,面上却忙挂了惶恐不安之意,道:“是锦瑟考虑欠妥当了,谢谢姨母教我。”

万氏这才又宽慰了她两句,道:“姨母说你也都是为了你好,你可千万莫和姨母生了嫌隙。这几年你在江州,姨母甚是惦记,眼见着你没小时候和姨母亲近,这心里也着实不好受。姨母听说这灵音寺的后山有一片梅林开的极好,名唤梅花乡,每年都引得不少人上山观梅,好容易能在此相处几日,不若明儿你陪着姨母去寻香赏梅,也和多和姨母说说这两年在姚府的事儿,可好?”

锦瑟闻言心道,来了,抬眸间目光中却含了焦虑惊慌之色,道:“姨母怎会觉着我和姨母生疏了?只是锦瑟如今已是大姑娘了,哪里还能和以前一样总粘着姨母撒娇耍赖的?姨母若喜欢锦瑟那般,我…我少不得要厚着脸皮装那小姑娘姿态了。”

万氏这才哈哈笑了,道:“是呢,姨母的微微丫头都长成大姑娘了!得了,姨母不过念叨两句,瞧你这丫头急的。既是明日要早起赏花,今日便早些安歇,莫送姨母了,快回去吧。”

她说着又嘱咐白芷和白鹤好好照顾锦瑟,这才扶着姜嬷嬷的手离去。早有武安侯府的婆子将万氏留宿的客院收拾了出来,万氏一面往客院去,一面心下暗恼,面色也阴沉了下来,冲姜嬷嬷道:“瞧瞧,这还没过门呢便相帮着外人了,若然真给迎进了门,也定然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姜嬷嬷见万氏心情不好,顺着她的话说了两句,这才勉强将万氏的火气给压了下去。

锦瑟回到屋中,散了长发,换上常服,待梳洗后自净房出来,柳嬷嬷已从外头回来,神情肃穆地禀道:“老奴已打探了留宿男子的身份,今日姑娘撞上的那公子该是江州西城崔府的公子。这崔家世代经商,多做药材和米粮的生意,也算江州的大户人家。崔公子今年十九,因是一脉单传,故而府上老太太甚是疼爱,总想着给孙儿聘上个出身高模样好,的大家闺秀,这崔公子却是个花心风流的,名声也不大好,故而便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亲事便耽误了下来,到现在也没定亲。”

柳嬷嬷说着面色又难看了两分,这才又道:“老奴还打探到一件事儿,那崔家在京城的药材铺子不知怎的竟是吃死了人。这事儿本也不算多大,用银子堵上便是,可那苦主竟是三代单传,偏和礼部侍郎府又攀着些亲。苦主家中求到了侍郎府,闹着要崔家给个公道,将京城崔家药铺子的掌柜锁拿落狱,以命换命,还非要将崔家药材铺子赶出京城才算罢休。那崔家京城铺子的掌柜非是旁人,竟是崔老太太的亲侄儿,这事崔家岂能坐视不理?现如今这崔公子的父亲正四处寻门路,为抹平这事还准备进京疏通呢。”

柳嬷嬷非是傻子,若这位崔公子当真是冲着自家姑娘来的,那这指使之人多半是在崔家药铺一事上能说的上话的。崔家在江州虽是声名远远不如姚家,可也是大户,崔公子哪里是吴氏能驱赶的动的?再联系到药铺,京城,还有万氏今日的突然上山,柳嬷嬷怎能一点心思都不动?

她再想着这几年来万氏对锦瑟的关心越来越淡,还有这回她到江州来,已几日了都不见武安侯世子再到姚府…这一件件联系起来,叫柳嬷嬷不由心中发慌。

她此刻见锦瑟神情静美地站在条案前细细地摆弄着兰花,不言不语,当真也瞧不出锦瑟心中是怎么想的,是否也起了疑。心急之下,到底咬了咬牙,道:“姑娘说,这事儿…会不会和武安侯夫人有关?”

锦瑟闻言一喜,唇角扬起微笑来,回身拉了柳嬷嬷的手,道:“嬷嬷所想我都知晓,这世上是有那嫌贫爱富,见利忘义之辈,可姨母她一向疼爱我,又和母亲情同姐妹,我们怎好随意怀疑?嬷嬷莫多想了,也许那崔公子当真便是在寻扇坠,只是无意间撞到了我呢?当时风吹着那红绳飘飘扬扬的,是我瞧错了也是有的。”

锦瑟自知此刻她越是为万氏开解,等真相暴露时,柳嬷嬷便越是会心恨难平,也更能支持她退亲之举。更何况她如此说,只会叫柳嬷嬷越发担心,却万没有真被她说动的可能。

果然,柳嬷嬷见锦瑟丝毫没放在心上,登时便急了,道:“姑娘,这事可不能马虎,所谓不可有害人之心,但也不可无防人之心啊。”

锦瑟闻言这才笑着道:“是是,嬷嬷说的都对,这样,这两日嬷嬷都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也去提醒下文青,咱们都万事小心可好?”

柳嬷嬷想了想也没别的法子,这才又嘱咐了锦瑟两句。念着一会子时辰到了,这边供女眷住的客院和男子住的客院间隔着的慈心殿便要落锁,她也不敢再耽搁,唤了蒹葭和白鹤便匆匆去探看姚文青了。

见她出去,锦瑟才收敛了笑意,眸中清光浮沉,锐意迸现。

万氏倒真会找人,这崔家不过商户,那崔公子便是毁了她的闺誉,也万不敢将她当一般姑娘对待,加之崔家本便想聘个的小姐,自己样样都合心意,崔家对此事自是全力配合。既是娶做正妻,她的闺誉又着实坏了,姚家宗族那边也说不出个二话来。

到时候武安侯府被迫退亲,还要念在她的情分上,去帮了那崔家摆平麻烦。以恩抱怨,仁至义尽,这该是怎样的宽厚人家啊!

锦瑟都不知是不是该谢谢那万氏了,好歹她没给自己寻上一个歪瓜裂枣的人,好歹这嫁过去还是能当正妻。万氏大概觉着这已是对她的恩典了,觉着依着她现在的身份也只配这样的人家了吧。锦瑟想着不觉冷冷地弯起了漂亮的唇角。

翌日清晨,柳嬷嬷给锦瑟换上一件碧色绣宝蓝忍冬青的长褙子,配了月白色百蝶穿花的马面裙,又给她挽了个寻常的双螺髻,别了几朵雅致的蜜蜡海棠珠花,万氏身旁的丫鬟秋梨已是过来请人了。

“今日真是天公作美,太阳好着呢。今起早早的世子爷便和文青少爷一道来给夫人请安了,听说夫人和姑娘要一起到后山赏梅,两位爷便也起了兴致,如今夫人和两位爷都等着姑娘呢。”

锦瑟笑着起了身,道:“我正说过去呢,不想还是晚了一步,倒劳动秋梨姐姐跑这一趟。”

她和秋梨寒暄着出了院子,灵音寺为女施主留宿所修建的客院都在一处,一共也就七个并排的小院子,锦瑟随着秋梨不过走了百步路便进了万氏所居院落,尚未进屋门帘被挑起,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已闪了出来,锦瑟望去却正是谢少文。

他今日穿了一件青色的圆领暗花锦衫,腰间系了一条宝蓝色的缎坟腰带,脚下穿双青布方口鞋,头上束着金冠,除此便只在腰间挂了一个半旧的香囊,再无半点珠玉装饰,瞧着倒是清爽的紧,还平添了一份轻逸之气。

清晨的阳光照在他年轻而俊美的面上,将他含笑的面容映的熠熠发光,那双含笑的眸子更是因灼热和专注跳动起明光来。

这次再没屏风遮挡,谢少文哪里把持的住,盯着锦瑟细瞧的目光可谓放肆。他只觉眼见的锦瑟果便如自己梦中所想,是那么的清丽绝俗,她就这么静静站着竟是就叫他瞧的移不开眼,那沉静而高雅的气质,那姣好的面容,无一不合乎他的心意,她甚至出落的比他想的要更好,更难用笔墨形容。

她身上那件碧色的衣裳,和他身上所穿宝蓝色是一个色调呢,这样的事也叫谢少文为之开心,这是他的小妻子呢,是将要和他共枕席的女子呢,谢少文想着这些,心便扑扑跳动了起来。

而锦瑟被谢少文盯着,目光却落在了他身上挂的荷包上,那荷包上绣着喜鹊报喜的花样,绣的歪歪扭扭一瞧便是小女孩拿来练手的小玩意,挂着如今的他身上有些不搭。锦瑟一眼便认出,那荷包正是她五岁那年初学女红时绣的荷包中较好的一个。

彼时谢少文将知道她已在练习绣荷包,便磨着要她为他绣上一个,她嫌技拙哪里肯应?怎都不允,最后耐不住谢少文日日往姚家跑便恼了,随手就从绣篓中抓了一个荷包扔给了他。

谁知谢少文却道极好,当时就挂在了身上,上哪儿都带着,直惹得几家大人拿两人好一阵取笑,听着大人们笑他们两小无猜,她欲发着恼,谢少文却笑的露出一排牙齿,只问她何时才能于他做上双鞋子。当时他正换牙,一笑之下露出岑差不齐的牙来,她便以此取笑他,谢少文便涨红了脸。

前世时她虽不爱谢少文,但却从未怀疑过他对自己的爱,故而愧疚之下对万氏也多番忍让,万氏的刁难她何曾对谢少文多言过?她只当万氏是嫌贫爱富,是太过在乎儿子,想为儿子谋个好未来,这些她都可以理解,也能容忍。可到最后,发现那丑陋的真相,她才知道一直以来真正的傻子一直都是她。

谢少文可以变心,可以去爱姚锦玉,爱这世上任何一个女子,只因她不爱,这样便也公平了。但谢少文千不该万不该毁她清白,这让她如何能不恨?如何能不拉了侯府于她陪葬?

前世的恩怨前世已了,今生再见谢少文,锦瑟却唯有厌恶罢了,只望着能和他解除婚约,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干地做一对陌路人罢了。

此刻面对谢少文炙热的目光,锦瑟心湖平静无波,往秋梨身后微微避了下。

谢少文这才笑着道:“锦瑟妹妹长高了。”

锦瑟未曾作答,秋梨却是扑哧一声笑了,打趣地瞧着谢少文道:“瞧少爷这话说的,姚姑娘不长高,难不成还能矮了?少爷只怕最想说是姚姑娘不仅长高了,而且出落的漂亮了吧?”

秋梨言罢掩着嘴笑,目光打趣地在锦瑟和谢少文身上来回转,谢少文面庞一红,只一双眼睛却愈发晶亮,依旧瞧着锦瑟。锦瑟这才冲他福了个礼,尚未言语,万氏的另一个大丫鬟秋萍打帘出来,道:“夫人叫世子爷和姚姑娘进去说话呢。”

谢少文这才忙道:“锦瑟妹妹快进屋,一会子太阳暖意上来咱们再一同去后山赏梅。”

锦瑟进了屋,却见万氏正和弟弟文青坐在一处说话。见他们进来,万氏面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嗔了谢少文一眼,道:“便知道你见了你锦瑟妹妹一准儿挪不动脚,便是说话怎就不能到屋里来说,这大冬天的,哪有堵着不让人进屋的道理,没得将你锦瑟妹妹冻坏了。”

言罢将锦瑟唤到身边,细细地问了昨夜睡的如何,早上吃了什么之类的话,锦瑟含笑一一答了,待坐了一盏茶时间万氏瞧了瞧外头,便道:“呼吸下清晨的空气也是好的,这便走吧,到了后山刚好一边赏梅一边用糕点。”

一众人这才纷纷起了身,簇拥着万氏出了院子。

今日锦瑟带着柳嬷嬷,白芷和白鹤两个丫鬟,而姚文青则带着白玉和白易两个小厮,谢少文也自带了两个小厮,万氏却带着姜嬷嬷,并四个大丫鬟,另还有四个粗使婆子提着食盒等物。

这么一群人也算浩浩荡荡,虽是冬日,可灵音寺的后山倒也颇有几分别致景观,众人一路瞧山看水倒也舒心的很。谢少文一路跟在锦瑟身旁,说说笑笑,万氏虽不悦,可今日之事若成了,谢少文和锦瑟的缘分也算是尽了,万氏也便不再计较,由着谢少文去了。

快行至梅花乡时,已有阵阵梅花清冽的芳香随风飘来,谢少文见锦瑟面带笑意,便也笑着道:“这梅香清新淡雅倒和去年我叫人送于你的那梅香的熏香饼子味差不多,那香是文罗国进贡入宫的,姐姐也只得了两块。香气虽没我大锦的香持续时间长,但胜在味更新雅冷冽,不知锦瑟妹妹可用过?若是觉着好,今年我再寻些杏香,桂香来给妹妹熏屋子。”

锦瑟闻言却是诧异地瞧了眼谢少文,道:“熏香饼子?”

谢少文见她似完全不知有这回事一般,便蹙了眉,道:“锦瑟妹妹没见到吗?”

锦瑟却是瞬间又将诧异收了起来,眨了下眼,笑着道:“许是你送的东西太多,我忘记了,待回去我好好问问王嬷嬷。”

谢少文见她如此心下越发狐疑了,他这三年虽每年都叫人送东西过来,可皆是些有趣儿的珍品,实也没几样,锦瑟这话倒似根本就没见到他送来的东西,又碍着什么不愿瞒着他的模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少文兀自纳闷,锦瑟却也不再言语。谢少文送的那些东西早便被万氏扣下了,前世时她见万氏有意退婚,便也不愿去攀侯府的高枝,既也有意退亲,便将此事替万氏遮掩了,从未在谢少文面前念叨过。今次她倒要看看,当谢少文发觉自己的母亲竟是个贪恋无义之辈时,他会是怎样的心情,又会怎样对待万氏。

锦瑟一行到达梅花乡时日头刚升到半空,太阳金光万丈,暖暖的照在人身上甚为舒服。这梅花乡在一处山谷中,果真是满谷遍种梅树,梅倒不单调,重瓣的,单瓣的,浅红的,艳红的,间或夹杂着两株白梅,阳光一照,万枝干朵,一齐都开,蔚为壮观。

锦瑟几人在梅林中逛了一阵,谷中便热闹了起来,随处可见全家出游山上游玩的百姓们。眼见着日上中天,万氏才道热了,丫鬟们便寻了一处小亭,收拾齐整后才请万氏和锦瑟几人进了亭子。

小石桌上早已摆好了一叠叠精致的糕点,锦瑟几人落座,万氏便冲身后姜嬷嬷道:“这里不用你们伺候,走了这些路,想来你们也都饥渴了,自寻了地方也填填肚子吧。”

姜嬷嬷闻言笑着应了,却是唤柳嬷嬷于自己一道带着丫鬟们到一旁用食。柳嬷嬷自昨日夜里便心神不宁的,今日更是寸步不愿离开锦瑟身边,见姜嬷嬷招呼自己去外头用食哪肯放心,连声推辞着道。

“主子们这里怎能没个奴才照看着,老姐姐自带着丫鬟们先去用食,我这会子也不饿,等你们吃过再来替我便是。”

万氏闻言便笑着冲锦瑟道:“到底是你身边的老嬷嬷了,懂规矩的很,我是指使不动的。”

锦瑟神情一慌,忙道:“姨母说的哪里话,柳嬷嬷敬重姨母还来不及呢,哪里会不听姨母使唤。”言罢便微有不悦地冲柳嬷嬷道,“姨母宽厚,既是恩赏你们下去用食便是不饿也该谢恩才是。”

柳嬷嬷这才冲万氏福了福身,带着白芷和白鹤随着姜嬷嬷下去了。亭子中一时便只剩下锦瑟,万氏和谢少文,文青四个主子,万氏笑着招呼锦瑟和文青用了些糕点,几人有说有笑的,一切倒是平静而和谐。

而柳嬷嬷到了亭外眼见一切都正常,加之锦瑟就在亭中,她不过一抬眼便瞧的见,她这才稍稍松下些心神。今次出游,柳嬷嬷自也准备了吃食上来,用和白芷两人用了些,抵不过姜嬷嬷的热情相邀便吃了块姜嬷嬷推来的苜蓿糕。

亭子中,小桌上摆放的糕点多和梅有关,有直接用梅花入膳的梅花酥,梅子晒干磨粉做成的梅干饼等,还有用其它食材入膳却独做成梅花形状的各类糕点。

糕点做工皆很精致,小巧玲珑,尽数盛在青瓷红梅的八瓣平底儿碟中,且摆放也是梅花盛开的图案。在这阵阵梅香萦绕的山谷中,倒是和景色相映成趣,引人胃口大开。

锦瑟又用了块梅花酥便笑望着远山近景出神,不再动箸,万氏见此就笑着将一个八宝葫芦錾花卉纹银的汤盅推到了锦瑟面前,笑着道:“这是姨母亲自叫人给你做的肉桂茴香鸽肉汤,这汤前前后后熬制了七八个时辰,最是散寒理气、养肝益血,快趁热喝了吧。”

谢少文见万氏对锦瑟如此精心自是高兴,便笑着道:“母亲有了锦瑟妹妹,当真是连我这个儿子都要靠边站了。这肉桂茴香炖鸽肉汤如此好,母亲不赏儿,儿少不得要拉了文青舔着脸皮讨要母亲一盅的。”

万氏闻言便笑着嗔了谢少文一眼,道:“这汤便是再好,你和文青却是不能用的。所谓药膳便是因人而异加了药材烹制而成,虽不算药,却也不能随意食用。这肉桂茴香炖鸽肉汤是小女儿家吃的,你和便是再馋嘴,母亲也不会于的。”她言罢却是冲锦瑟笑着道,“快喝了吧,汤是姨母专门叫人捂在油布袋里又裹了狐皮带上来的,一会子凉了喝着却要适得其反。”

锦瑟闻言面露感动,忙谢了这才捧起那汤盅,打开盖子果有香味和热气腾出。而谢少文听了万氏的话,自知那汤多半是滋阴调理经血之物,想着母亲正与锦瑟调养身子,自是为了将来她嫁入侯府更好的为侯府繁衍子嗣,谢少文不觉就面色发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别了别脸,接着却又目光灼灼去瞧锦瑟,似瞧着她喝汤是一件极快乐和幸福的事一般。

锦瑟用汤勺舀了一勺含进口中,察觉到谢少文直勾勾的眼神却面颊生红,露出极羞赧的神情来,接着却是睫毛抖动着猛然扭了个身子,别开去用袖子微掩住面容将汤碗一扬直接灌了下去。

待她再转身时那汤盅里便只剩下小半碗汤,万氏见锦瑟面颊绯红地将汤碗放在桌上,拿了帕子去压唇上汤渍再也不愿动那汤了。

万氏见锦瑟羞恼,又见那汤盅里的鸽子肉虽没用,但汤却下去大半,登时心中一安,这才笑着冲谢少文道:“你这孩子,没见你妹妹都羞恼了!行了,母亲听说这谷中也有一座文帝祠,虽是经年失修已少有人去祭拜,但文帝是掌管士人功名禄位之神,既到了这里,总是去拜拜才能安心的。你和文青也莫守在这里了,一道去那文帝祠上柱香吧。秋萍,你陪着世子和姚少爷去,精心照顾着。”

谢少文素知母亲是个迷鬼神的,听她这般说便也无可奈何,起了身,恭敬地道:“儿子都听母亲的。”言罢才冲姚文青道,“去拜拜也好,青哥儿明年院士后也是秀才老爷了。”

姚文青却是瞧了眼锦瑟,这才站起身来冲万氏告了礼,锦瑟起身上前为他理了理肩上那件紫色镶银丝绣着祥云暗纹的灰鼠里斗篷,这才笑着道:“去吧。”

待两人远去,丫鬟们才进了亭子将桌上物品都受进了食盒中,锦瑟又陪着万氏坐了一阵,柳嬷嬷却突然双腿一软往前栽倒,幸而白芷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几个丫鬟上前将她扶坐在石凳上,眼见柳嬷嬷面色发白,似极为虚弱,锦瑟不觉露出了担忧之色,万氏便道:“柳嬷嬷到底年纪大了,许是前日因平乐郡主生产一时没能休息好,今日又爬山累着了,且扶下去歇会看看。”

锦瑟心中冷笑,却顺着万氏的话忙吩咐白芷二人将晕晕沉沉的柳嬷嬷扶了下去,万氏这才道:“你也莫担心,若然一会子歇还不好找大夫好好调理下总能好的。走吧,陪着姨母再逛逛,将才姨母瞧那边有两棵照水梅开的甚好呢。”

她说着便扶了姜嬷嬷的手下了台阶,锦瑟担忧地回头瞧了眼柳嬷嬷,这才快步跟上,两人到了梅林刚瞧了没一盏茶的功夫,锦瑟便闻身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接着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姑娘,姑娘不好了,小少爷出事了!”

万氏闻言眸中明光一闪,锦瑟回头却见姚文青身旁伺候的小厮白易和将才万氏派出照看谢少文和文青的大丫鬟秋萍迅速奔来,两人面上皆挂着焦虑慌乱之色,而那喊话的却正是白易。

说来,姚文青身旁有四个小厮,白山,白玉,白易和白竹。白山,白竹皆是锦瑟姐弟到江州后吴氏给姚文青新添的,而白玉和白易却是自京城时便跟在姚文青身旁的。

那日姚老太太寿辰陪同姚文青去沈记药铺的便是白易和白山两个小厮,白易衷心护主自不必提,那白山却只一味地跟着姚文敏使坏。吴氏安插的白山,白竹自不必提,单单白玉和白易来说,白玉锦瑟不敢肯定,白易却是绝对衷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