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听闻廖书敏的话自然不会意外,她早便算准了今日武安侯府会大祸临头,今日一早便派了白鹤以采买为由出府去打听情况,事实上早先在夕华院中她已听闻了这个消息。

自万氏爆出丑闻来,武安侯府便站在了风口浪尖上,一直被御史弹劾不止,后来云嫔在宫宴上当众有辱先帝使其失宠幽禁,便使得大臣们闻风向而动,争相踩上武安侯府一脚,之后娇杏之事武安侯府再次被弹劾邈上,御赐之物丢失谢增明疲于应对,终于狗急跳墙上了锦瑟的当,推出万氏来,此计失败,却又刚巧坐实了他做贼心虚,变卖御赐之物的事实。

谢增明此刻已是到了穷途末路,自然将希望放在了云嫔重获圣心一途上,要云嫔重获圣爱就必须先给她镶牙。牙齿不好的可并非忠义伯府的老太君一人,宫中的太后也一直有此困扰,忠义伯府又怎会将好好的立功机会推给谢增明?

故而这镶牙的大夫,谢增明定是轻易得不到的,可武安侯府如今岌岌可危,谢增明已等不得了,这便不怕谢增明不在此时献好于忠义伯府,而忠义伯府在这年破五之日因谋逆被抄家,锦瑟活过一世,原便是知晓的。

此事锦瑟会记得清楚倒还得益于谢少文,忠义伯府虽是勋贵之家可早便没了其祖上时的荣光,爵位传至时下已是空壳子,手中并无实权,故而锦瑟当年在听闻忠义伯府因谋逆而被抄家的消息时便甚为惊诧,一个空架子的伯府谋逆?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可朝廷抄家时却果真在忠义伯的书房中发现了一件私藏的黄袍。

听闻此事锦瑟还在江州,因事不关己,不过诧异两日便罢,后来她到了武安侯府一次和谢少文意外地说起此事来才知其中内情。却原来忠义伯府被抄家的原因根本就不是谋逆,而是这年宫宴,伯府的世子和皇上新宠的芳婕妤私会被太监抓了个正着。

这芳婕妤原便是和忠义伯世子定过亲的,后因故却进了宫,两人私会被明孝帝得知。明孝帝不爱江山,爱美人,忠义伯世子yin乱宫廷,在这位皇帝看来,那简直比谋逆还要可恨,他岂能饶得过忠义伯一家?

按说年节其间是不宜兴大狱的,可明孝帝冲冠一怒当即便以谋逆罪名将忠义伯府给发落了!也正是因为此事之荒唐,锦瑟在听闻真相后便深深地记下了。

如今忠义伯府触了皇帝逆鳞,武安侯却偏在此时和忠义伯府走的极近,再有先前的种种过错,皇帝便是想不起武安侯府来,也自有其政敌代为提醒。上位者要让谁死从来都不是看证据,依天理的,即便武安侯府所犯之事没一件是有实证的,可照样会触了圣怒,削职为民已是从轻发落了。

武安侯府会走到今日这步,锦瑟并不觉着是自己的算计而致,说起来自武安侯令云嫔追随丽妃起,他便在走一条险路,无关好坏对错,朝廷上的攻歼陷害从来都是以利益为出发点的,若没有武安侯府政敌的步步紧逼,锦瑟便是再推波助澜也是无用。

如今武安侯府得此结果,锦瑟无悲无喜,只觉松了一口气,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总算是远去了。倘使当日她到侯府退亲,武安侯能公正地对待她,退了这门亲事,兴许不会走到这一步。然而当日谢增明步步进逼,致使最后弄的侯府颜面无存,也使得锦瑟和武安侯府彻底结了仇。

锦瑟自那时便知晓,她和武安侯府不可能共存,谢增明是不会放过她的,这如同战场的厮杀,已然是不死不休,先下手为强,锦瑟对暗自做的事情无愧于心。

按大锦律法,犯官之后三代之内都是不能参加科举的,武安侯府被抄家,削职为民,永不复用,好歹谢增明和谢少文等人是留了一条命的,发回原籍后便再不能踏足京城半步,这样他们便再也威胁不到自己了,锦瑟自也不会再赶尽杀绝,只愿一切都能到此为止。

她和廖书敏说笑着进了屋,廖老太君正和海氏几个说话,几人面上皆有喜色,锦瑟上前团团见过礼,又说了一会子话,尤嬷嬷便报马车已备好了。

那日在江宁侯府多得柳老太君为锦瑟作证这才使得她躲过一劫,后来廖老太君虽派人去谢过,却未能亲自拜访,今次廖老太君却是要携锦瑟亲自到柳府去道谢的。

锦瑟扶廖老太君起了身,海氏等人送出松鹤院才自散了,因廖家几位姑娘都去,故而置备了四辆马车,锦瑟和廖书香陪着廖老太君坐了前头的,廖书敏几个坐后面的,另两辆却是丫鬟婆子们所用。

马车刚刚滚动,便闻外头响起一阵马蹄声,接着是廖书意和文青几个的说话声。车停下,就闻车夫宋刚的禀告道:“老太君,是几位少爷回府了。”

昨日勇毅伯邀了廖家几位公子一起到京西狩猎,文青也跟着去了,因玩闹的晚了便在廖家的庄子上过了一夜,今早几人才一起回来,廖老太君闻言推开车窗,外头廖书意几个都上前行了礼。

锦瑟望去,却见跟随的小厮马背上还都绑着猎来的野物,而文青穿着一件宝蓝色的箭袖武士袍,披着灰鼠皮缎面斗篷,一张脸被吹的红彤彤,精神却是极好,满面笑容,双眼明亮如星。见锦瑟瞧来,便笑着道:“外祖母,姐姐,我这回也猎到几只野兔呢,有只通体雪白的长毛兔,回头剥了皮给外祖母和姐姐一人添只暖手。”

锦瑟闻言便笑了,文青素来不喜骑射,可自在江州结识了杨松之便突然改了性子,到了京城后见廖书意弓马出众便常缠着他,又得杨松之提点了两回,倒进步不少。见他高兴的小孩子似的,锦瑟和廖老太君自不会笑话于他,连声赞了几句,听闻锦瑟一行是要前往柳府,文青见姐姐冲自己使眼色,不觉双眼一亮忙道:“柳老太君对姐姐有恩便是对我有恩,我当同往拜谢才不失礼。”

廖老太君闻言目光在他和锦瑟之间转了下,点了下锦瑟的头,这才笑着道:“如此便快回府换身衣裳,外祖母和姐姐们等着你便是。”

柳府位在景翠街上,占了小半条街市,是平历帝御赐给柳家的,当时柳克庸还是平历朝的内阁辅臣,太子太傅。平历帝晚年,柳克庸辞官带着家眷隐遁金州,后又历经正聪、永恪两代皇帝,至如今的明孝帝,柳家虽再未出过辅政大臣,可这所宅子却未被皇帝收回。

当年平历帝御赐的这所宅子原是一座王府,因那王爷犯了事,这才充了公,又成了柳府。柳家如今虽无权无势,可西柳先生在士林中的地位却依旧,这也使得柳家在京城这样寸土寸金之地享有半条街市的府宅却没人敢随意地打其主意。

锦瑟早便听闻过柳宅的美景,今日登门自然是要好好欣赏一番的,只见一路白灰墙菱花瓦,沿墙的漏窗上皆雕着各色雅致的浮雕,园内偏植古柏老槐,奇花异草,罗列了奇石玉座、盆花桩景,便连亭台也修建的比一般府邸更为精致华美。

迎接锦瑟一行的是柳老太君身边的蓝嬷嬷,这位蓝嬷嬷正是当日在江宁侯府跟随伺候的那嬷嬷,当日锦瑟在江宁侯府的园子中和柳老太君相谈甚欢,后来柳老太君被廖书敏拉上阁楼也是这蓝嬷嬷陪在身边。

蓝嬷嬷见柳老太君喜欢锦瑟,又觉锦瑟行事有礼有度,加之也听闻过她的一些事,对她也颇有好感,故而很是热情,一路讲解着将锦瑟一行迎到了柳老太君所居的慈禄院。

柳老太君却在暖阁中等候,院中青砖铺地,进了屋绒毯覆盖,各式装饰简约大方,处处透着雅致,柳老太君坐在罗汉床上,膝上还盖着一条平绒毛毡,见到廖老太君含笑着道:“我这腿脚不便,未曾亲自迎接,失礼了,失礼了。奜梵小説”

锦瑟早便听蓝嬷嬷说柳老太君这几日有些不好,病情加重了许多,已卧床两日,如今见她竟已无法起身,精神也没先前见到时好,不觉蹙眉。

廖老太君和柳老太君寒暄一阵,又叫锦瑟几人上前一一见了礼,柳老太君又问了文青如今在哪里读书,都念了什么,赞了两句,锦瑟几人才在下头依齿轮坐下。

刚说一会子话,柳老太君便连用了三碗汤水,又灌下一碗汤药,廖老太君便关切地道:“太医可看过了,如今吃什么药?”

柳老太君便笑着回道:“这次进京也是为了我这病,还惊动了太后和皇后娘娘,太医们早便看过了,如今用的是太医院院判曹大人和几位医正共同商议的方子,可这病原便要缓缓调理,各处的方子也都大同小异,汤药入腹能延缓些病情,减轻些病痛已是不错。左右我活了这么些年岁已是足寿了,如今重孙都已长大,也没什么想不开的,按我的意思原是在金州安享晚年的,只我那老头却非坚持进京一趟,其实当真无此必要…”

柳老太君这话直言生死,极为坦然,廖老太君却握着她的手,道:“太医们医术精湛,许是能有治愈之法也未可知,老太君千万莫要如此说,柳先生和老太君夫妻情谊深厚,老太君这般想岂不辜负了他一番心意。”

柳老太君闻言应是,并不欲在她的病情上多言,便笑着道:“实是此病太过磨人,每日只灌这些汤汤水水,便叫人觉着五腹六脏都泡在水里一般。”

锦瑟此时才道:“上次多得老太君主持公道,小女才免受陷害,小女无以为报,便亲手做了一道糕点,这糕点吃着倒也润肺止渴,不若老太君现在就尝尝?”

锦瑟言罢,柳老太君自然感兴趣地点头,廖府带来的礼物早便被蓝嬷嬷收了下去,闻言她忙问明锦瑟吩咐丫鬟去取,片刻丫鬟便捧着个缠枝梅花宽口的白瓷圆坛进来。

蓝嬷嬷接过呈给柳老太君,柳老太君打开坛盖却闻一股清香入鼻,而那坛中放着的却是一种白玉般细腻的软膏状食物,寻常何曾见这样犹如液体的糕点,她不觉露出兴致来。

锦瑟上前接过那瓷坛子,又请丫鬟取来勺碗,亲自自坛子中舀出一小碗来呈给柳老太君,老太君见碧玉瓷碗中盛着的糕点透明滑腻,不觉胃口一开,尝了一口但觉酸甜寒腻,竟是极为醇和爽口,又不同于那些汤汤水水的叫人用后只感腹胀。

她连着吃了数口,这才惊异地道:“这是何物?尝着倒像是梨做成的,似还有麦冬,藕汁等物,倒是清甜爽口的紧。”

廖老太君闻言便笑了,道:“这味糕点正是秋梨为主料而做成的,于清热降火,润肺止渴极有助益,我前些日总咳嗽不止,便是这丫头用这味糕点给治好的,她说叫什么白玉蜜梨膏,老太君喜欢便叫她留个方子常常用着。”

这白玉蜜梨膏是锦瑟瞧了完颜宗泽送来的那些关于治消渴症的药方和食方后试着做成的,算是一种药膳糕,恰好前两天廖老太君有咳嗽之症,锦瑟便先用在了廖老太君身上,谁知药效竟极好,引得廖老太君还赞了几日,如今听闻柳老太君问起,自然地接了口。

锦瑟便也笑着道:“其实这白玉蜜梨膏是极好做的,只用秋梨、蜂蜜、砂糖、燕窝,佐以天花粉、葛根、麦冬、生地、藕汁、黄芩、知母等清热泄火,养阴增液的药物精心熬制便成,老太君倘若喜欢便常吃,不仅能够解渴,于您的病情想来也有助益。”

柳老太君听闻锦瑟说的几味中药皆是她平日服用药方中的药材,不觉盯着她瞧了两眼,而她身后的蓝嬷嬷已是惊喜地笑了起来,道:“有了这糕点,老太君每日便不必总灌那些汤汤水水了,姚姑娘说这糕点中还加了天花粉、葛根、麦冬、生地、黄芩等中药吗,那可是治老太君这消渴症的药呢,这糕点倒似专门为老太君制的呢,老太君要常吃,说不得比太医的汤药还管用呢。”

“什么糕点竟比太医的药还管用啊?”却在此时屋外传来一声苍老且沉肃的男声,锦瑟依声望去,便见一个穿灰色儒袍,头发花白的清瘦老者随声而入,而他的身后跟着的青衫男子却正是萧蕴

一百三六章

那老者瞧着已过古稀之年,鸡皮鹤发,然而精神却极好,脸色红润,一双老眸更是精湛有神,眉宇间隐含睿智,正是西柳先生柳克庸。

锦瑟忙随廖老太君见了礼,一番寒暄众人这才又落了座。原本柳老太君这里有女客,柳先生和萧蕴是不方便过来的,可柳先生刚从外回来,他和柳老太君感情深厚,柳老太君这些日病情又有所加重,故而柳先生每回府中是必定要先来瞧过妻子的。

萧蕴唤柳老太君师母,自也随了过来,两人进了院子便听暖阁中传出欢声笑语,依稀听到妻子的惊赞之声,柳克庸诧异之下便到了廊下,恰好听到蓝嬷嬷的话,一时好奇,又念着屋中不过是些小辈,不算越礼便索性进了屋。

锦瑟没想到会见到柳克庸,双眸不觉晶亮一闪。柳克庸落座待简单的关切了两句老妻的病情,见她今日精神似好了些,这才又问及那白玉蜜梨糕,引得柳老太君又连声称赞,廖老太君便笑着道:“不过是她小孩子心性,又念着老太君的恩情,这才捯饬出的小吃食罢了,并非什么稀罕物,老太君快莫赞她了,这孩子是个蹬鼻子上脸的,老太君再夸她便真得意忘形了。”

廖老太君言罢,锦瑟便低着头装娇羞,复又扯着廖老太君的衣袖轻晃着嘟囔道:“圣人教子有七不责,当众不责,老太君不疼我,净当众揭孙女的短了…”

锦瑟言罢,众人皆笑,锦瑟只觉对面一道目光若有若无地瞧来,她抬眸就见萧蕴一双温润如清泉朗月的眸子正笼罩着她,眸中含着一丝笑意,掠过点点戏谑,还有一些她瞧不真切的情绪。

锦瑟只觉他的目光太过清亮,好似将人心都看透了,又觉自己为讨柳老太君欢心,刻意厚着脸皮装嫩卖乖的行为皆被他看穿,登时便双颊发烫。只是想到那日在萧府中,萧蕴还曾刻意提醒她关于柳老太君喜好的事,锦瑟便又坦然了,见众人自顾笑未曾留意自己,锦瑟便又冲萧蕴飞快地眨了下眼。

那样子仿似在说,我这么做可都是受你撺掇,你可不能揭穿我,也莫取笑我。

萧蕴没想到锦瑟会有此举,锦瑟这边冲他眨了眨眼便飞快地低了头,萧蕴却兀自愣了下,这才缓缓溢出一丝明润如玉的笑意来。

而廖书敏最知锦瑟,见锦瑟有意讨喜,便也凑趣儿地瞪着锦瑟直哼哼,也去扯了廖老太君的另一边衣袖晃着道:“祖母方说妹妹两句,她这便果真蹬鼻子就上脸地应上景了,祖母待妹妹若还称不上疼爱,那我们这些做姐姐的倒真真都成捡来的了,三妹妹,四妹妹说是不是?”

廖书敏言罢,引得廖书晴和廖书香纷纷附和,柳老太君等人见廖家的几个姑娘当众争风吃醋起来,便被逗的纷纷失笑。锦瑟被廖书敏几个一起挤兑,自然又是一番唇舌笑闹,柳老太君原是甚喜热闹,也极爱和小辈们相处的,只是柳家族中姑娘多已出阁,如今在京城又因病多闷在家中,加之柳老先生名声在外,自然也引得一些姑娘们刻意讨好巴结,尤其是前些日被柔雅郡主和赵海云连番拜访,她渐渐地便也失了那份热闹的心。

如今见廖家几位姑娘都极知礼,又不失活波,被锦瑟几个的笑闹声感染,便也笑得开怀,直道廖老太君好福气。见老妻难得高兴,柳老先生自然也是欢喜的,被气氛感染便笑着指了锦瑟问着柳老太君,道:“这个就是那能补疏梅图的姚家小姑娘吗?小小年纪便有这一手好技艺,又会做糕点,倒是蕙质兰心。”

锦瑟没想到会得柳老先生夸赞,当真便涨红了脸,露出了窘迫之态。

可她却也瞧出柳老先生是真的极为敬爱柳老太君,从他进屋后的几句关切,还有夫妻两人时而会意的对视便能瞧出一二,听柳老先生夸赞自己,锦瑟便知他是瞧在她令柳老太君欢喜的份儿上,看在那罐白玉蜜梨糕的份儿上方如是,才不会真正觉着她蕙质兰心呢。不过这也更叫锦瑟坚定了要亲近柳老太君,继续寻求治疗消渴症良方好治好柳老太君病的决心。

柳老太君闻言称是,柳老先生便又道:“那个就是拉着夫人满院子跑,险些颠散了夫人一把老骨头的廖家二姑娘吧?嗯,瞧着倒是贞静娴雅。”

柳老太君当日从江宁侯府回来和蓝嬷嬷又说起锦瑟的事来,不想却被柳老先生给听到了,如今柳老先生当众排揎起廖书敏来,廖书敏瞬间便也和锦瑟一般涨红着脸说不出话来了。

廖书晴和廖书香见锦瑟和廖书敏皆窘,便掩着袖子偷笑,谁知柳老先生转瞬便又夸起了她们,直夸地两人也红着脸低了头,这才罢了。

锦瑟没想到西柳先生名声在外,又年近杖朝之年,竟然是这样一个随和又有些为老不尊的老顽童,一时倒有些微愣。而柳老先生已瞧向了文青,许他难得的慈爱皆是对姑娘们而言,瞧向文青时已神情端肃。

文青见柳老先生望来,忙又重新躬身作揖,柳老先生问了他几句学问上的事他都从容不迫地一一做了回答,态度恭谦有礼,却并不拘谨,末了只说近来正在拜读柳老先生的《通鉴纪事本末》,颇有几分得益,柳老先生却只摸着胡须点了点头,却并未接他的话,也未赞赏于他。

文青心中颇感失望,面上却未表现出来,见西柳先生端了茶不再多问,便又恭敬地坐了回去。锦瑟也瞧不出西柳先生是何意,对文青印象如何,本能瞧向萧蕴,萧蕴便有所觉地回望向她,也如锦瑟方才一般清越的面上扬起笑意冲她眨了眨眼睛。

他的气质本风清霁月,温润如玉的,做这般小女儿之态极不搭调,锦瑟明了他的意思,心中一喜,又被他的模样逗的莞尔一笑,抿唇低头却见一旁坐着的廖书香正探究地瞧着她,一双眸子晶亮地闪啊闪的,却不知在想些什么,见她看过去偏又眨巴着眼睛转开了头。

一番热闹,蓝嬷嬷已令丫鬟取来玉碗给柳克庸和萧蕴分别盛了一份白玉蜜梨糕,两人尝过也皆言好。萧蕴用罢将那玉碗放下,这才笑着道:“梨原便可入药,能生津润燥,清热化痰,治伤津烦渴、肺热咳嗽、咯血、反胃等症,这蜜梨糕中所加几样中药也皆是生津清热,润肺止渴的良药,这蜜梨糕师母是当多用,于病情是有极大益处的。”

方才蓝嬷嬷也说过这话,可她的话自然没有萧蕴的话管用,萧蕴是通医术的,这事柳老先生等人当然知晓,如今听他也赞好,柳老先生便高兴地瞧着锦瑟直点头,柳老太君也再次拉了她的手,道:“好孩子,你用心了。”

众人又说笑一刻,柳老太君见萧蕴手中一直握着一卷纸稿少不得问了一句,萧蕴这才将那卷残页交给丫鬟示意其拿给柳老太君,一面道:“此乃学生偶然得到的,是明时《太平记》的残稿,学生试过将其谱全,无奈学生只擅洞箫和箜篌,琴艺却只平平,而这《太平记》却是洞箫和琴共奏,故而学生尝试多次都未能将其补全,念着师母您两者皆擅,便将残谱拿来望师母能续此佳曲以传后世。”

柳老太君闻言面露惊喜,那《太平记》名传久矣,讲述的是明初开朝皇帝战九州而创盛世的故事,可惜因后世战乱纷繁,使得好些诗篇曲稿也未曾流传下来,如今听闻此曲稿竟是太平记,柳老太君忙招手令丫鬟将曲谱拿来,她翻开那残稿瞧了半响,单只看那琴谱部分,便觉出与众不同来,曲调激昂,分明有股慷慨大气,宏伟之感,只可惜多处破损已然不能连贯成曲。可若然能将其续接,其曲恢弘悠扬可想而知。

柳老太君不觉叹了一声,道:“师母如今身子这般,只坐一阵便感吃力,大汗淋漓,哪里还能操琴鼓箫,这曲稿只怕到了师母这里也难成音,倒平白耽搁了…可惜了这样的好曲,此时难闻。”

众人听她如此说不免失了笑语,柳老先生正欲劝慰,却闻一个清脆如莺的声音道:“不知老太君可否将曲稿予我表妹一看,表妹是极擅琴艺的,萧公子又擅箫,说不定他们两人共同来续此曲,今日老太君便能听到这好曲呢。”

柳老太君闻声望去,正见廖书香推着锦瑟。锦瑟也没想到廖书香会有此举,闻言正瞪着她惊诧,廖书香却冲她眨眼,一副促狭模样,锦瑟转念想起方才她目光古怪盯着自己瞧的事来,当即哭笑不得,又种抚额的冲动。

她见柳老太君等人皆望了过来,本是欲做推辞的,可瞧见柳老太君目光中含着期待之情,心中也着实对那太平曲好奇,便抿了抿唇站起身来,道:“小女闻此太平记久矣,心向往之,不知老太君可否容小女瞧一瞧那曲稿?”

一百三七章

锦瑟言罢柳老太君便忙令蓝嬷嬷将曲谱拿给她,锦瑟接过,却见那曲谱果真有许多地方都已残损不全,那残页的旁边又被缀上了新的素笺,上头有些残损的萧曲已用新墨补上,显是萧蕴早先试着补齐过。

锦瑟早便听闻过萧蕴的字千金难买,如今尚未细瞧曲谱,便倒被那素笺上一手漂亮的楷书引了注意力,只见那字笔力险峻,用笔固劲有力,使转如环,天质流畅,一气呵成,字体竟是极为深厚回劲的。

锦瑟瞧萧蕴的气质只以为他的字当秀朗细挺,却不想竟是如此峻严淳和,不觉细细瞧了半响这才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曲谱上,片刻便笑着道:“小女愿意勉力一试。”

柳老太君方才见锦瑟要看曲谱,便知廖书香说锦瑟琴艺出众定然不是胡言,如今听锦瑟如此说,自觉她的笑意带着几分从容和自信,将一张清丽的小脸愈发映的出众起来,她瞧着喜欢,便笑着道:“嬷嬷唤人去取我的九霄环佩和紫竹箫来…琴便摆到落梅水榭去吧。”

柳老太君言罢见众人面露忧心,便笑着道:“在屋中闷了这么些天,只觉浑身都是疲乏的,出去透透气儿也能爽利一些,今儿难得高兴,水榭的梅花开的也好,只怕如今不瞧,再两日便过了时节了。”

见柳老太君兴致极高,众人便也不再多劝,蓝嬷嬷下去准备,片刻便进来回禀,众人便一起往柳家的花园中去。柳老太君和柳先生同坐一顶暖轿,廖老太君也乘了轿子由婆子们抬着过去,锦瑟几个却乐得一路游逛赏景,在柳府丫鬟的陪同下慢步过去。

柳老太君的院子便在花园一侧,走过去却也不远,待出了院门,便是花园一角。柳家的花园建造的比房舍更为精美,今日天气又好,万里无云,那花园里自假山障翠中斜插而出的飞檐翘角便如一幅幅剪纸静静地贴在了蔚蓝色的天空中一般,花园中道路两旁种了不少奇花异草,假山异石间小桥流水,布局巧妙,虽是冬日却也觉着绿树蓊郁,不少茶花,梅树,金边瑞香,花朵艳丽,为花园增色繁多。

待到了园子,廖书香便拉了廖书敏几个远远去了,锦瑟用心赏景倒没留意,待发觉时几人已嬉笑着转过一处回廊没了人影,锦瑟忙欲去追,却闻身边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道:“那边过小镜湖,眠丘,多假山景,也是能到落梅水榭的,景色秀丽,却不若遍种奇花异草。”

锦瑟闻言扭头却见萧蕴不知何时已行在她身侧,一袭儒袍,长身玉立,眉目在旷远的天空下愈显朗月风清,锦瑟诧了下,回头去瞧,便见方才缠着萧蕴说话的文青,这会子手中也不知捧了本什么书正落在月洞门后驻足翻瞧着。

文青自到京城,许是学问上被廖家几个哥哥比了下去的缘故,倒愈发懂事上进起来,锦瑟欣慰一笑。

锦瑟原本一路走来,对园子中花草的关注便要多过其它景致,听了萧蕴的话,加之又不见了廖书敏几个的身影便索性不再去追,只沿着小径往前走,笑着道:“早先便听你说老太君喜种花草,这园子中的草木都是老太君种下的吗?”

“多数都是师母早年和家师一起种下的,这些年柳宅无人便请了两位园艺师傅专门照料这些花草,一些特别珍爱的花木当年师母都带到了南方去…”

萧蕴细细和锦瑟说着园中花草之事,又指出几株早年柳老太君和西柳先生一同载种的青松给锦瑟看,锦瑟听闻那假山石中穿插而种的青松乃是柳府每添丁之后,柳老太君和西柳先生共同而种,又念着西柳先生一生未曾纳妾,所育的四儿一女皆出自柳老太君,传闻两人一生都未曾红过脸,从来相敬相爱,再瞧那五株在明媚的阳光中尽情舒展着枝叶的青松,锦瑟不仅就想到了柳老太君和西柳先生一同栽种这青松时那种温馨的场面,似能感受到他们对子女共同的期盼和爱意。

锦瑟不觉驻足,明眸漾起浓浓笑意和羡意来,道:“他们真是一对志趣相投的神仙眷侣…”

萧蕴闻言目光自远处的青松上拉回,低头瞧了眼锦瑟,笑意爬上俊逸的五官,便只道:“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所谓的鸾凤和鸣只怕也不过如此…”

锦瑟只觉萧蕴的语调极低,也不知是那诗词本情浓,还是今日的风太过柔暖,她只感他的声音也似带着一股别样的低柔,似有缠绵的情意。她眸光闪了下,抬头去瞧,却见萧蕴一双眸子正含笑瞧着远方,眉目舒展,散落一片柔光,清明的眸子中竟也有一丝渴求之色。

锦瑟总觉萧蕴这样的人像是一只蛰伏的鹰,志存高远,早晚必将一飞冲天。他身上给予了太多厚望,是在众人的瞩目下成长起来的,即便他一时停止飞翔,驻足于道边风景也是为了养精蓄锐,为了展翅高翔能飞的更远更高。锦瑟总觉萧蕴的感情极内敛,他的世界当是色彩斑斓的,可那色彩却只属于他自己一人,容不下也无需旁人插足。

她没想到萧蕴这样的人也会有这般感情外露之时,也会渴望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感情,免不了微微愣了下却也无心探究更多,只不置可否地一笑便转开了眸子。

落梅水榭建在一池碧湖边儿,背依着一片梅林,冬日的湖水清冽无波,映着蓝天美若处子,湖面上飘过几瓣落梅,风过梅花打着旋儿搅碎了水榭落影,钩心斗角。

水榭中早已烧起了炭盆,临近中午,寒气已缓缓驱散,并不觉着寒冷,水榭中早已布置停当,琴案安置在临着梅林的一张紫檀雕花浮云案上,一旁摆放了一张红木矮桌,上头笔墨纸砚早已放置齐整,而那一卷残谱则放置在两案中间的小几上。

锦瑟在琴案后跪坐,秀美的手指轻轻拨动了几下琴弦,琳琅数点琴音滑过,似有魔力般瞬间便使水榭蓦然清净一方。而萧蕴也已紧挨着锦瑟在她身边的书案边跪坐,两人低声商量了两句便由萧蕴先将那萧曲部分吹凑一遍,锦瑟则先熟悉下曲子,也琢磨下曲调的走向和意境。

箫声起,纵使多处无法连贯,又显单调,然却也悠扬回转,并不叫人觉着嘈杂,不得不说萧蕴是极通晓音律的,他的箫吹的极好。锦瑟闭着眼睛静心聆听,手指轻轻抚在细弦之上,却直至他箫声消弭也未曾拨弄一下。

而萧蕴一曲终了,便似有所感,再次重头吹奏了起来,这次锦瑟早已摩挲到曲子的一些妙处,她察觉出此曲琴箫和鸣,可却时而是箫声为主导,时而又是琴音见高拔,时而两者齐鸣,相辅相成终成此曲,便心思微动,并不急于去弹奏那残页上现存的琴曲,反在箫声高拔时只低拨琴弦,使得箫声渐如意境,便是这轻轻的几下拨弄,竟就叫众人眼前一亮,只觉方才还感单调空洞的箫声一下子似被诸如了情感和活力一般灵动了不少。

而萧蕴显也找到了灵感,方才断断续续的箫声,有了琴音的时而相合和辅助一下子连贯了不少,锦瑟唇角轻勾,手指拨动的越来越频繁,能和鸣时便素手如兰滑过琴弦,无法和鸣时便只静静地聆听。如此又两遍,曲子便又流畅了许多,然而却仍旧断断续续不能成曲。

曲终,锦瑟和萧蕴对视一眼,萧蕴目光落到她的眼底,锦瑟微微一笑,回眸时十指突然弹拨琴弦,铮然一声,烈烈弦音骤然响起,弦弦声紧,而萧蕴的箫却只执在唇边,半响方和上两声,显然这回是琴音为主,箫声为辅,引导琴音渐渐完整。

两人这边试着谱曲,柳老太君几人却也未曾刻意关注,廖书晴正净手为柳老太君等人烹茶,西柳先生则考究着文青的学问,气氛倒是极为和谐。

而锦瑟弹了两遍琴曲部分,这才停下来,见萧蕴在素笺上添了新连的萧曲,锦瑟便也笑着执笔,将方才两人续出的琴曲也填在了素笺上。因书案放置在萧蕴的身前,锦瑟这般便不得不微微倾身靠近他,两人本便紧挨跪坐,如今锦瑟倾身过来,娇小的身子几乎镶在了萧蕴的怀中,而她身上的清香也如这水榭外的梅香般萦绕在鼻翼间叫人无法再忽视起来。

萧蕴只觉那香气极淡雅,如兰芷般,清冽却又极具攻击性,叫他呼吸为之一窒,再瞧锦瑟静雅秀美的侧面,不觉明眸微深,又见那素笺之上,法度严谨的楷书之间被添上了一行行飘若浮云,清秀端庄的行书,一秀丽,一淳和异乎寻常的和谐,他不觉微微扬起唇来。

锦瑟写罢,将手中笔轻轻搁在笔架上,这才又和萧蕴低声讨论了几句,将那几处艰涩的曲段和不流畅的地方点出来专门琢磨起来。那边廖书香吃了一杯茶,扭头见两人靠在一处低谈,不觉嘻嘻一笑,又凑过去和廖书敏嚼起耳根来。

这般也不知过了多久,众人蓦然听闻一声悠扬明澈的箫声伴着一道空灵飘忽的琴音回旋溢出,只觉耳目一新,四下一静,便不自觉地骤然凝神,停了交谈玩闹。

望去,只见琴案后锦瑟雪白的鹤氅洒落身后,梅影湖光笼在她周身,淡然流动出一股静美的清光,她星眸低垂,素指流转,琴音悠悠飘出,而她身边萧蕴一袭青袍,紫箫在手,修指起伏,长身端坐,身姿挺拔,随着他指下飞动,箫声不绝,两人身后梅花满枝,分过落英,犹如一幕安静的图画。

箫音渐渐高拔,如歌如泣,琴声便如影随形,如玉叮咚,清澈的低韵流转着和箫声蹁跹起舞,每一下拨弄都完美地契合着箫音,追随着箫声的清扬,待那箫声高至云霄,那琴音便低吟浅唱,似要消弭时,忽而锦瑟指尖铮然拨动,弦弦声紧,再难抑制,琴音一声声骤然成为主旋律,带着渐转飘渺的箫声共同生出一股金戈铁马的气势来。

待那箫声一点点低至尘埃,音符萧索时,琴音已顺势高起,大开大阖,激昂慷慨地犹如杀伐驰骋,令人惊心动魄。这太平记,本便讲述的是乱世之中群雄辈出,反抗暴君,开创盛世的故事。

如今锦瑟素指在细弦上飞走,众人眼前便似出现了行营千里,兵马嘶鸣,千军万马,风云际会的情景,仿有杀气自琴音中波荡而出,弦起处风停云滞,人鬼俱寂,思绪滑动于指尖,天籁回荡于苍天,箫声袅袅如行云流水,琴声铮铮有铁戈之声,待得琴音到了云霄之处,那箫声便也骤然浩瀚激荡而起,两股音律汇聚一处,琴声激扬是兵锋压城,箫声呜咽,是万军齐喊,琴音箫声绵绵不绝处,叫人似已分不清何为琴声,何为箫音,只能感到沙场之浩淼,风云之激荡,令人闻声而色变。

待得人喘息不过时,那琴音才渐渐弦轻音低下来,箫声悠忽而转,悠悠纠缠其中,承辅跌宕,叫人仿佛瞧见了新朝建立,百业待兴之相,箫声越来越悠扬时,那琴音也渐转而上,追随着箫声共奏出欢快之曲来,悠扬飘荡的曲音令得众人似瞧见了百花齐放之景,待那箫声和琴音缠绵而去,众人又仿似瞧见了夜阑人寂,万家灯火的景象,当真是坠入了一片安静的世界,久久无法回神。

音落,锦瑟缓缓收回微发麻的双手,本能地笑着望向一旁的萧蕴,却见他也倾身望来,眼底波荡着层层笑纹,他身后的一池碧波,潋滟着波光映在他俊逸的面庞上,也似落进了他的双眸中,令得他的一双眸子晶灿如星,青衣翩然,越发显得他面上笑容温和,令得锦瑟微微一晃。

“此乃何曲?当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啊!”却与此时,水榭之外响起一声惊叹来,锦瑟回头正见一行人站在临湖的道边,当头之人穿着腰系着明黄色宽纹腰带,竟是皇长子。

一百三八章

锦瑟何曾想到会在此见到完颜宗泽,瞧见他骤然出现在湖边,一时间恍坠梦境,不觉愣住。

而完颜宗泽哪里是骤然出现的,早在锦瑟和萧蕴初弹那首太平记时,他已和众人到了园子中,远远的已然瞧见锦瑟和萧蕴并肩跪坐,一琴一箫和鸣的情景。他隔湖而望,离的远,只瞧见萧蕴和锦瑟的背影,一挺拔,一娇小,两人并肩,锦瑟身上所披鹤氅散落身后,萧蕴一袭青衫随风鼓动,他动作间广袖被风吹拂,一下下地就滑在锦瑟的肩臂上,从背后瞧,两人衣带相缠,便如依靠在一处一般。

这样的姿势已叫完颜宗泽忍无可忍,两眼冒火,偏那箫音和琴声又无比契合,纵是他不擅音律,也能听出两人配合的是多么的默契,心意是何等的相通,这叫完颜宗泽哪里还有什么心情欣赏乐曲,那乐声听在他人耳中是仙音妙乐,落入他的耳中却似摧心魔音,直听的他心火高拔,嫉意翻涌。

音声高拔,别人眼前是万马嘶鸣,他的眼前却是汹汹嫉火,只恨不能拿把利剑一剑截断萧蕴手中的紫竹箫,一剑斩断两人纠缠的衣衫,也将那无比契合的魔音斩断。音声低转,别人眼前是太平盛世,他的眼前却唯剩下萧蕴和锦瑟相对视的一幕,那一幕似刻在了心尖上,钻进了他的眼珠中,直扎的他心口发疼,胸口发堵,直烧的他双眼血红,双拳紧握,微微抖动。

而瞧见此情此景心中翻腾起巨浪酸意的又何止完颜宗泽一人,杨松之却也在场,只落后了完颜宗泽等人一段距离,和李冠言说着话,待他闻声过来时瞧见的也正是方才的一幕。自打那日在廖府中遭受完颜宗泽的打击,杨松之便愈发觉得自己已然不配再去寻锦瑟。

他已向家里妥协,这些天镇国公夫人也已在忙着挑选吉日,请冰人前往提亲,杨松之这些天过的昏昏沉沉,每时每刻心中都像是被塞着一团棉花一般,喘息不过。愈是这样,他便欲渴望见到锦瑟,可得知锦瑟前往府中拜访时,他偏又躲得远远地吃闷酒,反又不敢见了。

只因他心里很清楚,镇国公在他的亲事上不会妥协,而他也无法做到忤逆生养他,教养于他的父母。他很怕,怕他再度接近锦瑟,会真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那样只能给锦瑟带来麻烦。他不愿做不成守护于她的那个人,却反而做了那伤害她的人。

可他自那日在廖府听到完颜宗泽的宣誓,他心中便极度不安,生恐锦瑟和完颜宗泽是两心相悦的,在他看来完颜宗泽是异族,又是北燕皇室,完颜宗泽和锦瑟是没有未来的。杨松之不可抑制地担忧锦瑟走上一条错路,会受到更大的伤害。

这些天他一直都在想这个事情,也在想如何解决此事,即便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插手此事,可他也做不到漠视这一切。

如今他瞧见锦瑟和萧蕴琴箫和鸣,先是心中震荡,醋意翻涌,盯着锦瑟的背影无法移开,接着他却蓦然心思一动,倒升出一个念头来,这个念头令他很快平静了下来。

若然锦瑟身边一定要站上一个人,他倒愿意这个人是萧蕴。他和萧蕴自小便认得,也算是相知的,萧蕴是个有担当的男子。起码这个人若是萧蕴,杨松之觉着锦瑟会得到幸福。这样想着,再瞧锦瑟和萧蕴并肩坐在一起的情景,杨松之倒觉不是那般刺目了。

他舒了一口气,本能地定睛去瞧完颜宗泽,一望之下却见完颜宗泽面上竟挂着一片风轻云淡的笑意,全然瞧不出任何不妥来,杨松之一诧,随意又不可抑制的升腾起一股怒意来,可转瞬他便又瞧见了完颜宗泽垂在身侧的双手。

完颜宗泽今日穿着一件箭袖袍,双手无所遮挡地露在了外头,此刻那一双手正紧握成拳,青筋都显露了出来,显示着它的主人此刻心中远没有他所表现出的那般云淡风轻。

见此,杨松之又微微一怔,眯着眼仔细盯着完颜宗泽倒生出一股赞赏来,完颜宗泽比他年少许多,能有这番养气功夫在杨松之看来已是不易。而且完颜宗泽这般反应,也是为锦瑟着想,杨松之虽一万个不乐意完颜宗泽靠近锦瑟,但瞧着他确实是真心对待锦瑟却还是满意的。

两人情绪翻涌,却在箫声琴音消弭后,在大皇子开口说话时,极有默契地同时收敛了所有情绪,再叫人瞧不出一丝端倪来。

而锦瑟闻声望去瞧见完颜宗泽时,他的面上正挂着那丝漫不经心的笑,似有意似无意地目光在她面上一晃滑过,锦瑟却分明感觉到他的笑意未达眼中,目光中含着一股热力,显是在压抑着怒火,只瞟她那一下,她便感觉面上要被烧个洞出来。而她身旁的萧蕴已站起身来,冲大皇子行礼。

锦瑟忙扶着琴案也起了身,稍稍退后一步和萧蕴拉开些距离才随着廖老太君等人一同见礼。

今上子嗣不丰,唯有三位皇子,这位大皇子现在也不过年十五六左右,相貌肖似其生母丽妃,面皮白净,五官阴柔,身量尚未长开,显得有些单薄瘦弱,他今日穿着一身紫金色镶银丝绣祥云暗纹的蟒袍,腰间系着象征皇室身份的明黄色嵌玉宽腰带,头扣着赤金镂空冠,通身的富贵之气,可站在人高马大,五官舒展隐含冷峻之色,气质也有渊渟岳峙之态的完颜宗泽身边,便连那股贵气也被生生压了下去。

无法,两人年纪相当,大皇子的身量却足比完颜宗泽低了两头,瞧着倒似差了五六岁一般。分明皆是少年郎,可这般一比,却似一个小孩,一个大人。

锦瑟平日并未觉着完颜宗泽和同龄人有所不同,只觉他的长相较之大锦人要成熟一点,如今这般一作比,才察觉出完颜宗泽似当真比同龄人早慧了一些。方才他那眼神,似乎是生气了,莫不是误会了什么吧?锦瑟心中想着,却也不着急,反生出一股好笑来。

“先生无需多礼,敬克早便欲来拜访先生,又恐打搅先生和老太君清净,今日冒昧而来,还望先生无怪敬克才是。”那边大皇子正恭谨地冲西柳先生说着。

今日说来也巧,原是大皇子在京城最大的酒楼望仙楼中设宴,请了不少府邸的贵介公子前往相聚,席间众人免不了吟诗作对,后来便说到了西柳先生。柳克庸自到京城便行事极为低调,关门谢客,在场不少贵公子都吃了闭门羹,大皇子也早便欲拉拢柳克庸,只他又不敢做的明目张胆,这便令赵海云接近柳老太君,可赵海云却不得柳老太君欢心。

今日大皇子见众公子皆在,便心念一动提议大家一同前来给西柳先生拜年,一来这么些人一同前来柳克庸便不好将人都挡在门外,再来也摘掉了他拉拢结党的嫌疑。

谁知一行人到了柳府却碰上来同样前来拜会柳克庸的完颜宗泽,看门的小厮见大皇子带着这么多贵客登门,自然是不敢拦着的,原是要请众人到花厅等候,谁知众人进了院子便远远听到花园中的乐声,听闻是西柳先生夫妻在陪客赏花,这便一起遁声而来。

“方才所奏乃是何乐,本殿下竟是闻所未闻,当真是绕梁三日,令人听之动容啊。”大皇子再次说着,他这一言后便不自觉地瞧向锦瑟。

而大皇子的话也将众人的注意力再度拉回到了锦瑟和萧蕴身上,锦瑟自到了京城便尽量行事低调,从不刻意表现,她清楚的记得前世时为一个才名所累,最后落得人人嗤笑的事情。今日也是在此多长辈和亲人,而萧蕴也非长舌之人,她实想和柳老太君更近一步,这才一时忘形,谁曾想,人倒霉时喝水也能塞了牙缝,竟然就刚巧叫这么些人碰到了她和萧蕴合奏的情景。

大锦如今虽民风较之从前开化不少,这点事不会碍了名声,可到底传出去也是不好的,如今锦瑟感受到四下扫来的各种灼灼目光便不动声色地往廖老太君身后避了下。

那边萧蕴也恰如其分地上前一步,挡住了大皇子等人的目光,道:“此乃我偶然间得到的《太平记》残曲,因此曲乃琴箫合奏,而我素不擅琴,今日又凑巧听得两位老太君提及姚姑娘琴艺出众,这才一共续补了此曲,萧某技拙,叫大皇子和诸位见笑了。”

听萧蕴解释的清楚,锦瑟心中微暖,而大皇子却笑着道:“原来竟是失传已久的太平记,我说怎会有如此气吞山河之势!萧公子实在过于谦虚了,萧公子的箫声不俗,姚姑娘的琴艺更是叫人惊叹,更为难得的是,两位配和的当真是默契,今日本殿下有幸听得此曲,当真是荣幸之至啊。”

大皇子言罢,见锦瑟站在廖老太君身后垂着头只露出一点衣角来,便又道:“早便听姚姑娘端庄贤淑,蕙质兰心,才情更为出众,连皇考都曾夸赞有加,如今一见果真如此。”

锦瑟只觉众人的目光又随着大皇子往这边瞅,没有法子便只好微微露出身子来,福了福身,道:“殿下谬赞,小女惶恐。”

廖老太君适时挡住了锦瑟,也恭敬地道:“她小小年纪,琴艺不精,哪里当得大皇子如此盛赞。”

这大皇子如今虽然年纪还小,可为了巩固势力,丽妃却早已在为他筹谋有力的妻族,已然在为其选妃,依着锦瑟的身份充其量能做个侧妃,即便是正妃廖老太君也不会叫她去搅着这趟浑水,何况早先锦瑟因云嫔之事和丽妃是有过节的,丽妃如今忙着巩固势力,重新挽回圣心没有功夫寻锦瑟的晦气已是不错,哪里还能叫锦瑟再生事端。

故而廖老太君一见大皇子对锦瑟过于关注,便忙替她挡住了众人的视线,大皇子目光仍瞧着锦瑟一角裙裾,还欲再言,那边却响起了完颜宗泽的声音。

“本王早闻柳老先生之名,今日得见先生,请先生受本王一拜。”

大皇子闻言望去,正见完颜宗泽冲着西柳先生恭敬而拜,大皇子岂肯落后,他想起今日来此的目的,便忙也凑了上去,挑眉道:“武英王平素目中无人,没想到今日倒是知礼起来,武英王堂堂一国王爷如此屈尊降贵叩拜柳老先生,倒是叫本殿下奇之叹之。却不知武英王一个异国人,何以如此?”

大皇子的话不过是嘲讽完颜宗泽堂堂王爷对大锦人屈尊降贵,也不怕有伤国体,暗指完颜宗泽别有用心,谁知完颜宗泽闻言却诧地瞧向大皇子,道:“何故大皇子拜得老先生,本王却拜不得?莫非大皇子觉得你方才叩拜柳老先生实是你屈尊降贵,委屈了吗?还是大皇子觉着柳老先生当不起本王之敬重?”

大皇子闻言被噎住,接着才面色涨红地道:“柳老先生乃我大锦鸿儒,本殿下敬重有佳,真心叩拜,怎容你如此离间!而武英王明明非大锦之人,听闻已连番登门拜访,这般作态,方叫人奇之怪哉。”

完颜宗泽这确实是近两日来第三回来柳宅拜访,且前几回皆被挡在了门外,并未见到西柳先生,如今被大皇子点明,他又是一笑,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大皇子,道:“大皇子也说西柳先生乃鸿儒,学问可分国界?既是鸿儒,便当受世上所有读书人敬仰之,我北燕书生学子们对先生敬仰久矣,本王虽非读书人,然从小也曾拜读先生的书作,受益颇多,登门求教,亦乃真心。更何况,这华夏土地原便一体,当年先生曾在京鲁书院教习,如今时隔多年,我北燕京鲁书院学子们还为先生塑像供拜,书院依旧为先生保留着当年所住之啸月小筑,学子们殷殷期盼,只望能再瞻先生真颜,本王也真心希望先生能有朝一日能再度为我北燕学子们讲学。”

那京鲁书院位于北燕的湖州,原便是大锦所有,四十余年前柳克庸却在此书院担任过博士,完颜宗泽公然挑衅,大皇子岂能心平气和,众公子也都面露愤慨,已然有人怒声道。

“北燕人凶残狂暴,懂得什么是儒学,又懂何为礼仪?不过只知以暴制暴罢了,纵然一时占据江北疆土也是没有文化的蛮夷之邦,北燕皇帝穷兵黩武,哪里能懂什么是世之鸿儒?只有我大锦,以德服人,礼仪之乡,圣上以儒学教化万民,又有柳老先生这样的当代鸿儒传播儒学,上行下效,方可使四海归心,这才是天朝上邦!”

一百三九章 求票

这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江淮王府的二公子闫锐,他的神情极为激愤,态度异常倨傲,说罢更是微微昂着头不屑地盯着完颜宗泽,全然一副天朝上国瞧见蛮夷之人的高高在上之态。

锦瑟听有闫锐口口声声地喊着,以德服人,礼仪之乡,不觉微勾唇角,暗骂一声迂腐书生,又闻他说什么四海归心,天朝上邦,便更低头掩饰眸中讥嘲。

如今大锦偏安一隅,天灾不断,朝政腐败,内争不止,赋税如山,百姓早便苦不堪言,身在水深火热之中。而北燕自入关以来,两代英主,勤于朝政,呕心沥血,使得北燕已然休养生息多年,养兵蓄锐,励兵秣马,虎视眈眈地只待时机到来,便一举南攻。

可笑的是,大锦已然岌岌可危,官员们和贵族们却一直还做着黄粱美梦,以天朝上国而自居,只将北燕看做蛮夷之邦,不足为惧,依旧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会如此,锦瑟想有几个缘由,一来是大锦几代君王皆平庸,虽已偏居一隅,却仍旧不思进取,贪图享乐,使得官员上行下效,引得朝廷上下形成了一股浮华享受之风。再来也是大锦立朝数代,早已不复建朝时的清明,朝政早已腐败,贪官污吏成风,百姓们虽早已水深火热,然官员和贵族们生活的却极为富足安逸,使得他们早已迷了双眼。更有,汉人的优越性,也使得大锦从贵族到百姓皆瞧不起北燕。

完颜宗泽的高祖父,北燕如今奉为开国皇帝的燕高祖当年起兵时,不过是大周边陲小郡一名不入流的末吏家的奴隶,即便今日北燕雄踞一方,令得大锦步步退让,可是在天朝上国子民的眼中,他们依旧还将北燕人看成是蛮夷,而蛮夷是不配和他们平起平坐,是永远无法和天朝作比的,更是不懈一击的。

在这些人眼中,不是北燕日渐强盛已然压了大锦一头,而是天朝上国气度大,不愿于蛮夷之邦计较罢了。

若然没有前世的经历,锦瑟身在闺阁许是也会如此认为,然而前世时,金州之乱,一场农民起义,瞬间席卷了大半个大锦,各地百姓对义军的期盼,对官府之家的憎恨,逃难路上那兵荒马乱,浮漂遍野的景象,那些都叫锦瑟彻底看到了大锦的处境。

金州之乱,当时朝廷几乎出动了所有军队才压下了义军,却使得金州,江州等五州六郡一片狼烟,赤地万里。大锦也元气大伤,国库愈发空虚,她自戕之时,大锦正于北燕开战,战况极为不好…

当然也有些人早就看到了大锦的现状,也瞧到了大锦的未来,可这些人真正为国所用,为国所忧的却不多,倒有不少人奉行起享乐来,以为身在乱世,便该及时行乐,谁知明日会如何?

闫锐的说辞全完是书生意气,如今的大锦哪里还有什么天朝上国之势,四海归一的貌,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不过显然,今日完颜宗泽是要受到在此的所有人一同攻击了,这家伙也太是嚣张,怎就在此公然拉拢起柳克庸来,而且他的话也着实嚣张,只说柳克庸原在京鲁书院讲学,便是在示威,因为那京鲁书院所在的州郡原先可皆是大锦疆土。

“不错,以德服人,方能使天下安定,听闻北燕皇帝崇尚武力,讲求以武治国,国库库银每有半数皆用做军费,百姓怨声载道却皆不敢言,如此只知以暴制暴岂是治国之策?即便成为一时之霸主也无法称霸天下,令万邦臣服!”

“宽厚仁慈方是上邦之风,兴办书院,教化百姓,使之明理,方可消贪婪之心,天下万民皆一心向善,人人皆懂道理,何惧天下不稳,何怕外邦不服?”

锦瑟所料没错,闫锐声罢,众公子们纷纷声讨,个个大义凛然,义愤填膺。

这些年大锦国库空虚,国家积贫积弱,军队自然也相应削减,大锦号称以德治国,礼仪上邦。而北燕却刚好相反,北燕建朝便在养兵蓄锐,扩充军队,励兵秣马,因燕人入关后遭受反抗,故而早年燕国皇帝确实奉行的是铁血政策,以暴制暴,杀戮不少汉人。

如今北燕皇室虽也尊儒教,行仁政,尊重汉人的所有风俗和文化,使得民心安定,百姓富足,可在大锦人的眼中,北燕却是以武治国的,这和大锦德政背道而驰,如今北燕和大锦相对太平,隔河而治,众人不能明着攻击完颜宗泽,所以便将这德治,武治一事搬上台前,辩驳了起来。

而且众公子们显然也是有意在西柳先生面前露个脸,像方才挑起争端的大皇子和闫锐,他们便未必是在真心为大锦国体而争论,两人可都有意拜西柳先生为师呢。

完颜宗泽被一众公子围攻,面上却依旧挂着一缕笑意,仿似众人攻歼的非他,甚至他的眉梢眼角尚有认真之色,听的饶有兴趣一般。

他一直不吭声,也不羞恼,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阵便就停了下来。完颜宗泽这才环视了下四周,他眸中分明含笑,目光也未曾在任何人面上停留,然而众人却觉他那视线带着一股威逼之势,清冷之色,分明便落在了自己身上,这种气势不觉便叫人敛声屏气,有些懊悔方才所言。

他们可没有忘记,眼前这位主儿,可是连南郡王和赵尚书都敢拳打脚踢的,嚣张跋扈的连皇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会子可别为了讨好大皇子和西柳先生撞在这位的枪口上,那倒时候可真是要自认倒霉,连告状的地方都没有。

众人方才说的欢,此刻却皆没了声音,而完颜宗泽目光四扫,最后却落在了一个穿鸦青色长袍,系豆绿色腰带的公子身上,这位公子一副书生打扮,方才就属他的声音最大,表情最为倨傲。

完颜宗泽目光落定,便那么眯着眼盯着那公子,仿似他的脸上生出了一朵花般。今儿能得大皇子相邀的自然都是家世了得的公子们,这被完颜宗泽盯着的程公子,其祖父乃是如今的文英阁大学士,位居一品。

可这程公子却只是庶出,故而今儿他才特别卖力的表现,希望能得到一个出头露面的机会,如今他被完颜宗泽单挑了出来,登时便面色大变,心中发虚,双腿没片刻也软了,额头更是冒出了冷汗来。他吞咽了几下唾沫,到底面上神情坚持不住,露出怯色来,而完颜宗泽却也在此时抬起了手来。

那程公子吓得腿一颤,本能地退后了两三步,完颜宗泽却勾起一丝笑来,抬起的手顺势落在了右肩披着的玄色滚金毛的贾哈上,屈指弹了弹上头的皮毛,挑眉道:“你说话喷出的秽物弄脏本王的衣裳了…满口礼仪,行至粗野,令人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