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却是一声痛叫,听着却是姜嬷嬷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阵呜呜咽咽的喊声,却是皇后的,似是她被什么堵住了嘴。

阿月公主被吓得面色惨白,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完颜宗泽询问了一声不听姜嬷嬷和皇后回话便一脚踹开了房门冲了进去,锦瑟也快步上了台阶,进屋一看,只见房中竟空旷如野,只放着一张简易的木床。皇后缚手缚脚躺在床边的地上,而姜嬷嬷跪在她身边,右手两指竟正被皇后咬在口中,鲜血横流,沿着皇后消瘦而蜡黄的下巴往下流,姜嬷嬷痛的五官扭曲却咬着牙一声未吭,而皇后发髻早已散开,披头散发,从发丝间露出来的一双眼睛似饱食鲜血般红透,燃烧着疯狂的亮光,可瞧着她那眼神却分明是失了神智。

瞧这样子只怕是皇后一时迷障欲咬舌,而姜嬷嬷欲阻止被咬了手指,眼见皇后竟仍死死咬着,锦瑟便忙道:“快阻止她,会咬断的!”

完颜宗泽显然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已被这骇人的一幕给惊愣了,闻言才快步上前一面唤着皇后,一面企图用劲儿掰开她死咬的嘴,可任是他怎么叫皇后都没反应,且他越用力扣她两颊,皇后便愈撕扯姜嬷嬷的手指,姜嬷嬷忍不住呻吟出声。

完颜宗泽却又不敢再加大力道,生恐震碎皇后的牙齿,片刻他已额头冒汗,锦瑟也急的蹙眉,可任她怎么劝说,皇后却都充耳未闻,竟似已听不到她说话了。

锦瑟正想问问陈之哲可不可以将皇后敲晕过去,却听几声马头琴的琴音悠忽传来,且越来越清晰,琴声深沉粗犷,激昂婉转,且穿透力极强,声声入耳。锦瑟正惊诧,却见皇后身体突然一震,接着竟是如被蛇蝎咬了一把,猛然松开了口。

二百八十章

那琴声还在继续,一声声悠悠荡荡地传进来,皇后松开紧紧咬着姜嬷嬷指头的两排牙齿僵了一下却突然尖叫了一声滚向墙角,缩起身子瑟瑟发抖起来,虽瞧着情景依旧不好,可比方才疯狂的模样却安宁了许多。

锦瑟见皇后将头埋在墙里,缩着身子整个人都躲在阴影处,似想寻个地缝将自己掩藏起来,不被人瞧见,又见她消瘦的肩头颤抖着,散落的发丝间隐约发出似小兽舔舐伤口的压抑低吟声,锦瑟便蓦然明白了什么。

她侧耳细听,果然从那琴声从听到了丝丝缕缕的安抚和担忧,还有淡淡涩涩的情意,眸光一闪,不由回头瞧了眼院外方向。

听那琴声就在院外,却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这人能在此刻不顾一切来到这里用这样的方法陪伴在金皇后身边,可见其真心,而瞧金皇后的反应…

锦瑟不由暗生叹息,却又有一丝喜意从心底滋生。皇帝不算个东西,从前她见皇帝绝情狠心每每心疼怜悯皇后,皇后既然从未心仪于皇帝,想必对皇帝的畜生行为心里也能稍稍好过一些。皇帝如今已经病入膏肓,皇后今次倘若能戒除福寿膏,还有大好年华,等做了太后幽居深宫,即便得众生不可奢求的尊荣和富贵,在锦瑟看也是情非得已,委屈了皇后所受的这么些苦。

经此一难,皇后若能戒除福寿膏,重站于阳光之下,也算重获新生了,该恣意随心地活着才对不住自己,若是这院外之人也…

锦瑟心中想着,不由去瞧完颜宗泽,却见他神色平静,倒像是早明此事一般,她正微愕,完颜宗泽已扶住了她,示意她随他出去。

瞧皇后如今这样确也不需要他们留在此间,且她只怕也不想如今情形落于儿女眼中,锦瑟随着完颜宗泽出了屋。完颜宗泽吩咐两声只留了贴身伺候皇后的大宫女一人进屋守着皇后,以防万一,便引着锦瑟三人自穿山游廊绕过进了旁边的小跨院。

完颜宗泽做此安排,倒叫锦瑟心中又升暗喜。很显然这来人是极得完颜宗泽信任和尊敬的,不然他不会是此种反应,她细细一想,又瞧了眼面有悲悯叹息之色的陈之哲,登时明便明白了过来。

陈之哲的义父陈彦谡锦瑟虽只见过一回,可对其印象却是极好的,又念着他半生漂泊未娶,一时心头更是似点了一团火,决定等尘埃落定必要撮合这一对苦情人终成眷侣才好。

锦瑟想着已进了跨院的一间禅房,四人坐下,半响沉默,完颜宗泽才瞧向陈之哲询问起皇后的情况来,道:“母后还需这样多少日才能将体内的毒都排解出来?”

陈之哲迎上完颜宗泽幽深的目光,抿了下唇,这才道:“少说也还得三日,如今正是戒毒的关键时刻,皇后娘娘若是此刻回宫,恐出岔子,最好还是想法子推脱几日,等皇后娘娘好些了再行回宫较好。”

太后过世,皇后自然要回宫守灵送葬,尽孝道的,可皇后因闻太后死讯病势汹汹,实在无法回宫,也没人能拿刀硬逼皇后回宫,不过可能会遭到世人构陷罢了,如今形势皇后实也不不着怕这些。

“一会子我便回宫禀明父皇,母后会继续留下养病,太后薨逝,父皇悲恸,此处到底没有宫中安全,为恐奸佞之人趁机做乱,我会留下一队王府亲卫在此防守护驾,以保母后安心养病,不被杂事烦扰。”

完颜宗泽言罢,锦瑟又是一喜,虽说皇后现今情形确实不适合回宫,但完颜宗泽后一句话分明是暗示陈之哲,这里他会防守的如铁桶严密,叫他出面留下陈彦谡来。

完颜宗泽这般态度,很明显和自己是怀着一样的心思。锦瑟愕然片刻便恍然低头一笑,完颜宗泽从来都不把礼数规矩放在眼中,燕国对女子改嫁原便不似汉人那样抵触,加之皇帝又早已令他寒心,倒是陈彦谡颇得完颜宗泽尊重和亲近。完颜宗泽原本对皇后这个母亲颇有些微词,可随着阿月公主回来,瞧着姐姐一日日开朗明媚起来,他心里的那些不满和积年的怨愤已散去,加之近来发生的事情也都叫他认识到金皇后这些年的不易,他心中除了更加敬爱自己的母后,又多出了许多对早年自己年轻气盛,拿母亲泄愤这种幼稚行为的后悔和羞愧来,他如今会这般积极地促成此事倒也合情合理。

锦瑟原想着作为儿子,完颜宗泽就算是恨了皇帝,对母亲改嫁也会抵触,不想他倒想的明白。那陈彦谡既肯为皇后终身不娶,此刻又到了这里,也不是个拘泥于世俗眼光的男人,这般看,只要金皇后愿意,此事便没什么不能行的。

这般想着,锦瑟心一乐,倒是冲散了方才因瞧见皇后受尽折磨的那股愤恨和阴郁来。

见陈之哲听了完颜宗泽的话目光也盛亮起来,有了笑意,又观阿月公子诧然地瞧了眼完颜宗泽,背过身去抹泪,锦瑟便知他们是达成了共识,听闻那边琴声飘忽,显是弹琴之人入了禅院,锦瑟勾唇一笑,方道:“母后可是忍过了这几日便能于常人无疑了?”

“皇后只要熬过这些天身体中的毒便驱的差不多了,此后两三个月只需继续配合诊治便可以摆脱福寿膏之瘾,可这福寿膏对人的影响却是终身的,身体中的毒虽驱,可心中之瘾却一生相随,需要皇后毕生克制,再不碰此物。倘使不慎再沾染,再想戒除便是难上加难。”

陈之哲言罢,完颜宗泽便蹙了眉,锦瑟也微微变色,只想到皇后的性情坚毅,此次沾染福寿膏也是不妨之下遭人算计,依她的性子,康复之后必定可以抵制住心魔和诱惑,便又疏散了忧虑,道:“这福寿膏如斯霸道,着实令人惊心,陈先生难道就没有什么法子减轻些母后的痛苦?”

锦瑟自然明白陈之哲会尽心尽力为皇后医治,会有此问也不过是瞧见皇后那模样太过心疼罢了,话落便觉问的不妥,倒好似不大信任陈之哲一般,不由又歉意一笑。完颜宗泽见此,抬手抚上锦瑟微凉的手,眸光渐暖起来。

陈之哲也不在意,只叹了声,摇头道:“健康的人阴阳平衡、气血充盈。而吸食了福寿膏后,损耗脾肾的阴气,引起阴阳失调、气血亏损,造成湿浊内生,全身各通路堵塞,进而阻塞心窍,损害大脑。所以要戒除福寿膏便需调节阴阳、通心窍,我每日都会为皇后施针,熬药,助娘娘早日康复,可关键还得看娘娘自己的意志力。”

此刻的禅院中,陈彦谡已进了院落,可他尚未靠近禅房,便听里头传来磕碰之声,接着是一声宫女的低唤,他心一紧,琴声蓦然如刀割断,本能地迈步慌乱地赶了两步,可接着他便又生生顿住,提声道:“我不进去…”

他言罢还有无尽的话想说,可耳闻屋中突然陷入了死寂,连先前听闻的那压抑的痛吟声都不见了,岂能不明其中缘由,因明了,知晓这么些年不曾改变的,默默守着一颗心的并非只有他一人,心头便更锐痛起来,眼眶蓦然一热,却是无法成言。

复又怕里头人因压制而自伤,他便再不多言,只又默默拨弄起琴弦慢慢退出了院子,却也不曾走远,就在院外隔着一道院墙贴墙坐了下来。

屋中皇后听他来了又去,松了一口气却也淌落了两行眼泪。一旁伺候的冬青见皇后手中捏着一根粗陋的木发簪默默落泪,不由也心酸掉泪,这些日主子虽曾歇斯底里,精神崩溃,可她却也未见主子掉过一滴眼泪,没想到如今只一句话主子便如此垂泪,难以自持…可瞧着那琴声分明勾走了皇后的心神,分散了她的痛苦,又见皇后垂泪的眼眸熠熠闪光,又有了神彩,人也似精神了极多,冬青便又抹掉泪,在心中默默祈祷起来。

四日后,皇后终于熬过了最难的几日,顺利回宫,虽人消瘦了极多,但精神却是大好。且因皇后消瘦之态,百官便也当真相信皇后是听闻太后死讯病倒在了万佛寺,对皇后纯孝贤淑盛赞不已。

锦瑟因此也觉大松一口气,她和完颜宗泽刚从宫中回府,换了常服,白茹便道永康求见,已在外头侯了一会。锦瑟琢磨着怕是宋琪永一案他查出了什么,便随完颜宗泽移步明间,片刻永康,知两位主子从宫中回来必定也累了,便也不多啰嗦,直接便禀道:“宋琪永一案果然另有乾坤,奴才查出那和宋琪永争抢收购蚕丝的胡家原便是宣城世代做绸缎布匹生意的,其所需蚕丝早有固定且稳定的供货来源,而此来源并不包括此次胡宋两家争抢的王家村,而且今次胡家突然和宋家抢着收购王家村的生丝,竟不惜将价格抬得高出了市价足足五成。”

二百八一章

胡家高出市价的五成和宋琪永抢购这些生丝,这分明便是蓄意挑事儿。虽说商家相互倾轧也是常事,或许这胡家是仗着财大气粗要整治了宋琪永,好在宣城吃独食,可锦瑟总恐这其中有别的猫腻。

所谓家丑不外扬,像姚礼赫几房这般被清出族谱,对姚氏满门声誉影响是颇大的,这样的事儿也不常见。当年此事闹的沸沸扬扬,谁人不知她和姚家那几房人的仇恨,如今姚锦红等失去家族庇护,早已翻不起什么浪来,依锦瑟如今身份自然不怕他们报复,更不会将他们放在眼中。可她却也恐有心人会利用他们大做文章来攻击完颜宗泽和太子,而且有此仇在,姚锦红等的身份又低微,是极好拿捏摆布的,若雍王等想利用他们来做文章那简直太容易了。

这非是她多想,而是当此之时,她不得不谨小慎微,防范未然,她不想因自己之故给夫君带来任何麻烦。故而听了永康的话,锦瑟便冲完颜宗泽道:“三姐姐当年和我还算亲近,这些年不见倒还有些念想,此事便交由我来处理可好。”

完颜宗泽闻言只道:“你仔细莫将自己累着便好。”

锦瑟笑着点头,见完颜宗泽进了内室这才吩咐了永康一些事,也入了内室。

三日后,三更鼓一敲,明城之中便更安静了,京城不曾宵禁,入夜之后还有哄闹的夜市,这进了三更却连那做晚上生意的勾栏柳巷也安宁了下来,纵横阡陌的一条条街巷如棋盘静沉在夜幕下,只闻偶尔传来两声犬吠。

临近皇城便更是安静,一座座高门府第唯有高挂的红灯随风轻摇,此时武英王府的后巷却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入。这车中所坐乃是一个女子,她穿着一件莲青色绣折枝梅花的缎面小袄,下套同色绣樱花瓣的马面裙,头上梳着流云髻,插了两支赤金钗,手腕上挂着一只成色一般的碧玉镯,穿戴瞧着还算富贵,然身上衣裳却已沾染了风尘之色,许多地方也已褶皱,显是赶路所致。

她体态丰腴,容颜不过中上,眉眼间却有精明之色,映着眸中神采倒给整张脸增色不少,只是此刻她神情分明有些紧张忧虑,眉头紧蹙着,坐姿也略显僵硬,交叠握在膝上的手显示了她的拘谨和不安。

这女子正是被永康暗中安排来见锦瑟的姚锦红,她今次携子进京全是为了入狱的夫君,她跟着宋琪永虽吃穿不愁,算得上富户,可历来民不与官斗,今次宋琪永入狱,她散了不少家资却都没能将夫君从狱中救出来,那县衙上下简直油盐不进,分明是要将宋家往死里逼。

她这才想着进京来疏通,来时几乎变卖了所有家业,日夜急赶了近二十天的路,这才京城在望,她正愁进京后无处着手,苦无门路,却不想竟是锦瑟的人先寻上了她,对此她因摸不清锦瑟的态度,着实不知该喜该忧。想着当年的那些是是非非,再念着如今她那四妹妹再非寄养在族中孤苦无依的孤女,而是燕国最尊贵得势王爷椒房独宠的王妃,姚锦红便心生忐忑。

当年家中最富贵时,她的叔父也不过是区区同知,她从未见识过皇室宗亲是何等威仪,今次又正逢大难,想到捏死他们一家只怕对现在的锦瑟来说和捏死一两只蚂蚁也不过尔尔,姚锦红又怎能不担忧拘谨,何况这次的大难还有可能和这高高在上的王府脱不了关系。

感觉进了王府她却也不敢掀开车帘看上一眼,只觉着马车又绕来绕去有两盏茶时候才停了下来,外头响起低而轻的说话声,她一时恍惚竟未听清,接着却有一个声音在马车旁响起,使她吓了一跳。

“宋夫人一路辛苦,王妃等候多时了。”

姚锦红愣了下,门帘已被掀开,她忙弯腰出来,待扶着小丫鬟的手下了车,谢了声,抬眼才见那说话的乃是个身段窈窕,打扮富贵的姑娘。身穿一袭水蓝色的右衽腰袄,下套宝蓝色的襦裙,襟口银丝藤纹在灯光下熠熠闪光,裙摆浮起的花纹更是勾着一层金丝,璀璨耀眼。

瞧着眼前姑娘穿戴富贵,气质出众,并不似下人,可头上又梳着姑娘的发式,显也非武英王的妾室,倒似哪个府邸的大家闺秀,姚锦红便又是一愣。

她再观之下,才发觉眼前姑娘杏眼桃腮,容颜极佳,却是有些面熟的,姚锦红目光随即一闪,不由面露诧色,惊道:“你是…白芷?”

这来接姚锦红的正是白芷,她瞧姚锦红认出了自己便是一笑,道:“三姑娘总算是认出奴婢来了,更深露重,三姑娘快随奴婢进屋喝口热汤暖上一暖。”

姚锦红见当真是白芷,又见她已提步往灯火通亮的屋中走,虽口中称着奴婢,可举止却不似丫鬟,且身边还跟着数个穿戴簇新绫罗的丫鬟伺候,不由更是惊诧,可一颗心却因白芷对她的态度而落了下来。

而一旁跟着的小丫鬟却似瞧出了姚锦红心中所想,笑着解释道:“白姑娘是我们王妃的义姐,已经和年轻有为的兵部右侍郎李大人订了亲,春上便要嫁过去了。”

姚锦红闻言一惊,兵部右侍郎那可是正四品的官,白芷嫁过去岂不是要当官夫人了,她对姚锦瑟的性子也算了解,也素来知道她对身边的人宽厚,可也没想到姚锦瑟竟会如此这般厚待白芷。

想到这王府府邸规矩自是严的,这小丫鬟这般向她一个陌生人多嘴多舌,只怕是得了吩咐才如此,姚锦红目光一闪,心思动了动,笑着冲正嗔小丫鬟的白芷道:“王妃在闺阁中时便厚待白芷姑娘,白芷姑娘好福分。民妇今日劳白芷姑娘亲自来迎,心里着实不安。”

白芷却笑了,道:“三姑娘折煞白芷了,王妃在江州时和三姑娘最是亲近,王妃的性子三姑娘岂有不知的,从来都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王妃看重白芷,抬举了我一个身份,是白芷的福分,也就在那等不知我底细的跟前儿敢装装样子,若在三姑娘面前也张狂起来岂不是惹人笑话了?姚府时,三姑娘没少照顾白芷,白芷来迎三姑娘是理应的。”

姚锦红听了白芷这话心思又是一转,白芷说这些分明是在暗示她,锦瑟恩怨分明,她未曾害过锦瑟,故而锦瑟还念着当年两人在闺阁时的那些情意。

有锦瑟这态度,自己的夫君定会无碍,姚锦红的一颗心落下,这些天一直紧蹙的眉头总算松了开来,可她一阵喜悦之后却又涌起百般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来。见白芷笑着望来,这才忙道:“谢白芷姑娘提点,民妇也不是那等不明事理的,心里都清楚。”

姚锦红在姚府时便已算个通透人,见她此刻眼神清明,显然心里清楚,白芷一笑,不再多言。

姚锦红随着白芷进了一处暖阁,入目但见装饰等物无不雅致精巧,她不敢细瞧,低眉顺目地跟着白芷绕过博古架,见屋中唯正对着的罗汉床上坐着一个人影,旁边站着两个嬷嬷,当下便上前行了跪礼,口中喊着,“民妇叩见王妃,王妃万福。”

“三姐姐快请起。”

一声熟悉又陌生的女声响起,说话间姚锦玉但觉那端坐在罗汉床上的人已站起身来,竟是要亲自掺扶于她。

在锦瑟起身时,白芷已抢先一步扶了姚锦红。云州虽偏远,远离京城,可武英王妃一介汉女不仅嫁了武英王为正妃,且深受皇后和武英王的疼爱,没多久便怀了子嗣,福气之大羡煞天下女人,这些姚锦红却是知晓的,她知锦瑟有孕在身,哪里敢等她过来掺扶自己,匆忙起了身,抬头时才将锦瑟给瞧清。

眼见她穿着一件极朴实无华半新不旧的烟青色家常衣裳,一头青丝也不过仅用一支上好的羊脂玉莲花簪挽着,却自有一番含而不露的高贵威仪和雍容华贵,姚锦红不由一触。又见她容色较闺阁时更为逼人,艳光潋滟,正含笑瞧着自己。姚锦红心下一叹,多年来那些怨怼和恼恨不知为何都尽数散去了,只剩下了羞愧。

当年姚家几房被驱逐出宗族时她已出嫁,在娘家听闻自家父母兄弟被锦瑟姐弟害的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念着疼爱自己的老祖母也是被锦瑟气得中风,她在闺中所拥有的东西被自己真心以待的姐妹尽数摧毁,她心中又怎能不恨?后来因娘家之事,她被婆家低看,受世人白眼,甚至她的子女也遭人耻笑,她心里又怎能无怨。

可如今面对锦瑟那张含笑的面庞,当她所怨之人已高高在上,身份有着天地悬殊,当所怨之人以施恩者的姿态出现,姚锦红方知,她原来连怨怪的资格都没有,且细想当年之事,到底是自家亏欠于人,怨不得别人以牙还牙。

二百八二章

姚锦红这般想着,不由自嘲一笑,接着却是直挺挺地跪在了锦瑟面前,磕头道:“当年是我们姚家对不住王妃,王妃是宽厚大度之人,还情看在幼时的那些情分上救救民妇的夫君,民妇感激不尽。”她说着便咚咚地叩了两个头。

锦瑟见她如是,忙再次起身,一面去拉她起身,一面急声道:“都是同宗姐妹,三姐姐这般叫我情何以堪,三姐姐快快起来,我既将姐姐唤来,三姐夫遇害,自然是没打算袖手旁观的。”

姚锦红这才起身,瞧着锦瑟温和的面容,感激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欲言又止,满眼羞愧。锦瑟只笑着令白芷扶她在一旁的高背椅上坐下,自己也落了座,便转开话题,道:“多年不见三姐姐,原本不该这更深露重的劳动三姐姐辛苦赶路进府的,可事出有因,三姐姐勿怪才好。且先喝了这碗碧梗粥暖暖身子,咱们姐妹再细谈。”

锦瑟言罢王嬷嬷便亲自送上了一碗温度适中的热粥,姚锦红忙站起身来,接了又冲王嬷嬷福了福,这才侧身坐下缓缓喝了。

她这趟进京因恐来晚了,错过刑部审核死刑的日子便夜以继日地赶路,现在冬日虽已过,但春寒料峭,夜里着实冻人,如今随她同来京城的儿女仆从都还在离京半日路程的寒山镇,她连夜被接进王府,虽马车中安置了火盆,但还是抵不过夜寒凉意袭身。

这会子热热的粥滑进腹中,只觉五腹六脏都熨帖了不少,软糯香甜的米香充斥味蕾,念着锦瑟的那份用心,略有动容。

待她用过粥,锦瑟才盯着她,微笑着道:“姐夫今次被害入狱,不知三姐姐可曾怀疑是我示意的?”

姚锦红不想锦瑟张口竟就如此问,她目光略动了下,这才愧歉地道:“确实这般想过,且也有平素交好的亲友如是提醒于我。不瞒王妃,便是方才进府时民妇也还存有此疑心。”

锦瑟听闻姚锦红这话唇际的浅笑倒是荡漾了开来,却也不意外,且因姚锦红的坦白而高兴,挑了下眉,问道:“三姐姐和姐姐的亲友何以会做此猜疑呢?”

姚锦红面上愧色渐去,道:“王妃有所不知,那和夫君争夺抢购生丝的胡家本就是宣城几代做绸缎生意的,其商铺中所需要的生丝都有固定的收货来源,夫君乃江州人,迫不得已才到宣城做生意,实无法和胡氏抗衡,不过是捡着些胡氏做剩下的,瞧不上的小买卖糊口罢了,并不能威胁胡氏世代经营的地位。这些年也一直都相安无事,并且那王家村一村所产生丝数量虽可观,但像胡氏这样的大商铺并不看在眼中,且胡氏多经营上等绸缎生意,王家村生丝的品质也只能算是中下剩的丝,胡氏一直便看不上眼。可王家村的这些生丝却是宋家绸缎铺所需要的主要货源,今年胡氏突然来争抢这些生丝,还不惜将价格一再抬高,分明就是冲我宋家来的,且他定也知道我宋家商铺刚签下了一个买卖,要在一月之内织染一千匹素绫,倘使无法按期交货便要翻倍补偿,而织染这些素绫全靠王家村的这一匹生丝,倘若收不到这些丝,再零散收购或赶远地收丝,必定来不及,一样误工,胡氏这么做就是在挑事。”

她言罢在锦瑟的示意下呷了口茶,润了下因激动而略甘涩的喉咙,这才又道:“我宋家急需这一批生丝救急,就算是胡氏将生丝的价格抬高得比市价要高五成,夫君无奈之下还是考虑要加价购得这些生丝,试问这种情况下我宋家又怎会因抢购不得便为泄愤去火烧库房,以至于闹出人命来呢?”

她说着眼睛微红,这才又道:“可当日出事,官府却连夜来了衙役二话不说便将夫君给锁拿了去,当夜便是一顿的严刑逼供,夫君誓死不签字招供,岂料翌日县老爷升堂,便有村民指证亲眼瞧见夫君领着家仆纵火,又有一个宋家的伙计也招了此事,加之官差在火场附近发现了夫君随身佩戴的腰佩,那县老爷便不顾夫君反驳,当即判了死刑,且强行令夫君画押认罪。”

姚锦红忆及当日她在堂外所瞧情景,不由垂泪两行,被王嬷嬷劝了两句才又道:“那县老爷并不算什么清廉之人,也曾收过宋家保平安的孝敬,民妇见此情况,只以为是打点不到,见喊冤无用便赶忙回到家中筹措银财四下打点孝敬,更曾托人向县老爷表明,只要夫君能平安出狱,那怕是宋家倾家荡产民妇都在所不惜,可是县衙中人孝敬照收,却再三推脱,竟连让民妇见上夫君一面这样的小事都是不允。民妇这才缓过神来,此事分明是有人早已疏通了官衙要将宋家逼到绝路,可若说是胡家所为,那胡家不过是一介商户,虽在宣城一带算得上得势,可家中并无官场之人,且胡宋两家虽生意上有些竞争,却绝无深仇大恨,民妇怎么想都觉胡家不至于费这么大的心里来对付宋家。”

姚锦红将事情交待清楚,这才道:“所以民妇便又使了银子令人去探此事,后来有人从县衙师爷口中听到了一句话,说是县老爷这样做都是为个前程,为了讨好上意。民妇的亲朋也皆觉,倘使没有靠山县令必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作践宋家,且那云州知府曾得过太子厚恩,是太子的人,民妇夫妻多年来又谨小慎微,从不曾得罪官家中人,想来想去便也只有当年…”

姚锦红说着歉意地瞧向锦瑟,锦瑟却不介意地一笑,接口道:“所以你们便皆觉是我心存报复,如今又寻你们的麻烦,以权压人,是不是?”

见姚锦红脸红,锦瑟不待她言,又道:“三姐姐听闻此讯,必定绝望,知晓倘若此事真和武英王府脱不开关系,那宋家便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而就在此时,雪上加霜地三姐姐又得到了县衙已将姐夫一案送往京城复核死刑的消息,姐姐便想,与其在宣城坐以待毙,倒不若变卖家产前来京城申冤,天子脚下,武英王府不可能一手遮天,起码这样做虽希望也不大,但运气好的话还能有一线生机。这便有了三姐姐今日之行,可是如此?”

宣城离京城相趋甚远,锦瑟是三日前才得到刘管事送来的书信,刘管事身在江州,所以也只知宋琪永入狱判了死刑一事,具体情况如何刘管事并未提及,而锦瑟叫永康去查此事,永康也没时间跑到宣城去了解,只从刑部的案宗上看出了些蹊跷,现下锦瑟从姚锦红口中听明白前因后果,却也听明白了其中的阴谋勾当。

姚锦红闻言诧了下,道:“确实如此,听闻案宗已送来京城,民妇更加六神无主,思来想去再不敢耽搁,这便变卖家产,携儿带女赶来了京城。其实如今想想,民妇实不该怀疑王府,倘若王妃还介怀当年的事儿,夫君早先便无法在宣城立足脚跟,也不会有民妇这几年的安然日子。当年王妃念着血亲都不曾赶尽杀绝,如今几年已过,一切皆淡,王妃又怎会突然发难,许是夫君真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人,这才惹来如此大祸吧。”

听姚锦红如是说,锦瑟倒又笑了起来,道:“三姐姐倒也没冤枉王府,这次宋家之祸还真和王府脱不开关系呢。”

姚锦红一愣,见锦瑟笑意盈盈瞧着她,语气却并不是玩笑,这才心思一转,道:“难道是宣城知县曲解了王妃的意思,想讨好王府,却不想竟办了错事?”

也许当真是这宣城知县知道了她和武英王妃有仇,这才自作主张对付宋家,一来讨好王府,再来也借机吞噬了宋家的家财。

姚锦红这般想着,锦瑟见她还不明白,便道:“三姐姐,倘若那知县真欲讨好武英王府,又岂会将事情闹大,还容你携儿带女地跑到京城来横生枝节,给王府添乱?县衙收了宋家的银子,却又不给办事,这般作践分明就是为了逼急三姐姐,引得三姐姐相信那师爷的话,想到王府头上来,亲朋好友们若非听到了有心人特意放出去的风声,又怎么会一致觉得是王府要逼宋家上死路呢?三姐姐正慌乱无主时,恰好案宗就在此时被送来了京城,这分明就是逼着三姐姐进京申冤呢,三姐姐还不明白吗?”

姚锦红听罢恍然大悟,张大了嘴,万没想到宋家此次大难竟是被人拿来当成了攻击武英王府的刀,锦瑟见她明白了过来,便又道:“只怕三姐姐进了京,这京城中还有杀招等着姐姐呢。所以这次的事儿实在是我对不住三姐姐一家,还叫姐夫平白遭受此难,我定会叫姐夫安然回家的,三姐姐不怨我便好,微微实不敢当姐姐的谢。只是,想要三姐夫安然归家只怕还需三姐姐帮我演上一回戏,倘若三姐姐不愿也没关系,我会另想法子,这便令人先送姐姐和侄儿侄女们回家。”

二百八三章

闻言姚锦红犹豫了,敢对武英王府动手的自然不是常人,且这背后隐藏着什么简直不言而喻。倘若她配合锦瑟演习,便被扯了进来,宋家不过是小小的商户人家,万一这次的事败了,那些人不能将武英王府怎样,可只消动动嘴皮子便能让他们宋家九族尽灭。

只是,倘若按锦瑟说的,由武英王府送他们母子回乡,那也等于被牵扯了进来,那些人费了如此大的心力安排,岂容他们家全身而退。即便现在有武英王府护着他们,事后只怕照样会想法子收拾了他们。到时候武英王府未曾会再管他们,想想,其实早在他们家被盯上开始便已没了退路。

要不任由人摆布,要不便是配合武英王府反击,与其此刻被送回去躲在人后,倒不如按姚锦瑟的安排行事,此事到底是他们家受了无妄之灾,到时候再立了功,也算和姚锦瑟冰释前嫌,重归于好了,想必她看在早年的情分上,又有今次的这份愧疚和感激,以后会对他们家多加照看的。

而且那些人的阴谋诡计既已被武英王府识破,那么此事武英王府应该是有极大胜算的,为武英王府办事,靠上王府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一向深谙精打细算之道的姚锦红不过微微一想便有了主意。

她当下便起身,道:“民妇虽不过一介蝼蚁,可却也不甘心被如此欺辱,夫君他如今还在狱中生死不知,民妇愿听凭王妃安排,配合王妃,尽一份力也算给夫君报仇雪恨!”

锦瑟对姚锦红的反应自不惊奇,拉了她的手方道:“自家姐妹何需如此多的礼数,三姐姐快坐下。夜已深,原该留姐姐在王府中过夜的,可事成之前,还是谨慎一些好。一会子还得趁着夜幕将姐姐悄悄送回去,以免打草惊蛇。需要三姐姐做的,我都已吩咐永康,一路他会和三姐姐详说。等此事了却,我再请三姐姐和侄子侄女进府常住。”

两人又寒暄几句,锦瑟便亲送了姚锦红出屋,眼见她的身影上了马车,缓缓出院而去,锦瑟才浅笑着往琴瑟院去。白芷见锦瑟面上含笑,脚步轻快,不由笑着道:“奴婢恭喜姑娘和三姑娘重归于好,这样的好事,姑娘可得多赏奴婢两个大红包才成。”

锦瑟瞧白芷打趣玩笑,便也眼波流转地瞧着她,笑道:“红包没有,倒是姐姐出阁时,做妹妹的怎么也要多给姐姐添两抬嫁妆,好叫姐姐嫁的风风光光的。”

白芷闻言竟也不羞,反是扬眉一笑,道:“那感情好,到时候我可要擦亮了眼睛,王妃拿寻常物件打发白芷,白芷可不依的。”

锦瑟从前一提婚事,平日大喇喇泼辣非常的白芷便羞涩不已,难想今儿竟变了一副模样,练就出厚面皮来了,锦瑟闻言愕然,王嬷嬷和柳嬷嬷难得见她如此,又瞧白芷一脸得意,便皆笑了起来。

两日后,位于铜锣巷尽头的一处小院,姚锦红一身宝蓝色绸缎衣裳,通身富贵从院门出来,和身后紧随的瘦高嬷嬷说着话,道:“行了,你好好照顾少爷和姑娘,哄他们早些歇下,就不必送我了。”

那嬷嬷闻言瞧了瞧渐沉的天色,满脸担忧地道:“都这么晚了,夫人一个女人,又是那种地方,还是莫去了,等明儿再去衙门那边想想法子吧。”

姚锦红却道:“嬷嬷不必再劝说,我这都进京两日了,可却根本见不到刑部的人,莫说是尚书了,便是侍郎也见不到,我多方打听才探知到刑部刘大人今夜在鸳鸯楼有个酒局,说什么也要去守着看能否见上一面的。我等得,夫君他等不得啊。”

那嬷嬷闻言叹了一声,不再多言,眼瞧着姚锦红扶着丫鬟的手上了马车远远而去,她便转身回了院子。待巷子恢复静寂,却有三个身影形如鬼魅般从巷尾显现了出来,其中一个穿暗蓝缂丝衣裳的人道:“确定她没和武英王府有任何接触?”

声音落,便有人答道:“大人请放心,宣城那边是属下亲自安排的,这宋家娘们只以为那个夫婿入狱都是武英王府所害,如今进京鸣冤又怎敢惊动了武英王府,躲都来不及呢。这一路属下都叫人盯着,并没发现异常,这两日属下们也是十二个时辰不眨眼地盯着宋家主仆,并不曾见其和太子那边有任何接触。太子那边也根本没有留意到这等小事,大人尽管放心。”

那人闻言点头,沉吟一声才道:“既是如此,你等再在此监控一个时辰,倘使到了二更一切正常,今夜便动手!本大人先回去给主子报讯。”

他说着抬起右手狠狠在空中一劈,目光阴毒地射出杀意来,听闻后头两个黑衣人应命,他又瞧了眼不远禁闭的小院院门一眼转身而去。

一个多时辰后,夜幕降临,天际弯月被乌云遮挡,愈显巷子幽深黑暗,此处远离闹市,多是些寻常百姓居住之处,此刻各家各户早已安歇,平常百姓之家自然不可能通宵点燃灯火,家家户户都黑着灯,愈显夜色静沉。

突然三个黑影如电般闪过暗巷,一瞬间翻越过最尽头那家的小院引没了在了院墙中,这三个黑影落于院中便迅捷地分开,其中两人提着两只油桶,迅速地靠近正室沿着房顶,房前后将桶中菜油浇下,一人见两人浇的差不多,便飞快地将准备好的木板拍在门窗上订了起来。

不过是眨几下眼的功夫,三人已熟练地做好了这些事儿,那钉木板的声音显然是惊动了耳房中的下人,耳听那边传来人声,三人也不惊,分别引燃一根火把便自三个方向往正屋扔去,轰的几下,火遇油木则燃,几乎瞬间已窜起了如浪的火苗来。

耳房中一个婆子披着件衣裳出来查看,却只瞧见院中黑衣人越出院墙的人影,见正房已火势冲天,婆子惊愕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大喊起来,“快来人啊,失火了!有人纵火杀人了啊,两位小主子都还在屋里呢,救人啊!”

她因惊恐声音便显得极为尖锐,在这静夜中更显凄厉,喊着她向正房跑去,欲入可火势实在太大,根本就接近不了,只能哭着大喊,“少爷!姑娘啊!这可怎么办,救人啊!”

这厢的动静很快便惊动了铜锣巷的百姓们,未及两盏茶功夫小院便聚满了前来救火的百姓,可那正屋早已着的火势冲天,如火焰灼人,无法靠近,里头早不闻一点人声,只能听到梁木燃烧发出的噼啦声,还有熊熊燃烧的木头不停向下坠的声音。

一个前来救火的汉子见火势实在太大,一桶桶水泼上去就如雨水落于翻涌的大海一般,根本起不到丝毫作用,又见屋子早已整个被火焰吞噬,屋中人莫说是两个孩子,即便是个壮汉一定也早死于火中,不由叹了一声,道:“哎,瞧这样子,人是救不出来了,这火太大,扑是扑不灭了,大家还是赶紧想法子阻止火势,莫叫蔓延整巷吧。”

他言罢,众人纷纷赞同,救人无望,当前自然控制火势蔓延是最重要的,却于此时,一声凄厉的嘶喊自人群后的院外传来,“华儿!莺儿!”

那声音中所带的悲恸惊恐太触动人心,使得众人皆回头望去,却见一个穿戴体面,却形容狼狈的妇人跌跌撞撞地自院外奔了进来,冲过人群竟便哭喊着往失火的那两间正房扑去。

火光照亮了这妇人的面容,她的面色惨白,泪流满面,眼睛直盯那火场,跳跃着疯狂的光芒,口中尤在喊着,“娘回来,我的孩子莫怕,娘这就救你们,这就来救你们!”

“快!拦住她!”

妇人一面喊一面已不管不顾地冲向了火海,众人一时愕然待反应过来眼见她竟已要迈进熊熊火焰中,这才有人大喊一声,三个离近火场的汉子上前死命拉扯,将妇人拖了出来。

饶是如此那妇人的衣襟上也已沾染了火苗,头发更是被火燎了几缕。这妇人自然便是姚锦红了,她被拖出来由两个好心的临家婆娘困住,灭了身上的火,便双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瞧着眼前大火嚎啕大哭起来,“你们为何要拦我,我那两个可怜的孩儿啊,我救不了我的华哥儿和莺姐儿便和他们一起去了…”

“夫人啊,您可不能想不开啊,老爷如今还在狱中等着您救命呢,还有小小姐,她小小年纪不能没了娘啊。”先前送姚锦红离开的那嬷嬷扑过来跪下痛哭道。

姚锦红这些年生养了两女一儿,这次前来京城,她不放心孩子们在家中,便将大点的一女和儿子给带在了身边,次女因如今才不满一周岁,年纪太小便托付给了亲朋。

此刻她听闻嬷嬷的话,两眼蓦然冒出血光来,恨地抬手便诓了那嬷嬷两巴掌,喊道:“我出门时明明叫你好好照顾我的华哥儿和莺姐儿,一定是你这狗奴才偷懒耍滑这才会如此,可怜我的两个孩子葬身火场,你这狗奴才怎不去死!我打死你!”

“夫人,奴婢冤枉,是有人故意纵火要烧死两位小主子啊!”

嬷嬷大声哭喊起来,众人听到这里轰然一声议论起来。

二百八四章

“我说这火势怎如此惊人,原来竟是有人蓄意放火害人!”

“天杀的,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这家妇人不知得罪的是什么恶煞!”

“到底是京城天子脚下,竟做出此等嚣张跋扈,伤天害理的事儿,必不是一般人。”

“是啊,孤儿寡母的,听说这家汉子入了狱,妇人才带着儿女进京申冤来了,这只怕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要杀人警告。”

众人议论纷纷,姚锦红闻言也猛然顿住了哭声,瞪大眼睛盯着那嬷嬷,尖声道:“此话当真?何以这般说!”

嬷嬷这才战战兢兢地道:“奴婢伺候两位小主子歇下便在耳房中眯着,听到院子里头有动静便出来查看,奴婢分明瞧见有三个黑衣人影从院墙跳了出去。再看,正屋已烧起了大火,奴婢想进屋救人,可却发现屋子的门窗都被人用厚木板给钉死了。夫人啊,奴婢怕少爷和大小姐起夜,只是眯下眼,若不是浇了油,屋子怎能瞬间烧起来,何况还被钉了门窗。这事儿不只是奴婢一人瞧见了,翠如,二狗子他们也看到了!”

这嬷嬷言罢,便有一个丫鬟和护院打扮的汉子也跪了下来,口中喊着和嬷嬷一样的话。虽则家中小主子出了事儿,这些奴才恐担责任,于利益上自会狡辩推诿,可这几个人异口同声如此说,又观火势确实大的诡异,众人便皆深信不疑。

有人见姚锦红哭天抢地,已愤恨悲怆难抑,又见她一个妇人家背井离乡,遭遇这样的惨事儿,家中连着能顶事儿的汉子都没有,当即便同情心大起,道:“这天子脚下,老子就不信有人能一手遮天,胡作非为,这位夫人且放心,你既住在此处,便算是咱们的邻里,咱们都不会袖手旁观的,小老儿这就带几个娃子上京兆尹报案去,来日开堂咱都去给你鸣冤抱屈!”

这说话的是一个胡须泛白的老汉,显在这一带是有些威望的,他言罢便有几个汉子站了出来要相随而去,姚锦红忙哭着谢了,又派了家中一名仆从跟随,那一行人便气势汹汹的去了。

此刻却也有一身从人群中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又望了眼已被烧成火海的正屋,瞟了眼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姚锦红,勾了个阴毒得逞的笑,转身匆匆没入了夜色中。

近天明时,两具已烧的焦黑的尸身才被衙役从依旧冒烟的废墟中抬了出来,姚锦红哭地险些晕厥过去,见一个穿戴墨绿官袍的中年官员被几个衙役簇拥着进来,知是京兆尹苏大人,当下便扑了过去,哭喊着磕头道:“大人,民妇一双儿女死的冤枉,大人要给民妇做主啊!”

另一旁已有差役禀道:“大人,已查证,正室两间房外确实是被浇了油,门窗也果被人自外封了起来,另,还在东面墙头发现了一个泥脚印。”

差役言罢,姚锦红又大哭鸣冤起来,围在附近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们更是个个义愤填膺,群情激奋。

苏大人面上怒意显而易见,厉声正色地道:“朗朗乾坤,竟然真有人胆敢于天子脚下行此令人发指之恶事,委实可恨,百姓们且放心,不管此人是何来路,本官定是要将此等恶人揪出来以安民心,以正天理的!夫人也勿庸担忧害怕,快快起来回话吧。”

他言罢,姚锦红才在嬷嬷的掺扶下起了身,苏大人这才道:“听闻夫人是进京为狱中的夫君鸣冤的,如今突遭此横变,依本官的推断,很有可能是有人不乐夫人申冤辩白,这才行凶杀人,欲造成失火之状,令夫人一家皆葬身火海。倘使夫人一家皆遇害,唯剩几个下人,即便察觉此火乃有人蓄意放之,恐也会畏惧之下三缄其口,自然是不会为夫人一家鸣冤,那人也就目的达成了。好的是,苍天有眼,昨日夫人夜出并不在家中,这才躲过一命。本官猜想,敢如此行事之人,只怕在京城颇有些来头。夫人可否告知,你那夫君究竟是缘何入狱?可有得罪京城得势之人?夫人提供了线索,本官才好进一步查察此案啊。”

这苏大人将话说的如此明显,分明便是引她说出幕后之人便是武英王府,她来京之前便被引诱地怀疑夫君入狱都是武英王府所为,倘若不是锦瑟先一步找上了她,令她清醒过来。此刻进京再发生儿女被毒杀一事,她将更加悲愤,哪里还能有一丝清醒的神智,只怕将用一腔恨意去对付武英王府,心甘情愿地被人当那枪使!

这般被人利用也就罢了,只是那人既要栽赃给武英王府一个以权压人,为非作歹,目无法纪的恶名,怕是对她的夫君也不会手软,倘使夫君死了她这把刀岂不更得用?怨不得锦瑟说已提前派人去了宣城保护她的夫君,她彼时还有些不明所以,此刻算是都清楚了,这些人竟狠毒至此,幸而他们的毒计被识破了,不然她当真要为杀子仇人所用了…

这般想着,姚锦红惊出了一身冷汗来,见苏大人正满脸温和亲善地瞧着自己,她更是手指发颤,稳了下心神却面露惶恐,目光大闪,欲言又止后诺诺地道:“大人…民妇家中不过宣城是小门小户,实在是…得罪不了什么京城大人物啊…夫人夫君的案子却是…”

她细细地将宋琪永入狱一事说了,可却决口不提武英王府。这苏大人确实是应了雍郡王之命前来的,只以为他露出为要姚锦红撑腰的态度来,姚锦红便会大声鸣冤,喊出武英王府来,令这些百姓们都听个清楚,谁想她竟不上道。他不由一愣,见姚锦红懦弱模样,便想大概她是真以为武英王府放火杀人,被此手段所震慑,念着自己一介小小府尹无法和声名显赫的武英王府相抗衡,这才不敢言语。

这般想着,他面上神色便更温和了,又耐着性子道:“你莫怕,有什么线索或怀疑都可告诉本官,在这京城即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众王爷,那也不能做此伤天害理之事。皇上亲民爱民,更不会容谁在天子脚下一手遮天,本官是定会为你做主的。只要你肯配合,即便是本官力量微薄,也可为你直奏天听,你想想你这一双玲珑的儿女,想想你那夫君,倘若你畏惧权势而隐瞒,使得本官无法为你申冤,怎对得住你的夫家,还有这一双枉死的孩子。”

苏大人说的何其真情实意,当下那些听到两人谈话的百姓们便觉这真是一个一心为民的好官,不畏权势,如此为苦主着想,不仅不怕惹事上身,还这般苦口婆心地劝说苦主,真是难得啊。

姚锦红面露动容和犹豫,片刻却依旧哭着道:“大人,非是民妇畏惧权势,实在是…实在是民妇不知得罪了何人才遭如此毒害啊…”

见姚锦红不愿说,这苏大人心下微恼,只以为她为人谨慎,还是不肯相信自己,可他今日是势要借着姚锦红的口,将蓄意放火,非为作歹的名头安置在武英王府头上,令得这些百姓将此事宣扬地天下人皆知的。

故而他便道:“宋夫人还是不肯信本官啊,宋夫人借一步说话。”

他言罢率先往无人的墙边儿而去,姚锦红跟上,众人见此情景皆停下议论,瞪着这边。苏大人将姚锦红带到了墙边,这才又道:“不瞒夫人,夫人和武英王妃的关系和仇怨本官已经查到,想必夫人一家遭遇因何而起,夫人心中早有计较。本官不防告诉夫人,在这京城武英王虽得势,但也不过是皇上数个儿子中的一个罢了,他再跋扈嚣张,也不能以势压人,一手遮天,更有雍郡王,七皇子等皇子和满朝清贵正直,为民为国的大臣们辅佐皇上,为民请命,此次的事儿已惊动了雍郡王,和好几位朝廷重臣关注,夫人若肯不畏权贵,指证武英王,众王爷大臣们自然会替夫人讨还个公道,可倘使夫人没此勇气,那本官也无能为力,夫人的一双儿女是真就枉死了。”

这苏大人是将底牌都露了出来,姚锦红闻言却面露惊恐,惊异的神情来,面色苍白,瑟瑟发抖,接着她突然跪下冲着苏大人便是一阵的叩头,又猛然抬起头来,大声祈求着道:“请大人不要…民妇都听大人的,什么都听大人您的!”

她这一番举动来的突然,苏大人一愣,只以为姚锦红是被他方才的话惊着了,又太过激动,怕她方才的举止惹恼了自己,自己当真不再管此事,见她肯说了,他便也未觉姚锦红这两句话颇能引人生出它念来,只因目的达到而高兴,他虚扶姚锦红一下,这才扬声道:“夫人莫这样,本官说了会为夫人做主,便必不会畏惧权贵,夫人不必有任何顾念,只管说出来便是。”

姚锦红这才大声道:“大人,民妇实和武英王妃是嫡亲的堂姐妹,可因早年民妇的父母做了愧对武英王妃的事,使得民妇双亲被自族谱中除名,武英王妃对民妇怕也多有误解,民妇除了和武英王妃有些旧日仇恨外,实在想不出还能有哪位权贵会如斯残害民妇一家,大人万望为民妇做主啊。”

二百八五章

姚锦红言罢四下一静,接着众百姓便轰然议论起来。

“武英王府?竟是武英王府做下的此等恶事?”

“不能吧,武英王妃素有贤名,武英王更是铁骨铮铮,立下战功无数,光明磊落之人,怎会做下这等伤天害理,欺凌妇孺之事!?”

“未必吧,这样的事儿我看也就王府这般门第才做的出,才敢做!”

“是啊,若非肯定,这妇人一介妇孺,又怎敢污蔑于武英王!”

苏大人听到百姓们的议论声大松一口气,眸中喜色微闪,接着才忙做一凌冽之色,冲姚锦红怒道:“这话可不能浑说啊!”

姚锦红却跪了下来,哭着道:“大人,是您说要为民妇做主,民妇才如此说的,您可不能不管民妇啊。”

苏大人见她终于上道了,又闻那边议论声又大了几分,这才冲衙役们招手,吩咐道:“此事关系重大,需夫人随本官回官衙细细审问调查,来人,回衙!”

“大人回衙,闲杂退步!”随着衙役的开道鸣锣声,苏大人带着姚锦红等一众涉案之人迅速离开。

百姓们见这苏大人一听武英王府四字便大惊失色,再不公开审理此事,当下心中愈发认定此事就是武英王府所为,眼见这好好的小院一夜间变成废墟,想到那两具焦黑的孩童尸骨,不免群情激奋,自然免不了将今日之事四下流传,不足一日,武英王府仗势欺人,残戮人命,为非作歹,引人发指的行为便被传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天幕渐黯,一晚夕照,霞彩漫天,浮散无忧。御史中丞魏府中,雍郡王负手站于书房前的廊下远望天际夕阳碎金,愉悦地勾着唇,显是心情颇佳。

身后魏府管家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今日被传的大街小巷都知的流言,道:“王爷您是没看着,今儿武英王回府时脸都是绿的,如今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武英王府欺凌屠戮无辜妇孺,害人妻离子亡,这下武英王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只是,属下不明,王爷为何不干脆让人在案发现场留下点武英王府的物件之类,如今虽有苦主状告武英王府行凶,可这总归没有真凭实据,也是奈何不了武英王的啊,那王爷岂不白筹谋了一场!”

雍郡王闻言却冷笑着瞥了管家一眼,道:“你懂什么,武英王府若要杀人,又怎可能留下罪证?京兆尹什么都查不到,世人才越会觉着就是武英王府所为。本就是栽赃,再留下假的罪证,只会弄巧成拙!没有罪证,什么都查不到,我那六皇弟才是满身嘴说不清!更何况,本王原也没打算用此事叫武英王府如何,此事只要令太子和武英王大失民心,便不负本王所望!”

只要能毁了完颜宗泽夫妻在百姓心目中纯善的形象,令他们失去了民心,他接下来的计划才能更顺利的进行。

雍郡王想着面色不觉又微微沉了下来,管家不敢再打搅,正准备退下,却明眼瞧见院外一穿紫色官服的人正大步过来,显是他家老爷御史中丞魏大人回府了,他忙禀道:“王爷,老爷回来了。”

雍郡王闻言瞧过去,见外祖父大步进了院子便忙下了台阶迎了上去,道:“辛苦外公为本王筹谋奔波,本王实在有愧,只是不知是事情如何了?”

魏大人只抚须一笑,一面由着雍郡王扶着自己往书房走,一面道:“王爷但请放心,明日弹劾武英王的奏章便会如雪飘到龙案上,明日早朝,老臣定联合诸大臣定了武英王这结党营私,鱼肉百姓之罪!”

雍郡王听罢大乐,当即便朗声笑了起来。

太后大丧,依汉人历朝的规矩,是要朝臣们不能回家,集体侯在衙门斋戒的,而宗室勋爵更是要齐聚宫中,和众女眷守灵七日,皇帝不朝,诸多国家大事也都暂且搁置。而燕国却没有此规矩,为恐耽误朝政,皇帝和大臣们照样要上朝理政,朝后皇帝和诸宗亲皇室需马上到灵堂为太后守灵。而像锦瑟这样的宗室女眷每日更是需卯时进宫守灵,至子时方可离宫归府,相比而言倒是诸大臣们在此时比较轻松,只需在家中服丧斋戒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