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

到饭点了。

虽然主母今日不问事,可苏家上下早就被苏妍调理干净,是以前院后院的饭飨来往都未出差错,除了苏沐吃饭时摔了回筷子外,一切如常。

苏哲远当日没回来,秋水苑的灯亮了一夜。

第二日仍是未回。

不论李嬷嬷如何唠叨,苏妍仍然老神在在地安排家中事务,安抚母亲,那股子沉稳劲任谁来都要夸上两句。

三日后,茂春园。

门前车水马龙,裘衣华盖,络绎不绝。

苏妍到得不早不晚,带着一顶帷帽,着了一身浅紫裙衫便在青柳和绿杨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行动间衫边一圈紫丁香时现时隐,明明也是莲步轻移,偏那姿态便与那些个贵女不同,意态潇洒,一下子便被门口迎客的宁大奶奶给认出来了。

宁大奶奶作为国公爷的长孙媳妇,能在茂春园迎客,便是给了来往娇客的面子。

她笑着迎了上来:“末儿倒是来得早,二妹妹一早便开始念叨了。”一边说着,一边唤了一旁的侍俾让领着表小姐进去。

苏妍自来是知道这宁大奶奶滴水不漏的作态,也只笑笑,帷帽的声音清清爽爽:“表嫂辛苦。”

茂春园不愧为上京久负盛名的园林之一,十步一景,百步一楼,于幽静处别有意趣,道路两旁姹紫嫣红,鲜花盛开,甚至一些绿树上也结了亦真亦假的绢花,看去便觉有别料峭的寒春,反倒有些热烈出来。

不过苏妍却一路走,一路眉头紧皱。

……外祖家,显然豪奢太过了。

坤朝建国不过三代,宁国公府以军功起家,助坤太祖建不世伟业,得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爵位,但自国公爷前年中风偏瘫在床,少了这三代的睿智老者压着,现如今的大舅舅便有些得意忘形了。

大半年不曾前来,这茂春园竟又豪奢了一层。

只听一路行来,都是娇娇女子的赞叹声,甚至有女言:“皇家御花园竟也无此意趣。”她心里的不得劲便更重了。

“到了。”

池渊阁临水,二楼又将窗阁尽去,只留了些栏杆,站在上面便有凌虚御风之感,最为诗社那些女子所推崇。

苏妍远远便见到一袭鹅黄衫子的宁珏众星捧月般站在二楼,便也涉步而上。

“终于把你给盼来了,妹妹出门一趟可真是千难万难。”宁珏见是她,便笑眯眯地迎了上来,拉着苏妍的手道。

“宁家姐姐,这位妹妹是谁?”一个进京不久的俏脸女子打趣道:“只是这里只有我们这些闺阁女子,怎的这位妹妹还带着帷帽呢。”

宁珏点了点那女子的鼻子,显然与她交情不错,摇头道:“非我这位妹妹喜欢带帷帽,只是怕摘了……”

说着,顿了顿,见旁人都好奇地看她,才接着道:“你们都自惭形秽。”

“难道还能有陆姐姐美不成?”也不是人人都买这宁珏的帐的,陆荣彦作为兵部尚书的嫡女,有实权,身边自然也围拢了一些女子以她为首。

也难怪有人质疑,苏妍与陆荣彦双姝并称之名,是自及笄那日传扬开来的。

只她素来低调,也只得几位来往亲近之人才亲见其容貌,往日里出行俱是带着帷帽,低调不显,诗才俱无,与陆荣彦动辄带动上京潮流不同。

近些日子来更是时有诋毁之言,称其这些年不肯露脸“是妄得虚名”,要去了这双姝之名。这也是苏妍那些贴身侍婢前几日不平言语的由来。

便是陆荣彦自己,心里也是有些不得劲的,听宁珏这么说,更是起了一较高下的心思。她貌美才高,向来受追捧惯了,对于与这么一位不肯露面的“丽姝”同列,自也不是那么舒坦。

便也笑着说:“也别这么说,苏家这位妹妹不常见人,怕是有些羞涩,只我们这些常年在外混着的,面皮子要厚一些。”

脸上的笑靥,与眼角描画的紫色螺黛相得益彰,更显得貌美非凡,光彩照人。

苏妍心内从来是无可无不可的,带帷帽也只为了省却些麻烦,却不料竟然引来了这陆才女的绵里藏针,心理便不免有些好笑。此话一出,不论摘与不摘,她都是面薄,显得其他人都皮厚。

对女子而言,皮厚可不是什么好词。

果然,原本还无所谓的一些女子看来的眼里便带了钩子。

苏妍叹了声,果然还是不出门好些。

她不爱出门的缘由也是来此,对于这些闺阁女子所聊的妆粉穿戴、家长里短,不知为何,她天生提不起兴致。便是诗才之类,亦觉得无甚乐趣,反倒对舞刀弄剑颇有心得。

宁珏作为今日的主持者,自然是不能放任自家表妹受欺辱的,脸上的笑便有些僵:“陆姐姐严重了。”

苏妍却全然不在乎,她来此另有要事,不能与以前一般来告知一声就离开,便也施施然找了个临湖的桌子坐了下来,只口中道:“诸位多虑了,苏某不过是嫌日头太晒了些,此处登高,风寒水凉,拿这帷帽遮一遮,也是不错。”

果然,话音刚落,一阵风便径直刮过无遮拦的阁楼,帷帽的纱轻轻飘起了一些,恰恰露出一截下巴和嫣红的唇瓣。不过这么一点,却能看得分明,肌肤清透无暇,如玉洁白,下巴弧度美好,精致细巧,双唇更是如那最美的樱果,引人采撷。

便有人忍不住往那陆荣彦方向看。

宁珏拿这个倔强的表妹没法,只吩咐侍俾呈了一盏荷露饮给苏妍,一边道:“主人在此,都看我那呆鹅妹妹作甚,既然人来得差不多,不若诗会就开始了罢。”

“那苏妹妹,不如一并参与?”陆荣彦开口道。

苏妍摆了摆手道:“尔等自便吧,苏某自小不擅诗文,在此处吹风饮露便已是一大快事了。”

陆荣彦听罢,这才满意了,坐了回去,与那群女子论诗。

宁珏组建的这个诗社中成员也却有几分诗才,不过一会便出了诸多佳句,只是有才之人素来桀骜,非要评点个高低出来。

宁珏沉吟了会,才道:“今日天心湖另一边,恰有另一场游园会,只我们这处是女子,便隔了开来,以免冲撞。另一处却是晋王借园举办的,参与之人皆是少年俊才,不若让他们点评一二?”

苏妍这才明白了什么,她讳莫如深地瞥了宁珏一眼,这才觉得今日她的妆是那桃花妆,眼波含水,比之平时要娇艳许多。

再看周围女子羞羞答答的模样,便知这诗会是假,实质……

她不由摸了摸鼻子,假作不知,朝着外面的天心湖看。苏妍眼力好,留意一番,果然在湖对岸见到了许多少年冠衣,虽面目不清,但青春洋溢。

不过年少慕艾之心人皆有之,也不是什么错处。此间对男女大防虽有,但也没那么严格,诗文唱和,隔湖看一看也是有的。

果然宁珏招了侍女过来,让其向对面略交代几句话,过一会侍女便领着“才女们”的成果向对岸去了。一群人也干脆下了楼,在湖边流连,苏妍懒洋洋的,本没什么兴趣,也被宁珏拖着一并去了。

只那帷帽却一直不肯摘下。

湖虽大,总是有数的。对岸的少年才俊们显然也早就知道此处有女子诗会,见到那粉调蓝绸,更是把握机会。

走着走着,这男男女女便隔得不远了。

绿柳扶疏,少年男女隔着薄薄一层相看,也有家中订了亲的趁此机会见一见,以免盲婚哑嫁的,有见到中意的,便免不了红了脸。

陆荣彦处得的注目是最多的。

不过少年才俊中,亦站着最出众的一位,温润如玉,长相极为清涓,看着便觉得舒坦清朗,那正是上京四公子之首的国相家幼子,沈誉。

宁珏用手肘轻轻推了下苏妍,笑道:“看沈公子那般模样,莫不是在找你吧?”

沈国相早年与苏哲远是同窗,两家交情极好,常有来往,沈誉心悦苏妍更是自小便展露的,两家长辈都有结亲之意,若不是苏妍极力反对,怕早在及笄之时便定下亲事了。

这桩旧事也就沈苏宁三家略知晓,外人却是不知的。

起码,陆荣彦以为那清俊少年所看的,是自己。

苏妍自己也不知怎的,明明那沈誉样样都好,但偏偏只要想起与他结亲便心里抗拒得不行,对那张脸更是起不了好感。

她苦着脸摇头:“宁姐姐切勿多言。”

“那边那边,那位红衣公子,是谁?”

突然,湖边的假山转角处,走出一人,玄色重衣,眉眼风流,衬得满湖少年皆成了摆设,唯他一抹重彩最撩人。

第198章 196.195.1.1

“这位郎君好生俊俏,比起那上京四公子也不惶多让呢。”

“岂止,这般相貌真真是仙君下凡,与沈公子并列一处,姐妹们今日可真是大饱眼福……”尤其是身上那股旺盛的未曾驯服过的野性生命力,与那红衣一道,将他与周围那些上京的贵公子明明白白地区分开来。

闺阁千金常年养在深闺,哪曾见过这般风流人物,不由纷纷粉面含春,娇羞低头。

其实这两方相距已经不远,只都故作矜持着站住,不靠近,又舍不得远离。

更有一些女子大胆些,对着那方出众的男子指指点点。

宁珏得意地翘起嘴角,呶呶嘴道:“看来你们消息都还没妹妹我灵通,此人正是上个月刚刚回京述职的辅国大将军之子,丁漠。”

“丁漠?那小霸王?”有人显然是听过那名头的,吃了一惊:“不是说那小霸王身高七尺虎背熊腰长得五大三粗不堪入目么?怎是这般一个翩翩少年郎?”

脾气看起来也不是那么刁蛮啊。

苏妍一时怔忪下来,望着前方的人影发呆,心底里不可辨的熟悉与喜悦感却像小气泡似的在汩汩地往外冒着泡。

她按了按胸口,心道:“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不能吧?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苏妍只能这么安慰自己道。

“妹妹,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宁珏张了张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苏妍这才回过神来:“……没什么。”脸有些烫。

宁珏凑到耳边轻声道:“莫不是看那红衣郎君看入迷了?也是,沈公子那般品貌你都不欢喜,原来你竟是喜好这一口的。”

苏妍:“……”

竟然无言以对。

陆荣彦在一旁哼了一声,嘴角微微勾着,眼波流转间,青山绿水一衬,更显得秀美俏丽,倒让对面一些俊才们看呆了。

原这些少年举子或权贵二代们,也不似旁人想的那般清高,整日里吟诗作对,偶尔也是会谈论谈论女人的。何况这对面站着的二十来个妙龄女子,个个都声名俱佳,品貌不俗。

陆荣彦站在人群中更是出众的天鹅,自然是要被论一论的。

“妙,妙极,今生若是能娶陆家女为妻,从此红袖添香,廖某此生无憾矣。”一呆子痴痴道,说着捅了捅身旁的红衣少年:“你说是不是,丁公子?”

丁漠倚着假山,本就有些提不起劲,见廖晓剑执意要他看,便随意瞥了一眼,漫不经心道:“晤。”

廖晓剑也是随父初来上京,自觉与丁漠同病相怜,往日里总爱寻他一块玩耍,对他也算有些了解。

见他态度便知他看不上,不由愤愤道:“你再仔细看看,就那最出挑的,哪不好了?”居然还看不上。

丁漠:“清高自傲,一庸脂俗粉尔。”

再不肯评价,正要收回视线,却不意落在一旁的一道带着帷帽的身影上。

浅紫裙衫,静静站在那垂杨之下,别有一番气度。

他一怔,过了会才道:“宽衣博带,魏晋风流……”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这位妹妹倒像是哪里见过的”,但考虑到她闺誉,到底还是没说。

“嘿,你说谁呢?”

廖晓剑好奇地随着他视线看过去:“你是说那边那位带帷帽的姑娘?”

“倒却是有些不同。”他声音有些大,惊动了在一旁的白衣沈誉。

沈誉转头,见是他们,对着丁漠露了个矜持的笑容,又转过头去,只手中的扇子轻轻敲打着手心,似在思考些什么。

丁漠眯了眯眼,总觉得这人自己……看不惯。

廖晓剑有些羡慕地说:“国相家的公子就是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不还是一双眼睛两只耳朵?”丁漠挑了挑眉:“对面那位带帷帽的姑娘,你可知是谁家小娘子?”

廖晓剑一摊手:“我也是初来乍到,上京的千金们我就认得兵部陆家的。”

丁漠:“如此。”却仍不错眼地盯着苏妍看,心里那怪异的熟悉感让他无法移开视线。

另一边诸位千金们也都注意到了辅国将军家的小公子那热切的眼神,心里是又羞又喜,总觉得是向自己看来,陆荣彦的下巴更是翘得老高。

刘秀兰向来以陆荣彦马首是瞻,见此免不了捧上两句:“自然还是陆姐姐最出挑,诸位莫多想了。”

宁珏不干,今日本是她做主场,自然不肯被陆荣彦一行给压了气焰。更何况她原本便不太看得上陆荣彦你天上地下唯我独美的傲气,正要扯苏妍,却被她一个巧劲给脱离了开来。

“二姐姐,不知那品诗之事如何了?”

苏妍轻轻地摇头,不愿作他们争战的筏子,干脆转了个话头。

宁珏气鼓鼓地瞪了她一眼,到底是自家表妹,不好过分为难,也就带着众人往一旁的凉亭走。凉亭里早就提前备好了荷露饮和各色糕点,坐着等消息倒是极好。

苏妍对这诗文唱和之事本就没什么兴趣,这茂春园她小时也是逛惯了的,便提出去别处走一走。

宁珏拍拍她手,嘱咐道:“既如此,除却这天心湖这一带,都还静谧。”

苏妍颔首,明白宁珏是跟她说就天心湖被借出去不宜靠近,其余地方随她走动,便跟其他姑娘告辞,带着青柳慢慢散步去了。

茂春园,除百花一景,还有一景,是最令人称道的。

那就是亭竹苑。

碧绿的竹子根根分明挺直,一丁点都不带歪的,看去便亭亭如君子,最常为那些文人所推崇,夏时更是消暑的好去处。只现在还是初春,气候还带着股寒凉,这亭竹苑自然是没什么人去的。

所以苏妍想当然地便想去亭竹苑,也只有那处是个清净地了。

“嘿,你是谁家小娘子?”

突然,一道琴音似的好听嗓音传来,苏妍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之前那个俊极了的男子正蹲在路旁一道茂盛的树上,垂头向她看来,靠的近,那双凤眸更是璀璨迷人。

青柳也吓了一跳,枉费之前还觉得这位公子俊俏,不料竟然是个好色之徒,登徒子!她叉腰道:“哪里来的狂徒,还不快快退去!”

丁漠嘴角笑嘻嘻,一道暗劲无声无息地往苏妍的帷帽上袭来。

苏妍神色一凛,脚步一错,直接便躲了过去,身手利落,看得出来是经常练的。

丁漠不由“咦”了一声,掌风迭出,苏妍顿时滴溜溜地转了几转,竟分毫不差地躲了开去。

“公子到底想做什么?”苏妍怒道。

“好奇。”

又一道掌风毫不留情地刮过,苏妍的帷帽终于撑不住,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丁丁心里认出来了,但是他不知道……

所以不要问我为什么对待闺阁女子这么随便,因为他向来对她随便惯了……这是潜意识作祟,其实这个也是恋爱打怪副本呀~

至于肉,嗯,谁知道呢

第199章 196.195.1.1

灰色的帷帽在地上滴溜溜地转了个圈。

丁漠一时怔忪,愣在了原地。阳光透过细碎的叶子,落在眼前人的身上,给她增添了无尽的鲜活。

眉似远山,唇若朱丹,但最出彩的,是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像是藏着无尽的心事与神秘,引人一探。

“你……”

“呸!登徒子!”

青柳这才反应过来,叉腰啐道,面上愤怒,心里却暗暗着急。小姐虽然功夫了得,但到底是女儿家,与人这般打斗是要吃亏的。

可又不敢惊动人来——不然不用半日,这上京上下便要传她家小姐私会男子,到时才不好收场。

丁漠向来懒洋洋上翘的嘴角这时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狐疑地看着眼前女子,忽略不知打哪儿来的一点酸涩,张口道:“这位小娘子,我们莫不是在哪儿见过的?”

声音里,微微带了一点哑,好像有什么要从胸口喷出来一般,怎么按也按不下去。

苏妍怒极,一张脸红扑扑,黑眸亮晶晶的,也不多话,“唰”地一掌拍出,掌风直接朝丁漠胸口击去。黑发被劲风鼓起,轻轻拂过丁漠的肩膀,与一截脖颈,让他心底的那一点痒,就这么生了根发了芽。

丁漠趁势往旁边一侧,躲过袭来的掌风,一边惨叫连连:“小娘子好狠的心,竟然要谋杀亲夫!”

苏妍拿他的厚脸皮一点办法都没有,见越打他越起劲,干脆收了掌,冷冷道:“谁是你娘子?辅国将军府的小公子果然不同凡响,这口舌之能也是登峰造极。”

丁漠笑眯眯道:“小娘子莫急,这口舌之能嘛……”

正要说,见苏妍俏脸绷紧,心里一凛,硬生生转了个话题,差点就闪了舌头:“小娘子还未告诉我,是哪家的姑娘……”

“哪家的姑娘都与你没关系。”苏妍一看这人嬉皮笑脸的作态,心里便一阵烦乱,不及思考,直接打将了出去:“让开。”

“不让。”丁漠笑眯眯。

“小娘子既有这国色天香之姿,为何偏偏要锦衣夜行,实在是暴殄天物。”

“与你何干。”

两人一来一往,一掌一拳,口中不停,手下更是在短短的时间里对了无数招。

苏妍越打越心惊,她心里十分清楚自己的武学天赋,自小不论什么招数只要看过一遍就会使,内家功夫一年堪比人五年,这么多年练下来,若要认真对起来,便是苏沐在她手中也过不了两招,而苏沐的武功在国子监的武学这一门里,却是数一数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