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么?”傅灵佩讥诮地笑了笑:“自然是该坐立不安了。且不提她,那两个外来的金丹修士呢,可曾扣下?”

“这便是我要与你说的第二件事了。”

傅青渊神情凝重,“那两人说,他们确实是沧澜傅家派来的,亦拿出了家主手令。”说着,便将那手谕放在了桌边,与他自己的家主手令放在了一块对比。

纹路材质,皆一模一样,就连右上角那玄奥的曼陀罗花舒展的角度都一模一样。

傅灵佩摇头道:“你确定不是沈清畴那厮在玄东界随便找来的帮手?”

“青艋的本事,你是知道的。”

看样子,是用过刑了。

傅灵佩失笑,用过刑也不怕。便是真的沧澜傅家派来又如何?家主手令,此前不拿,现在才拿出来,便失了效用了。何况看着……也没安好心。

不过想到傅心原当时的态度,傅灵佩便觉得此事应该不是出自他授意,沧澜界必然还有一支人,是对他玄东一支抱有恶意的,不论是为了避免这二人回界报信,还是其他,这两人,都不能再留了。

此时,她突然想起,为何再初见那傅灵奇之时,会有一丝奇怪。在沧澜傅家做客之时,她曾在所居小楼处看到过这个背影,那时,这身影恰恰是从小楼内走出,算算,当时也只有沈清畴在内。

也就是说,在沧澜之时,沈清畴便神通广大地与沧澜界对她玄东不满的那支,给搭上了。说起来,要不是这人临时恢复了记忆改了主意,鹿死谁手,也未可知。

“不论如何,这两人不能留。”

傅灵佩收回深思,沉声道:“至于傅家此前所谋的,回沧澜之事,我看便作罢吧。傅心云老祖的玉简,想来你们应该都看过了,便是回了,我们这边,也讨不了好。”

“如此。”傅青渊有些恍惚。

他虽然只做了一段族长,可对传承玉简中所描述的沧澜之事也心生向往,如今听到要断了,便有些茫然。

“父亲,该舍,还是要舍。我玄东傅家历经断代,好不容易重新发展至此,可这点根基,如何跟那边斗?当初我们那一支还是嫡脉,不也被斗得如丧家之犬落荒而逃?这么多年来,此消彼长,便是再回,不也还是重蹈覆辙?”

廖兰在一旁也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拍了拍以示安抚。

傅青渊猛地闭眼,再睁开已是一片澄明。“罢罢罢,既如此,那便不回!”

“甚好。”傅灵佩嘴角含笑,“不过,如今父亲应该不再是族长了吧?”

她揶揄他。

若是族长,哪还能这般清闲?

“晤。”傅青渊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在你闭关之时,我研究许许久,觉得从资历和人望来说,青艋接我的班,更稳妥些。”

傅灵佩忍不住瞪圆了眼,傅青艋还在幼时教导过她,那时可也算是个狂士作风。如何能做一个四平八稳的族长?

“你莫看青艋平日里看着不甚靠谱,其实手头之事每每都处理得很有条理,因势利导也做得最娴熟,一手刑讯之法傅家更无人出其右。”

傅青渊大加赞赏,“你父亲我在这方面,却要逊他许多。”

“确实如此。”

廖兰在一旁点头附和,却不小心得了夫君的一对白眼,她心知必是他小气劲又上来了,却还接着道:“你父亲大事上也还好,但是细枝末节上,便常常考虑得太粗糙。治家族还需胆大心细之人来。你父亲胆是够大了,这心细嘛……”

她摇摇头。

“可差了不知一筹。那青艋是个有成算的。”

傅青渊在台底下狠狠捏了廖兰一把,傅灵佩转开眼,嘴角的弧度怎么也按不下来。换个眼光来看世界,果真是……大大不同。

连父亲也这般活泼了,真好。

~~

傅家之事,在傅灵佩的坐镇下,很快便捋清了。

傅青艋走马上任后,更是展现出了其杀伐果断的手段,该杀的该,该罚的罚,该放的放,傅家乱象一空,很快又稳定了下来。

自五湖四海聚集而来的傅家子弟,也都各自散开,游历的游历,回门的回门,傅家本家人满为患的状况也减轻了许多。

傅三在傅青艋的过问下,究其旧情,还是归入了轻拿轻放的那一类里,罚了些灵石,关了祠堂几日,受了五十灵鞭,略受了些教训,便放过了。

她来辞别之时,傅灵佩未出去见。

“三姐,虽族伯有错,可你假借外人之手,终究是事实。不如不见。”

傅三在清脩居外一脸黯然,半晌又倔强地抬起下巴,背着大剑昂首阔步地走出了傅家,即使到如今,她依然觉得,自己没错。不过是殊途各异,手段不同罢了。

傅家二门外,傅程熹安静地等着,见她出来,便将一个大大的包裹恭谨地呈了过来,一字未提。

傅三抬头,第一次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了他半天,眉眼与傅二相似,清秀有余,没有傅二的清澈,却有他没有的坚毅。所以即便他没了修为,一朝沦落成泥,依然活得昂扬,不曾寻死觅活。

果真……还是不同的。

若二哥有他这样的坚强,结果,想来是另一番天地。

傅二突然感慨道,最近一直冷彻的面色也放开了些,“你接着罢,便当是……你那哥哥留给你的。”

傅程熹垂头不答,拎着包裹的手因为吃力有些颤抖,却不肯收回一丝一毫。

两人站了许久。

傅二最终哂了一声,接过包裹,随处一扔,“既如此,带着你的傲骨,回去吧。”

傅程熹默默退下,仿佛已经适应了他凡人的身份。

傅二心中微酸,脚步顿了顿,又重新往外走去。她本来打算是直接回门的,可突然又不想了,这世界……这么冷。

不如去热闹的凡间,看一看。

她摩挲着肩,慢慢踱了出去。身后的阔剑一摆一摆,与那青衣合成了一道曲线。

傅灵佩将神识收回,叹了口气。

傅程熹,可惜了。

接下来,再将最后一事解决,她就该去归一看一看了,看看那冤家,到底在糊弄什么,怎么就整出个红袖添香来?

“将傅十一带来。”

傅灵佩声音冷厉,吓了在外等候的傅漕一跳,他还是第一次听到真君这般不悦的声音。

傅漕不敢怠慢,紧赶慢赶地将傅十一从居所催出来,一路半强制半胁迫地送了过来。傅十一越靠近清脩居,便越害怕。

她也是最近才明白过来,可这事,早就死无对证了,真君必是不知的。

傅十一不断安慰着自己,脸上挂起了一抹笑,看起来依然如鲜花般娇美可人,毫无破绽。

“五姐——”

她跨进门之时,声音便小了下来。只见眼前仿若是三堂会审,傅灵佩上首最中,左侧上首傅青艋,右边是刚刚退下来的前任族长傅青渊,三人呈品字形,正目光熠熠地看向她。

“这……是怎么了?”

“十一,我给你个机会,若你交代了,便从轻发落。”

傅十一吓得肝胆俱颤,可到底在外历练过的,不愿就这么认了,只梗着脖子道,“我,我怎么了?莫非,你们还想私设刑堂,让族人屈打成招?”

傅灵佩原觉得十一不至如此,现在却恍然发现……

在不同的立场下,谁都有可能变,为了自己,或者,为了别的旁的。

作者有话要说:卡文,现在去撸大纲~

第266章 262.261.1.1

傅灵佩这次晋升的无声无息,天上连个水花都没落下来,以至于除了近旁的几人,还没人知道。可傅十一在堂下孤零零站着,对上正中那扑面而来的威势,只觉得比之前还吓人些,便忍不住有些腿软。

虽逞强说了几句,心里却到底哆嗦。

傅灵佩什么都没说,只叹了口气,却把她吓得几乎要跳起来。

“屈打成招?”傅青艋摇了摇头,眼里是痛心,更是失望。

“莫太看得起自己。”傅青渊敲了敲桌子,站了起来,近前道:“也莫看不起旁人。”

“我不想对自己曾经的学生用刑,可你若是执意……那便休怪我不念旧情了。”傅青艋信手又给自己斟了杯,轻轻嗅了嗅,举止悠闲写意,话里的锋锐却让傅十一又抖了抖。

整个厅内气氛凝重得像一块冻住的玄铁,又重又冷。

傅十一只觉得冷意从脚底板一直往上窜,即便之前再三安慰自己的死无对证说也不管用了,“啪——”地一下便跪坐在了地上。

眼神无力,“你们……都知道了?”

“猜到一些。”傅灵佩看她,“傅灵袖,我等了你许多天,都没见你来坦白过。可以想见,你也不觉得自己错。”

“错?我为什么要认?”

傅十一突地抬起头,脸色苍白,“你们这些天之骄子,如何知道我等普通人的艰辛?家族所供有限,我资质不高,要结丹何其艰难?既然有一条捷径,我为何不能试着把握一番?”

“所以,你不过为了一把上品法器,就挑唆傅程庆对付傅程熹?”

“有何不可。”

“世之攘攘,皆为利来。我傅灵袖到这个年纪,再不搏一把,还有何仙途可言?有这把□□在手,我不就夺得了筑基期冠首?还能一举除了个竞争对手,岂非一举两得?”

“恬不知耻,恬不知耻!”

傅青艋痛心疾首。

“当日在族学中,我可曾教过你不择手段?可曾教过你残害族人?修仙者修心,宁从直中取,不从曲中求,岂可走这些歪门邪道!你修的,还是仙么?”

傅十一当时在学堂里,虽然天资不显,但终究也是教过,费过心的,傅青艋失望不已。这个他一直看着长大的孩子,长歪了啊。

“你们怎么知道我没有试过?”

傅十一似乎豁出去了,她“唰”得站了起来,喝道,手指朝着头顶,“可不论我如何挣扎,也不过是最底下那一只泥鳅,爬不出河岸,上不了顶峰,化不成飞龙!我九死一生得来的东西只要上面一句话,就可以随随便便轻易夺走,留给我一些破烂,那时,这直在哪里?我累死累活勤勤恳恳地忙碌一年,还顶不上人家献媚的一句话,那时,这直又在哪里?”

“我只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十一!”傅灵佩猛地喝了一声。

“这些,我不想听。我只问,傅程熹的丹田被破,你掺和了多少?”

“不多,不过是几句话,和一味药。”傅十一神情复杂,收起常形于外的娇俏笑颜,眼神看着,便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到这个地步,她也没什么好瞒的了。

“那姓沈的,让我在傅程庆面前说上几句挑唆的话,那傻子本就嫉妒,听了之后便热血上头地要去整那傅程熹,让傅程熹酣睡之药也是我装作无意落下的,当然,是经过不知情人的手,以至于傅程庆完全没猜到是我。”

“不过,十一有些奇怪,不知是何处露了破绽,真君,可否为我解惑?”

傅十一毫无愧疚之意,在她眼里,这一切不过是弱肉强食,各使手段罢了。

傅灵佩没答,她将之前所有细细梳理,又听到沈清畴当日言语,便猜到必然是有人当了他推波助澜之手,废了傅程熹,至于怀疑傅十一,一切不过是起源于她的好心。

好心提醒她提防傅三。

可为何要提防?傅三既是看中傅二,自不会害他弟弟,首先排除,那提防必然是在旁处。当日傅三花欲染一出,傅灵佩便猜到傅十一必然是知道些什么。

既是知道,那便说明也参与了些内情,沈清畴这人她了解,向来想十步走一步,有傅三这颗棋子了,也不妨碍他再竖一个。傅十一想来也是无意间见过傅三在沈清畴旁边出现,以至于她没忍住要提醒傅灵佩。

傅十一见三人都不答,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看来卑微者自有卑微的道理,即便设法做得再好,也是破绽处处。”

“只要做过,自有痕迹。”这回是傅青艋答她。

傅十一交代完了,浑身轻松许多,这才发现自己已是汗出如浆,衣裙贴在身上,十分狼狈。忍不住苦笑道:“可惜,我豁出去抢到的所有,不过是一场泡影,是你心知肚明的一场闹剧。”

傅灵佩抿了抿嘴,到得此刻,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

个人想法不同,傅灵袖已然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今日为了私欲,可以随手害人,明日就可能贻害家族。

傅青艋心中沉痛,便是他自己,也万万想不到,小时看着怯懦的孩子,竟也成了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不过傅十一这么痛快利索地说出真相,倒是省了他一番功夫,免得动手。

——其实,这便是元婴修士所放出“势”的加成作用了。对付傅十一这样筑基修为心志又不坚的,尤其见效,傅十一心族动摇之下,才着了道。

“法器交上,你便走吧。”

“从今日起,除族,以后生死两不相关,再见,亦是陌路人。”

傅灵佩知道这个判定有些偏袒,相对傅程庆的身死而言,可傅十一毕竟……也曾努力向她示警过。她脑中仍是幼时那个怯生生睁着一双天真稚嫩眼眸的小十一,对着她腼腆地笑。

她坚持,傅青渊这个前任族长与傅青艋这个现任族长便只垂首,不作反对。

傅十一有些惊异,竟然……

脸上神情便有些复杂,半晌才唤出一把枪,枪身通体雪白,唯枪头一点红缨簇,她留恋地看了眼,便干脆地丢了过去,略略拂了拂身,大步地朝傅家门外走去。

谁也不知,这一刻,她想了些什么。

傅灵佩神识看着她一点一点走出门外,喟然叹了声。这些日子来,傅家所发生的之事,让她觉得厌倦,也或许前世她所想所见太好,而最后一幕又太过惨烈,以至她都不曾发现,总有些故人,变了。每个家族都有蝇营狗苟之人,可发生在熟识之人身上,便觉得要难接受些。

“散了吧。”

傅青渊拍拍她的肩,也叹了声,与傅青艋相携走了出去,此事,他们还需通告全族,以正傅十一出族之事。

傅灵佩静静地坐了会,便信步走回了房间,手中是一把红缨枪。

“这是个好东西。”尤妙跳了出来,她看戏看了许久,要不是房里有人,早就说了。

傅灵佩提不起什么兴趣,只挑眉道:“什么好东西?”

“枪啊。”

“区区一把上品法器,有甚稀奇。”傅灵佩不在意,对这害了她族内几人的祸头子,更是没什么好感。若不是只出族太轻,堵不住悠悠众口,也不会夺了这法器,让傅十一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法器不稀奇,但这枪头,却真特别。”

傅灵佩这才将神识真正放在枪上,细密如筛子般一厘一厘地扫过尤妙所提的枪头,才发现其内有一块金泛紫色的细小砂砾覆盖着,这……

她转头,惊诧无比:“鎏荒金?”

这材料可要比她在邀月秘境得的万年火霆金还珍贵,炼材中可以隔绝神识的东西虽珍贵但不罕见,譬如之前她在黑乌炉上融炼下来的一层黑泥便是如此。可鎏荒金最最难得的是,它没有任何属性!

世间万物,皆在五行中,无属性之物是少之又少。

也因此,这鎏荒金不论熔炼入任何已经成形的法宝中,都不会对其产生影响。有属性之物如火法器,熔入水属性材料,便会导致火属变弱,起到反作用。而法宝炼制材料越珍贵,所用之物越多,多加一物,便需考虑得更多,若有一点不平衡,就会削弱法宝原来的能力,导致不进反退。

也正因如此,本命法宝想要提升,除非如傅灵佩这一般有配套图样有前人经验,大多数人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加失败了,只能重新来过。

这鎏荒金却毫无顾虑,甚至在与其他材料一起为法宝提升之时,还可提升其成功几率。其本身含有的隔绝神识之效,虽不能百分百,但两厢对战之时,只要能隔绝一息,那也够了。

以至在修真界,每一面世,都经历一番抢夺。

连尤妙都不得不赞叹其狗屎运,那沈清畴也是眼拙,明珠暗投,不过谁又能想到不过是一个区区上品法器,枪头竟然嵌了大约有一两的鎏荒金呢?

若非她曾经在主人身边见过,大约也会眼拙地放了过去。

说起来傅十一每每在最后一刻获胜,自己也未发觉,占得,便是那一息的出其不意了。

“真的是,鎏荒金?”

傅灵佩那一瞬的眼,瞪得的有铜铃大,原是一双妙目,此时泛出的光……让尤妙都忍不住抖了抖。

浑身起毛,太可怕了。

“正,正是——”

话还未毕,枪就不在桌上了。傅灵佩眼明手快地将其收入了玉戒,心情略松快了些。不论如何,放在她这,总不是明珠暗投了。

至于傅家,回头多练些灵丹以作弥补罢。

果真是财帛动人心。

尤妙老气横秋地想,见傅灵佩盘膝打坐,便也在一旁无聊地打起了瞌睡。

元婴中期比之元婴初期,并无质的变化。

对傅灵佩而言,捅破那一层,除却多了八个暗窍,南明离火诀在行径过程中越来越趋近圆满,储存元力的总量比初期多了一倍,其他并无太大感觉。

不过这元力多一倍,便已是最大的好处了。

在同阶相拼之时,多一倍的元力,便相当于多一倍的命。何况傅灵佩在入道门之时因通脉丹利用透彻,归元经基础夯实,本身的元力储量就比寻常元婴修士多出许多。加之天凰血脉一层的加成,火灵力恢复更快更活,以她估计,便是对上寻常后期修士也未必会输。

至于清灵火,还是老样子,若要产生质变,必须再以火喂养,可惜高品质火种可遇不可求,傅灵佩不作他想。

她又一连闭关了十日,期间抽空将那鎏荒金提炼出来,恰好一两。至于炼丹,现如今可用的已经够了,时间紧凑,便不再炼了。

十日出关。

傅家在傅青艋大刀阔斧地整顿之下,已然恢复了原貌。说起来这人也是张弛有道,比之傅青渊要更活一些,傅灵佩放下心来。

“父亲,母亲,莫送了,再送,就出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