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真的太像了——或者说,代代能进禁地的傅家女,都长成这般模样。

傅灵佩将长桌旁的座矮木椅抽了出来,一边坐下一边道:“我全名为傅氏灵佩,想来,你该听过我。”

“……原来你就是当年那个流落在外又获准入禁地的女娃娃,修为晋升得倒是快。”傅心绫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若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不该一时心软放过你……”她提前将她灭了,便不会死。

“早知又如何?”

傅灵佩打断她,“事实是,如今你已命丧我手,魂不由己,自该识时务些,莫再追思往事。须知往日你又多得意,今日便有多失意。”

“鉴于你我同出傅氏,只要你好好回答,我自不会为难你。”

傅心绫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说。”

“当年我傅家心云一脉,是否为你所迫,离开沧澜?”

傅心绫冷笑一声,“当年我不过金丹中期,又如何逼迫于她?”

……也是。

傅心绫既同为心字辈,当时也不过金丹,如何有力量逼迫嫡脉至此?倒是其身后力量可能。

傅灵佩尴尬地摸摸鼻子,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想当年她傅心云资质出众,受万人追捧,傅家上下谁人不爱护有加?入禁地,掌明世,便是化神老祖亦对其寄予厚望,傅家所有资源对其倾斜,望她再展傅家千年盛世。可她呢?不过是个白眼狼!空享了我傅家护佑,却又妄图逃避责任,因爱上沈三郎便不愿固守傅家,世界上哪有这么美的事?”

“你是说,心云老祖她……”

“对,她沉湎情爱,修为裹步不前,只希望与沈三郎世世相守,完全不想担负起庇护傅家的责任。”

傅灵佩坐正身子,摇头,“我不信。”

丁一懒洋洋地靠着她坐,见她抿唇,便知有些不悦了,不由捏了捏她掌心,安抚之意甚浓。只一双凤眸眼皮微微撩起,似睡非睡,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为何不信?”

“即便心云老祖爱慕沈三郎,也不会做出有违傅家之事,可嫡脉一支却确确实实被排挤出了沧澜,若非心云老祖以明世境一搏,怕是我这一脉早就绝了。”

“何况明世境向来都是嫡脉所掌,交由当时新一代最出色的傅心云掌管,有何不妥?倒是你,语出诋毁,怕是……嫉妒?”

傅心绫被惹怒了,元婴小人儿鼓涨得像是要自爆,很快却又平静下来,“……嫉妒?”

“不,只是……觉得不公。我单水灵根接近满资质,音攻之术亦是悟性超绝,一路下来并不比傅心云逊色,可为何只因她长得像云舒老祖,便要我退居一隅,事事相让?”

“这世道,哪有真正的公平?”

傅灵佩笑她,“在修仙一途上,有人生来便资质超绝,亦有人天生仙路断绝;有人生来便有长辈可倚,却也有人天生孤寡全靠自己,这世道本就不公。你又如何去向仙道求公平?我们唯一能争取到的公平,不过是自己的永不放弃罢了。”

不放弃,便还有希望。

便是天资卓绝,生有倚仗者,不思进取,也不过是泯然众人罢了。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亦是不公中的公平罢了。

傅心绫冷笑了几声,她既修到化神,自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不会轻易被傅灵佩所说服,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也就不与傅灵佩辩,只抬头望不吭声。

“且不提这不公那不公了。”

傅灵佩摆手,这都离题了十万八千里了。见傅心绫元婴外的一层灵光越来越微弱,便知她有些撑不住了,连忙取出极品定魂丹将其捏碎,待细粉将她包裹一圈,灵光稳定下来,才道:“我们还是来说说,这明世境,你是如何发觉在他身上的?”

“……果然是明世境?”傅心绫喃喃道,之前不过是臆测,不能肯定,所以才一直跟着,本想到了一处僻静地方将这两人降服再取到明世境的。

没想到却阴沟里翻了船,而这船翻得……她永世都翻不了身了。

“你不知道?”

丁一坐正身体,“前辈从我二人从傅家出来,便一路尾随,可否为我解惑?”

“我如今这样,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当初傅心绫偷带我族至宝明世境不知去了何处,你横空出世,我虽没放在心上,却也心中存疑,更因你同行之人亦有个姓沈的,两厢印证,本想不论事实如何先将你在沧澜禁地解决了,奈何你居然命大逃了过去,还去了他界。”

“所以当年偷袭我的傅灵鹏是你指使的?”

“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前辈疯了,为了不确定的事实,便要害一个已经提炼过天凰血脉的傅家之人?!倘若我不是傅心云一脉——”

“那又如何?”傅心绫此时真正显出其疯狂来,“只要有一丝可能你便该死。”

傅灵佩一呆。

她没想到这世上竟然有这般损人不利己之人,只因出于怀疑,便随意要去后辈性命。多亏当年她不将她放在心上,没有亲自出手,也多亏她当时直接从沧澜禁地传送回了玄东,否则……

丁一突然叹了口气,打断一片沉默:

“前辈还未说,如何发现我持有明世境的。”

“我自然有我的法子。我本在闭关,傅家禁地被毁匆忙出关,却见到了两只乱窜的老鼠。其中一只老鼠身上……还有我百寻不得的明世境,我自然是要拿回来的……”

“那是什么法子?傅家的化神都有办法能探知么?”

——若是这样,丁一便不能再在外面晃了,需尽快回玄东。

“当然不是了。”傅心绫像是想起什么,“这么多年来我心心念念要取回明世境,研究了近千年才制成了落明璧,只要明世境在方圆十里内,我便能探知到。”

傅灵佩轻笑一声,“前辈口口声声说要为傅家取回明世境,却在追踪我二人之时,都不肯通知傅家,这取回……怕是为了一己私欲吧?”

“至于落明璧,是这个?”

傅灵佩一翻手,正是之前在地上捡了的已经被劈成两半的……玉璧。

丁一无奈地瞥了她一眼,“你连这都捡了?”当时她将地上的东西捡了一干二净,居然还真让她捡着了。

“是。”傅心绫点头,“你该放心了,这落明璧所需灵材奇特,除我之外,世上应无人再有。”

“那派去玄东的两个金丹,也是你的手笔了?”

“是我。”傅心绫不讳言,“我只是将他们派去调查,你那一支是否是傅云舒一脉。若是,那便想个辙搅乱,再报我定夺。若不是……那也只能怪你们运气不好。”

女人的恨,有时很可怕。

初时不过是细微如针尖的小事,一日日累积,却熬出了一条最毒的蛇。

傅心绫心中的嫉妒日日夜夜交织,但凡能为傅心云添堵,她便不遗余力。而贪婪,却又让她真正送了命。妄图独占明世境,不与傅家交底,成了她最后一张催命符。

当时她但凡提前发过一张传讯符,结果便会两样了。

傅灵佩看着傅心绫元婴周身黯淡的灵光,即便有定魂丹加持,其灵力亦消散地飞快。她默了默,突然不想再问任何问题。

家族倾轧导致嫡脉势力不稳,在一番权利争夺之后,嫡脉被排出傅家。傅心云力挽狂澜,直接以明世境将整个嫡脉带去了玄东,自己却流落小世界,最终孤独而死。前世之事,究竟沈清畴牵头的有多少?吴楚两家为何能不管不顾地将傅家灭族,毫不顾忌?

——毕竟,当时的傅家背靠天元,便只是一个二流家族,他们出手也不该如此肆无忌惮才是。

她此前不曾细想过,只想着傅家人都死绝了,归一天元自然不会为几个已死的无足轻重的弟子发难,吴楚才不顾忌。现在想来,怕是其中有傅心绫的手笔。

她这世既然能想办法送人来玄东,前世就不能了?

即便前世她没去沧澜界,但焉知沈清畴未去?焉知其中没有旁的变数?

嫉妒与贪婪,是原罪。

连傅心绫这等化神修为的,都无法摆脱,那修真者修心,修的究竟是道德,还是本欲?傅灵佩越来越迷茫,周身的气压越来越低,心,乱了。

尤妙小黑人在玉镯中急得跳脚,丁一也发现了不对,含灵力于喉,清啸一声,

“静疏!”

心境已乱,傅灵佩再听不见。

为何要修真?

天道是什么?

天道若导人向善,为何傅心绫这样心中充满嫉妒与贪欲之人也能修到化神?天道若导人向恶,世人又该如何?

日月昭昭,人心向善,是否不过是一句空话?!

既如此,为何要向善?

既如此,为何不为恶?

傅灵佩的眼,一片血红。今世几乎不曾阻碍她的心魔,真正显示出了其狰狞而强大的面目,无人可度,无人可解!

傅心绫幸灾乐祸地笑了。

第287章 282.281.

“闭嘴。”

丁一厌恶地看了眼傅心绫,傅心绫立马便住了口。识时务者为俊杰,今世既然已经玩完,元婴都消散了一半,便是再找到合适的夺舍对象也不成,还不如乖觉点,免得惹恼了眼前这人——

毕竟一看,便不是好想与的。

傅灵佩直愣愣地坐着,仿佛周身浸润在冰天雪地里,禁不住战栗起来。

天道——

天道是什么?!

是善,还是恶?!

满地的鲜血像是嵌入她的眼里、心里,让她再清醒不过来。她又回到了最初的噩梦,在这个梦里,傅家再次遭到了血洗,往日熟悉的面孔全都倒地不起,血流漂橹,死无全尸……乌云楚湘带着狰狞的笑向她扑来……师尊再次失踪,魂牌破碎……沈清畴朝她温柔地笑,笑里却啐了毒……

她一时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心中对天道的叩问却越来越激烈起来。

眼里渐渐沁出了血色的泪,脸上、臂上,甚至是包裹在道袍里的身体,开始如气球一般膨胀起来,再看不到曾经的一分貌美……元力渐渐在室内呼啸起来,带动着窗边的镶丝玉瓶、被褥、长几,飞了起来。

尤妙急得蹦了出来,不再顾忌被人所知,“怎么办怎么办……”

“哟,机缘不错,居然有个器灵陪着。”傅心绫看着尤妙嘀咕了句,却被尤妙凑过来的大脑袋吓了一跳。

“再咋呼吃了你!”尤妙急吼吼道。

丁一并未被突然蹦出的小黑人惊道,手很稳,仍然有条不紊地将阵旗按照八卦四方位设起六品涤行阵来。阵旗百支,均由兲呜兽细骨所制,性能极其稳定,用来临时设阵极好。可惜此处另有防护大阵,要再设置涤心阵难度增加不少。

——可再难,也是要做的。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丁一十指快得只见残影,刷刷刷阵旗便下去不少,间或停下观望,一时除了傅灵佩越来越重的呼吸声外,整个房间只听得到阵旗落地的簌簌声,静得出奇。

尤妙和傅心绫均屏住呼吸,不敢出声打扰。

傅灵佩不知外界的一切,心跳如鼓,头脑发胀——天道,天道,天道!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损有余,补不足……”

她喃喃自语起来,损有余在哪?补不足又在哪?她两世所见,庸碌者众众,如小十一这般不知凡几,他们挣扎半生,比许多天之骄子都努力,却又有多少能达到天资纵横者一半成就?

她此前信誓旦旦与傅心绫所辩论的,终回到了自己身上。

傅心绫嘴角的笑也淡了下来。这叩问持续了她整个化神时期,可即便近千年过去,也未曾有过真正结论。天道,她哼了一声,天道是什么?不过是狗屎一坨,她不信天!一个小小的元婴修士也妄图探究天道,真真可笑。正当她对傅灵佩心怀怜悯之时,一声清啸却蓦地在室内响起,直破穹顶,响遏云霄!

如出云破月,光照大地。

联盟总部熙熙攘攘来去如风的修士们纷纷停下了手中动作,抬头望天。

这一声清啸,振聋发聩,仿佛是在他们耳边回响,又仿佛是在代他们叩问什么,如清风过耳,体内尘埃荡尽。

天道在他们面前展开了峥嵘一角,很快又一闪而逝。悟性高的似有所感,征然不动,一忽儿这窥到一点的思绪又像风般消失不见,让人怅然若失。

有化神修士莞尔一笑,“又多一个了啊……”

世人常有错觉,以为对世事了解得越透彻,疑惑便越少——其实,现实恰恰相反。

当我们一无所知之时,总以为自己博古通今,无所不能,可上天揽月,可下海捉鳖。

可事实上呢?

当我们对世界了解得越多,问题反而越来越多,越来越疑惑——这个世界,真的是我们所见的那样么?它是如何产生,如何发展,又如何发展成如今这样?它在旁人眼里,又呈现出何等模样?

人有多渺小,世界就有多广袤。

而无知者无畏,常以为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便是整个世界。

——起码傅灵佩以前便是如此。

她对世界一知半解,便以为自己重要到超过大多数人,她重生,拥有了再一次改变人生的机会,让她更是不知不觉滋生骄傲,让她以为自己与旁人不同。

气运之子也在她手下折戟。她有什么理由不认为自己特别?

可傅心绫的经历告诉她,即便是不善良,不正义,不美好,也是有出路的。世界并不照她的标准运转,甚至不照大多数人的标准运转。

——但这些疑惑,在她练气,在她筑基,在她金丹之时都不曾有过,她不曾怀疑过,也不曾探究过。她相信自己相信的正义,相信因果有报,相信善恶有偿;可如今她却疑惑了,她对无所不在的天道发出了质问。

——你,究竟是什么?

——如果是教化我们善恶的存在,那为何常常有善得不到偿还,丑恶得不到惩罚?

她拷问自己:

“不,我所理解的天道,皆是谬误!”

“那不是天道,是人道!”

“人有善恶,而天无衡准!”

“所有修士所理解的天道,不过是自己的解读,天无善恶,人有依准。而报应不爽,因果玄幻,也不过是人基于内心准则做出的选择!”

“天无道,人有道!”

“人之道,在自我,以自我道,方可成道!”

所以,剑之第四境,是无我道,剑即我,我即剑,从另一方面来说,便是将我道于剑,以剑成我!

修士内心的真我,才是所有力量的源泉。只有坚信我道,并持之以恒,才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傅灵佩如醍醐灌顶,蓦然清醒。

血红渐染的双眸褪去残红,只余清明一片。清水涤荡过的纯净,让见之柔软。丁一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你好了?”

傅灵佩莞尔一笑,“是。”

乌云褪去,一切都豁然开朗。

人能修的,只能是自我道!修士在天道之下生存,天无善恶,但人有准则,现实中并未有任何天之审判,所有的审判,是人心!

依心行事便可。

遥远的空中,仿佛有清音回响,一声,一声,又一声。

傅灵佩绽开一抹笑,脸还是那张脸,尤妙却觉得,仿佛有什么,悄悄变化了。原来的傅灵佩,像一尊漂浮于世的琉璃净瓶,美则美矣,却无实感。此时却如那无处不在的飞花,绿叶,如和风,细雨,有世间最实实在在的美,更能牵动人心的最深处。

尤妙张了张嘴,玲珑的巧嘴儿第一次说不出话来。

——这美,甚至比她那个法力通天的前主人更让人舒坦,仿佛其中有了真正道的奥义。

傅心绫眼里有羡慕,却生不出嫉妒。在此刻,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并不是偶然。曾有的一切不甘都随风散了去,她轻嗤了声,“原来……”

元婴之上的暗色全都涤净,显得更透明,很快便化作了一缕轻烟,散落在这三千世间,成了一片虚无——执念尽消,她的下一世,若不出错,只会更好。

“哟,消失了?”

尤妙小黑人的深沉维持不了多久,见同样的元婴小人化作虚无,不由遗憾地砸了咂嘴,“还没说上几句话呢。”

傅灵佩眨了眨眼,从顿悟中退出,心境修为赫然已是上升到了化神,甚至比大多数化神更进了一步,——此次,她真正摸到了道。

实实在在的道。不是边缘,而是真实的毫不掩饰的道。

这意味着,只要修为足够,她飞升再无问题,而她所领悟的,是鸿钧老祖的“自我道”,这道,在九天十地,也是拔尖的。

丁一嘴角翘着,心中一边为她欢喜,一边又衍生出了危机感。

这一顿悟,傅灵佩的修为往上直升,几乎直晋后期,以她修为速度,不出三年,便会顺利进阶。而他身体尚亏损,若是被她超过……

作为一个压人的对象,丁一表示,并不想尝试被压的滋味。

——这大约是有关一个男人微妙的自尊问题。

傅灵佩还不知道情人内心的酸爽滋味,只将桌上的定魂丹粉拂去,想到天色尚早,不由抬头嫣然道,“难得来上一回,不如出去逛逛?”

她对沧澜界另成体系的灵丹极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