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桩,一百年前,陆天行为一己之私,灭数万凡人。致东沧、西离、南漠、北地四城镇空城万里,不见人烟。”

这四城分别位于玄东界东南西北四个正对方位,为四个凡人界小国的偏远城镇,陆天行亲自灭城拔镇,因地处偏僻,不与外城人来往,直到现在依然还不为多数人知。

丁一曾经去过一回,真正理解了何为“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意义。

这下,没有人淡然了。

兽潮虽伤害了许多性命,但在场修士俱都得了些益处,可若是这伤害凡人的事实为真,那便违背了修真界的铁律——

修者不得随意对凡人出手。

凡人为修真根基,不可妄自欺侮凡人。

而这灭四城,使四城皆空之事——心狠手辣已不能概括了,违背铁律者,人人得而诛之。比之欺师灭祖,还要更胜一筹。

可有人不信,毕竟修真者一旦对凡人出手,背负这许多凡人性命的情况下,在经受下一道雷劫之时必定会飞灰湮灭,只要陆天行脑子不坏掉,就不可能这么做。

有哪个私能胜过这个?

头上的云涤和玄宇不由皱起了眉,他们不约而同地在丁一身上扫了扫,可惜被他藏得好,什么都发没觉。

“归一的众位师兄弟们,你们可还记得……吴岚?”

“吴岚自此。”

丁一话音刚落,散修盟方向便往外施施然站了一人,归一制式蓝衫正正经经地被他穿在身上,头发被利落地梳成了一个髻顶在头上,露出清晰的五官,修为已至金丹中期。

“吴岚?!怎么是你,你不是……”

吴岚苦笑:“正是吴岚,当日多亏了丁师弟通风报信,吴岚才得以及时离开归一,逃得性命。隐姓埋名这许多年,终于有了再站在人前的机会。”

“剑尊,你杀了这许多凡人的性命,可曾做过噩梦?”

吴岚轻轻道。

他手捧了一只四四方方的檀木盒,恭敬地垂下头去,“这么多年来,吴岚忝为快马驿站的卞履,并无其他,只得了这么一份证据,可证明吴岚所言据为真实。”

作者有话要说:戏肉来了,吴岚大家还记得么?不记得回去看49章,出现过一次。

第334章 330.329首

自吴岚出现, 陆天行便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悄悄脱离开了他的掌控, 而他还一无所知。

陆天行心底恼怒,面上却依旧一片泰然,只掀了掀眼皮,不屑地道:

“哦?什么证据?”

吴岚垂头不语,只将手中木盒往前递了递。丁一顺手接了过来,半点不带停顿地将盒上封印符一撕一拉, 四颗暗紫发黑的圆珠滴溜溜地破盒而出,在熠熠的阳光下, 幽幽地发着晕色。

丁一伸手将这四颗珠子全都收拢在了掌中,转头看向陆天行,摇了摇:“师尊可还认得这是何物?”

陆天行沉默着摇了摇头。

他心底渐渐的起了一丝麻痒,说不出哪里不适, 却烦躁地想拿大家伙将眼前蹦跶的跳蚤一锤子摁到地底才舒坦。

不过, 理智告诉他,不行。

若他现在暴起伤人, 清玄老道不会让, 卢傲天也会趁机帮把手。

在场众人也看出些端倪来,归一派除却一些盲目崇拜的,都渐渐沉默下来。他们既想真相赶快揭开,又拍真相迅速到来。

究竟……是什么呢。

丁一笑了笑,一甩手,“唰唰唰”四颗珠子乘着风直接到了玄宇的面前, 玄宇蹙着眉伸手接过,“凌渊真君,这是何意?”

“莫告诉我,你云昬玄家,玄门之人,还看不出这四颗珠子从何而来?”

玄宇低眉,神识在珠子上一溜而过,眼中滑过了然之色,脸现悲悯:“是,黯魂珠,也称万恨珠。”

“确然如此,玄真君好眼力。”吴岚突地抬头接话,明媚的阳光里,他脸庞俊俏,眉峰却仿佛淬着尖锐的刀锋,万年的积雪。

他直直地站着,动也不动。

等这一日,他等得太久了。自他六岁那年起,尸山血海的噩梦让他夜夜惊魂,不得安眠。他等得几乎绝望,以为这一日永不会到来。

可这一日终于来了。

为了今日,他可以从容赴死——本来,他也没想着活。

“这几十年来,吴岚活得像只阴沟里的老鼠,战战兢兢,四处逃窜,为的,就是这一日。剑尊,当年你那一剑,没有劈死不过六岁的我,我吴岚,便是硕果仅存的人证。”

掷地有声。

这话,像是在沸腾的油锅里落了一滴水,全场瞬时炸了起来,归一派的蓝衫弟子们纷纷惊诧地看着吴岚——看他的信誓旦旦,不卑不亢,心里肯定不免有些犹疑起来:

莫非剑尊真的做过这等事?

陆天行哼了一声,朝丁一似笑非笑地道:

“凌渊,本尊倒是小瞧你了,蛊惑人心的本事不差,不过,吴岚在我归一剑派失踪多年,你如何保证,这不是一个相似之人,或者干脆是……吞过换骨丹之人?”

丁一眯起眼,笑得淘气:“师尊莫要失望,人证若你觉得还是凌渊串通了,那物证,可是实打实的。”

“就那四颗珠子?”

“就那四颗珠子。”

丁一眼神笃定,陆天行攥紧了手中剑柄,朝半空看了眼,云涤道君一派无聊地给自己斟了杯茶,明摆着两不相帮。

若现在动手的话,清玄与卢傲天倒是有理由插手,他一人对上这两人……胜算不太大。何况,只要等丁一话说尽了,他便可以直接清理门户了。

陆天行思忖着眼下可能,觉得还要再稳一稳。

吴岚还在缓缓道来,声音平缓无波,描述的却是那最触目惊心惨绝人寰之事,不过寥寥数语,旁人便听得遍体生寒。

“……我东沧镇地处偏僻,却民风淳朴,有路不拾遗之风,人人都活得满足而快活。可天外飞来长阔一剑,没有凡人抵得过。这一剑下,便是森罗地狱,血海无边。可怜那襁褓中的幼儿,尚未睁开眼,便已灰飞烟灭,老人哀哭,青年赴死。满谷满坡的白骨,血流得地下河都积了厚厚一层的粘稠。”

“……桃源乐土成为一片焦地,陆天行,你可曾听见万魂同殇,大地悲鸣?”

吴岚展臂,似哭非哭,说到这,他似乎才有了些人的生气,“我吴岚当时不过一六岁孩童,幸得祖上传下的一枚玉佩才辗转在那惊世一剑中存活下来,亲眼见着父母在眼前死去消亡,便是得了玉佩认主又如何?可为了寻找仇人,凭着玉佩,我还是踏上了修炼之途。”

这一路,他走得战战兢兢,四处打探,惊觉那一剑必是归一派之人所为。于是,他苦心孤诣,终于以一届散修之身进阶归一内门,直至在一次庆典里,方认出了那熟悉的仇人脸面——便是刻入骨髓的仇恨,永生都不会忘却的脸庞。

竟是整个归一派万人敬仰高高在上的归一剑尊!

那一刻,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便是这绝望,让我露出了马脚,幸得当时丁师弟及时提醒,备好后路,吴岚才得以全身而退,逃出生天。”

陆天行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摇头道:

“口说无凭。”

此时清玄几乎要跳起来,却被一旁的丁一抬手制止了,他朝玄宇拱了拱手:

“四颗黯魂珠,便足以证明。”

黯魂珠,以天启之力,呈亘古之哀。

这是万千魂魄的心底哀歌,是大地的百年悲鸣,是无数魂魄经百年火灼冰催后,方能形成的,如修真界留影石一般的物品。

丁一原来并不知道会有这等东西,经尤妙提点,让吴岚漏夜前行,以极大的代价,才从东南西北四镇百里地下,才挖出的——

无数凡人为自己留下的证据。

证明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

凡人灵魂脆弱,大多在脱离躯壳后一秒便消散了,需要有多大的执念和仇怨,方能魂魄不散,日日以灵魂之火灼烧自己,夜夜以心底怨愤淬炼自己,将魂魄挤成一团,失去自我,失去轮回,只为向世人昭示真相?

可凡人又太弱了。

即便聚合了无数魂魄的努力,也只能哀哀地将证据深埋地底,若无人知晓,若无人探究,这一切,终归还是要沉于地下,不见天日。

傅灵佩眨了眨眼,突然有些明白过来——前世丁一不曾解去嗜血藤,不曾活到元婴大比,不曾见到尤妙,那么,需要百年淬炼的黯魂珠自然也没人会挖出来了。

真相也长埋地底。

甚至陆天行用万万凡人尸骨,浇灌出的黄土阵基,无人阻止,最终他还是成功了,用沈清畴的话,便是成功地飞升了。

傅灵佩并不知其中联系,可若要让一个化神花费心力去做这等事,最终——怕还是为了飞升,不论是不是旁门左道。

而一旦他成功,那玄东界甚至整个界的飞升秩序,都会被打乱。

野心家将更贪婪更膨胀,到最终,世界再无道义,再无秩序,只靠掠夺。

“剑尊太小瞧凡人了,他们虽寿短脆弱,却也有血性执着。这四颗黯魂珠,分别为吴岚从东沧、西黎、南漠、北地四地取出,就为了证明,你的罪孽,罄竹难书,滔天灭地。”

吴岚深深往下一拜,长揖不起,发顶的玉冠纹丝不动:

“有劳玄真君。”

玄宇垂眼,“要开启黯魂珠,一颗,便需百年寿元。”

黯魂珠里,是这万万魂魄心底记忆最深的一幕,是当日的情景再现。

——只是凡人的“留影石”,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吴岚的命,本便是侥幸捞来的。有今日这一遭,也不算白活。”

“不必,”丁一上前一步,斜挑的凤眼里,是满不在乎的笑意,“寿元嘛,老子还多的是,不过区区四百年,从我这抽便是。”

在修真界,金丹期便有了五百年岁元,一旦跨入元婴,初期千年,每升一阶就增五百,对元婴中期不过八十有余的丁一来说,四百还真不多。

“静疏愿代一半。”

傅灵佩也跳下高台,掺和了进去。

清玄摸了摸顶上白毛,再看男娃女娃乌黑油亮的长发,瘪着嘴,最终还是没逞能,只往前跨了一步,与卢傲天一人一边将陆天行的路给堵住了。

楚兰阔清冷的面上现出了一丝赧然,他挠了挠头:“如此,阔也愿代之。”

众人:“……”

对这些只觉寿元不够的修士来说,这争着要短命的,还真是少见啊。

玄宇叹了声,“罢了,本君便抽凌渊真君两百岁元,静疏真君与楚真君一人一百岁元罢了。”

“不可!”吴岚蓦地抬头,“吴岚出身东沧,本该尽一番绵力,便是金丹又如何?吴岚如今不过九十又四,尚有四百岁元,便是抽去一些也无妨。”

“你这是何苦。”丁一拍了拍他肩膀,扶他起身,“你四处打探,才将这四极之地的状况摸清,也因你多日来的不眠不休,才及时将黯魂珠送来,这么多年的奔波,还不够么?”

“不够。”

吴岚眼神执拗:“诸位帮忙,是好意,吴岚感激至极,可吴岚亦不愿置身事外。”

他朝玄宇重新拱了拱手,“请玄真君容情。”

“罢罢罢,既如此,便一人一百。”

言毕,玄宇脸色一正,挥袖拂过,一个古朴龟甲蓦地现身半空。龟背上无数条纹赫赫,他十指连弹,半空中仿佛有无数金色丝线相连,渐渐地,一道又一道金光蓦地与高台上四人气机相连,继而迅速断开。

傅灵佩只觉身上一暖一轻,还未感觉到,便又恢复自如了。

其余人也差不多,玄宇出手极快,食指连连弹动,不过一会,四颗暗黝黝的珠子蓦地爆开,化作无数道黑烟,遮天蔽日一般涌来。

黑烟里,是无数具象了的曾经。

惊天一剑,划破长空。东沧、西黎、南漠、北地四城除却凡人的衣裳长相有些许不同,情境却是一贯的相似。

里面只有一道剑意,摧古拉朽一般,摧城拔寨,遮天蔽日。

凡人四散奔逃,却丧命在须臾之间。没有人看到凶手的面目,只看到凛冽肃杀的剑意,除却最终逃了却将一切放在眼底的吴岚。

可没有人怀疑。

这样的千流归一剑,也唯有陆天行本来使来,才这样的惊才绝艳,旁人再模仿不得。

归一派人人面如土色。

诛杀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本便是离奇之事,若只听说也便罢了,可黑烟中重复的那一幕一幕,宛若人间地狱,耳边是无数孩童的嘶喊、老人的绝望,这一切,像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地网罗过来,让他们愧疚难当。

——剑尊,怎么能,怎么能?!

乾亦也瞪大了眼,他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景,剑尊在他心中的形象,彻彻底底地崩塌了。他曾经敬慕而盲从的,不过是个自己幻想出来的影子。

他有些作呕,却被一旁的坤杉轻轻握住了手。

在场没有人再为陆天行而不平,没有人认为凌渊挑衅这样的师尊不对,他瞬间扭转了旗帜,站到了道义一方。

云涤道君支着下巴,百无聊赖:“无趣。”

浓烟滚滚,无尽的凄厉呼啸过头顶,这人间地狱也不过残留了十几息,很快便烟消云散了。

凡人们用尽百年才凝结出的关于真相的珠子,此刻已经杳然无踪。

玄宇幽幽地叹息了声,“事情已经很清楚了,陆道君,你作何想?”

陆天行握剑的手几乎攥得青白,可他面色依旧从容,“仅凭一道剑气,便评定是本尊,未免草率。吴岚本人的言辞,更是无法证明真实”

他抵赖得理直气壮,当然在场的没人是傻子,自然知晓他说了假话。

可即便如此,这等众所周知的假话,若没有铁板钉钉的证据,是无法判他罪的。不过,便是铁板钉钉了,以他归一陆剑尊的身份,只要归一派不驱逐他,天元与御兽、散修盟考虑到门派势力,便动他不得。

私下围捕更是不可行。

陆天行的实力有目共睹,除非是万无一失,在付出极大的代价下,才有可能将陆天行斩杀。可不论是天元、驭兽,还是散修联盟,本心不齐,至多,不过是口头上不屑不耻罢了。

而云昬界修士虽能耐极强,也不得涉入玄东界内务事。

不过,丁一本来就没想让陆天行口头承认,也不曾奢望过他承认了自己便能将其制于掌下了。

但对于撕开这人伪善的面具,他乐此不彼,甚至有些微的兴奋。

丁一朝归一派方向转过身去,“诸位同门,你们是否在善与恶之间动摇?还是觉得,在归一剑尊的庇护下,便能高枕无忧?”

“你们错了。”

“如今的归一,不是我们的归一,而是他,”丁一食指明明白白地指向陆天行,“而是他陆天行的一言堂,是他手下的傀儡。若这傀儡不合意了,他便能随意毁去,不论你如何的前程远大,忠于门派。”

陆天行恼了:“凌渊,你莫要一派胡言!”

他多年来对归一派上下爱护有加,若说对外人残忍,陆天行他不否认,可对归一,他每每想起,都能升起柔软的感情。

“今日,凌渊要说的,第三桩事,便是他陆天行凭一己之私,肆意残害同门,纵容陆家行家族倾轧,使陆家一家独大!归一,不再是曾经的清流剑派,而是他陆天行的天下!”

归一蓝衫弟子不由面面相觑起来。

“怎么?不信?”

丁一缓步走来,蓝衫在光下,被他白得过分的肌肤都衬得仿佛有了水色,他眼里是鲜活的快意,“北斗真君,你可还记得,你那孟宣骄徒儿?简青师弟,可还记得与你一直争宠的孟师兄?”

傅灵佩愣了愣。

孟宣骄名字熟悉得很,仿佛在哪听过似的,她突然想起这一世她与丁一第三回见面时的情景。当时她刚从黑市出来,无奈碰上追杀,为躲避卷入了丁一的设计中,与他合作杀了的那人——名字便是孟宣骄。

她还记得孟宣骄死时,丁一设下的幻阵里,是对简青的痛恨。

“北斗真君,早年就投奔我们的陆剑尊,鞍前马后为剑尊做下了不少恶事,排除异己,信手拈来。就是他那姓孟的徒弟,为了夺得师尊的欢心,也做了不少肮脏事,这,便是他记下的玉简。”

“此其一。”说着,丁一直接将玉简丢往归一派乾亦的方向,朝他眨了眨眼。

乾亦心下明白,神识扫过,脸色越见白,众人皆知他是狂热的剑尊派,不由心下有些信了丁一几分。归一派一一分传过,脸色纷纷不好看起来。

其内记载的,都是前些年里,让归一派那些家族败落的鬼蜮伎俩。

“本君曾任归一派执法堂一员,特去邀月遗宫追杀过一位姓朱的前辈,朱昱当时的罪名便是勾结贼寇,为祸归一。当时的朱家还是归一派座下一大家族,可随着家族人员一个个逝去,偌大的一个朱家也迅速地败落了下去。”

朱家?

在座的归一没有不记得的。几十年前,朱家还出了一个归一派的掌门,辉煌一时,可惜最终家族后继无力,失踪的失踪,陨落的陨落,没落下几个完满的,最终朱熏辞去了掌门一职,不知所踪。

现下,有人已然明白过来——或者说,从前的归一修士,对陆家的独大,未必没有猜测,却都捂着耳朵不愿去想,不愿去猜忌他们当神一样尊敬的人。

“当然,这一点只有玉简和本君的言辞,照剑尊之意,自然还是做不了准。”

丁一带些诙谐的打趣,非但没有驱散归一派凝重的气氛,甚至让蓝衫们更加心情沉重。他们想着,这样的无耻无廉的剑尊,究竟……在暗中做了多少不利归一之事呢?

人便是这样。

不论旁人的事看起来多无辜多惨烈,也不过是唏嘘谴责两句,转身即望。可一旦牵扯到自身的利益和安全,即便只是手指割破了一道小口子,也会如临大敌。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茂盛疯长,直至遮天蔽日——

何况这怀疑,还都其来有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