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道暗线,如今已然在丁一浑身血液的支撑里,行成了一条完整的明线,合成了一道祀龙和合阵!

这阵法,以四方鼎为基,以丁一血肉为祀,来困住陆天行,甚至将他本身,也作了祭品。

从一开始的受伤,到现在,全在丁一的计算里!

甚至连血液中,隐含着的殷红介质,也是他事先吞服下的半凝剂,使其血液不会轻易散开,拥有了半凝的介质,好成阵势。

他将自己浑身的血肉,都活生生作了祭品!

祀龙和合阵为七品阵,成阵极难,因其变数极大,八百八十八道阵纹,差一毫一厘都会失败,更遑论这等打斗过程中,用计算好的血液来成阵了。

也正因是主阵之人的血,这阵法的困与祀效用就特别好。

陆天行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只觉浑身发烫,血液奔腾着汩汩往脚底汇聚,几乎要抽干他一般。

连自爆都不能。

他突然想起,在东荒镇上曾见过的红衣女娃,也是这么生愣愣站在天空下大睁着双眼,就那么被他轻易一剑劈成了齑粉,化作阵基血肉的。

……如今,轮到他了。

陆天行怎么也没想到,十拿九稳的战局,竟然就这么被小徒弟给算计了,这小徒弟也够狠,将自己也一并当做了算计的牺牲品。

对一个不怕死的人来说,没有任何足以制掣他的东西。陆天行恍然。

不,丁一其实很怕死。

怕死得不得了。他怕自己死了,姑娘琵琶别抱;他怕自己死了,姑娘心如死灰。他怕得太多了……

丁一艰难地想将脑袋往傅灵佩那处转,临死前看一看心爱的姑娘,却发现脚底传来的无形力量,让他动弹不能,只能继续对着陆天行那张让人作呕的老脸。

他有些遗憾,到头来,这不可一世的陆剑尊临死之时,也不过是个……凡人。会害怕,会恐惧的凡人。

大量的失血让他眼前发昏,模糊中仿佛看见傅灵佩哭泣的脸,依然那么美,可惜……他看不到了。

丁一蓦地闭上眼,手指微微动了动,乾坤鼎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身后传来噼噼啪啪的暴烈声,一股焦枯的气息传了过来。

陆天行的身体轰地撕裂开来,被丁一紧抱着塞入怀中的天雷之心在四方鼎的牵引之下,终于爆了开来。

堪比化神渡劫之雷的威力,让云涤设下的防护阵彻底完蛋。

白玉高台在一瞬间化为无数碎块,往万丈高空之下飞落。

几乎是同时的,无数人影全都化作无形流光,往四方鼎冲去;傅灵佩凰翼展过,人已轻轻拥住了丁一下落的躯体。

他紧紧闭着双眼,唯嘴角还带着抹夙愿达成的笑。

黑色道纹如潮水一般褪去,露出瘦而干的躯壳,丁一脸颊深深凹了下去,到得此时,再绝艳的容颜也俱化了鬼蜮骷髅,一层皮干巴巴地附在骨上,再看不出旧时的一分光彩。

陆天行的剑已然不知落到了何处,丁一胸口破了一个大洞,内里看去俱都是空的,没有内脏,没有血液,干枯似沼泽一片。

傅灵佩惶急的泪落了下来,娇娇踏着虚空轻轻走了过来,正要说话,却发觉不知何处吹来的风过,白片似的躯壳俱都化作了飞灰,只剩下一副完整的白骨骷髅。

“……真的死了。”

娇娇喃喃道,便是一只没心没肺的狐狸,她也感觉到了莫大的悲伤。

秦绵和楚兰阔默默地走到傅灵佩身旁,看着她紧紧搂着不放的白骨骷髅,俱不知如何言语。

“怎么会呢?”她喃喃道,“你答应我,会保存自己,会回来的。”

“对了,涅槃丸,涅槃丸!”

傅灵佩蓦地想起什么,伸手想去丁一胸口掏,却发觉除了皑皑白骨,再无旁物。白雪似的头颅上,黑洞洞的两个窟窿直愣愣地瞧着她,仿佛在说:

“看,你被我耍了。”

第340章 330.329

天剑峰峰主洞府内。

“师姐已经这般模样好些天了。”

秦绵看着客舍内一动不动抱着白骨骷髅的傅灵佩, 担忧地道。

距离元婴大比之日已有半月,当时归一剑尊与凌渊真君当场陨落, 归一派损失巨大,在玄东界失了颜面,灰溜溜败走。

陆玄澈将陆天行尸身一并带回了门派,而傅灵佩自打见了那具白骨骷髅便日日搂着不放,失了神似的,不言不语, 被她与师尊带回了天元派。唯独一个乾坤造化鼎,被人争夺来去, 最后便宜了云涤道君。

白毛狐狸与灰兔子一边一只蹲在门前守了半月,娇娇七条神气的大尾巴耷拉下来,哭丧着脸道出了这许久以来的担忧:

“凌渊真君就这般去了,老大如此伤心, 不会也跟着想不开吧?”

“呸呸呸!”秦绵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她跳脚道:“胡沁些什么呢?我师妹只是一时伤心,万万不会想不开的!”

“说的极是。”

楚兰阔负手走近, 面上的冷凝之色比往常更甚, 光站在他身旁,便让人觉得寒意沁人。他刚刚才将归一陆家之人打发走,心下本是不快,看傅灵佩一副伤情模样,便更是气闷,沉声道:

“本君的徒儿不会这般无用。”

娇娇不自觉往旁边挪了挪, 对着这冷面师尊她素来都敬畏有余,亲热不足。

“可还有半月,便是去云昬界的时日了。师妹这般模样,该当如何?”

“若她这般不争气,那云昬界,不去也罢。”楚兰阔冷冷地哼了一声,“如自己想不开的话,去哪儿都一样。”

秦绵“哦”了声,不再与师尊争辩。

师尊这人待徒弟待友人都算得很好,偏对男女情爱,天生少了一窍,委实不通。

若真这般容易看开,世间又为何会有痴男怨女的说法?

如紫脩峰峰主妩清那般对情爱洒脱之人,不也大变了模样?镇日守在峰内不再外出,妩媚张扬的衣着收敛许多,连话都轻易不往外蹦一句,满面肃容,跟守清律的尼姑似的,整日里守着武曲峰主的两半尸身。

便清玄道君的开解也不管用。

紫脩峰如今是大弟子管事,天体峰青黄不接,体修还未出个元婴,也便由武曲的大弟子代管,听消息是要从上头挑个人下来镇着。

秦绵一肚子的消息没法对人诉说,心中本就烦躁苦闷至极,人生太过无常,前阵子还在身边蹦蹦跳跳欢乐快活的陆师妹已然没了性命,连尸身都没得,偏傅师妹又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想劝亦无从劝起。

“师尊,陆家那边来人,可有何要事?”

“别无他事,只是问一问姝儿的一些旧事。”楚兰阔顿了顿,才道:“为师与掌门商量过,待为师离开前往云昬界后,天剑峰将由玉白担任峰主。”

“可……”秦绵有些为难,“玉白他生性腼腆,不善长庶务,怕是不成。”

“倒也无妨,些许不懂可以去问过你魏师兄,他熟悉得很。”

楚兰阔言下之意很明白,魏园庶务是强,可惜差了些底气,镇不住这天剑峰数百弟子。倒是朱玉白,一手剑术和修为弹压得住。

“如此,等玉白出关后,绵儿自会将话带到。”

“好,你很好。”楚兰阔轻轻拍了拍秦绵的肩,叹道:“在为师收的这些弟子里,绵儿你才是最稳重最不让人操心的。”

他拧着眉往房内又瞥了一眼,这才提步走出了洞府,自去与穆亭云挤。

秦绵忍不住踮脚,又往房内看了一眼。

房门轻轻掩着,陈设清减,一榻一椅一蒲团,沿袭楚兰阔一贯的清修风格。因最近傅灵佩住着,在墙角处还特地添了几盆清雅的盆栽,微风过处,便有暗香盈鼻。

可惜,房内的女子一无所觉,对外界地感知降到了最低点,依然傻呆呆地抱着一具皑皑的白骨。

白骨洁净,看得出身前肩宽腿长的架势,血肉俱是风干得彻底,即便是元婴修者,在死亡面前,也并不高贵。

傅灵佩怎么也不相信丁一死去的事实。

不久前,他还抵着额与她说,“他不会有事。”他告诉她,会为她报了仇,他确实手刃了仇人,赢得漂亮,可苦心孤诣这么多年,莫非只绸缪出以命抵命这一条道?

她渐渐有些想明白了。

为什么在沧澜界,丁一不肯服食她炼制的那些灵丹,偶尔见之身上总有萧瑟之感,因为他早先便打算好了,要以命换命。可若这样,他又何苦来招惹她?何苦许下那许多承诺,将她弃到一旁?

她想明白了,灵犀虫的死亡,不过缘于再一次被植入道纹——陆天行既是能凭着莫语阑的威胁,重新在他身上下这等道纹,又如何会发现不了灵犀虫的存在?

一只小小的,不值一提的虫子,在陆天行手里,不堪一捏。

傅灵佩觉得很奇怪。

她并不觉得如何撕心裂肺,除了一开始滴的几滴泪,这感觉甚至不如陆篱姝之死来得强烈。可偏偏脑子被不知名的情绪塞得满满的,再腾不出空间来思考旁的。

这痛一点点缠着她的心脏,挤压着她的脑袋,让她坐立难安。

傅灵佩知道自己被师姐与师尊带回了天元派,也知道自己被安置在了师尊的洞府,知道秦绵在门外念叨的那许多琐碎事,甚至知道归一派乱成一团,知道妩清变了模样,知道魏园来了许多趟。

可她像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呆呆地看,却怎么也触不到现实。

梦境与现实交汇。

她眼前又一次出现了那一片昏黄的天空,和枯败的田地。丁一穿着侬丽的红衣,大睁着双眼躺在草地上朝她笑,胸口的大洞发出桀桀桀的嘲笑,仿佛在对她说:

“别做梦了,这么多年来,这两世人生,你改变了什么。”

“陆篱姝死了。可她原本就不存在。”

“我也死了。带着胸口的破洞。”

“将来,最终你也会死,走入你前世最终的归途……”

“一切,不过是宿命。”

宿命?

不,不是宿命——

傅灵佩猛地惊醒过来,手心被白骨硌得生疼,浑身都微微发起抖来。不,不是宿命!一切都不一样了。

对,不一样了。

师尊还活得好好的,傅家没事,她结婴了,师尊结婴了,许多事,早就不一样了!

白骨被她的抖动震得咔咔作响。

傅灵佩一把将它搂住,真正嚎啕大哭起来。斯人远去的真实感渐渐将她湮没,她终于明白过来,她错了。

将丁一看得太过无所不能,是她的错。

他不过比她大了几岁,在最初,也不过是个孩子。

这个孩子一生孤苦,在这漫漫长夜里,举着一只生锈的铁铲,与一只身轻力壮的野兽搏斗,这野兽有刚硬的皮骨,有锋锐的獠牙,只需轻轻一击,便能将他肚皮撕裂,将他粉身碎骨。他用了近乎一生的时间去绸缪,去算计,只为从野兽的口中获得自由。

最终,他也自由了。

野兽死了,他也死了。而作为这个孩子极少的伙伴之一,她不曾真正窥探过他的内心,不曾真正帮助过他,甚至,一直盲目地倚靠着信赖着他,却不知,他早已不堪重负,将生死做了筹码。

陆天行死了。

她自然不用再比了。这是他为她挣来的生机,傅灵佩觉得自己的心,被一道重鼓时刻击着,痛得她想满地打滚,痛得她喘不过气来。

“凌渊,凌渊……”

傅灵佩千百遍地唤,眼前却只有那具孤单单的尸骸,咧着嘴,仿佛在说,“静疏,莫哭。”

她抽噎着,从玉戒中取出一套丁一曾留在她这的法衣,帮白骨一件件地换上,素绫里衣,艳红长衫,腰间松松束起,一件件,有条不紊,丝毫不乱。

秦绵在外吓了一跳,只见房内女子动作轻柔地帮塌上白骨一件件地套上衣裳,似疯魔了一般,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异常怪异。

“完了完了,老大疯了!”

娇娇急得跳脚,弥晖将她按在脑门上,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撅屁股往里头看,也被这情景渗得出了一身冷汗。

“且等我去探探情况。”

秦绵强自镇定下来,清咳了一声,干脆推门进了去,做出惊讶的表情:“师妹,你这是在干什么?”

傅灵佩并不应她,将最后的一个结细细打好,才转过身道,“凌渊素来好享受,我为他加件衣裳。”

见秦绵额间冒汗,惊魂未定的模样,还镇静地笑了:“师姐莫担心,静疏并未疯,他为我挣得的命,我自要好好活着享受才是。”

“那,那你……”

“等静疏稍作些安排,便带着他——”傅灵佩眼波温柔,“一同入云昬界。”

此后,山高水远,两人再不分开。

秦绵被噎住了,“师妹,你要带着这具尸骸——”

“他叫凌渊,有名字的。”傅灵佩强调,面上带笑。

“好,好,就叫凌渊,你是说,你要随身带着他去云昬界?”秦绵只觉眼前师妹看似正常,却让她毛骨悚然。

“晤,我与凌渊自是要一块的。”

傅灵佩垂头将白骨摆弄好,眼睫在灯下出了一层重重地浓密的暗影,剪影温柔,嘴角含笑。

秦绵无语,一时洞府内只有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师姐,静疏此前一直忘了问,凌渊的四方鼎,你可知,去了哪儿?”

秦绵一愣,半晌才挠着头道,“这确实没留意,不过约莫清玄道君是知道些的,不如我帮你问问?”

作者有话要说:结局he,放心,驴子最讨厌悲剧了~

第341章 330.329

“不必了。”

傅灵佩似醒过神来, 纤长的指腹轻轻划过白骨光滑的头颅,眼神专注而温柔, 怕惊扰了他似的,轻声道:“待我亲自去问罢。”

秦绵口中呐呐不能言,她极不愿承认,师妹约莫……还是变了些,更冷,还有点疯。

“不如, 还是我陪你一道去吧。”

傅灵佩淡淡地瞥她一眼,这一眼让秦绵后背都沁上了一层冷意, 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师姐多虑了,静疏还没疯。”

语声清淡,秦绵尴尬地笑了声,摆手道, “好, 好,好, 没疯, 没疯。”

傅灵佩情知她是言不由衷,却不耐为此辩解,伸手拢了拢罩在白骨架子上空荡荡的袍子,慢条斯理地将翘起的边角又细致地捋了一遍。

“师姐,莫把师妹我想得这般脆弱,只是……”

此番过后, 长空失色,日月黯淡,她心力一时无以为继,沉湎进了虚无。

秦绵敏感地觉出她的一丝郁色,摸了摸鼻子道,“师妹,你且休息休息,有事便唤师姐,莫客气!旁的不行,些许跑腿之事,师姐还是做得来的。”

傅灵佩颔首微笑,眉眼被灯光釉出一层清冷的艳光。

秦绵一时心跳滞了一拍,手便停在了半空。傅灵佩奇怪地看她,秦绵这才反应过来,讪讪地转身出门,心下是一阵惊心动魄。师妹受情伤之后,这容貌更美上一层,本已是人间难寻,如今美人添新愁,更让人见而心折,连她一个女子之身竟也受了诱惑。

美成这样,未免遭祸。

亏得师妹已是元婴,若还是金丹筑基之流,早被人掳了去了。也不知师尊的心肝肉怎么长的,对师姐还能皱得下去眉头,再想起魏园回回来时的那副模样,秦绵不免更叹了声。

“如何如何?”

娇娇头一个蹦到了她鼻子面前,四只毛茸茸的爪子比划着,“老大疯没疯?”

见秦绵神思不属,立时嚎啕大哭,毫无形象,眼泪珠子跟不要钱似的一个劲往下落:“我就知道,全天下的美人,个个都是磨人精,没有一个好东西!老大这是伤透心了,呜呜呜呜……”

魔音穿耳,哭得极用力极伤情。

弥晖露出了个无奈的笑,两只长耳朵耷拉下来将耳洞堵住,一边对着向外步出的傅灵佩点了点头,“老大。”

秦绵愣愣地看着傅灵佩步法阔朗,身姿飒爽地走过她身边,一路往外扬长而去。

再一看房内,那具白骨已然消失不见,看来是真的被她收好带在身边了。

“老大,等等我!”

还不待秦绵反应过来,一只七尾的白毛狐狸已然蹦蹦跳跳地跟了上去,身后缀着一只浑圆的灰兔子,还有一团……模模糊糊的小白人?

秦绵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孰料再一睁眼,已然失去了他们的踪影,不由快速冲了出去,只捕捉到一道尾巴,耳边传来傅灵佩沉静的声音:

“莫跟,找鼎。”

言语简洁,行动干脆。秦绵只得悻悻地回了自己房间。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渐落,天剑峰沐浴在一片暖色的霞光之中,似是旅人归途,热烈而温暖。

弟子们匆匆来去,偶或停下脚步,躬身作揖,一切依稀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