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书记过奖了。”

柳蔚虹颇有点惜言如金的味道,这让桂启忠稍稍调整了一下对她的评价。嗯,看来这位柳家大小姐,年纪虽然小,被家族选中来当这个出头鸟还是有原因的。别的不说,光是这份世家的淡定气度,就与周围那些青葱的大学生有着天壤之别。

颜帆、路夏、鲍娜娜等人站在一边,看柳蔚虹神态自若地与省委副书记对话,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他们都清楚柳蔚虹的来头肯定不一般,虽然没问过,但估计是高干家庭出来的孩子。可现在看来,柳蔚虹的家世,或许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更复杂。

眼前的柳蔚虹,完全不像平日和他们在一块嬉闹说笑那般随和。他们也说不出哪里不同,只是觉得…她似乎变得有些陌生了。

“你们记者团暑假还在开展活动啊?很好,值得鼓励嘛。”桂启忠随意瞥了几眼这间活动室,对于活动室一角摆着的电视机微感愕然。

这年月,电视机还是挺值钱的东西,普通大学活动室里很少有。更别说眼前这台还是彩色电视机了――之所以知道这是彩色而不是黑白的电视机,那是因为电视机本来就是开着的,上头正在播放中央台的节目。

实际上,这台电视机是柳蔚虹赞助社团的。还让利斌老师帮忙拉了天线。名义上当然是说借朋友商场里的旧电视机来用用。不过却是李荣添以前搞家电“带货”剩下的一台尾货。既然是记者团,多看看新闻节目才是王道啊。

桂书记的目光并没有停在这台突兀的电视机上,而是直直地注视着柳蔚虹。

“柳同学以前发表过不少文章吧?呵呵,为什么会想起做改革方面的文章呢?”

柳蔚虹笑了笑,这位桂书记难道想套她的话不成?看来大家都认为那文章是她爸爸写的了。唉,也难怪的…

“嗯,这个主要是在看国内外新闻时产生的想法。”

“是吗?”桂启忠脸上浮起几道笑纹,眼神却愈发锐利起来。“不错。新时期的大学生,是该多关注关注时政。不过,也要注意不要被一些错误的思想误导了啊。”

“桂书记认为什么是错误的思想呢?具体指哪方面?”

柳蔚虹还是笑吟吟的,但她这两句话却像是小石子投进湖水里一般,屋里的气氛顿时起了层层涟漪。

华南大学的校领导们差点都要背过气去了,这个女生…真是要闯出泼天大祸来吗?偏他们又不敢截断桂书记与柳蔚虹的对话。官场之中,最重尊卑。领导在和人谈话,他们要是敢横插一杠子,就等着领导秋后算账吧。

桂启忠眼里涌起几分怒意,这小姑娘看着柔弱。骨子里也是个嚣张的。竟然当着众人面想给他出难题?

桂启忠原先还真没打算和柳蔚虹在大庭广众下争论什么问题,那也太失身份了。但被柳蔚虹这么皮里阳秋地一刺。真是佛都有火,何况脾气本来就不好的桂书记。

桂启忠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板下脸说:“比如你写的那篇苏国改革的文章,思路就很不对头!这种思想,是十分错误和危险的,必须要及时纠正。当然,你还是学生。思想还处于比较混沌的时期。只要认识到自己的问题,诚心改过,也不要紧。”

这番话算是说得很重很重了。一般人。如果得了桂书记这么个评价,基本上就是仕途无望,大学想毕业都很困难。省委副书记的名头,可不是说着好玩的!

柳蔚虹的同伴们都呆住了,鲍娜娜脸色尤其差劲,煞白煞白的。

反观柳蔚虹,却依旧面色红润,笑容可掬,好像刚才被桂书记批评的人不是她一样。

她甚至还连连点头,好像对桂书记的讲话赞同得不得了。这…这到底是什么反应啊?

连桂启忠都被她的反应郁闷坏了。

他刚才把话说得那么重,其实不是说给柳蔚虹听,是迫于他的大老板况政局的压力,必须要在公开场合表态。没有比直接训斥柳蔚虹更能表现桂书记对况家忠心的好法子了,因为在大多数人眼里,柳蔚虹就是柳成邦的代言人,她只是在代父受过。

谁知她却是这么个表现。这可比她跳起来还击回应还让桂书记纳闷啊!

“柳同学,你认为呢?”

等了半天等不到柳蔚虹回话,桂书记只能憋气地再追问了一句。这叫什么事啊!果然是柳成邦的女儿,跟她那亲爹一个脾气,气人!

柳蔚虹情知自己刚才拿捏了一下,已经让桂启忠难受了。凡事要适可而止,在这种公众场合,做事还是要讲究分寸的。

她柳大小姐,素来是很有修养的人,哪能怠慢人家这么大的领导呢?

“桂书记的指示很值得我思考。不过,我不认为我的观点是错误的。”

总算等到柳蔚虹回话,桂启忠被吊起来的那口气好歹顺过来了。他冷哼一声,说:“你那篇文章,根本是毫无根据的推测,经不起任何推敲!完全是建立在臆想的基础上,没有一丝可能会发生…”

“那么,桂书记是认为苏国绝不会发生我所说的那种严重的变化了?”

柳蔚虹的眼神突然游移起来,很不礼貌地打断了桂启忠的训斥。

“当然!”

桂启忠挺了挺他的将军肚,胸中又升起浓浓的怒意。这个柳家的女儿,真是不像话!也罢,再这么和她说下去也是浪费时间。反正自己已经公开表过态了,在况政局那边也有交代了。

相信今天以后,华南大学乃至整个南方省高校系统都会开展批判柳蔚虹这种错误思想的谈话会。社会舆论一起来,桂书记就能借“民意”的大旗给柳家难看了。

柳蔚虹却没有被他的怒喝给吓住,反而轻笑出声,脸上的表情变得极放松,笑容灿烂得就像窗外的炽热艳阳。

屋里的每个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身上。几乎所有人,在这一刻都生出一种很诡异的感觉,但又说不出来。

就在桂启忠忍不住想再出声教训她两句,而华南大学的领导们几乎都要翻着白眼晕过去的时候,柳蔚虹侧过身朝教室一旁的电视机指了指。

“桂书记,您看。”

呃?

有没有搞错,她…这是在闹哪样啊,干嘛突然转移起话题来?叫人家桂书记看电视?

许多人脑中都浮现出一个想法――其实这女生是个神经病吧…

桂启忠下意识地顺着柳蔚虹所指看过去。他已经开始老花的眼睛,看着几米外的电视机屏幕倒没有什么障碍。一瞥之下,他还察觉不出什么异样――还不是那个很脸熟的男主播在读新闻稿么…

嗯,新闻稿?

现在是下午四点钟,读什么新闻稿?

当时的电视台,只有在早、午、晚固定的时间段播出新闻,而不像后世那样有专门的新闻频道,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播新闻。

不知为何,桂启忠只觉得有一丝淡淡的凉意从脚心升起。这种时段插播新闻,而且还是那位播新闻联播的男主播来读稿…

屋子渐渐静了下来,原本在领导们进门时被颜帆刻意调低了音量的电视机,发出微微的声响。

柳蔚虹走过去,将电视机的声音调到最大。

没有人能猜得出她的用意到底是什么,但没有人阻扰她,或是打断她,人们隐隐觉得,好像,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奇诡地静谧着的活动室里,那位向来以稳重老练而著称的男主播,在用激动的语调反复播报着一条简短的新闻――

苏国,政变!

柳蔚虹清楚地记得,这一年的八月十九日清晨,苏国首都总统府钟楼上的大钟刚敲完六响,苏国中央电视台和广播电台同时报告头条新闻:

苏国总统因健康原因不可能履行总统职责。根据苏国宪法,副总统代行总统职务,苏国的全部权力交给苏国家紧急状态委员会。

在再生后的平行世界里,这一划时代的历史事件,原版重现。

此刻,全球政坛都被这平地炸起的惊雷给轰得混乱不堪。只要稍有见识的人,都能预想到这件事讲给全球局势带来天翻地覆的影响。

看着桂启忠以及他身后那些随从们死灰般的面孔,还有屋内诸人活见鬼似的表情,柳蔚虹只想好好放声大笑,笑它个整天整夜!

她,赌赢了!

203:最高首长要见你!

“喂?”

柳蔚虹刚接通电话,立刻听到唐飞扬以他一贯的霸道口吻说了句:“我在你们学校门口,马上出来!”

“…”

什么人嘛!

柳蔚虹撇撇嘴放下电话,面上却依然满是笑意。

方才,桂启忠灰溜溜地走了,一众校领导也呆呆地跟了出去。记者团的朋友们也都呆若木鸡地看着那不住滚动播出国际新闻的电视机,所有人都像一脚跌入梦境中一般迷迷糊糊的――当然对某些人来说,是噩梦。

柳蔚虹不想在这种时候和人多解释什么,刚趁着大家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的时候走出了活动室,就接到了唐飞扬的电话。

这家伙,来得还挺快,看来也没老实在他那花荫市里呆着,不知跑到市里来搞什么鬼。

事实上,唐飞扬是被叫到市里来谈话的。找他的人,还是那位对况政局死心塌地得让人难免产生某方面暧昧怀疑的省宣传部长,师振露女士。

柳成邦不配合省宣传部门的工作,连带着下面几个区也都无视省委的决定,屁座谈会都没开过。而作为南都市唯一代管的县级市花荫市,唐飞扬同样对师振露很不感冒,阳奉阴违得厉害。

师振露拿柳成邦没法子,压唐飞扬还是够格的,便直接将他召到市里来“做做工作”。

结果她才刚批评了唐飞扬两句,马上就从秘书那里得到了苏国政变的消息,这趟谈话也就无疾而终了。

“那么着急找我出来干嘛?”

柳蔚虹施施然开了车门坐进来,慵懒地靠在椅背上,甚至很放松地伸了个懒腰。

“你早就知道苏国会政变?”

唐飞扬一手撑着方向盘,雪刃般的两道目光却锁在她的身上。柳蔚虹笑嘻嘻地说:“对啊,我不仅知道苏国近期会政变,我还知道具体是哪一天,什么时间呢…”

她这么说。唐飞扬反而无奈地说了句:“说正经的。”

“我这就是正经答案啊。珍珠都没这么真。”

唉,不是她不坦诚,她可是连人生中最大的秘密都告诉他了。他不相信有什么法子呢?

柳蔚虹笑得更舒心了,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了座位上,像只餍足的猫儿似的。看在唐飞扬眼里,只觉得这小妖精又可爱又可恶,但还真是没法相信她刚才说的那些事。

怎么可能呢?

唐飞扬是认可柳蔚虹那篇文章的观点的,否则也不会帮她发出来。他为了帮她。几乎是将自己的仕途给压上去了。无论是家族内部还是官场之上,他所需要承受的压力都大得超乎柳蔚虹之前的想象,只是他没有告诉她罢了。

他明知后果,却仍是不管不顾地帮她。连他事后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自己怎么会被情感冲昏了头脑呢?

他将所谓官场规则抛到了九霄云外,犹如一个不谙世事的小青年般,为了讨得心上人的欢心而倾尽心力。

尽管他明白这会使自己陷入极度被动的局面,但他并不害怕。

然而当局势越来越恶劣,他所承受的各方质疑、压力越来越大的时候,苏国变天了!

沉稳如他。都呆愣了许久才缓过来。

这简直是像小说里写的那样离奇,令人难以置信。苏国怎么说变就变了。半点前兆也没有呢?

全国上下都没有人看得准这事,唯独柳大小姐铁口直断说出来了,还闹得这么大。苏国也太给柳大小姐面子了吧?

“唐飞扬,你读过张爱玲吗?”

柳蔚虹突然问。

唐飞扬摇摇头。他知识面很广,但终究人力有限,精神都是放在与政事有关的事情上。文学之类的东西,涉猎较少。

“张爱玲在她的《倾城之恋》里。写了一个乱世中的爱情故事。”

柳蔚虹的语调软软的,透着说不出的妩媚。唐飞扬倒是少见她这般放松的样子。往日在他面前,她总是保持着一分戒备。大概是今天的事情让她太开心了吧!

唐飞扬也能理解。连他自己。都没能沉住气。

柳蔚虹简单几句介绍了《倾城之恋》的故事,最后明眸婉转,柔声笑道:“香港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苏的爱情。她在结尾时说,也许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颠覆了…”

“所以,这次或许是上天要成全我,就让一个国家都变天了吧。”

她俏皮地竖起右手食指,指了指天上。

“你呀…真是个小女孩。”

唐飞扬更无奈了。好端端的国际大事,到她这儿,却拿爱情小说来打比方。

呐,这人真难伺候,说真话他不信,胡扯一通他又说自己幼稚…懒得理他。

和唐飞扬吃了顿晚饭,柳蔚虹没有在外头耽搁太久,就赶回了柳家别墅。

柳成邦并不在家,只有廖碧莹和柳世晖在家吃饭。廖碧莹见柳蔚虹回来了,忙让做家政的大嫂取碗筷。

柳蔚虹说自己吃过了,廖碧莹却还是让她在餐桌边坐下,叫她喝碗炖汤。

“喝碗海带排骨汤吧,很鲜的,夏天喝去去暑气。外头的饭菜都是用味精调味,哪有家里做的好。”

廖碧莹还年轻,但做妈妈的人,心态自然而然就总以家庭为重了。柳蔚虹笑笑,接受了继母的好意。

廖碧莹知道柳蔚虹一回来,肯定都是要和她爸爸商量事情的。

“你爸爸今儿估计没这么早回来了。刚才秘书打了电话回来,说是省委召开什么紧急会议,要开会开到很晚呢。”

柳蔚虹微微颔首,埋头喝汤,果然鲜甜无比。

也是,北方强大的邻国发生了这般重大变故,国内自然要做好必要的应对准备。省委这个时候召开紧急会议,正在情理之中。

只是不知他们是否提到了自己的文章?

她又想到今儿桂启忠离开时那张死人脸,心头一阵畅快。不过她也没得意多久,想想又不是当真出自自己的指挥所得,不过是占了个先知先觉的重生优势,有什么好得意的。

要不是唐飞扬帮她,老爷子护着她,又正好碰上邴义州对桂启忠早有不满,她连个预备党员都未必能保住呢。

她从下午起亢奋不已的心情,随着这碗清凉滋润的汤水下肚,慢慢也平静下来了。

一家人吃了晚饭,她又陪弟弟看了会儿动画片,两人还玩起拼图来。反正还在放暑假,柳世晖这小孩子没什么作业,却是可以放开来玩。

廖碧莹算是个挺开明的妈妈,并没有死逼着儿子学这学那。但柳世晖轻松的日子也没两年了。等他过了十岁,肯定也要像许多世家子们一样,接受家族制定的精英培养计划。

身为柳家家主的独生子,柳世晖是没法像普通的男孩子一样玩玩闹闹地长大的。

正是想到弟弟日后要受的严格教育,柳蔚虹对他更多了几分怜惜。就让他趁着这两年多玩玩吧。

两姐弟正玩得不亦乐乎,柳蔚虹忽然听见别墅门外响起汽车的声音。

她忙将手里的拼图交给弟弟,摸了摸柳世晖的头,朝客厅走去。

“爸爸,您回来了。”

柳成邦刚从门外进来,把手里的公文包递给妻子。看到女儿,他便露出了近来难得的爽朗笑容。柳蔚虹见他面上虽有倦色,神情却颇为兴奋,可见刚才开会时老爹绝对是扬眉吐气到极点了。

“开紧急会议?”

“是呀,发生了这种大事,肯定要开个会,讨论讨论。”

在柳蔚虹面前,柳成邦无需再顾虑什么。

很多话,他不会和廖碧莹讨论,但却可以与柳蔚虹直言。

在这点上,廖碧莹没表现出什么意见,起码表面上没有意见。

世家里的媳妇,很多时候对家族的事务并没有发言权,除非你本身就是很有才干的高级干部,或是像柳老太太那样的层次。否则的话,就乖乖的相夫教子吧。

夫人不干政,说的就是高官夫人。

“会上说什么了?”

柳蔚虹亲自给父亲端了热茶过来,自己也打横坐下。

柳成邦靠在客厅沙发上歇了口气,边喝茶边说:“暂时没提出什么具体的做法,就是提高警惕,静观其变吧。”

柳蔚虹挑了挑眉毛,笑道:“桂书记和师部长没说什么吗?”

柳成邦瞥了她一眼,微笑摇头,没有说话。但柳蔚虹心想,这两人肯定没有好脸色,不知道心里怎么乱呢。

再联想到他们背后的况家,这回故意想把事情闹大,沸沸扬扬地抨击她那篇文章,非要不停地说苏国不会出事。

这下子吃了闷亏吧?起码暴露出况家的短见嘛,明显没有柳家的敏锐啊。往后况家人在柳家面前,可不敢张狂了吧。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廖碧莹接起电话,片刻后忙递给柳成邦。

“老爷子的电话。”她捂着话筒轻声道。

柳蔚虹对于爷爷打电话来并不意外。但当柳成邦挂了电话,回头面向她的时候,说出的话还是让她大吃一惊。

“薇薇,你必须坐明早的班机回京。”他停顿半秒,才郑重地说:“最高首长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