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曹磊灰溜溜地回到南都市,他以为会受到柳小姐的严厉指责,但他却不知此时的柳小姐正一脸晦明不定地站在她父亲面前接受批评,哪里还顾得上说她。

“薇薇,我早和你说过了,你自己要有分寸!”

柳成邦的脸色也阴沉沉的,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烟,素来富有成熟美的中年男子,这时却眉头紧皱地靠在书房沙发里,时不时揉一下眉心,看起来有些疲惫。

“我…”柳蔚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她看到父亲这样,也大致猜到有人在借着这些事在做文章为难父亲了。

“薇薇,你可知道现在京城里,到处都是对你不利的传言。”

“父亲,这不过是跳梁小丑的伎俩,只要不去理会,也就渐渐淡了。”

柳蔚虹尽管不高兴被人说成现代黄世仁,但确实还算淡定,这又不是后世网络发达的时代,随便一桩富二代官二代的负面新闻都能让全民打了鸡血似的关注。

这些关于她“飞扬跋扈、纵容行凶、与民争利”的传闻,也就在世家圈子和官场里口头相传,类似的事情太多了,对柳家的声誉不可能产生什么大影响,就算具体到她柳大小姐,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就是让人不爽而已。

“薇薇,你还是太年轻。”

柳成邦知道女儿机智果断,做事也颇有大将之风,可她没有在真正的宦海里浮沉过,人心的险恶与敌人的狡猾,她总还是有隔阂。

论起细心和手段,还有对现代社会各种信息的把握,柳成邦或许不如柳蔚虹,但他在人情世故与斗争经验上,远非柳蔚虹这小姑娘可比。

柳蔚虹就算活了两辈子,真正接触官场的时间也只有几年,天赋再高,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弄通许多关窍的。

“父亲,您这么说。难道…京城那边,还有什么大事?”

柳蔚虹的表情逐渐凝重起来,她晓得父亲的为人,不会没事干叫她来训斥一顿,一定是有什么她所不清楚的事情发生了。

碍于她自身局限,她的触角能伸到商场和基层官场,高层信息她还是没法第一时间拿到。

她只是个身处华夏之南的女学生,就算生为柳家的千金,与真正的权力核心距离还是太远太远,柳老爷子再疼爱她,也不会主动与她谈论这些隐秘的事情。

就连柳成邦,柳老爷子也只会偶尔指点他一二。

更何况最近这段时日,柳老爷子因为换季时冷热交侵感染了风寒,正在军队总医院里住院静养呢。

柳成邦许久没有答话,深深吸了一口烟。

柳蔚虹心下惴惴,好像很久没有过这种紧张的感觉了。

“当今…发话了…”

柳成邦只说了几个字,柳蔚虹的心头却是猛地一跳。

所谓当今,她自然知道指的是哪一位,那位有着温暖手掌的一号首长,曾经在柳老爷子重病住院时来探望过的,还主动问到自己,和她握了手。

有人把这种“小事”捅到当今面前?谁这么吃饱了没事干啊!

“那位,怎么说?”

柳蔚虹轻声问道,有种不好的预感。

柳成邦说:“当今说,他相信柳老的家教,也相信你是个优秀的年轻人,不会做这样的事,还说,他对你印象很好,然后…”

然后?

爸爸你要急死我吗,有话能不能一次性说完!柳蔚虹都在心里大逆不道地唾弃她亲爹的卖关子了,其实柳成邦说话慢,是因为他心中有着一些疑惑,正在一边想问题一边说话。

“然后,当今还说了我们柳家是革命世家,说老爷子劳苦功高,如今被这些闲言气病了,他还批评了传这些话的人…”

咦,总觉得哪里不对。

柳蔚虹隐隐觉得,一号首长是不是说得太多了,就是私下场合里说话,也不至于将好恶表达得这么明显。

况且一号首长和柳家的关系很淡,彼此没有私交,他犯的着这么说她好话?

“再然后…”柳成邦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又有人,将当今的这些话,原原本本地搬到了最高首长面前。”

什——么!

一股又冷又麻的感觉渐渐爬满了她的背脊,柳蔚虹一时没能理出头绪,但她直觉地感到,不对劲,真的不对劲!

好像有一张奇怪的大网,在朝她、朝柳家洒下来了!

“最高首长有什么反应?”

“据说他老人家当时正和棋王平相和他们打桥牌,听到时只是笑着说‘知道了’…可是…”棋王平相和是华夏围棋之冠,多次代表国家出战,在国际上享有盛名,也是最高首长的“牌友”。

柳成邦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女儿,斟酌了一会,才说:“最高首长和当今,目前有些理念分歧。”

啊!

怎么会,这么快就开始了?

她还没做好准备呢!

柳蔚虹目瞪口呆,真正被父亲的话吓到了。

作为重生者,她对于最高首长和当今以及当今背后那位大人物之间的明争暗斗,略有耳闻。

可是在前世,这些事都是柳老爷子去世后才发生的!

难道是她重生后的作为又引发了蝴蝶效应,使得国内政坛的变化提前了?最高首长和当今的理念不合,应该说和当今后面那位、足以和最高首长地位抗衡的老人家的理念不合,从现在就开始了么…

柳蔚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也开始理清了思路。

这是连环毒计,可恨她起初没有察觉,错过了迅速解决的时机!

对方先抓住她旗下一家房地产公司与收购方的矛盾,刻意制造事端,曹磊和那几名建筑师头上又没刻字,当时那些居民怎会知道他们是房地产公司的人?

没有人煽动,居民们不会如此激动,说不定,那位老人家的死也是潜伏在人群里的敌方下的手,故意将老人家推倒在地,让事情进一步激化。

那位老人家本身就有些病,这一摔却让他就此撒手人寰,对于家人来说,是令人悲痛的意外,但在阴谋家眼中,或许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可以把事情闹得更大了!

于是就有了那些传言。

柳蔚虹才看清自己的天真,她还以为对方只是在针对她,还以为对方的目的是要破坏她的生意、乃至名声,所以她采取了冷处理,对这些传闻不闻不问。

现在想来,对方是连她的反应都计算在内的,因此才借着她对这事置之不理的间隙,让一号首长掺和进来,再把这些话传到最高首长耳中!

他们的目的,是要让最高首长与柳家再度产生隔阂,让刚刚以与唐家订婚而表明站队到最高首长这边来的柳家,再次成为最高首长防备的对象——

因为,一号首长对柳家、对柳家的女儿赞誉有加,亲自替柳蔚虹辩解,这是不是表明,柳家还和一号首长一系眉来眼去?

红果果的反间毒计,一下子就把柳家推到了悬崖边上…好狠辣的手段,只用了一件小事就撬动了一个华夏世家大族的地位,这种谋略,柳蔚虹自问她目前可能还无法做到。

用一句后世被用烂的话来说,对方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她想通了这些,手脚不由得冰凉起来。这一刻,柳蔚虹痛恨自己的情报网还是太差,没有捕捉到最高首长和当今之间微妙的变化,也痛恨自己没有意识到敌人的毒计会有后手…

她,一直太过自信,以为靠着重生者的先知优势与她的用心揣摩,就能将家族带离破落的轨道,可如今,柳家又一次陷入危机!

若是柳家再次被最高首长“抛弃”,那在政治上将处于孤立无援的困境,原来的大派系不会再接纳柳家,况家会趁机对柳家下手,唐家…唐家是忠于最高首长的。

或许唐飞扬对她本人有着深厚感情,可对柳家呢?

唐飞扬会来救柳家吗?就算他想救,他有这个能力力挽狂澜吗?

在这一瞬间,柳蔚虹只觉得好累,好累。

她挣扎了那么久,拼命想让柳家摆脱保守派的立场,拼命想让柳家与最高首长站在一起,甚至为了这个目标而接受家族联姻的安排。

事实却是,她挣扎得越厉害,命运就越残酷,结果就越悲惨。

不,她逆天而来,不是为了再一次眼看着家族没落的,她一定要想办法扭转局势…

蔷薇想说,这真的是架空,架空,不要将现实代入,现实比YY复杂一万倍…这真是一篇架空文!

287:还有我

柳蔚虹又请长假了。

她的同班同学们无奈地发现,这位背景显赫的柳同学几乎就没在学校正经上过几天课。

不过人家成绩还是比大多数人好,谁也没话说,起码表面上没有谁会对她有意见。

层次相差太多,大家潜意识里已经不会去和她比较了。

在同学们聚精会神上课的时候,柳蔚虹正坐在飞往京城的班机上,只是她的身边坐的并不是贴身保镖范克柔,而是唐飞扬。

范克柔坐在她后方座位上,静静翻看着一张报纸,时不时抬起眼皮瞥一瞥前面的两尊大神。

都起飞十来二十分钟了,也没见他们有交谈的迹象。

直到空姐过来送饮料,唐飞扬主动问柳蔚虹喝什么,他们才有了第一次交谈。

他跟着她回去做什么…好吧,就算刚才在机场看到他的时候,他说也是要回京办点事,找人批个文件,可柳蔚虹凭着直觉依然能判断出他就是为了她才走这一趟的。

事前一点都没提过要回去,突然就在机场里遇上了,这是偶然?柳蔚虹没那么天真。

他要跟就让他跟着吧。

柳蔚虹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他是在关心她,她明白的,若说她一点都不感动,那真是睁眼说瞎话了。

然而她什么也没有说,连笑容都极浅极淡,仿佛机舱外飘渺的云朵。

唐飞扬看着未婚妻喝了一口橙汁后就闭目养神,心中暗叹一声,也扭开头不再看她。

她明明知道他是为她而来,却还是什么心事都不肯向他吐露。

在柳成邦父女谈话几天后,唐飞扬也渐渐听见了京城里的风声,他敏锐地看穿了对方所作所为想达到的目的,在震惊之余也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之中。

这种手法,说穿了不值一提,可真正实施起来却是屡试不爽。

挑拨离间、故布疑阵、制造事端,激化内部矛盾,让本来就脆弱的世家联盟再次产生理念分歧。

最高首长拥有无人能比的智慧,但他还是人,不是神,是人就有弱点,是上位者就不可避免有着比旁人更重的疑心病。

战国时,田单守即墨,想除掉燕将乐毅,用的就是挑拨离间的手段。他散布乐毅没攻下即墨,是想在齐地称王,现在齐人还未服从他,所以他暂缓攻打即墨,齐国怕的是燕国调换乐毅。燕王果然中计,以骑劫代替乐毅,乐毅只好逃到赵国去了,齐人大喜,田单以火牛阵大破燕军。

四大名将之一的李牧因被君主猜忌而赐死,陈平也是用离间之计使项羽疏远了军师范增,清太祖皇太极用计挑拨崇祯杀了袁崇焕。更著名的,还有周瑜在赤壁之战中利用曹操的疑心病除掉了心腹大患蔡瑁张允。

怀疑的种子一旦被种下,就会以恐怖的速度飞快地生根发芽,长成遮蔽人心理智的藤蔓。

唐飞扬很担心柳蔚虹回京再遇到更糟糕的情况,也顾不得自己工作繁忙,专门找了个审批政策的借口就上京了。

反正他是花荫高新区一把手,偶尔开溜两天还是没问题的,谁管他?

可当他出现在她面前时,她除了起初的惊讶之外,竟…没什么话和他说。

她没有向他倾诉自己的苦恼与困难,更没有一丝一毫向他求助的意思。

唐飞扬心里竟生出了淡淡的难过,这对于他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感觉,但在与她相识之后,这种种的“不可思议”已经太多,也不缺这一项了。

在这一刻,他多希望她能像个寻常的少女那样,会彷徨,会哭泣,会揪着他的衣袖说“怎么办”、“怎么办…”

以前他很讨厌女人这软弱的一面,所以才会对特立独行的她青眼有加,可如今他才发现,她的骄傲远远超出他的意料之外。

她是柳蔚虹,柳家大小姐,她或许…永远不会在他面前流露出那些软弱的情绪了…

如果换了易青锋,或是叶家明,会不会不一样?

唐飞扬长长舒出一口气,也闭上了眼睛。

他所不知道的是,在他也闭眼休息没多久,柳蔚虹睁开眼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

她的脸上,有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温柔表情,范克柔在后座上偶尔瞥见,微微一愣,旋又低下头去。

内敛的范克柔对柳蔚虹与唐飞扬之间的明潮暗涌,从未发表过意见,就连鲍娜娜打趣柳蔚虹的时候,她也很少掺和。

但是在她心里,她还是盼着柳蔚虹能和唐飞扬的关系更缓和些。

薇薇真的太辛苦了,范克柔想,她为什么不能放松一下自己,让唐飞扬为她分担一些压力呢,很显然,唐飞扬是愿意的。

下了飞机后,柳家有司机来接机,柳蔚虹却没发现唐家的司机。怎么,他没通知家里人,说他要回来?

“我先陪你去军队总医院看看爷爷吧。”

唐飞扬接过柳蔚虹手里的行李,头也不回地朝柳家的车子走去。

什么,他竟然要跟她一道去看爷爷?在这种敏感的时期?

“怎么了,快上车啊。”

唐飞扬径直上了副驾座,连安全带都系好了,皱着眉招呼柳蔚虹上车。

柳蔚虹欲言又止。

“上车。”

唐飞扬不再多话,撂下这生硬的两个字,便把视线转向前方。

范克柔奇怪地看了柳蔚虹一眼,柳蔚虹才无奈地笑了笑,打开车门上车。

唐飞扬,其实,你不必为我做到这个程度…

柳老爷子正在总医院僻静的小院里养着病,身边除了一个勤务兵并没有旁人,看到柳蔚虹与唐飞扬携手而至,柳老爷子满是病容的脸上好容易露出一个真心的微笑。

“爷爷,您…您好些了吗?”柳蔚虹差点脱口而出“您瘦了”生生忍了下去。

柳老爷子真的瘦得厉害,比半年前的气色更差了,不过他看到柳蔚虹两人出现,却是精神骤震,呵呵笑着:“好多了,就是每天躺着,闷得慌。你们怎么回来了?”

“爷爷好。”

唐飞扬在病床前站得笔直,恭恭敬敬地向柳老爷子问好。

柳老爷子显然很喜欢唐飞扬,连着应了好几声“好、好”又让他们坐下。

但是他们两人并没能在病房里待多久,刚和柳老爷子说了一阵子家常,主治医生就进来婉转地提醒他们说,老人家不能见客太久。

尽管万分舍不得爷爷,柳蔚虹还是只能起身离开了,只是临走时不住回望,眼里总觉得热热的。

前世的时候,爷爷到了这阵子也开始慢慢消瘦,但也没有瘦得这么厉害啊…

“薇薇,你发现了吗。”

离开那间僻静的高干小院,走到外面大庭院走廊的时候,唐飞扬忽然开口说。

“什么?”柳蔚虹还沉浸在对爷爷身体的担忧里,一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说我们是回来看他的,爷爷竟也没有追问下去。”唐飞扬说。

柳蔚虹默然了。

这证明,柳老爷子分明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事赶回来的,近来发生的事,老爷子也是心中有数的吧。

他只和她聊家常,没说别的,是顾忌着唐飞扬在场吗?

“谢谢你。”

在即将离开医院的时候,柳蔚虹鼓足勇气,终于对唐飞扬说了谢谢。

唐飞扬低下头,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孩在阳光下微仰起脸庞,往日晶亮的双眸里浮起淡淡的忧思,他忍不住抚上她的脸,轻声说:“不要紧,还有我呢,会没事的。”

还有我。

柳蔚虹娇躯轻轻震动,却没有侧头避开唐飞扬那只抚在她面上的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