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一哄而上,纷纷跑开去了后院。屋外和屋内。顿时都陷入了一片安静之中,唯有夜风从头顶的屋檐上拂过的呜呜声响。

“曦儿,你就是我的海螺姑娘…”药性上来,眼皮像是被灌了沉沉的铅条,文鼎在沉沉睡去前,呢喃出这句话。

这一夜,很快就过去了。翌日,早饭后,孙氏将给老梁头准备的年节礼拿到院子里的石头桌子上。在那仔细清点着,唯恐还遗漏了点什么。

“娘,你昨儿烧夜饭,跟大妈和四婶她们约好了么?”锦曦从屋里步伐轻快的出来,一边系着宝蓝色褐色兔子毛围脖的披风带子。

“都约好了。她们也是今个上昼送年节礼,你挎着篮子先去你大妈那,等你二堂哥他们一道。”孙氏道。

“娘,后来我回屋后,爹没再闹腾吧?”锦曦瞥了眼身后屋门紧闭的东厢房,脸上流露出担忧,轻声问道。

原本梁愈忠今日也是要进村去老梁头那的,但是昨夜后半夜,梁愈忠突然上吐下泻,闹腾了好几回。

孙氏担忧急了,锦曦他们半夜都被惊醒,阿财半夜里去把李大夫给请过来了。

李大夫一番诊断,得出的结论是梁愈忠患了胃疾。梁愈忠的胃以前一直都很好,冷水泡饭就着咸菜都能管饱。

但是这段时日,他的胃偶有不适。昨夜较往常多喝了些酒触动了。李大夫手里是没有药的,都是给诊断开方子,让病患家属自己去镇上的药房买。

昨夜,蔡庆阳和阿财他们当时就要去镇上买药,被梁愈忠拦住。他不放心他们星夜赶路,只让他们天明后再去。

孙氏担忧不已,锦曦让简氏去灶房给梁愈忠煮了一碗加了艾叶的红芝麻糖水,喂梁愈忠喝了几口,便一直在边上陪着,帮忙照顾梁愈忠。

“又起来了两趟,许是那艾叶芝麻红糖水温补的,没再吐了。这会子刚刚才睡去,庆阳和阿财一早就去镇上抓了药回来,文芸娘正在灶房煎药。等会你爹醒来,我先让他把药给吃下去。”

孙氏道,声音略有沙哑。查点完年礼,转过身来,锦曦瞧见她满脸的疲惫之色,眼睛下面有两片浓重的黑影。

“娘,你也别太担心,李大夫说了,我爹是伤了胃。这胃疾,十个人里就有八个或多或少沾惹了,不是啥大事,啊!”锦曦走过去,轻声安慰孙氏。

“回头等爹喝过了药,你也得补个回笼觉,瞧眼眶都青了。大年边下的,可不得一个两个都病倒了。”锦曦叮嘱道。

孙氏抬手摸着锦曦的柔软的青丝,看着已经快要跟自己齐肩的闺女,耳中听着闺女叮嘱的话,心内暖呼呼的。

昨夜要不是闺女在床边一直陪着,她只怕真要胡思乱想了。怪不得人都说闺女是爹娘的贴身小棉袄,果真熨帖心怀啊。

孙氏欣慰一笑,想到闺女紧接着要去的地方,又忍不住叮嘱:“等会见着你爷,你那脾气也稍稍收敛一些。跟在你四婶和桃枝表姨后面,尽量少说话。”

锦曦抿嘴一笑,道:“娘,你安心啦,我晓得我爷不待见我的,我把年礼送到就走。”

孙氏笑了下,这才放了锦曦出内院。锦曦经过前面照壁,遇见了坐在木轮椅上,正在欣赏腊梅的文鼎。

阿贵垂手站在他身后十步开外,瞧见锦曦从内院过来,远远朝锦曦垂首以示行礼。

锦曦点了点头。放轻脚步,目光落在斜前方的文鼎身上。

文鼎似乎赏梅入了神,又或者整个人都在走神,甚至都没有察觉到锦曦的到来。

梅树长势好,枝干上的花苞一株株,经过了两场隆冬风雪,此刻开得正闹。

梅花星星点点,骨骨朵朵,红如血,白如雪。风起。梅枝轻轻摇曳。带动暗香浮动。晨风过处,拂起的不止是落樱纷纷,还有在空气中飘散,弥漫开来的醉人香气。馥郁且游离。

而坐在梅花树下的人,一身银红色莽袍箭袖,腰间束着玉带,脚底踩着粉底青缎小朝靴。宽肩窄腰,墨发高高挽起,头顶处用白色的玉箍紧住。一身的神清气爽,一身的尊贵雅然。

从锦曦这个角度看过去,看到的是他线条利落的侧脸轮廓,透出棱角分明的冷峻。

一缕细碎的墨发。从他光洁的额头处随意的垂落下来,拂过浓密而纤长的睫毛,他额首望向面前的梅树,凤眼微微眯着,如一只惬意的猎豹。

朝阳初升。淡淡的红色日光披泄而下,为几树梅花披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梅花美得妖娆斗艳。但跟花树下坐着的那人的风姿相比,这一切都遽然失色。

锦曦的脚步已经顿住,目光竟无法挪开,载着丰厚年礼的篾竹篮子放在脚边。

心里不由想起了一句词儿:金缕衣,玉罗刹,心如流云人如画。用在此番,用在文鼎的身上,简直就是再贴切不过的了!

照壁后面突然传来嘻嘻的笑声,随即,两个手挽着手的小女孩从照壁后面转过来。

两个人都梳着同样的双包髻,穿雀红色袄裙,面如满月,浓眉大眼,肤色呈蜜色,且唇瓣偏厚的那个小女孩是锦柔。

而穿青蓝色袄裙,个头稍矮半头,瓜子脸,白净肤色,柳叶眉双眼皮的那个是文芸。

跟在她们身后,还有一个蹦蹦跳跳的小男孩,头上戴着虎皮帽子,约莫五岁光景的男娃儿,是文安。

“姐,娘说你去给爷那送年节礼了,你咋这老半日还没走出家门呢?站在这发什么愣?”锦柔抬眼瞧见站在照壁处的锦曦,惊讶了一下,脱口扬声问道。

文鼎的思绪被打断,他转过脸来,正好瞧见锦曦略有尴尬的弯身提起脚边的篮子,对锦柔她们几个支吾道:“呃,这就去。”

文鼎微微一愣,认识锦曦这么久,从来见到的都是淡定洒脱的她,沉稳坦然的她,以及大大咧咧的她。这样支吾略有慌乱的她,还是头一回见。

锦曦挎起篮子,朝文鼎这边看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文鼎眼中泛起柔和的笑意,正要张口跟锦曦打招呼。

“文大哥!”锦柔往前走出几步,瞧见那边梅花树下坐着的文鼎,眼前一亮,喊了一声。

“姐,你赶紧进村去爷那吧,回头早些家来啊!”锦柔对锦曦眉开眼笑起来,说完,拽着文芸拔脚朝梅花树那边跑去,顿时,文鼎就被锦柔的叽叽喳喳声给包围住了。

好像是在那缠着文鼎,要他教她做什么似的,锦曦没有多听。梅树下面,文鼎的目光越过面前晃来晃去的锦柔他们三人,投向这边的锦曦,朝她含笑着点头示意。

锦曦报以抿嘴一笑,挎起篮子快步离开了这里,去了前院,朝着村子的方向径直而去。

老梁家内院的东厢房里,除了被驱逐出去的二房没有人到场。其他三房都来了。

大房是粱礼胜和桃枝两口子,四房是梁愈洲和崔喜雀两口子,三房是锦曦为代表。

老梁头坐在桌边,桌子上面堆放了满满一桌的礼品,全是这些底下人送的。

锦曦一路上还才心里做着各种应付老梁头刁难的措施,没想到,今日的老梁头,竟然一改了那日醉酒的凶煞形容,坐在那里和蔼可亲起来。

不仅搬来了椅子让这些底下人坐,还拿出了两碟子的瓜子和花生来招待大家。

第三百七十一章 老梁头主动低头

听着老梁头在那跟梁愈洲和粱礼胜询问,并探讨各房来年庄稼地里的打算,并给与丰富的经验指导,一旁坐着嗑瓜子的崔喜雀,桃枝,还有锦曦,都忍不住面面相觑,不时互相交换下眼神。

末了,老梁头转过脸来,目光落在锦曦的身上,眼神中闪过一抹复杂,随即便很快恢复了慈祥之光。

“曦丫头,爷上了年纪,脑子没有以前灵光了。上回爷醉酒,吓到了你,你莫要往心里去啊!”他突然开声道。

锦曦怔了一下,她没听错吧,老梁头这是在跟她赔不是吗?

她诧异的看向屋里的其他人,看看是不是她自己的幻听,从其他人脸上那种同样惊诧的表情,锦曦知道这不是幻听,是真的,老梁头竟然当真亲口跟她赔不是了。

“唉,上了年纪的人,就是这样的身不由己,明明心里想的是这样,可嘴上说出来的却偏偏是反着的,讨嫌啊,不能怪底下人不孝,只能怪自己脑子不灵光,唉,离死也不远咯!”

老梁头长叹一口气,目光暗沉下来,道。

“这些时日,爷一个人清静下来回想那回的事,老脸汗颜啊!曦丫头,爷在这先跟你赔个不是,好孩子,好闺女,莫要跟爷这上了年纪,脑子不灵光的半死老头子计较,成不?”

老梁头拉下面子来,跟锦曦真诚又亲和,倍显慈爱和愧疚的请求道。

锦曦还真是受宠若惊了,不管老梁头是真悔悟还是假惺惺作态,至少说明了一点,这段时日他们三房对老梁头的刻意冷落,让老梁头尝到了厉害,开始懂得做出退步了。

成果收到,锦曦心里也很高兴,毕竟是自己的爹的爹,哪里还真能让他做低伏小呢,赶忙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顺着台阶往下。

道:“爷,咱们都是一家人,勺子碰锅盖的,说开了就成了。况且,我这人记性不大好,过去了就过去了,只要往后别再犯就成了。大家都互相体谅则个就是,家和万事兴嘛。”

“那是,那是,家和万事兴。爷做梦都盼着你们一房房,一个个的。都能兴旺发达啊!”老梁头抬手示意锦曦坐下,双目环顾屋里,动容的说道。

梁愈洲和粱礼胜他们都跟着动容的点头,对老梁头的此举,大家伙一直憋闷了好长时日的心中郁气,终于消散的无影无踪。

桃枝也是欣慰的抿着嘴笑。崔喜雀眼睛骨碌碌转了几下,暗暗撇了撇嘴。

“曦儿,你爹呢?今日怎么没过来?是去铺子里了么?”老梁头顿了一下,又问起锦曦来。

“铺子里二十四就歇业了,要年后才开张,我爹他…”锦曦便把昨夜梁愈忠胃疾犯了的事,跟老梁头还有屋里其他人给说了,大家一听,都纷纷流露出焦急和担忧来。其中,以老梁头为甚。

“啥?这就是铁打的身子骨。一晚上起来个八九趟,那也受不住啊!”老梁头从凳子上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在原地打着转的走着,急道。

锦曦垂眼,上吐下泻的,可不是确实伤身嘛!何况爹如今已将近三十的年纪,再不是那二十出头的壮小伙的身子骨了,胃疾这种病,虽说不属于稀罕,但是一经患了,也不是能轻易祛除病根的,稍有不慎便最易触发。

“请大夫瞧过了吧?这会子咋样?”老梁头顿住脚步,又问。

“李大夫瞧过,并开了药,我来的时候药还在煎。”锦曦如实道。

“嗯…”老梁头点点头,突然想到什么,皱在一起的眉头突然松开了,大步朝着那边挨着墙壁的一排衣裳橱柜奔去。

来开橱柜的门一通翻检,身后这边的众人都惊诧的看着他,不一会儿,他便橱柜的门也不关的折了回来,手里多出一只盒子,交到锦曦手上。

他道:“这是从前你奶在世时,找人照着偏方给碾的栗子粉。你姑…她打小肠胃就不好,一直靠着这个东西在调理,效用还是不错的,你赶紧拿着家去,让你爹把这冲了喝下去!”

锦曦再一次站起身,掂量着手里的栗子粉,不得不说,谭氏为梁愈梅辛苦寻求来的东西,还真是好东西。

“爷,这个…我爹已经抓过药了,这栗子粉,你还是留着,或者拨一半下来吧,这样的东西难寻…”

锦曦怎么能够让拿就拿,一般的客套退让可是不能丢的,因为她面对的对象是老梁头。

“你这丫头是怎么了,倒跟爷这推让起来?”老梁头佯装生气的瞪了眼锦曦,从她手里抢过那栗子粉盒,背在身后大步流星的出了屋子,头也不回的道:“我还是亲自给老三那送去,顺便看看他咋样了,这才放心!”

等到最后一个尾音传回来的时候,他人已经走到了院子里面。

屋子里,桃枝站了起来,提醒锦曦道:“你还不赶紧去追?那样的偏方可是好东西,怎么还能劳烦爷大老远给亲自送过去呢?”

锦曦站着抿嘴一笑,站在那里没有挪动步子,更没有要出去追的意思。梁愈洲和粱礼胜都诧异的看向锦曦,有点觉着锦曦托大。

崔喜雀一手轻捶着后腰从凳子上站起身,笑嘻嘻道:“追啥呀,你们咋就没瞧出,曦儿爷憋了这好些时日,这会子三哥病了,可不正好被他逮住个送药的机会过去探望?如此一来,这三哥三嫂心生感激,两边都就趁此机会和好了么?”

锦曦扭头看了眼崔喜雀,觉得这屋子里的人,就属崔喜雀心思最剔透,可不就是这样么,锦曦也是这样想的。

“四婶你说的这些,会不会是咱在背后错猜了爷?指不定,爷心里是当真的担忧曦儿爹的病呢!”桃枝道。

锦曦又看向桃枝,不得不说,孙氏的娘家那一脉的人,心地都是善良正直的,桃枝也是如此!

梁愈洲和粱礼胜纷纷站起身,也跟出了门,打算去锦曦家看望梁愈忠。

“估摸着,我也该跟上去了。四婶,表姨,我先过去了啊!”锦曦跟他们招呼了一声,跟在梁愈洲他们后面也出了屋子。

东厢房里,剩下崔喜雀和桃枝两人。崔喜雀拍了拍桃枝的肩,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道:“枝儿,不是我在背后编派老爷子。你进门日子尚浅,将来跟老爷子处久了,你自然就明白了。”

桃枝看向崔喜雀,便听崔喜雀接着道:“老爷子。可不是一般人,白脸黑脸唱念做打。他那是样样都来得一手,不然,你表姐,我三嫂他们,何故这些年会被压得死死的?”

桃枝默然不语,过了一瞬。道:“我表姐两口子,比一般人家的儿子媳妇,都要来得宽厚。我也相信,好人终归有好报,我表姐两口子,如今不就是苦尽甘来了么!”

“四婶,多谢你提点我这些。我表姐夫如今病了,我想过去陪陪我表姐。”

“正好我也想去那边瞧瞧,咱顺道结伴过去吧!”崔喜鹊笑了笑。道,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老梁头的东厢房。走在后面的桃枝随手将屋门带上。

锦曦和梁愈洲他们脚步子快,还没到村口的地方便追赶上了老梁头,于是大家伙簇拥着老梁头进了锦曦家的大院子门。

内院里,孙氏从东厢房出来,蹑手蹑脚的带上屋门,蔡金山和董妈等候在门口的廊下。

董妈过来从孙氏手中接去喝得见了底的药碗,蔡金山忙地问起梁愈忠的情况。

孙氏看了眼面前的蔡金山和董妈,眼眶略略红了一圈,道:“许是腹中难受,说是一直都没睡踏实,刚刚喝下了药。”

蔡金山面色沉着的听着,安慰孙氏道:“等药性上来,就不碍事了。”

孙氏点头,但愿如此吧。

董妈道:“老爷昨夜起来那么多趟,这会子腹中难受指不定也是饿得慌。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不然,我去给老爷下碗鸡汤面?老母鸡的鸡汤可滋补了!”

“董妈妈,千万莫要。”大槐树这边突然传来一道略有急切的声音。

这边的董妈和孙氏都将目光投过去,便见阿财将坐在轮椅上的文鼎,从大槐树的另一面推出来。孙氏这才察觉文鼎竟然也一直等候在屋门口。是他太过安静了,也是因为她心思慌乱,满满的全是梁愈忠那蜡黄青白的脸,都忽略了外面的事情。

“文兄弟,你怎么在这里?陈大人叮嘱过,这样的冷天,你得多呆在屋子里好好歇息啊…”孙氏上前两步,关切道。

文鼎微微一笑,看了眼自己腿上搭着的褥子,道:“多谢三婶挂念,我不妨事。”

语速略停了下,又道:“只是三叔昨夜脾胃遭遇重创,此时最是忌讳油荤。虚不受补,待三叔明后日元气回转,再喝鸡汤也不迟。”

“文兄弟说得在理,昨夜李大夫临去前,也是这样交待的,我在边上听到了,只是还没来得及跟夫人细说。”蔡金山道。

董妈一脸懊色,自责道:“瞧瞧我,差点坏了事,幸好有文兄弟适时提醒。那我这就去给老爷熬点小米粥,坐在炉子上,等老爷醒了再喝几口润润嗓子!”

文鼎朝董妈这边投来淡淡笑意,微微点了下头。又跟孙氏道:“三婶也莫要太过焦心,三叔不会有事的,不过是这两日人要吃点苦头,就当是祛病消灾。”

孙氏还真不晓得寡言少语的文鼎,说起安慰人的话来,竟然也是字字句句熨帖在心。她感激的点了点头,眼眶又红了一圈。

董妈点头的功夫都没有,转身就去灶房准备去了,踢到一块石板,差点摔跤。

孙氏在后面喊住她:“董妈,你莫要自责,我知道你是好心。你跟我一样,急的主意都乱了。这大年边的,可别再摔着磕着,当心脚下啊!”

董妈动容的连连点头,拍了拍衣裳转身急匆匆进了灶房。

这边,孙氏也打发蔡金山下去了,原本是打算今日熬麦芽糖,但是梁愈忠这病倒了,一切计划都打乱了。

“文兄弟,你赶紧让阿财送你回屋歇息去吧。这院里风大。”孙氏扭头叮嘱文鼎,脸上难掩倦色。

文鼎点点头,阿财上来,沉默的推着文鼎朝着内院的月亮型拱门处缓缓而去。过拱门的时候,文鼎侧首看了眼身后的内院。

孙氏扶着冰凉的石桌僵直着身子站在那里,一副心思飘忽的样子,大槐树的一片枯叶。被风吹落下来,落在她的头顶,竟是浑然不觉。

文鼎收回目光,先前柔和的脸庞瞬间冷凝下来。

曦儿娘对曦儿爹。那应该是一种风雨共济,相濡以沫的守护和关怀吧?他在心底问自己。

这些最平常最朴实的关心和情感。为何往往都只存在于这样最寻常朴实的夫妻中呢?

从前,他一直都不相信男人与女人之间,除了钱,权,利及色的交易,还能剩下些什么?

而如今。在这里,在梁愈忠和孙氏这对最平常最不起眼的夫妻身上,他看到的是真正的关心和守护。

文鼎的眼底划过一丝羡往,还有些淡淡的惆怅。

“速速飞鸽传书,让文卿火速出山一趟。”刚刚回到西厢房,文鼎沉声跟等候在屋里的阿贵沉声吩咐。

阿贵的身手只是其次,文鼎最看重的,是他那一手驯养信鸽的本事。

“少主,这样…不妥吧?”阿贵惊愕道。阿财也是一脸震惊。

“有何不妥?”文鼎眼也不抬的问。

“文卿大夫,他。毕竟是您麾下最得力的军医,军中兄弟刚刚经受一场重创,这个节骨眼上让文卿大夫出山,不太妥当。”

阿贵顿了下,偷偷看了眼文鼎的脸色,没有任何表情,眼睛还是微微眯着的。

“嗯?还有呢?”文鼎问。

阿贵壮了壮胆子,继续往下说:“况且,小姐的爹,不过是区区胃疾,找边上的大夫瞧过,抓了药吃不就成了么?请文卿大夫出山,那不是大材小用么?”

阿财垂着眼站在一侧,一言不发,心里却在极度挣扎和纠结。

不可否认,阿贵的分析是理智的,文卿大夫是少主麾下最得力的军医,医术的精湛自然是这些村医和镇医所不能超越的。

但是文卿大夫一直驻扎在山中军营里,他若出山,一面容易引来敌手的察觉,二来,区区胃疾,杀鸡焉用牛刀?

但是,想到这个病着的人,是小姐的爹,在门口心力憔悴的是小姐的娘。小姐虽然面上还是一副豁达开朗的样子,但是,凭着这段时日阿财的贴身跟随,他多少也能看懂小姐的心思。

小姐的心里,那焦急和担忧,一点都不比夫人少。夫人担心,可是跟人诉说,抹泪。可以表现出夫人的惶恐和无措,表现出软弱,而小姐,却不能,因为这个家,其实是小姐在扛。

兴许,文卿大夫出马,老爷的胃疾能更快的恢复?小姐和小姐的娘也就不用这样,暗着明着的忧心如焚?

就在阿财挣扎了好一会,打算出声争取的时候,背对着他们坐在轮椅上,一直沉默的文鼎,突然抬起了手。

“飞鸽回山,传我命:令文卿速速赶往此地,不得耽误,违令者,军法处置!”

阿贵这边刚刚将一只白色的信鸽,朝着金鸡山西北面,那片层层叠叠起伏的群山方向放飞出去。前面大院子门外,老梁头背着手急匆匆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梁愈洲,梁礼胜,还有锦曦。

再往后面隔着几十步开外,则是桃枝和崔喜鹊。

院子里正在躬身洒扫的蔡金山瞧见老梁头一脸忧色的过来了,后面跟着的锦曦,在朝自己暗暗使了个眼色。

蔡金山立马会意过来,把扫帚靠在一旁赶紧赔着笑迎接过来,老爷子长老爷子短的往堂屋里请。

“老三病了,我做爹的哪里还有心思去喝茶抽烟?快快快,带我去后院瞧他,我给他带了偏方的好药!”老梁头急道,伸手去推蔡金山,被蔡金山更加热情恭敬的缠住。

锦曦乘此机会,赶紧脚底抹油的去了后院。虽然默许了老梁头借此机会缓和两边的矛盾,给彼此都一个台阶下。

但是,锦曦也不能冒冒失失的,就把老梁头直接给带去后院看梁愈忠。

梁愈忠昨夜折腾得都快脱了水,这会子不晓得是清醒的。还是刚刚吃过药睡下了?锦曦得先去后院跟孙氏那知会一声啊,可不得给病中的梁愈忠带来负累!

锦曦小跑着进了后院,一眼就瞧见自己的娘亲孙氏,如石雕一般扶着石桌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锦曦叫了一声,孙氏都没应,头上顶着树叶。肩上也是,却浑然不觉。锦曦吃了一惊,三步并两的跑过来,帮孙氏拂去枯叶。

“娘。你怎么跟这里站着呢?”锦曦扶住孙氏,难掩心疼。

早上出现了一会儿日头。这会子天又阴了,院子里风大,娘也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脸上都有些发白了。

“你爹在屋里,喝过药躺下没一会儿。”孙氏回过神来,抓住锦曦的手。道。

“我怕在他跟前呆着,耽误他眯眼。去了别的屋子,等会又听不到他醒来的声喊,就在这站了一会儿。”

锦曦微微皱了下眉,这还只是站了一会儿吗?她的一双手,真是比冰块还要沁骨。

锦曦把自己随身戴着的暖捂子取下来,覆盖住孙氏的手,道:“爹会没事的,娘你赶紧去灶房那烘烘手脚。我到廊下的屋门口去替你守着。”

“没事,娘不冷。”孙氏道。看到锦曦跑的红扑扑的脸,随即响起她方才从哪里回来,忙地问起送年节礼的事情。

“你爷那,没说啥不中听的吧?”她担忧问。

“没啥…”锦曦三言两语将老梁头的奇怪态度给说了,“我给蔡伯使了个眼色,这会子他正爷那缠驳,也拖不了多久。爹既刚睡下,那还是不要把他吵醒的好。”

“曦儿,那你跟你爹这守一会儿,娘去前面跟你爷他们说一声。难得他…还能专门赶过来看望…”孙氏也是神色复杂,说完,便转身去了前院,临走前,坚持要将手捂子套在锦曦的手上。

锦曦离去后,锦曦端着手捂子,站到屋檐下面,隔着一扇东厢房的屋门屏住呼吸,聆听里面的动静。

梁愈忠往常睡觉,那呼噜声是如春雷滚滚,震天动地。而这番身子抱恙,屋里面除了长长短短,气息不稳的吐纳之声,并无其他。

锦曦端着手捂子,面色冷沉如水的站在门口,心里琢磨着事情。

胃痛,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也时常犯过。一般的胃胀倒是没什么大碍,饿几顿,让胃保温,一两日也能缓和过来。若是其他的胃病,那可就不是单单的一两句话,躺几日,喝几副药茶能解决的事情。

胃出血,胃溃疡,以及一些其他的胃方面的疾病,有的还需要涉及临床手术治疗呢。

村医李大夫的医术,锦曦不知到底有多深多浅,今日爹的病情若是没有明显好转,明儿一早得去镇上把王老大夫给请过来才是…

厢房里,突然传来拍床板的声响,锦曦身子一怔,随即恍悟过来发生了什么情况。

一把推开虚掩着的东厢房屋门,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去,正好瞧见梁愈忠半截身子趴在床边,腮帮子鼓了起来。他一手抓着床沿,另一只手在床下面划拉着,锦曦扫见床底下的木踏板上,放着一只盆。

许是孙氏备在那里接污物的盆,锦曦赶紧弯身将盆抽出来,放在他面前,又绕到他身旁,轻轻拍着他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