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难道先前那些流言蜚语全是有人要对付亲王?

情势多变下头难免猜疑纷纷,却听林素月轻叹道:“已然牵连了这许多尊长叔伯,大哥,莫要一错再错。”

那祁瑜见此景蹙起双眸,沉声道:“侧妃可知自己所言其意之重。”

祁叔啊…

曾经,在祁恒煦领兵出战,自己初涉祁国之政遭人病诟时,便是他挺身而出道,‘公主乃凤国公主,王后却乃祁国王后,公主即嫁我祁氏,拜祖先,入族谱,便乃王室之人。今吾王不在,夫妻一体,祁国之臣自奉王后为主,岂能有异?’

林素月眸光不觉柔了一分, “我虽年轻却知轻重,不敢妄言。”

祁瑜对上那双凤眸,只觉恁地怪异,一个不出闺房的女子,因何眸光柔中隐藏着似能拨开重重云雾,一窥九霄宫阙般的坚韧?

“你…”

“尊长便是不信我,也该王爷,一脉同枝。”

祁瑜一怔,此言似曾相识。

‘老夫出言为的乃是祁国,休让我他日言悔。’

‘祁叔便是不信遥夕,也该信自家子孙眼光吧?’

若是那人不死,如今未必会如此,想到此不由几分悔意涌上,若是那时他能劝诫一二…可是,那时帝王用情太深,深到令人恐慌,一开始,只想消弱凤国遗臣权位,只想,要帝王明白君权不可分,即使夫妻一体…怎知,竟会演变至那般惨烈的收尾。

如今,难道他还要再错一回?

“好。”祁瑜颔首,沉声道:“老夫便信你们一回。”

“若是如此,那便是莫公子一派谎言,诓我等前来了?”见事态有变,那郭老眸一转,立时改口发难。

此言出,自是惊醒众人,今日之事如此一来,变成了他们偏听偏信,无理取闹了。冒犯皇室可轻可重,只不过从前撞到逍亲王手下的,还不曾听说有‘轻’过的。立时有大呼自己糊涂的,有怒斥莫蔚霖卑劣的,而自个儿前头的咄咄逼人,似乎已浑然全体遗忘了。

莫蔚霖脸色惨白,一双眸只瞧着林素月隐着极深的伤痛,后者不忍对上那目光。早在定这计中计服下药时,便料定安平侯莫氏必然要做祭坛上的祭品,两虎相争下被碾碎的尘埃,很是对不住,可是,她已然做出抉择便不会左顾右盼,望人人无恙,个个皆好,终究是贪心太过。

此情景祁恒逍尽收眼底,莫蔚霖此人论心计不足却偏偏不安于分,何况…总是望着她…他从来便是不喜的,若要除去此刻便是良机,但是…

那人螓首静静低着,白衣素裹幽幽立着,风华似莲不染纤尘,长睫柔和地微垂,在眼下颤出一圈细影,柔弱单薄地似乎可随风而去,叫人不敢信与先前言辞如锋的乃同一人。

她看似如斯淡漠无情,似乎早不在十丈红软间,可是…

“欺瞒皇室罪犯欺君祸及满门。”冷酷地令人不寒而栗,莫蔚霖不由一颤,却听他忽而话锋一转,道:“莫公子想必遭人利用蒙在骨里,也是不知就里,所谓不知者无罪,这…”

“不知者无罪,莫公子想必也是担忧亲妹安泰遭人蒙蔽,难得王爷能宽宏大量于以体恤。”祁瑜知以祁恒逍的性子平日里定要斩草除根,此刻能轻轻放过实乃不易,急忙接口,望能平息此番风波。

“王爷量大啊。”

“正是,王爷海量。”一众人早知大势已去,如今见祁恒逍似乎不欲追究,便急忙附和起来。

宽宏大量?

祁恒逍不屑地勾唇却不出言,只抚弄手上扳指,若真按他性子来,此刻难免已经杀了几个不长眼的鸡也好儆一儆猴,不过么,她竟会相助自己…这么想着,心便柔了不止一分。

“只是,不知是遭何人利用?”何依眼见大好机会祁恒逍竟鸣金收兵,不由大恨,“公子不该据实以告么?”

莫蔚霖动了动唇,终究勾起个苍凉的笑来:“全是在下无知轻信,听了冯度使的挑唆。”

那冯度使乃司宇韩门生,看来是早早备好了弃卒保车了,祁恒逍见何依欲深究,微微抬起一指拦了,笑道:“本王知道了。”

此事就此作罢,不出三日,那冯度使以蓄意陷害皇族为名满门抄没。

冯氏满门抄斩自是成了别人的替罪羊,不过这官场倾轧向来如此,不为纯臣,趋炎附势难免便要付出代价。司宇韩此计不成必然不会罢休,林素月轻叹,人道帝王心思九重之深,那人的心思又何止九重,自己曾以为心意相通到头来才知,自己仍不曾看清知透,却不知常伴那君侧的丞相,血脉相连的皇弟又各自摸透了几层?

莫蔚霖临走时痛心的神情历历在目…

‘为什么?’

他痴痴相问,她无言以对。

‘你定有难言之隐,是不是?!’

如此急切,如此…情真。

她却不得不答:‘不是,并无什么难言之隐。’

他怔怔看着她,似乎怀疑适才那一句是否听错,似乎希冀着那痛心之言只是风声作弄。

‘我早就说了,是你不明白,做了决定便再无回首之途了,大哥。’大哥二字重重咬音,‘马前卒最容易被踩踏碾碎,若不想莫氏一族遭劫,哥哥今后当谨慎安分为好。’

‘谨慎安分?’他愣愣重复着,忽而一笑,笑得…叫人心碎,‘好个谨慎安分。’抬眸望向自己,那眼神今生不愿再见。

他笑道‘多谢侧妃提点。’

多谢侧妃提点…

林素月闭上双目,轻轻吁出口气,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她最想保护的人在这儿,愿用性命守护的人也在这儿,要保这个又要护那个未免太过贪心…

如今,波涛汹涌后终于归于平静,至少,表面上归于平静。

夜寒风起,桃花翩翩飞舞,树枝日益渐稀,很快就要落尽了吧?

不知何时到的人却突兀开口,打破一时宁静。

“本王断不会让桃花凋零。”看出那人心中所想,祁恒逍不知怎的脱口便道。

林素月一怔,望向那人,眉宇凝敛,眸深似海,灼光熠熠,引人迷眩,只因这其中全无半点虚假…

淡粉的樱唇轻轻扬起,令祁恒逍的心也随之扬起,却听她轻声道:“花落花开,自有其时,岂是人力所能逆转。”

“本王说能便能。”抬高声,不可一世的倨傲间掩着一丝不知名的恐慌。

林素月定定看着他,那唇角却是缓缓平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遥夕,你说花开一季不可逆,我却偏让桃花违季而放!事在人为,端看人心何如,人力可尽!相信我,遥夕,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纵使沧海桑田不变今日之心,海枯石烂不违今日之誓!

如此的…似曾相识。

“真不愧是兄弟…”叹息犹如风过耳边。

“你…说什么?”那声太轻,祁恒逍怔愣间启唇问道。

林素月正欲答言,却是摇了摇头。

祁恒逍见她不言颇有几分失落,却听她道:“世子…可好。”

“你很关心泰儿?”

自然。

林素月一笑:“世子可爱非常。”

分明很近,那么近,他明明已然觉出从那一场风波后两人间有什么已然改变了,可…为何咫尺之距却隔着层层迷雾叫人瞧不清晰?

祁恒逍压抑着不知名的焦躁,握紧拳唯恐怒气上涨,破坏了这几日难得的平和相处,转身而去。

死局

祁恒逍压抑着不知名的焦躁,握紧拳唯恐怒气上涨,破坏了这几日难得的平和相处,转身而去。

瞧着他渐渐朦胧的背影,林素月无声一叹,有些事明白与不明白,其实并无不同。

忽而寒光一闪,一股冷意临头而下,林素月一惊,如今虽是内力全无,却仍凭着本能身子往后一倾,堪堪避过这一剑。剑光一转,那利芒却是如影随形,她如今身子极弱,却随手拾了几块石子扔了过去,看似强弱悬殊间的垂死挣扎,却偏生令对方退了一步。

“唔?”来者这才现了身,黑衣蒙面依稀窈窕女子形态,似乎惊异于林素月得以逃脱,微顿了顿,却在下一刻提剑,露出的双眸中满是杀机。

“你是…”林素月狼狈间,仍捕获住那一掠而过的神采,“为何…”

“纳命来!”

那人却蓦地打断,纤足点地一跃而起,剑锋直指她心脉所在,林素月慌忙侧身一滚,堪堪避开仍是划过一道不浅的血痕,点点殷红坠在泥地里恰似艳丽桃夭…

可恶,这身子实在太弱!

她已然力竭,那人却是幽幽转过身来,一身黑衣在夜色间晦如幽灵,一步一步如同鬼魅,那泛着寒光的青锋上仍带斑驳血迹,她缓缓举高夺命宝剑,望向林素月的眸光划过一闪而逝的踌躇…

“你休要遭人利用!”林素月急急出声,却为时太晚,那一剑已然破风而出,势难回头,躲不开,避不了,难到真要命丧于此?!

电光火石,林素月甚至不曾来及稍稍眨下眼,那来势汹汹的无情剑已然坠落身旁,素色的衣裙上全是温热的,鲜红的液体,那流动着的血迹…并不属于她。

分明黑巾蒙面,林素月却偏偏能从那双湿润的眸中瞧出惨烈凄绝来…

“你…可有伤着?!”回过神,已被那人拥入怀中。

祁恒逍焦急的上下查看着,见到那道血痕更是戾气大增,心知那刺客必死,只是怀中那人的血入目忍不住抬手便还要再挥出一掌,多给些苦头吃吃,却被拦了下来。

“宋夫人,为何如此?”林素月抬手阻止了祁恒逍,开口却是石破天惊。

那黑衣人闻言吃吃笑了几声,一双眸却直直凝视着祁恒逍,缓缓费力扯下了黑巾,明眸朱唇便是此刻黯淡了颜色也仍可窥其明艳,确是宋惜晴。

“宋惜晴?”祁恒逍挑高了眉愕然间却难掩怒意,“你奉命而来,这些年却未曾有谋害之举,本王心中明白的很,你…”忆及那句‘一开始没用那种眼神看我就好了’不由声略轻了几分,“便是本王有负于你,你也不该下此杀手。”

宋惜晴见他细心拥着林素月唯恐有半分损伤如稀世珍宝一般,自己却是片刻便要命丧黄泉,不由笑了笑,道:“王…爷,您以为我此举是为了嫉妒?”艰难地摇了摇头,“未免看轻了我…宋惜晴。”

林素月何其聪慧此时已然猜到几分,“莫不是有人从中挑拨,以为我欲对王爷不利?!”

宋惜晴冷笑道:“是你贴身侍女樱红亲口认得,岂会有假?”

樱红?

“宋夫人,那樱红原是我娘家之人,前几日我已与兄长反目,这其中因果夫人当能猜得。”林素月轻声如叹。

宋惜晴面白如纸,似乎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呢喃道:“便是她说的是假,可是王妃…”

…何依?!

此言一出,林素月抬眸看着她,满是不敢置信,却见她张嘴吐出一大口血,显是油尽灯枯。

“王…王爷…”目光中尽是哀求,祁恒逍终究上前握住了不住发颤的手,“我…我真蠢…是不是?”

笑着,泪却流了下来。

“你是个好女子。”祁恒逍或许是头一次真诚不假的,替她拭去脸上血污,“是我对不住你。”

宋惜晴闻言分明已失了神采的眸徒然一亮,勾起的唇终于带上几分温暖,启唇似还要说些什么,却终于无力的阖上了双眸…

林素月怔怔地瞧着那骄傲非常的女子至死仍含笑意,心却一阵阵地发冷。

‘有人爱说笑,有人爱假笑,有人爱痴笑,我宋惜晴却是要笑便好好地笑,要哭便真真地哭,从不假言说笑。’

‘我也不知,应该是王爷深爱的人吧。’

‘那个人…应该已不再世间了,难道你没发觉么,王爷不论是喜是怒还是再深沉也好,他的眼神总是…哀伤的。’

那个骄傲的,痴情的女子就这么死在了最心爱的男子手中…如果当初她不跳下云台,也许有朝一日,也难逃这世间最悲哀最绝望的结局。

桃花翩翩起舞,点点坠落在那女子含笑的脸上,林素月只觉一股莫名悲哀,许是她与曾经的凤遥夕有那么一丝相仿物伤其类。

宋惜晴进这王府为细作已然无奈,在那不属于自己的柔情中一点点迷失,则更是残忍,终究陷落再无脱身之力。

古来情字最伤人,春残花未落,红颜却已殁…

恍惚间,祁恒逍已命人将其尸首安葬,在自己耳边轻声道:“与你无关,她也明白的。”

林素月下意识轻轻点了点头,心中却是苍凉,与她…无关么?

若是她不曾死而复生,若是早早告知…何依知晓…

世事因果轮回,凤遥夕早在其中,林素月又岂能无辜?

宋惜晴居然就这么死了…

任风吹帘幔浮动,不远处窗前挂着的碧青翠鸟欢叫地厉害,静坐木案前的人却纹丝不动,金红色的华服,宽大的袖口处绣着展翅欲飞的青鸾,缠着紫红轻纱垂在案上。

她…就这么死了…

其实自己是明白的,明白宋惜晴对王爷一片真心,也曾怜悯她与自己一般因为那人的痴心而动心,因为那人的情深而动情,可却在泥足深陷不可自拔后才懂得,痴心若是付之他人便是决绝狠心,深情若非对己而用便是最大的无情。

只是,那时她还总觉得自个儿与宋惜晴与任何其他人终归是不同的,天地之大只有她知他心中所想心中所痛,只有她与他同系一人同忧同喜同仇敌忾,他们有共同的伤悲也有同需以命相互之人!

所以,纵算此生她非他心之所系情之所钟,总是唯一知己知心知其伤其痛的…不同存在的人。

她以为是的…

他们共同抚育泰儿,共同为她复仇,同进同退,这世上又有几对恩爱夫妻,几对互许终身的人可以做到?

若能长久,她不奢求其他,就如此下去…也好。

可是,那个人…出现了。

纤弱不堪一折,偏偏举手投足间处处露出‘她’的神采来,他为之神迷,连泰儿也与她亲近,她一点点侵入,终于…

忆起那日她与莫家反目与他站在一处,似乎他们才是彼此相通的伴侣,才是生死相依的恋人,顿时…心痛如绞。

他在做什么?

难道真要将这个居心不明的女子当做‘她’?他难道不知何谓人心难测,难道不知司宇韩的厉害,难道就不怕她公然与莫家反目,只是一个取信与他的陷阱?难道不怕她是诱他入死地的吃人妖精?!

千种理由,万般猜测,她利用了樱红,误导了宋惜晴,欲…借刀杀人,可是,结局…

轻轻抬起手,雪白柔荑,比起昔日行走江湖整日舞刀弄剑来得不知细嫩白皙了多少,可那时妙手玲珑仰不愧天府不愧地,正气傲然,可如今呢?

“母妃?”小小的孩童转着黑乌乌的眸,仰着脑袋瞅着自个儿的娘亲,“母妃,你不高兴么?”

他自幼聪明,小小年纪如斯敏锐不愧是她的孩子。

“母妃,无事。”何依轻轻抚过他的小脸,忽而闭了闭眼,自宋惜晴死后王爷对她的保护可以说是严之又严,事到如今只有一计。

瞧着泰儿眨着大眼睛一点点喝下自己早些亲手炖的甜汤,再一点点缓缓阖上那双黑碌碌的圆眼,何依心一抽抽的痛,却最终抱着不知人事的孩子道:“半刻后,去告诉王爷说世子突发急症,请王爷速来照看。”

“是。”心腹侍女垂首应道。

“若王爷问起我…”

“奴婢会禀报王爷,王妃去庙里上香未回。”

“很好。”何依缓缓勾起唇。

听闻泰儿忽的急症,自己心急如焚,本想立时去瞧瞧,待想起何依…又是迟疑,不料踌躇间,却来了意外之客。

“侧妃妹妹。”

双眉浅描,巧施粉黛,朱唇扬着清浅笑意,玉颜雅致,英气华美,曾几何时能料得当年布衫长裤随性妄为的少女有朝一日会蜕变得如此模样?

“…王妃。”轻声一叹,她既在此,那泰儿想必无恙,如此说来今日一切不过局一场。

当日母后与姚妃相争,不只一次以自己孩子来陷害,以本伤人最易取信于人。姚妃心肠恶毒,她信何依待泰儿必胜过姚妃待其子,不料,何依她…为了除去林素月,不止宋惜晴,竟连泰儿也能利用么?!

“何…“

何依,你可知我是…

启唇,却终是噤了音,为何,何依不惜除去自己,哪怕利用她如珠如宝的泰儿?

何依不知林素月所思所想,在心腹将殿内杂人清除时,她却是极沉默的兀自以上好紫砂壶泡起一壶散着幽香的上品好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