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若宁闻言手上动作一顿,低头却恭谨道:“是。”

“若宁,你并非侍女以后不必做这些。”顿了顿,凤遥夕觑了她一眼,笑道:“前些日子汪怀少将向本宫问及你,似对你有意。”

汪怀乃是凤国世代武将出身,年纪虽轻却屡立战功,更兼之仪表英朗,已是不少闺秀心中人。

青若宁听了却是‘砰’一声跪倒在地,抬起粉面双眸含泪,泫然欲泣的模样若是男子,只怕瞧一眼便软了心肠,“公主,不…皇后娘娘,若宁自知愚笨常有错处,只是恳求娘娘不要赶若宁走。”

眉微蹙,凤遥夕淡淡道:“本宫不过受人之托问你一声罢了,何谈‘赶’字?”

青若宁却仍不愿起身,泪一滴滴坠落,便是哭泣依旧动人非凡,“若宁知晓,娘娘昔日救若宁回国,又多次解我困危,若宁也曾立誓…必永世效忠,不离不弃,永不背叛。”

闻言凤遥夕不由心下一软,自个儿救她护她不过为了偿还青姥姥之情,可战乱间她却多次以命效忠。昔日领两千军独守空城的日子里,她不分昼夜的陪伴,誓死如归以命诱敌的情景历历眼前,她曾对天盟下的誓言也在耳畔回响。

必永世效忠,不离不弃,永不背叛,否则天地不容必遭诛杀!

也罢…

“若宁,你不喜欢汪怀也罢,满朝文武青年才俊你尽可慢慢选来,若不愿涉官场寻个‘江湖之远’也无不可,只要你自个儿满意便好,本宫总替你备着嫁妆。”轻声如叹,“若宁,你素来蕙质兰心极是聪颖的,只是心思过重,划地自限,作茧自缚,未免可惜。”

“多谢娘娘提点。”青若宁深深一伏,额头几乎碰到那坚硬的地上,以最卑微的姿态掩去所有的不甘,“娘娘大恩,永世不忘。”

梦中那深深的怨意令锦榻上的人反转难安,两道柳叶眉深深蹙起…说什么庙堂之高,道什么江湖之远,不一样是为人奴为人驱使,生死祸福皆不在自己手中!

她青氏一族做了凤国几代奴仆还不够,如今风云已变,天下一统,凤国已逝,凭何自个儿的子子孙孙仍要为人奴才?!

简直可笑!

她偏不信自己生来便该低贱,偏不服那人如斯受上天眷顾…不公平,老天实在太过不公,太不公了…

“娘娘,娘娘…”

娘娘?

是啊,皇后娘娘高高在上,她已甘心屈于人下以她为尊,为何还不容她,所以怨不得自己,怨不得…

“娘娘?娘娘?”

提高的声令青若宁猛然惊醒过来,满头冷汗令披散的青丝紧紧黏着,大口喘着气,湖蓝绣着金线的被面入眸,方渐渐平和下来。

是了,如今她已是贵妃荣华无比,这后宫无主以她为尊。

拭了拭额头湿漉,瞟了眼一旁宫女道:“巧梅,什么时辰了?”

那唤巧梅宫女道:“禀娘娘,未到卯时。”

闻言柳眉蹙了蹙,巧梅跟着她已久自是瞧出其心中不满,立时道:“并非奴婢大胆惊扰娘娘美梦,实乃…”

青若宁会意命众侍者宫女退下,边起来梳妆整理,边道:“怎的,有何事不曾?”

“刚得了消息,说今日早朝,陛下与众人商讨了‘秋狩’之事。”

皇家秋狩每三年一回,届时皇室宗亲,权贵重臣及其家眷,以及各方使节,随行护军等皆会参与,场面浩大,虽是取了都城外方圆几十里的吴山皇家猎场,实不过借了打猎名头,友睦外邦,扬一番国威。

祁朝虽是一统,但东有东夷,西近西戎,南存南蛮,北临北狄,又是定国未久自是需小心处置。

“哦?”青若宁素来在意的皆是权贵官员朝堂势力变动,好为自己谋算,这些外邦间的事却素不上心,此刻见心腹来禀一时也想不明白,问道,“怎的了?”

“说是…与联姻有关。”巧梅低声道。

手上的玉梳停了下来,青若宁勉强笑了笑,“联姻?不知是哪位宗室郡主?”

那巧梅愈发不敢答言,可又无法不禀,硬着头皮道:“听闻是大公主…”

“胡说!”话未完便被青若宁尖声打断。

大公主祁若兰乃贵妃青若宁所出,也乃天耀帝祁恒煦第一个女儿。

见巧梅受惊般跪倒在地瑟瑟发抖,青若宁才知失态,强压下了声,道:“大公主未满五岁罢了,哪里便能论婚事?”

“这…奴婢不知,只是听小冬子说了。”

小冬子乃负责早朝时守在奉天殿门处的内侍。

“好了。”青若宁倍感烦躁,知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挥了挥手道:“还不唤人进来为本宫梳妆。”拿出只翡翠镯子带上,碧绿的镯子愈发显得柔腕如雪,“本宫稍后要觐见陛下。”

未满四月,不过一季,艳红的绸缎便换了白绢,先死了一妾室,后丧了王妃,亲王府内一片萧瑟。

王妃已于日前由亲王亲自安葬,却未送回京城却葬于王妃故土青山绿水间,说是王妃遗愿不需金银财宝陪葬,只愿死后得闻鸟语花香。

只是,世人不知,那檀香木的棺材里有人不眠不休几日几夜采摘无数幽香花草…

忆起那日情景,凤眸忍不住湿润,林素月阖了阖眼,逼回所有欲夺眶而出的眼泪,所有不由自主的软弱,所有撕心裂肺的哀痛,何依若非为了自己便会一直是那个敢爱敢恨,爱恨随心,喜则笑,怒则骂,风火烈性的妙手玲珑。

你为何…不早些出现呢?哪怕…早那么一点…

“侧妃娘娘。”

一声轻唤换回林素月的深思,见来者恭谨行上一礼。

这新侍女名唤画儿是祁恒逍亲自选的,樱红行仗五十遣回莫府,不是她好心只是这些日子来的事,实在已然有些累了心。

画儿低着头似乎有些为难,道:“世子早膳又未好好用,已禀了王爷,王爷也亲去瞧了番,可…”顿了顿,才道:“王爷问娘娘能否去看顾下世子。”

闻言,林素月却是无声轻叹。

那日何依在她月影殿中逝世,这王府中自难免起了流言蜚语,虽很快就被人压了下去,但…想起泰儿这些日来的反常,林素月不由忧上眉心。

那孩子只有在何依逝世的那一日哭地几乎晕了过去,醒来后,却不提不闹,连一个字都不多问多言,这实属反常。幼年丧母之痛,她曾经历过,怎会不明那痛彻心扉之感,无依无靠之惧?

当此之时,她恨不得将她的孩子抱在怀中,将真情一一告知,要他知晓他虽然失去了那个为他挡风遮雨护他爱他之人,然并未失去娘亲,她虽未能从他降生后便陪在身侧,但今后的日子他便是她的至宝,不许任何人有哪怕一点儿的伤害!

可是,她不能。

别说移魂重生这灵异之事难以出口,便是泰儿真正的身世…又如何能让他知晓?

至少,不是此时。

轻叹一声,终究母子连心,忍不住起身往泰儿所住走去。

石径依旧,花木未改,林素月仍记得初初到此前来拜见王妃的景象。那时她心中忧虑中犹带几分犹如看戏的趣味,欲一见传言中的小家碧玉王妃,只是如何也料不到见到的竟会是知己至交…

抬眸眺去,原本的王妃寝殿,此刻挂着白缎,曾经的女主人已然永远离开,林素月不由神伤,何依…

‘真好,遥夕,今生还能见到你,只是,你为何…不早些出现呢?哪怕…早那么一点…’

音容依旧,人已逝。

“世子,世子小心些。”

可怜奶娘大喘着气跟着后头,却哪里跑得过一稚龄男孩儿了?

永泰边跑边不断往后张望,未留意脚下石阶,一个踉跄便要摔了下去!

林素月瞧了心惊,下意识便不管不顾地一个跨步上前,伸开双臂欲接住他,却忘了自个儿如今无缚鸡之力如何受得住,终是双双倒在了地上。

“痛!”小声呼着,永泰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抬头正欲道歉,却在瞧清自个儿撞到何人时,却截住了要出口的话,将脸扭到了一边去。

心蓦然一痛,林素月勾起唇,想瞧瞧他是否伤着,想替他揉揉摔痛了的脑袋,这手却如何也伸不出去。

分明,那张可爱非凡的小脸骄傲仰着,道:‘父王说过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伤算什么!’的样子还在眼前。

分明,前一刻他还弯着粉嫩的唇,眨着圆圆的眼死缠着要往自个儿那跑。

分明,那粉嘟嘟的小脸还会仰着,眼如新月般眨巴着瞧着自己。

此刻,却疏远的,甚至带着几分小孩子最纯真,同时也最伤人的…防备与敌意。

“…泰儿。”轻启唇,林素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何依…何依之死绝非自己所愿,却绝非毫无关联,要怎样才能让不过五岁的孩童懂得,或许连成人也许要不信,纵使信了未必能理解的事实?

“哼。”永泰却不听,只哼了声,便自爬起,瞧也不瞧她便要离开。

“泰儿!”

只听后头提高的声带着几分怒气,积威之下,永泰愤愤止了步子。祁恒逍从后头疾步而出,见林素月衣裙染灰,脚腕处更有几分不自然怕是崴着了也未知,而始作俑者却一脸倨傲不平的立在一侧。

“泰儿。”瞧着更胜性命自幼宠爱的孩子,祁恒逍终是柔下声问道:“怎么了,为什么不乖乖喝汤,不管不顾地跑出来,嗯?”

怨愤

“泰儿。”瞧着更胜性命自幼宠爱的孩子,祁恒逍终是柔下声问道:“怎么了,为什么不乖乖喝汤,不管不顾地跑出来,嗯?”

“不想喝,出来走走不行么?”

同样一句话,若是撒着娇说来便会大不相同,可连日永泰的怪异,已令心潮起伏的祁恒逍微微烦躁起来,今日先是不肯进食,后又不言不语一个劲儿地往外跑,如今又…

按耐住性子,祁恒逍摸了摸永泰的头,安慰道:“痛了么?进去父王替你…”顿了顿,看了眼一旁低着头瞧不清神色的女子,草青色的披风裹着,单薄的似乎要随风而去,于是为出口的话就改了,“父王让莫侧妃替你上药好么?”

永泰却不曾答言,只抿紧小嘴,两个肉肉的小拳头也握的死紧。

他果然…还是怨上自己。

飞快划过抹心伤,林素月却难以开口,见状祁恒逍赔笑再道:“上回,你不是挺喜欢莫侧妃替你上药的么?”

上回…

林素月惶然忆及那时还不知他便是治儿,只觉得这孩子说不清的可怜可爱,又想着是何依之子…阴差阳错,那时一无所知反倒其乐融融,此刻却…

“我喜欢母妃替我上药!”

这是那回后,永泰第一回提起何依,拔高了许多的稚嫩童音带着不欲遮掩的愤慨,伤心,悲痛…

倔强的小脸就这么绷着,竟连她的心也一块儿紧了起来,许这便是所谓的母子连心。

再顾不得那许多,林素月上前一步将他拥在怀中,“泰儿。”

永泰挣扎了番,终究年纪尚小,挣不出去,却听一个柔柔的声在耳畔轻轻道:“没事的,虽然你母妃离去,但你仍有父王,有…有许多关心你的人,不会只剩你一人。”很想,很想告诉他还有自己,可是…“你母妃也地下有知,也会日日夜夜庇佑你。”

不会只剩你一人…

永泰听到此言,不由僵了僵,其实真的很怕,母妃紧闭着眼再也不会睁开,不会慈爱地自己的头,不会再会为自己可口的小点心,不能再唠叨,而自己也不能再于她疲倦时,为她揉肩敲背…

黑碌碌的双眸不由缓缓红了,泪珠一颗颗往下砸,这是永泰在那日后第一回落泪。林素月正欲说什么,却被猛地推开。

“我…我最讨厌你了!”

“泰儿!”

祁恒逍高声,待见了永泰泪流的愈发疾了,又心疼万分,连忙伸手拉进怀里,这回永泰却未躲。

泰儿现在最需要的便是他唯剩的父亲,而最不愿见得却是…自己,心中苦涩无边无际蔓延开来…

祁恒逍抱着永泰一步步踱进殿去,却仍不住回头看那独自立在风中,任衣衫飞舞的孤寂女子。

很想,很想,上去拥住那个瘦弱的身子,可是…

低头看了看别扭地推着自己,却又牢牢抓紧自个儿衣襟的孩子,此时泰儿需要自己,何况,祁恒逍无声苦笑,只怕对她而言自己唯一的作用,不过是陪着泰儿罢了。

“陛下。”娇音软语甚是委婉动人。

瞥了眼前眉笼翠雾,秋水顾盼,肌骨莹润的女子,天耀帝近日政事繁多,何况自己的好弟弟那儿又恁多的事,先是那…侧妃莫名死了,搅他得不知何故烦躁,正自郁郁,便闻那闹得风风雨雨的侧妃又莫名活了。事方平息,又闻亲王妃忽然病故,探报又与那侧妃有些关联,却偏偏查不到就里,不知怎的便觉心烦起来,又逢外邦蠢蠢欲动,此时所虑所思不知几重。

见青贵妃来到,手上朱笔未停,出声更有几分不耐:“有事?”

青若宁伴随祁恒煦也非一朝一夕,闻言将柔软的腰肢愈发弯低了两分,道:“臣妾听闻这几日陛下皆为国事操劳,特意早起采摘了些新鲜花苞,制成花茶最是清新不过,陛下尝尝可否。”

饮一口,果真口齿留香,似乎…有些熟悉,却是记不得了只觉身心皆舒展了几分。

青若宁见了,微微勾唇,这花叶本是那人最先想起,喜爱加在苦茶之中的,可陛下纵然喜爱,也为原来苦茶的涩味掩了不曾察觉,便似那人一般…便是骨子里仍留着女子三分柔又如何?早被那七分至刚至烈至傲掩了去。

女人似水,天下之至柔者,莫胜于水,可水滴石穿,绳锯木断,柔能克刚也。

那人纵使聪明了一辈子,却只糊涂了这么一点儿,便输得一败涂地。

见天耀帝喝的颇为舒畅,青若宁适时带笑道:“说来这茶倒有大半是若兰采的,臣妾恐小孩子不知好坏本不欲让她插手,谁料这孩子非说要亲手摘于‘父皇’尝尝。”

“噢?”想起活泼的女儿,天耀帝的神色软了一分,“难得兰儿有这心。”

“是。”碧翠的镯子似泛青芒,青若宁边抚着边不经意似地道:“兰儿懂事最重孝道,臣妾这为人母的也只望她康泰无恙,将来…呵,将来再有个好人家,便是心满意足了。”

此言方歇,天耀帝便搁了手上的杯子,青贵妃心随着杯子触及木案的声响跳了跳,却听天耀帝道:“爱妃今日似乎尤为替兰儿的将来担心?”

青若宁深深明白帝王疑心之深,他与她的心心相印自己曾看在眼中,可帝王之心九重之深,当真起了疑便是那人也能除去,何论自己?

便是如何不甘心,青若宁也不得不承认,在帝王心中自己远比不上那人,可这又如何,在他身边的是她,活着的…是她。

想得明白,青若宁巧笑温婉和顺:“女儿是娘的心头肉,不怕陛下笑话,实则那兰儿还在襁褓中,甚至还在臣妾腹中,臣妾便想过此事了呢。”

听此言,天耀帝却是微微晃了神。

‘文武治国,我们的孩子若是男的,便起名为‘治’。’

‘若是女儿呢?’

‘那便叫‘稚’,呵呵,只要是你我的孩子,朕都一样喜欢。’

他抚着她的腹满是柔情,她笑看自己似取笑又似憧憬无限,那样美好的日子…似乎就在昨日,似乎就在前一刻。

“陛下?”青若宁微微蹙眉,凭着女人的直觉,陛下会为之走神的怕是…

“若兰是你的女儿,可更是我大祁的公主。”天耀帝声是淡淡的,却叫青若宁听了心惊肉跳,“天家无私事,你管好后宫便是了,不该问不该管的事,少操一分心吧。”

青若宁如骾在喉,偏又不敢吐了出来,只能讷讷应了,退出御书房来,却是每走一步,更觉多森寒了一分。

‘如今天下已定,公主何必还整日如此操劳?’说这话时,她无半点真心,只觉那人出身高贵又如何,竟是半点不知如何为□,如何才是后宫之主的本分。

‘天下甫定,百废待新,何况外邦蛮族也不可小觑。’听此言时,她甚至带着几分不屑,想着那人整日心思尽花在这些没用的上头。

此刻却莫名的想了起来,甚至连原本不清晰的,快忘记的话也记了起来。

那人曾道:‘中原大地虽素来称雄,但内乱方歇,六国方统,岂能不惹外族觊觎?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各怀心思,各有所图,不早做打算他日必受制于人,悔之晚矣…’

一阵风吹来,青若宁扯了扯身上的披风,似乎更冷了。

她静静矗立木栏,长发随风,神情淡然清雅如莲,可两眉间微蹙着,却似若有所思…

就这么远远地看着,祁恒逍便觉得心不受控制地跳动地重了几分,很沉很沉,打破了过去五年间所有的死寂,如今回忆起来仍能感觉到,那比痛更痛,比悲哀更绝望,比地狱更令人窒息的感觉。

除了看着泰儿一点点长大,能觉些微安慰外,竟是无谓快乐无谓伤悲…只觉心那处缺了一块,竟是如何补如何填如何麻木,都不能弥补了那种苍白空洞…

他放轻了步子,缓缓走近,竟是还被她察觉了,林素月转过身来,望向他,开口却是,“泰儿,已然歇息了么?”

“恩。”点了点头,祁恒逍掩去苦涩,早就知晓,前世今生这人的目光便从未放在自己这儿,又有什么好再介意呢,可是,心中那蠢蠢欲动的浮躁是什么?

“泰儿还小…”岔开自个儿所思,祁恒逍斟酌着道:“你…你别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