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没犁杖,不也把地种了吗。”张氏就道,“我知道你咋想着,不就是觉得咱家用犁杖,老爷子他们全靠人工,你过意不去吗?这事啊,到时候再看吧。”

“爹,你咋又钻牛角尖了?”连蔓儿就道,“这要我爷自己个种地,咱家自己的地不种,也得先替我爷把地给种了。可现在,我爷手底下一大帮劳力,种的是一家二十几口人的地。这有啥难的,咱先把自己个顾好了,要是有余力,咱再想帮人不就行了。”

“对,蔓儿说的对,我这可不是又钻牛角尖了!”连守信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笑道。

上房里,连老爷子一袋烟接着一袋烟的抽,弄的一屋子都是烟。就是习惯了的周氏和连秀儿都受不住了,连连咳嗽起来。

“秀儿,去把门帘子掀开。”周氏终于忍不住了,让连秀儿去开门,掀门帘子,往外放烟。

“看你那样,有啥话你不说,闷着抽烟,你能抽出花来?”周氏白了连老爷子一眼道。

“蔓儿嘴不让人,老四家的孩子们都大了!”连老爷子没头没脑地冒出来这么一句。

“老四拿不起个来,就逞着他媳妇和几个孩子。刚才我要说话,你咋拦着我不让我说?”毕竟做了多半辈子的夫妻,周氏知道连老爷子的心思,有些埋怨地说道。

“刚才那样,你要再说两句,那非得打起来不可。咱家现在消停两天是那么容易的?”连老爷子磕了磕烟袋锅,“再说了,老大的话毛病不少。老四不挑理还好说,一挑理,老大的话拿不出手去。”

“啥挑理不挑理的,他能挑老大的理,他还能挑爹娘的理?”周氏冷哼了一声道。

“老四分家了,这事,要是自愿,那是和和美美,让十里八村的人竖大拇指的事。我给老四提过几次醒了,老四看样子是不愿意,那咱也不能硬压着老四的头。”连老爷子长叹了一声,“咱做爹娘的,最多也就是能暗着提一提。老四不愿意,这事就到此为止。”

吃过晚饭,连蔓儿正在查看浸泡的花生种,就听见上房的方向,传来一阵吵闹声。

“这又是咋啦?”张氏放下纳了一半的鞋底子,问道。

“秀娥嫂子跟我爷和我奶吵吵起来了。”小七从外面跑进来,“说我爷我奶办事不公平!”

第二百八十章 地谁种

“咋又吵吵起来了?”张氏叹气道,“这一天要是不吵吵,就不过日子了是咋地。”

说起来,从前连家的日子,过的还算是比较平静的。每天虽然常听见周氏的喝骂,但也只是周氏的喝骂,被喝骂的人都是唯唯诺诺,更不要说是回嘴、对骂了。周氏脾气再暴躁,独角戏也唱不长。

不过,现在有了赵秀娥,情况就不一样了。

连家现在每天几乎都可以听见三种声音,周氏的斥骂声,赵秀娥的斥骂声,当然更为热闹的是周氏与赵秀娥对上的时候。

“我一听这声我心里就忙,要是换我,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了。”张氏从针线笸箩里翻出几卷棉线,将棉线的一段固定住,三条棉线为一股地搓起来。纳鞋底子的线,用平常的棉线不结实。一般的庄户人家主妇,都用的是这种三条棉线扭搓出来的线。

“这一家子过日子,针尖对麦芒,就的这么天天吵吵,没个头。以前为啥我啥事都顺着你奶,不为别的,还不就是为了日子过的清净点。”张氏一边搓着棉线,一边絮絮叨叨地道。

连蔓儿从浸泡花生种子的水盆边站了起来,走到盆架旁,用帕子把手上的水擦干净。赵秀娥和周氏这样天天吵架的过日子法固然不好,但是以前张氏对待周氏,一味无原则忍让的过日子方法,也不见得就对头。

“咦,”张氏说着话,突然想起了什么,奇怪地道,“小七,你刚才说啥,你秀娥嫂子还跟你爷吵吵起来了?”

往天,家里吵架,不是赵秀娥挑上周氏。就是周氏挑上赵秀娥,连老爷子很少参与。其实很多庄户人家都是这样,家里面的女人们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吵翻了天,男人们却并不参与。事情过后。一家人该咋样还是咋样。所以,张氏才会奇怪,今天赵秀娥怎么不仅对上了周氏,还对上了连老爷子。

“嗯,好像是因为安排种地的事。”小七点头道。

种地的事情,是连老爷子安排的,那么赵秀娥对上连老爷子。这就不奇怪了。

上房吵架的声音越来越高。

“我看看去。”连蔓儿说着话,就从西厢房里出来。

连蔓儿走进上房外屋,就看见赵氏和连叶儿并排站在一起。蒋氏抱着妞妞站在西屋的门口,西屋的门半开着,可以看见西屋里,古氏和连朵儿都坐在炕沿上。这娘几个并不进东屋,但是明显都很关注东屋里吵架的情形。

“咋回事,咋今天吵吵的这么邪乎?”连蔓儿就走过去。站到连叶儿身边问道。

站到了连叶儿身边,连蔓儿这才注意道,赵氏脸色青白。身子也在微微的发抖。连蔓儿不由得叹气,说起来,也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赵氏生来就格外的胆小,即便是天天看家里吵架,她也不能习惯。每次都吓的变颜变色,胆战心惊。

“秀娥嫂子说爷偏心,”连叶儿扭头瞧了瞧蒋氏,就转回头来,压低了声音告诉连蔓儿,“秀娥嫂子说种地她们屋里出的劳力多。嫌大伯他们出的劳力少。”

原来是这么回事。连蔓儿想了想,连老爷子跟连守信说过今年种地的安排。其实原来连家种地,一直是这么安排的,那时候并没有人说话,大家伙都习以为常。

但是,如今家里有了赵秀娥。

“…二郎他们爷几个每天上山累死累活地给家里头挣钱。也没比谁多吃多穿。挣钱的是我们,花钱可没我们的份。我大伯家六口人吃饭,他们成天都干啥活了,给家里头挣几个钱?他们一文钱都不挣,花钱可不少。不说别的,就那一个念书的,哪天不得流水似的往外头花钱…”屋里面传出来赵秀娥尖锐的声音。

连蔓儿忍不住,轻手轻脚地靠近东屋门口,将门帘稍微掀开一个缝隙。一股浓烟扑面而来,熏的连蔓儿差一点咳嗽出声。

连老爷子这旱烟抽的是越来越厉害了。

连蔓儿这么想着,赶忙放下门帘。只是一眼,她也瞧清楚了屋里的情形。连老爷子、周氏、连秀儿都坐在炕上,连守仁坐在连老爷子身边,何氏和赵秀娥坐在离他们几步远的炕沿上。

二房的男人们都不知道哪去了。

“…就是这样,我们也没说啥。我们该干活还是干活,该给家里挣钱还是给家里挣钱。可这欺负人,也得有时有晌的。家里面,她谁是没长嘴,不吃饭吃烟喝风她就能活的。种地这不是大事?我们要出六个劳力,个个都是壮劳力。大伯家出几个,大伯家几张嘴吃饭?我这是怀着身子,那是讲不了了。她谁也怀了身子是咋地,咋就忍得下心,腆的下脸,都让二郎他们去干活,她就在家里等现成的?”

赵秀娥的声音很具有穿透力,而且话说的更尖锐。连蔓儿偷偷用眼角的余光往西屋的方向瞄了瞄。蒋氏面沉似水,西屋里的古氏和连朵儿的脸色也不好看。

“二郎媳妇,你这是攀着我给你下地干活那…”周氏怒道。

“奶,你老多啥心。咱家谁要下地干活,也不能让你老下地干活。老姑辈分高,年纪小,那也是不用去的。”赵秀娥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略有些讨好的发甜。“可她别人,能和你老还有我老姑比吗?我们伺候你老和我老姑,那是应该的,我们还应该伺候她了?”

赵秀娥针对的对象,已经很清晰了。屋里面其他人不说话,想来也是听明白了,不好出面说话吧。

“…咱家读书人贵重,这天底下也不是就咱家有读书人。人家私塾都放假了,先生学生,谁不得回家种地?再咋念书,他不都得种地,把肚子填饱了吗。人家京城的皇上都知道这个道理,人家皇上和娘娘那是多尊贵的人,人家那是多忙,人家年年还得下地干活那,咱家的哪个就比人皇上娘娘还尊贵了,比人家皇上都忙了?不赶这几天,他就考不上了,他就的死了?说啥在家里做饭,没她谁还就吃不上饭了?这在家里做饭的人,都比下地的人还多了,哪家有这样的事?”

连蔓儿在外面听着,不由得有些佩服赵秀娥。作为一个孕妇,赵秀娥平常是很娇弱的,各种害喜不适的反应很剧烈,不能够干活,不能够被气着。但是一到吵架的时候,她就能血槽全满,战斗力不仅丝毫没有减弱,反而有逐日增强的趋势。

“得了,得了,别吵吵了!”连老爷子怒声道,“老大,你现在就去镇上,把继祖找回来!

明天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下地干活去。”

“爹…”连守仁叫了一声。

“你还等啥,还不快点去把人给找回来?”连老爷子打断了连守仁的话,又催了一句。

紧接着,连守仁黑着脸从东屋掀门帘子走了出来。

蒋氏带着妞妞转身回了西屋。

连蔓儿淡定地走开,做恰好路过状。

连守仁也没说话,径直就回了西屋,接着砰的一声,西屋的门被紧紧地关上了。

然后,赵秀娥、何氏、连守义和二郎也从东屋鱼贯走了出来。赵秀娥走在最前头,扬着头,一副德胜凯旋的模样,何氏紧随其后,脸上都是笑容。连守义背着手,脸上倒是没啥表情,只是轻快的步伐,暴露了他此时的心绪。

倒是二郎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连蔓儿走回到西厢房门口的时候,连守仁也从上房出来了。

“我大伯还真去找继祖哥了。”连蔓儿回到西厢房,将上房吵架的原委都和张氏、连守信说了。

“就是回来了能咋地,他们爷俩干活,还不顶我小七和蔓儿。”张氏道。

“干活顶用不顶用是一回事,干不干是另外一回事。”连蔓儿道,“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干活的。干活顶事,那是得心里愿意干。”

同样都是连老爷子和周氏的子孙,若不是一直被娇惯着,连守仁和连继祖能不会干地里的活吗。

“那倒是。”张氏点头。

“二郎媳妇挺能说啊。”连守信道。

“秀娥嫂子可真厉害!”连叶儿跟着连蔓儿回来,感慨道。

“是厉害。”连蔓儿点头。她很期待看到明天连家种地的阵容。

第二天,连蔓儿一家吃过了早饭,连守信就将小牛车套好,将犁杖等农具都装到车上,一家人就往南边的地里来。

因为怕累着小牛,连守信、张氏和连枝儿都跟着车走。五郎赶车,连蔓儿和小七坐在车里,两个人的怀里都各抱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是花生种。挑的个大饱满,而且红皮没有破损的花生,经过一昼夜的冷水浸泡,已经吸足了水分,一颗颗饱胀起来。

经过浸泡的花生,更容易发芽,也能更快地出芽,从而保障花生的产量。

因为还要照顾早点铺子的生意,连蔓儿一家到地里的时候,时辰已经不算早了。旁边的地里,连老爷子带着一大家子人已经到了。

连蔓儿在人群里看到了连守仁和连继祖。

第二百八十一章 艰难的决定

在地头停住,连蔓儿和五郎抱着篮子下了车。连守信将小黄牛从车上解下来,开始套犁杖。连蔓儿往地里走了几步,蹲下身子,抓了一把土。因为刚刚下过透雨的缘故,土壤很湿润。

这样湿润的土壤,是可以直接播种的。用老庄稼把式的话来说,就是老天爷疼人。如果春耕的时候,没有足够的雨水,那么庄稼人就得一桶一桶地往地里挑水。那种劳动强度,就是一个壮年的劳力,也很难吃得消。

连守信套好了犁杖,就将小牛赶进了地。然后,他将铁犁尖插进垄的正中,调整好深度,就挥着鞭子,驱赶小牛向前走。

一般用犁杖离地,是需要两个人的。一个人扶犁,一个人在前面牵着牛马走。不过也有像连守信这样,只用一个人,一边扶犁同时驱赶牛马的。这后一种,往往需要一个经验丰富的好庄稼把式。

连守信是个好庄稼把式,而且,他们用的是牛。有的犁杖是用骡子、毛驴,甚至用马来拉着的。牛没有骡子和马走的那样快,但是牛走的稳。所以牛拉的犁杖,对操作者的要求并不高。所以,连守信可以一个人轻松地扶犁和驱赶小黄牛。

看连守信扶犁将地犁开了,张氏忙带着几个孩子随后跟上。张氏负责点种,每隔大概一扎长那么大的距离,就点上两颗花生种。张氏干活也是个熟手,她一手挎着装花生种的篮子,一手从篮子里抓出一把花生来,垂在垄上,腰微微弯曲,沿着垄沟,就像一脚叠一脚地往前走,花生种子就从她的手里自动落入犁开的垄内。

每次掉落的都是两粒。不多不少,间隔也不大不小,就好像拿尺子量过的一样。

连枝儿、连蔓儿、五郎和小七几个都紧随在张氏身后,他们要负责培土。就是两脚站在垄的两侧,用脚培土将播好花生种子的垄合上。

牛拉犁杖,比人工用铁镐刨垄要快上许多,张氏叠着脚,头也不抬。紧紧地跟在连守信的身后,几个孩子也紧随张氏身后。有的时候,连守信还会稍微放慢速度,让张氏能跟上犁杖。这是因为。犁开的垄,暴露在空气中,土壤里的水分流失的快。为了尽可能的保有土壤中的水分,保证花生的出苗率,所以犁开的垄要尽快播种并培土合上。

“他爹,你在前面走你的。”种了半条垄,张氏就对连守信道,然后有招呼连枝儿,“枝儿。你过来,咱俩分段点种。让五郎跟你后边培土,蔓儿和小七跟着我。”

“哎。”连枝儿和五郎忙都答应了。

张氏这样的安排,一家人的进度就更快了起来。

张氏心疼小闺女和小儿子,一边点种,有时候还忙里偷闲,帮着培上一段的土。让连蔓儿和小七能够更轻松一些。

连守信一条垄犁到头之后,就会让小黄牛在地头歇着,他则快步走回来,一边点种、一边培土。

左右的地里,都有人在干活。南山旁边的这一大片地,土地很好,很适合种花生。连着有好几家,都和连蔓儿家一样。在种花生。

庄户人家的小孩,都是要干活的。

在不远处的一块地里,就有两个八/九岁大的小孩,在帮着大人点种。那家的大人在教两个孩子如何点种之后,还拿出两根秸秆来,一个孩子给了一根。原来是他们家的大人。怕小孩子掌握不好点种的距离,特别弄了两根秸秆来,让两个孩子可以比照着秸秆的长度,往地里面放花生种。

“去年你和小七也是这么地。”张氏忙里偷闲,顺着连蔓儿的目光看了一眼,就笑着道,“你姐和你哥,从前年开始,就不用那个了。”

听张氏这么说,连蔓儿顿时觉得那两个小小的身影亲切起来。

他们姊妹们,更小的时候,就要下地做农活了。可那时候,家里的壮劳力连守仁和连继祖,却是不下地干活的。

想到这,连蔓儿不由得把目光移向另一边,连老爷子正带着一大家子的人,也在种花生。连蔓儿的目光在人群中找到了连守仁和连继祖,就停在了这两人的身上。

连老爷子、连守仁和连继祖爷三个一组做活。连老爷子负责刨垄,连守仁负责点种,连继祖则负责培土。

这三种活计,刨垄是最辛苦,最费力气的。就像五郎和连蔓儿几个,她们能够点种,也能够培土,但是却还做不来刨垄的活计。

连继祖正在做金鸡独/立式,龇牙咧嘴地脱掉一只鞋子,往外倒土。

连守仁一手提着篮子,一手点种。就见他迈着方步,挺直了腰板,倒是将将地跟上了连老爷子的步伐。

而在干活的时候,总是领先儿孙们的连老爷子,为了配合连守仁和连继祖的速度,却落在了连守义等人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