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氏被周氏罚在猪圈里,不许她晚上进屋睡觉。一开始几天还好。后来,每一入夜,古氏就坐在猪圈里哀哀地哭。

乡下的夜晚都是很安静的,这猪圈里有没什么遮挡。古氏的哭声就传了出去。别人还算了,这左邻右舍的人很快就受不了了。

就有人来找连老爷子和周氏说话。

周氏见来了人,就将古氏的罪行从头到尾地数落了一遍。不仅说古氏如何耍诡计让连秀儿嫁了老翁等去太仓后发生的事,周氏还说了原来在家里的时候,是古氏出主意卖连蔓儿,差点将连蔓儿给害死,又说古氏撺掇连花儿拖欠高利贷,想害死连家一家老小。

用周氏的话来说,古氏猪狗不如。就该住猪圈里。

来人也没替古氏说话,只是说古氏每天夜里都哭,家里大人还行,小孩子被吓的够呛。

周氏能够任意支使古氏,但是她还真管不住古氏半夜哭。

最后。还是连老爷子发话,让来人放心,以后肯定不会再有这样的事。然后,那天晚上,古氏就搬回了屋里。

古氏就是这样的人,她从来不会正面违逆周氏,但却总能蜿蜒曲折地达到她自己的目的。

连蔓儿进上房的门,依旧是古氏在旁边挑帘子。

和连守仁一样,古氏的鬓边也添了白发。

外屋里。靠着东屋的水缸边,有一个简陋的行李卷。古氏虽然被允许回屋来住了,但是周氏依旧不准她去西屋炕上睡,而是让她在东屋的门外打地铺。这样,周氏夜里要喝个水,用了马桶。正好使唤古氏。

据连叶儿说,有的时候周氏半夜睡醒了,就会坐起来哭。周氏哭的自然是连秀儿,而周氏这样哭的时候,必然要骂古氏,有的时候连带着还要骂连守仁、连守义,甚至还要捎带上连老爷子两句。

用周氏的话来说,这一家子都欠了连秀儿的,也就是更加欠着她。

连老爷子有时候会说上两句,但是大多数时候对周氏都是纵容的。上房别的人,就更不敢说话了。

东屋里,连老爷子和周氏在炕头坐着,其余上房众人都在地下,或站或坐。现在这个屋子里,只有老两口住着,因此炕梢那一间炕就完全空了出来。

见连守礼领了连守信、五郎和连蔓儿来,连老爷子就忙招呼他们爷三个坐下。

“…五郎坐爷跟前,蔓儿和小七上炕,和你奶一起坐着,炕上暖和。”连老爷子笑着招呼,又对屋里的何氏、蒋氏等女眷挥手,“你们都出去吧。”

这是摆明了要谈大事,不让女眷们参加。只有连蔓儿是例外,当然周氏也是例外。

女眷们都走了,四郎和六郎虽还没成年,却也被连老爷子留了下来。

“今天里正来跟我说了服役的事,”连老爷子见众人都坐好了,就开口道,“是去山里修路,咱家应该出俩人。里正说的那些话,我想了,人家说的都对。我打算让老大、老二都去,继祖也去。”

说到这,连老爷子顿了一下。

几天的工夫,连老爷子似乎又瘦了一圈。

“这几天,我这心就一直没闲着,这前五百年后五百载的,七股肠子八股跩着的,我都想了一遍。”连老爷子打了个唉声,“过去的事,我就先不说了。改天要是有空,咱们爷几个再好好唠。咱就说眼前的事。”

“老四家的日子,一点都不用我操心,我就不说了。老三家不太周全,不过人口少,都能吃苦,人又勤快,往后的日子,那也是一天比一天好。现在咱们这一大家子,就是老大和老二这两股,过的最累。”

累,在这里并不是劳累的意思,而是不好、差的意思。

“这事,咱也怨不了谁。…以后,这两股就得本分的做庄稼人。老二家以前在家里跟着我种地,这以后那,也就是过回以前的日子。最难的是老大家…”

说到这,连老爷子看了连守仁和连继祖两个一眼。

连守仁四十几岁的年纪,原本有一头的好头发,乌黑浓密,如今他的头发已经有些稀疏,还明显地夹杂了白发。连老爷子很清楚,这都是在太仓下狱之后,因为惊恐、忧虑,并且受了刑罚造成的。即便后来有连秀儿打点,但是受过的罪还是在连守仁的身上留下了痕迹。

至于连继祖,毕竟还年轻,身上看不出什么,但是精气神却完全没了,全身都是颓废的气息。

“老大和继祖这些年,都没咋下过地,也没干过重活。”连老爷子收回目光,压抑住涌上来的辛酸,继续说道,“现在都讲不了了,以后,老大和继祖该下地下地,该干活干活。做庄稼人,就得有个庄稼人的样子。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再活几年,趁着我还在,把这庄稼地里、园子里的活,我都教给你们。庄稼人是咋过日子,你们也得从头开始学。”

连守仁和连继祖就都垂下头。

“就从服劳役开始吧,那些个活,我都干过,没啥大不了的。老二也去,到时候看着点你大哥和继祖。”连老爷子又道。

连老爷子这话说出来,屋子里有片刻的安静。

连守仁和连继祖父子俩先是对视了一眼,然后都看向连老爷子,连老爷子将脸扭开,连守仁和连继祖就又巴巴地看向周氏。

周氏盘腿坐在那,打了个唉声,却没有说话。

“爹,不是我不想去。”连守仁就苦着脸开了口,“你老也知道,我在太仓那边,让人给打坏了身子。现在就是强挺着。”

连继祖本来也要说话,见连守仁先开了口,他就闭上了嘴。

“爹,要不这样,”连守仁说着话,看了连守信一眼,“明天我和孩子他娘去县城一趟,找找花儿和花儿女婿。他们都不是心狠的人,肯定不能不管咱们。”

连守仁这是打算带着古氏去县城宋家打秋风,而且这话里有话,带着些酸气和怨气。

“老大,这又是你媳妇给你出的主意?”没等连老爷子说话,周氏就盯着连守仁道,“这是又打算把我们给扔了,她自己去跟她闺女享福那。”

“娘,不是…”连守仁连忙辩解道。

“不是啥?”周氏立刻打断了连守仁的话,“你们是啥心思,当我不知道?你们俩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们要拉啥样的驴粪蛋儿。”

连蔓儿赶忙低头,捂住嘴,免得笑出声来。

“你告诉你那臭老婆,趁早死了这份心。她哪也别想去,她害了我的秀儿,这一大家子今天这样,都是她的功劳。英子家为啥天天来闹腾,还不是她背地里做的好事。…这辈子,有我在一天,她就别想过一天好日子。以后就是死了,我也不能放过她。”

说到这,周氏又冲着门外,提高了嗓门。

“听见没,你还别跟我要死要活的。你去死,没人拦着你。你死了,你天天下油锅,我们大家伙干净。”

看来古氏曾经说过要寻死的话,连蔓儿在旁边心里想道,而周氏,应该是恨不得古氏去死吧。

周氏中气十足的骂完,外边悄无声息,连守仁和连继祖在屋里也耷拉了脑袋,周氏不仅没有出气,反而放声哭了起来。

“我的秀儿啊,我那孝顺的闺女。”周氏一边哭,一边念叨,“你们那也是亲闺女,你们都回来多少天了,她连面都不朝,一点信儿也没捎过来。你当你那宝贝闺女心里有你,真能孝顺你。…秀儿啊,实心眼的秀儿…”

“有我在的一天,你就别想跟你闺女见面!”周氏恶狠狠地道。

第五百三十四章 石磨

外屋依旧是静悄悄的,只是门帘子微微动了动。

周氏哭完了,骂完了,也发完了狠,这才拿出一张大帕子,响亮地擦了一把脸,慢慢安静了下来。

这期间,屋内没有一个人出言劝解,就是连老爷子也保持了沉默。

连蔓儿目光流转,在周氏的脸上打量了一回。周氏的眼皮有些肿,眼睛浑浊,布满了红血丝。连蔓儿记得连叶儿跟她说过,周氏在上房,时不时地就会来这么一场。而每次这样闹,周氏都会哭。

这个哭,又与以前拿捏儿子、媳妇时候的哭不一样。那个时候,做作的成分居多,而现在,周氏是真的伤心,每次都哭的肝肠寸断的。尤其又以刚才这一次为甚。

连守仁提到了连花儿,说要和古氏一起去找连花儿帮忙,这不能不让周氏想到连秀儿。

古氏的闺女连花儿,在家的时候,过的是地主家小姐的生活,亲事是富甲一方的宋家,宋海龙与连花儿年貌相当。为了嫁连花儿,连家借了巨额的高利贷。现在连家从太仓狼狈而回,连花儿那却没有受到影响,依旧是夫妻和美,过着富家少奶奶的日子。

而她周氏的闺女连秀儿,在家的时候,虽然比其他几房人口要过的稍微好一点,但却远远比不上连花儿。亲事是被古氏作为给她自己和连守仁富贵的阶梯,骗着嫁给了年近八十、有一大群妾室和子女的老翁。为了救这一大家子的人,连秀儿几乎倾家荡产。还搭上了夫婿,从此以后要守一辈子的寡,并且被关在小小的庵堂,吃苦受罪。

这样强烈的对比。让周氏怎么能不恼火、心痛。

而且,连秀儿在太仓受苦,她没有办法解救。而古氏。作为导致连秀儿悲剧的罪魁祸首,却可以依靠着闺女连花儿继续过享福的日子。

周氏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周氏和古氏注定要不离不弃、不死不休了。

古氏纵然有千条妙计,也难抵周氏的一定之规。而周氏再霸道,古氏却不是张氏、赵氏等人会任由周氏拿捏,最后到底鹿死谁手那?

连蔓儿不知道这个答案,她只知道,不管是谁。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

“老大,这个劳役,你还是得去。”等周氏那边安静了下来,连老爷子才又开了口,“宋家那边。你以后少念叨。这么些天了,那天也没来人,也没来信。你自己个上门去,那成个啥样?…从今往后,就都别想那些了。老老实实种地、过日子。…连家的脸面,剩下的不多了。你们要自己争气,把脸给挣回来!”

连老爷子也不同意连守仁去县城打秋风。

连蔓儿暗暗点点头,连老爷子对这件事看的还算透彻,而且这个决定。也算得上是有骨气。

“爹,我…”

连守仁还想说话,被连老爷子挥手打断了。

“你啥也不用说了,我这心里都有数。…老大,继祖,这往后。就都踏踏实实过日子吧。”

将服劳役的事情就这样安排了,连老爷子就让大家都散了。

连蔓儿几个从老宅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张氏打发了小厮小福拿了灯笼过来,接他们爷几个。

小福在最前面,提着一盏灯笼,小喜跟在连蔓儿身边,一手提了一盏灯笼,另一只手扶着连蔓儿。

连蔓儿则是拉着小七的手。

秋天的夜空,缀满了繁星。空气是清爽干净的,富有五谷丰收的味道。一家人都不着急,只慢慢地走着。

如此星辰如此夜,连蔓儿只觉得心胸都无限地舒展了。

小七莫名地嘻嘻笑了起来,连蔓儿受到感染,也笑了。

“小七,用爹背你不?”连守信就问小七。

“不用了,爹,我和姐一起走。”小七就嘻嘻地笑着道。

秋夜里,没有风,只有秋虫的呢喃声。尤其是走进自家院落后,周围蛐蛐的叫声就更加的此起彼伏,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的清晰。

庄户人家对于进入自家院落甚至屋子里的蛐蛐,是从来不肯驱赶的。他们认为,蛐蛐的到来,会为他们带来好运和丰收。

“小七,你听咱家的蛐蛐都叫啥那?”连蔓儿就问小七。

“干柴细米,干柴细米。”小七立刻答道。

没错,庄户人家将蛐蛐的叫声解读成干柴细米,越多的蛐蛐这样叫,就会给家里带来更多的干柴细米,也就是更富足的生活。

张氏的几个孩子还在襁褓的时候,就听张氏这么说过的。

几个人回到家,前厅的灯亮着,是张氏和连枝儿在等他们回来。进了前厅,连蔓儿就将刚才在老宅的事情都跟张氏和连枝儿说了一遍。

“看来老爷子这是想明白了,要板他大伯和继祖的脾气。”张氏就道。

“对,还得抻懒筋。”连守信也附和道。

连老爷子是精明而且识时务的。当他发现原本的打算根本行不通,四房这边是下定了决心,要让连守仁和连守义这两股人自力更生的时候,连老爷子也就不得不改变了主意。

当然,五郎那句醍醐灌顶的话,也应该起到了作用。

要让连守仁和连守义这两股人活下去,就要将他们变成合格的庄稼人。连守义那一股的还好,最艰难的就是要改变连守仁和连继祖。

这次服劳役,就是最好的机会。

而连老爷子郑重其事地将他们叫过去,一来是向他们表明态度,二来吗,则是要获得他们的支持。

连老爷子现在,并不能够完全地控制连守仁和连守义这两股人。他需要连守信、五郎给他助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