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老爷子撩起眼皮子,仔细地打量了打量连守信和连蔓儿,然后又垂下眼皮。

“你们说的也对。”连老爷子又打了个唉声,说道。似乎,最近连老爷子在连守信面前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我本来打算是吧,把这个钱让你们先拿着,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省得他们天天跟我这磨,作。再一个就是,到时候跟人家老宋家走礼,我和你娘年纪大了,不愿意出门。这家里能出面的人,老四你数一数,这家里根本就没有能出面的人啊!跟人家走礼,可不是又上人家那打秋风去。”

“爹,你咋这么说那。”连守义坐在凳子上,小声抗议道。

“我咋说了,我这说的不是实话?你们谁啥样,我还能不清楚?!”连老爷子抬起眼皮,冲着连守义斥道。

连守义嗓子眼里哼了一声,最终还是没敢再和连老爷子争辩。

“行了,这钱就先留家里,让你娘收着。到时候走礼的时候。再给你们拿过去。”连老爷子又扭回头来,对连守信和连蔓儿说道,“老四,蔓儿。咱家这个情况,你们也都知道。你们啊,也别听他们谁瞎叽叽,我心里啥都明白。”

连蔓儿就点头,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既然都明白,那怎么还总出糊涂主意那?就比如这件事,如果今天连守信拿了钱。扭过头去,这老宅里的人什么话都能说出来。这可不是连蔓儿多心,他们还没拿这个钱,连守义那一套套的小话不就出来了吗?

连老爷子这是明白这么做将会造成什么后果,心里期盼着连守信这股人能把这后果承担起来?

连蔓儿不觉得她们有义务,也不觉得这个情况下,她们有必要这么做。他们已经分家另过,而且连守信排行老四。在这个讲究长幼尊卑的社会。可别小看这个排行。同样的事情,同样的话,排行居长的人做出来、说出来就能服众。但是排行居幼的人那么做、那么说,就要面对更多的质疑。

已经是晌午时分,小福从家里过来,说是张氏让连守信和连蔓儿回家吃饭。

父女两个就跟连老爷子和周氏告辞。

“你们先回去吃饭吧,别耽误饭时。”连老爷子就道,“等下晌,下晌你们再过来一趟。”

古氏到底是休还是不休,何家的几口人是不是现在就撵出去,这都还没有最后确定。看来,连老爷子是想要他们过来。一起做这个决定。

父女两个从老宅出来,外面停了一辆骡车,是张氏打发了来接她们的。这天冷,张氏是怕他们走路回去被冻着。

连蔓儿和连守信上了车,两个人都没有回头,所以也就没有看见蒋氏从屋里追了出来。就站在门口,扬起手,最后却又垂了下去。

蒋氏并没有呼唤连守信和连蔓儿。

回到家里,张氏和连枝儿已经将饭菜准备好了,五郎也接了小七从私塾回来。

“娘,孙大娘她们已经走了?”连蔓儿一边就着小福端来的暖水洗手,一边就问。

“刚走的,在这跟我说了半天的话,我留了她们吃饭。这孙大娘和小红啊,可真会说话。”张氏就道。

连蔓儿洗了手,又擦了一把脸,从小福捧过来的梳妆盒里挑了一瓶香脂,抹了些在手上和脸上。

“那边屋子里冷吧,蔓儿,你快点上炕暖和着,省得着凉。”连枝儿一边看着人放桌子,一边就道。

“嗯。”连蔓儿答应着就上了炕,还一把将小七抓过来,当个大号暖炉一样给搂在了怀里。

“他大伯娘真带着朵儿去宋家了,还让人家给送回来了?那钱真是她让老何家的人帮她偷的?”张氏就问连书信和连蔓儿。

“嗯。”连蔓儿点头,就将刚才在老宅的事情都跟张氏说了。

张氏听的唏嘘不已。

“这是真要把她给休了?哎,说起来,她这也是报应。…她离了连家,也不知道能往哪去。她那家里过的也不咋地,爹娘全都没了,就一个亲兄弟,看平常往来那样,也不大像能养活她的。”张氏就道。

“娘啊,你这还替她虑虑以后的事那。”连蔓儿就道。

“不是,我就这么说说。”张氏就道,“想当初我进门的时候看见她,多利落、体面的一个人。人啊,还真是不能看面上的,这处的时间长了,经过事,这才知道人心。”

“你们俩看老宅那边的意思,是真要把她给休了?”张氏也坐到了炕上,问道。

休不休古氏,最后起决定性作用的是连老爷子、周氏以及连守仁。

“他奶那个意思,是一定要休。他大伯的意思,我看应该还是对她有点感情。他爷的意思就…我还真猜不大准,看着好像两可。”连守信就道。

大家就都看向连蔓儿。

“这个呀,我爹看的挺准的。”连蔓儿就道。

这也就是说,休不休古氏,在两可之间。

“要我估计,恐怕是休不了。”想了想,连蔓儿又道,“不说别的,古氏,她肯定死活也不走。”

从老宅回来,连蔓儿对古氏的称呼就从大伯娘变成了古氏,而除了张氏一开始说了一句他大伯娘之后,一家人对古氏的称呼也变成了用她指代。

“其实,老宅那个院子挺严紧的,他奶看的也紧。这要没有老何家那几个人住进去,这个事也出不来。”张氏就道。

连蔓儿点头,张氏这话是正解。

一家人都洗了手,张氏就带着人将饭菜都摆了上来,一家人都上了炕,围坐在饭桌边准备吃饭。

“蔓儿,咱爷还想把宋家给的钱让咱替他拿着?”五郎就问。

“嗯。”连蔓儿点头,“我和爹都没答应。”

“那就对了。”五郎说道,兄妹俩对视了一眼,五郎就笑了。

“我觉得吧,咱爷做事,肯定都是出于一片好心。”连蔓儿也笑着道,“可这好心,有时候不一定能办好事。”

“没错,”五郎就接口道,“所以啊,咱以后对那边说的话,咱就的自己考虑,该不该你们做。省得把事办糟了,咱爷那边心里肯定也得不好受。”

“鲁先生也教过我这样的话。”小七从连蔓儿怀里挪出来,规规矩矩地坐在连蔓儿身边,“鲁先生说,孝顺也不是说啥是都得顺着,要是长辈有过错,就该指出来。看着长辈犯错,啥也不说,那不叫孝顺,那叫陷亲于不义。”

“爹、娘,你们听,咱小七念书念出息了,这个道理他都懂了。”连蔓儿就笑道。

连守信和张氏就都眉开眼笑地看着小七。

“我和你娘就是没念过书,这样的道理以前都不懂。”连守信就感叹道。

“现在懂了,也不晚啊。”连蔓儿就道。

“对。”张氏点头,一边就夹了一大块的鱼肚子肉放进小七的碗里。

一家人吃过晌午饭,还在喝茶,连守礼就来了,说是连老爷子让他过来,叫连守信一家都去老宅,要继续商量上午没商量完的事。

“三伯,”连蔓儿就问连守礼,“要撵何家几口人的事,你是咋想的,先跟我们说说呗。”

“这个事,”连守礼坐在椅子上,弯下腰,这让坐在炕上的连蔓儿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我也是刚回来才知道的。…这撵不撵的,还是得老爷子说了算。”

连蔓儿就有些无语。

“三哥,这里也没外人,你咋想的就咋说呗。”连守信就道。

“这个,老何家这几口人是没啥好名声。可到底是孤儿寡母的。人都进来了,又住我们对门屋。这要我说撵人,这外头的人不定得说我啥。”连守礼就苦恼地道。

连蔓儿抚额。

这个时候,还担心因此而影响了自己的名声。这根本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好不好,而且,这个世界上,不管你多完美,你也不可能讨好所有的人。总是有人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些人甚至不是为了维护什么正义,他们只是…人贱。

这个时候,连蔓儿终于能够确定,在连家,被“规矩”的最好的人,肯定是连守礼无疑了。被一代一代刻意扭曲的礼教所完美束缚,被连老爷子和周氏的“规矩”所完美规范。

扭曲的礼教教化的完美范本,可偏偏是他,没有儿子,扭曲的礼教教化的完美范本,可偏偏是他,没有儿子,因此被他所拜服的礼教认定,是最为不孝的人…

第五百六十二章 优柔寡断

连守礼这是本心想撵人,但是又怕别人说他“心眼子不好使唤”(周氏常用语),又要听连老爷子的话,所以他是不肯说出来要撵人的。

“三伯啊,嘴长在别人身上,人家爱说啥就说啥呗。家里进贼了,还不许往外撵?”连蔓儿就道,她还想为赵氏和连叶儿争取一下。以她的推断,如果连守礼立起来,坚决要求将何老六媳妇几个赶出去,连老爷子是会同意的。

“三伯,老何家这几口人都是啥人性啊,对门屋住这些天,你肯定知道。三伯,你是不怕啥,可也该为我三伯娘和叶儿想想啊。还有一件,这钱他们敢偷一次,就敢偷第二次。”

“可不是。”张氏就也道,“这不有句俗话吗,叫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还让她们在那住着,这迟早还得出事。他三伯,你是一家之主,这可不正是该你拿主意的时候吗?”

“三哥,你不愿意让他们住,就痛快的撵人。咱这村里都知道谁谁咋回事,肯定没人背后说你啥。”连守信也道。

“那…我、我就撵?”连守礼抬起头,迟疑着道。

连守信跟了连守礼去老宅,家里管事的连蔓儿和五郎都没有去,不怎么管事的张氏和连枝儿就更没打算去了,只在家里做针线、听消息。

傍晚时分,连守信才从老宅回来,进了门,他就疲惫地爬上炕,还叹了一口气。

“事情是咋说的?”张氏亲自给连守信端了碗热茶来,问道。

连守信接过茶碗,也不嫌茶水热,咕咚咕咚两三口,就将一碗茶都喝光了。

“爹。咋地,那边没给准备茶水?”连蔓儿就问。

“继祖媳妇烧了一锅水,给我倒了茶,我就喝了那一杯。就都让大家伙给喝了。后来,都心忙,谁也没顾上再去烧水。”连守信就道。

张氏见连守信这样,就又端了一碗茶来,连守信喝了,这才舒服地出了一口长气。

大家就都看着连守信,想听他说老宅那边的事情是怎么解决的。

“哎。白忙活半天,原来咋地还是咋地。”连守信面色有些复杂地说道。

“古氏没休?”张氏就问。

“没有。”连守信就道,“大哥那一家都不大愿意,老爷子也就吐口了。”

吐口,是三十里营子这边庄户人家常用的乡村土语,大概的意思就是妥协、让步。

“老爷子还跟我说,按理,这人是早该休了。现在不休。也是没办法。”连守信就告诉张氏道,“说是一来吧,她离开老连家。没地方可去。她兄弟家条件也不太好,肯定不能收留她。二来吧,继祖咋说也是她带大的。”

“我感觉,老爷子主要还是考虑他大伯了。”连守信就又小声地对张氏道,“这要把她给休了,他大伯就打光棍儿了。现在家里那个情况,想再说一个,能说着啥好样的。人家稍微好点的,也不愿意来啊。”

“那老爷子的意思是?”张氏点了点头,对这个说法表示理解。

“先凑合着过。好歹是全乎的人家。她那个认错态度还行,老爷子说了,宋家那条路段了,她没了啥念想,也就老老实实过日子了。往后,就不让她出门。”连守信就又道。

“那连朵儿那。我奶还说要弄死她那。”连蔓儿就问。

“和她娘一样,以后都不许出门。我看老爷子那个意思,就是等到了岁数,嫁出去就算完事。”连守信就道,“好歹是连家的骨血。他奶那也是气急了,真要下手,咱还真硬不起那个心肠。”

是咱们硬不起来这个心肠,周氏,怕是很硬的起的,连蔓儿心里暗道。同时她又想,这多亏连朵儿是托生在庄户人家里,要是如连朵儿自己所希望的生在大户人家,就是上次跑出去,在镇上住了几天那件事,就足够要了她的命了。

“那何老六媳妇那,也没撵?”张氏就又问连守信。

连守信叹气。

“不休古氏,这还能说出点儿啥来,这何老六媳妇,说啥都该撵啊。”张氏就道。

就算是张氏这样心软的有些圣母的人都这么说了,可以想见,一般人对此事是什么看法。

“那我三伯说话没?”连蔓儿就问,她对这件事情比别的事情都关心。

“你三伯,哎,他就说他都听老爷子的。”连守信就道,“叶儿是吵吵着要撵人,老太太也吵吵要撵…”

“那到底撵没撵啊?”连蔓儿就道。

“是要撵,这不是那几口人又是磕头,又是打滚,赌咒发誓的。还说啥那投钱的事不能怪他们,是老连家的人让他们拿老连家的人的钱,那不能算偷。还说他们是上了古氏的当,怕不听古氏的,会被撵走啥的。”

“你们没看见,一家几口在地上打滚,这个闹腾,太磕碜了。”连守信皱眉道,“又跟老爷子说啥太仓的事,又说要是这冬冷寒天的把他们给撵走了,那就是要他们的命,就是杀人凶手。闹的人脑瓜仁子疼。”

“那是没撵?”张氏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