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俩说了一会话,张氏又出门看连蔓儿和连枝儿那边已经熄了灯,这才回来,也将灯熄了,夫妻俩上炕睡觉。

夜色渐浓。大多数人家都睡了,不过,村子里还是稀稀落落地有几点灯火。

连家老宅上房东屋,就还亮着灯,连老爷子和周氏谁也没有躺下,就坐在灯前,唉声叹气的。

“…这把老二给打的,血葫芦似的。老张家是阳棒了,这放以前。他们家哪敢啊。”周氏絮絮叨叨地数落着,连守仁被打,周氏还是有些心疼的。而且,张家是上门来,几乎就是在她们眼前打的人,周氏这心里。肯定舒服不了。

“老四媳妇不是个东西,这是记仇,肯定是她背后挑唆的,让她兄弟来打的老二。…这是打给咱看那。这就是不能打咱俩,要是能打,估计也打了。那张家老头,说话好像挺敞亮,一口一个老哥哥、老嫂子地叫咱,你没看他,那正经是一脸凶相啊。”

“当初就是你着急给老四定媳妇,说啥怕晚了,定不上。还说啥,跟老张家知根知底。今天后悔了吧,那是啥人啊,没老没少,一点规矩都没有,跟那胡子似的。”

“你没听老张家那媳妇吵吵的是啥?她那哪是跟老二媳妇说理啊,她那是打我的脸啊。老四媳妇有能耐她自己来跟我说,让她娘家人出头她算啥…”

“得了得了。”连老爷子听的有些不耐烦,就朝周氏摆手道,“今天这事,该咋说咋说,是老二不对。换了是谁,这个事也得闹个明白。”

“照你那么说,他们还打出理来了?”周氏就道。

“谁让人家占着理啊,咱腰板不硬那。”连老爷子就叹息道。

“占理咋了,他还得理不饶人了?”周氏就道,“以前咱都不说了,老四分家以后,日子过起来了,过年过节地往那边捎东西,哪回少了。这还是摆在明面上的,背地里,老四媳妇不定咋往家里搂那。”

“别说那用不着的。”连老爷子就道。

“我猜逢的不对?我这还往少里猜了。”周氏眯着眼睛瞧了连老爷子一眼,就道,“老四那一股,都心狼,记仇,跟咱们不亲。五郎、蔓儿那几个孩子,也都往他姥爷家里使劲。给咱送点东西,都抽筋拔骨的。”

“不让你说,你还总唠叨个啥?”连老爷子烦躁起来。

周氏哼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哎…”连老爷子长长的叹息,“老二啊,嘴没个把门的,真让人操心。”

烛台上的蜡烛已经快烧到尽头,火苗忽明忽灭地跳动的厉害,周氏又看了一眼连老爷子,招呼一不打一声,就将蜡烛吹灭。

屋里一下子就陷入了黑暗。

“咋还把灯给吹了,我还这坐着那。”连老爷子就抗议道。

“你摸黑坐着吧。”周氏就道,“这蜡烛不得花钱买,你手里有几个钱,还当你是个大财主那?”

周氏就脱了衣裳,躺进被窝里。连老爷子闷闷地又坐了一会,也躺下了。

周氏一躺下,不一会的工夫,就睡着了,还打起了鼾。而连老爷子,却是连续翻了几个身,都无法入睡。

“…老张家人,牲性啊…哎…”

牲性,是庄户人家口头常说的土语,是形容人的性格暴烈、凶狠。

杀了年猪,接下来就是小年,这一天要祭灶,要吃麦芽糖,特别是要给灶王爷供奉麦芽糖。麦芽糖甜,而且粘嘴。这是要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而这麦芽糖,最后的归宿,无非是小孩子们的肚子里。

今年张氏自己做了麦芽糖,连蔓儿几个,尤其是小七,吃的特别的开怀。

过完小年,这年味就越来越重了,过年时要吃的鸡鸭都要先杀好,冻起来,因为正月里,一般是不能杀生的,房屋院落都要彻底的清扫,还要拆洗被褥,为的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迎接新年。

转眼,就到了大年三十。早上一睁眼,五郎和小七就到门口,领着人先放了一阵鞭炮,然后才吃早饭。

大年三十的早饭,一般都是很简单的,连蔓儿家也是如此。吃过了早饭,除了五郎和小七去跟鲁先生念书,连守信、张氏、连枝儿和连蔓儿就都忙碌起来,一家人齐动手,准备晌午这顿团年饭。

辽东府的习俗,团年饭上,炸丸子是必不可少,而又非常重要的一道菜。一般的人家,一次要炸出很多的丸子来,几乎够吃一个正月的。什么蒸丸子、烩丸子、炒丸子,花样翻新的吃。

今年,连蔓儿家准备的炸丸子品种又多了。而除了几种素丸子、肉丸子、甜丸子,韩忠媳妇又用糯米面炸了些诸如猫耳朵等小点心,张氏炸了许多的豆泡。炸好的豆泡,用来炒菜、炖菜,都很美味。

而连蔓儿还出主意,做了一些萨琪玛。萨琪玛的制作,并不复杂,就是用鸡蛋和面,然后等面自然发酵,在将年擀成薄薄的面皮,切成细细的面条,放入油锅里炸熟。之后取出来,放入熬好的糖稀,搅拌均匀,在撒进去一些干果,比如核桃仁、花生仁、毛嗑仁、芝麻粒以及青丝玫瑰等,然后,趁热放入方形的模具里,压实。凉了之后取出,切成小块,就可以吃了。

萨琪玛要做的松软香浓,鸡蛋的质量和比例非常重要。

做好的萨琪玛,用糯米纸包了,在这个季节,可以存放一段时间,连蔓儿和连枝儿就包了一些萨琪玛,打算留作礼物送人。

因为要炸的东西多,厨房里烧了两锅热油,同时炸的。至于其他团年饭的菜式,除了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那些,今年连蔓儿家又增添了不少。其中包括韩忠媳妇的拿手菜,还有张氏从食单上学来的新鲜菜式。

吃过了团年饭,一家人就聚在一处喝茶说笑,听鲁先生讲古。傍晚时分,张氏正要带着连枝儿和连蔓儿准备晚上的饺子馅,连守礼就来了。

连守礼是来传达连老爷子的话,说是要请连守信一家晚上都过去吃饺子。而吃饺子,还是细枝末节。

“…接神你们肯定自己回家来接,爹说了,咱提前拜祖宗牌位,你们回来接神啥的,都赶趟。”

一家人听连守礼这么说,就齐齐地看向连守信。

“…我跟他爷透过话了。”连守信就忙道。

“哦。”一家人就点头,不过依然看着连守信。

“三哥。”连守信就对连守礼道,“这个事,我早先就跟咱爹说过了。今个,我们就谁都不过去了。明天一早,我们过去给爹娘拜年,上坟,也一起去。”

连守信的态度很坚决,连守礼回去不知怎么跟连老爷子说的,老宅那边再也没打发人过来。

除夕夜里,飘起了漫天的大雪。

第五百六十八章 拜年

除夕夜的一场大雪,对这个年并没有什么影响。相反,人们更加兴致勃勃,说这是瑞雪兆丰年。

大年初一,又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连蔓儿一家都起了个大早,连守信先是带着人扫雪,然后,一家人匆匆地吃了简单的早饭,就穿戴齐整出门来。

就如同昨天连守信所承诺的那样,她们要去老宅,给连老爷子和周氏拜年。

村外的道路因为还没什么人踩,连蔓儿一家坐了两辆青骡车,前面又有管事的韩忠带着长工扫雪开道,慢慢地进了村口。进了村口之后,路就好走多了。庄户人家大都是勤快的,又是大年初一,一般的人家都要起个大早,将自家的院落打扫完了,顺便也会将门口的路扫出来。

没有人组织,大家都自觉地各自负责自家的门口,有性格好,更勤快的,还主动地多清扫出一段来。更有抢着清扫的,大家相互打招呼,说着拜年的吉祥话,将本来格外寒冷的清晨,烘托的红红火火、热热闹闹。

进到村里,连守信就带着五郎和小七下了车,在车前步行,见到人便相互见礼、寒暄。张氏带着连枝儿和连蔓儿一直在车上坐着,只是将车帘子掀开了,见了相熟的,也相互亲热的招呼。

最后,骡车在连家老宅的门口停了下来。

连老爷子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勤快人,因此连家老宅内,包括大门口还比别人家清扫的更加干净。连蔓儿一家下了车。除了连老爷子和周氏,老宅的所有人就都迎了出来。

进了上房,就见连老爷子和周氏都穿的板板正正地坐在炕上,地上背靠着躺柜。正对炕头的地方,摆了两张八仙椅和一张茶几,两张八仙椅的下首。还摆放了几张长凳。

连蔓儿进了屋,四下打量了一眼。屋子打扫的非常干净,而那些椅子和凳子,则是专门为了她们而摆设的。

韩忠媳妇和丫头小喜抱着毡子和锦垫随着连蔓儿进了屋。她们将毡子和锦垫在地上铺设好,就都退到了旁边。以连守信和张氏为首,连蔓儿几个跟在后面,就给炕上的连老爷子和周氏行礼拜年。

拜过之后。一家人起身,韩忠媳妇和丫头小喜将毡子和锦垫收拾起来,一家人纷纷落座。

张氏、连枝儿和连蔓儿被让到了炕上,周氏拿出崭新的小褥子来。连蔓儿认得,这小褥子就是上次她来。周氏拿出来的那个。小褥子的大小,正好可以坐下两个人。

周氏并不看张氏,只是将小褥子推给了连枝儿和连蔓儿姐妹俩。

不用周氏说什么,张氏也知道,周氏不待见她。因此,就让连枝儿和连蔓儿坐那小褥子,她就要招呼小喜另外拿坐垫来。

等小喜拿了坐垫过来,却被连蔓儿给接了过去。母女俩对视了一眼,张氏就和连枝儿坐在了小褥子上。连蔓儿则坐了自家的锦绣坐垫。因为来的时候一家人商量好了,不会久坐,因此谁也没脱鞋上炕,都只在炕沿上坐了。

周氏将一切看在眼里,就垂下眼皮,什么也没说。

何氏、作为陪客的媳妇。就在炕沿上坐了。赵氏和连叶儿比连蔓儿她们早拜了年,现在也在炕沿上陪坐。

连蔓儿她们坐好了,连家的男人们也都在椅子、凳子上坐了。连守仁,被连老爷子特意安排,坐在了头一把太师椅上,连守信和连守仁对坐,两边下首的长凳上,则分别坐了连守礼、五郎、小七,连守义、连继祖、二郎、四郎、六郎。

连蔓儿将地下的座次扫了一眼,心中就了然。

连老爷子,是个十分注重规矩,讲究长幼尊卑的人。即便是连守仁等人不成才,做了许多的错事、恶事,在外面声名狼藉,然而在家里,连老爷子还是不会忘记,并且时时提醒其他的人,连守仁的尊崇地位。

连老爷子的心意,无非是告诉连守信这几个排行居幼的儿子,以及他们的家人,不管连守仁,包括连继祖怎么样,他们都是连家的长子、长孙,你们对他们都要永远敬重着。

这么长时间的接触,连蔓儿对连老爷子也算是很了解了。连老爷子是个很注重细节的人,他擅长通过细节,向儿孙们灌输某些态度和观念,并加深某些烙印。比如这屋里的座次,又比如说连蔓儿家杀猪请客,连老爷子将老宅所有的男丁都带了过去,而且都带进了前厅,准备都坐席。

那是连老爷子想要抬举,也就是在连蔓儿一家人面前,以及周围人面前,确定他这些儿孙的地位。

连蔓儿那个时候就看出来了,她心里略有些不满,不过却并不肯做绝。她们一家人商量,将连守仁、连守义、连继祖和二郎都安排坐了正席,给了连老爷子和连家老宅天大的脸面。但是却没有让四郎和六郎坐席,如果也让四郎和六郎坐席,这脸面就给的太过了。

而之后,就发生了连守义借酒撒疯的事,后来,连叶儿还偷偷地告诉连蔓儿,对于四郎和六郎没有坐上席,何氏还很不满,说了些怪话。

连蔓儿没有生气,只是淡淡的一笑,心里也是淡淡的。就算连老爷子机关算尽,就算老宅这天翻天覆地,其实,都不能撼动她们分毫。因为一切都改变不了一个铁一样的事实,那就是,她们占据着完全的主动。

有些体面,她们想给就给,不想给就不给,根本就无需纠结,就这么简单。

而今天来拜年,这是必不可少的。她们做到了礼数,至于对方如何,都影响不了她们的心情,不过是徒增些谈资、笑料罢了。

这边大家都坐定,连老爷子就和连守信、五郎、小七闲聊起来。

蒋氏则带着连朵儿和连芽儿,端了大托盘,送茶水和果盘进来。庄户人家过年,要招待来拜年的亲友,一般都会预备茶水,没有茶的人家,也会在水里放上一勺红糖。至于果盘,只有日子过的极好的人家,才有水果端上来,一般的人家,也就是准备炒毛嗑,炒花生这两样。

如今这连家老宅的几个媳妇,何氏上不得台面,古氏地位尴尬,被周氏所不喜,处处被踩低,每天就跟避猫鼠一样,这个场合,她只能在外屋烧火。而蒋氏,则隐隐有了主事媳妇的样子。

蒋氏面带微笑,一边小声地说着极为得体的花,一边给大家倒茶。大过年的,老宅的众人穿的也比往常体面,连蔓儿看了一眼,发现除了连老爷子和周氏,就属蒋氏,穿的最妥帖、体面,是一身新布衣。而连朵儿和连芽儿两个,则穿着明显是大人的旧衣裳改小的衣裤。

连芽儿一如既往,呆呆的,面带苦相,而连朵儿则是沉着一张脸,撅着嘴,一点笑模样都没有,还时不时地从眼角偷偷瞟人。

被连朵儿用眼角瞟的最多的人,是连蔓儿。连朵儿几乎无法将目光从连蔓儿身上挪开。

在连朵儿眼里,连蔓儿今天就是个发光体,刺痛了她的眼睛。

连蔓儿今天依旧梳着简单的包包头,只插了两个小巧的赤金佛手形压发,耳朵上是两个小小的赤金镶珠坠子。才十来岁的女孩子,身体健康,脸上根本无需修饰,不说连蔓儿本来就眉眼如画,只是白里透红粉嫩嫩的脸蛋,就胜过一切粉黛了。

连朵儿自己,今天却是好好地装扮过了,不仅用了蒋氏的胭脂和香粉,就连眉毛,也精心地描画的弯弯长长的。

可是这样一张,本来让她十分满意的脸,在看见连蔓儿之后,能展露出来的表情却除了嫉妒就是恨怨。

连蔓儿,不过是个乡下的大脚丫头,和她根本就没法比。今天之所以连蔓儿看起来比她强,完全是因为连蔓儿头上戴了金饰的缘故。

连朵儿恨恨的想,不仅是那些金饰,还有连蔓儿的衣裳,没错,就是那一身衣裳,让连蔓儿变得好看了。那是她在家里最富有的时候,都不曾拥有过的好衣裳。

连蔓儿坐在炕沿上,就注意到了连朵儿明显不善的目光。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今天的连蔓儿穿了一件石榴红的对襟长身妆花褙子,下面是同色的灰鼠皮裙,褙子外面,还披了一件藕荷色的灰鼠披风,因为这屋里冷,所以进屋后,她也没将披风脱掉。

这时,正好连叶儿凑过来和连蔓儿小声说话,连蔓儿就轻轻抬起手,整了整衣襟,露出手腕上一只红色的玛瑙镯子来。

连蔓儿的首饰匣子里有好几只金银镯子,不过她今天都没戴,只戴了这只玛瑙的。这只玛瑙的镯子不是贵价物,但却极得连蔓儿的喜爱。因为这镯子颜色极正,润润的,将她的肤色衬托的更加细腻白皙。

大年初一,人们本来就该穿戴上自己最好的衣裳首饰。连蔓儿今天的打扮,比照她如今的家境和她的衣柜、首饰匣,是相当的低调的。

蒋氏给地下的男人们倒完茶,就走了过来,将托盘上的热茶先依次端给张氏、连枝儿。连朵儿不声不响地端起一杯茶,递向了连蔓儿。

第五百六十九章 拜年(二)

连朵儿一直跟在蒋氏的后面,不过却并不主动做事,而是蒋氏吩咐一句,她才肯动一动。如果用周氏的话来说,那就是拨拉她一下,她才转一转,而且还绝不肯多转。

一屋子,几乎都是她的长辈,但是因为别人坐着,她站着,而且还要“伺候人”,连朵儿那脸上就一点笑容都没有。要知道,她出生的时候,连守仁就早已经是秀才了,她比连花儿在村里老宅住的日子还要短,几乎就是生在、并且长在镇上的。

连朵儿自己的认知,她可不是什么庄户人家的丫头。她是尊贵的、秀才老爷家的二姑娘,和城里那些大户人家的姑娘小姐们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