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蒋氏、连芽儿、连朵儿忙着撤饭桌,到外屋去洗刷碗筷。连守仁、连守义、连继祖、四郎、六郎都坐在炕上没有走,很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

连老爷子饭菜都没怎么吃,坐在那一言不发,显然心情不好。周氏看了连老爷子两眼,就将脸扭开了,也不上前询问。

“这老吴家这席面,这可真阔,真是大财主啊!”连守义一边剔着牙,一边回味着刚才的席面,“这席,都顶上城里那些富户的席了。听说准备了将近一百桌,这钱可得花的海了去了。”

“收的礼肯定也不少。”连继祖就道,“他家这老些年都没办事情。别人家谁有事情,他都去随礼。人家的交际也广。”

“酒楼都给包下来了,听说是专门招待老四那些贵人朋友的。”连守义歪着脖子,有些神往地道,“那酒楼的席面,估计比这个还得好。”

连继祖就没接话。

“继祖啊,你不是早就说,今天要跟你媳妇赴席去吗,咋没去。要是去了,兴许就能坐酒楼的席了。”连守义斜睨着连继祖,不怀好意地道,“我们爷几个,那是姥姥不疼,舅舅不待见,哪哪都没我们的事,摆不上台面了。这家里,也就你和你媳妇了,你们应该去啊。”

连继祖和蒋氏当然想去,当新亲坐席多体面,还可以趁这个机会与连守信那一股人将关系拉近一些,在十里八村的人前露个面,那才是重要的。

然而,这种事,不是他们想去就能去的。他们是想去,原先连守信和张氏也发了话,让他们去。但是可惜的是,连守信又改了主意,躺他们在家里好好照顾连老爷子,不让他们去了。

而连老爷子,本来是板上钉钉要去坐席的人,而且坐的还是首席的上座。

连继祖有些丧气,下意识地看了连老爷子一眼。连老爷子为什么吃不下饭,为什么不说话,这一屋子的人心里都知道。可连守义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少说两句吧。”一直没说话的连守仁小声地说了一句。

“爹,不是我说啊,这事你就该去,病了咋地,又不是走不动爬不动,就是走不动爬不动,我背着你老,也得去坐席。”连守义似乎没有听见连守仁的话,又直接对连老爷子道,“还得坐上席。咱就都该去,就是今天搅闹他们,那也是应该的。咱辈分在那摆着,今天他们谁都得哄着咱们。”

谁都没说话,连老爷子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也没言语。

连守义就越发来了劲儿。

“老四啊,这是一天比一天不拿咱当一回事了。”连守义也盘起腿,一边晃着腿,一边大大咧咧地道,“他抖起来了。嫌咱们出去给他丢人。这么大的事情,不把咱们摆前头,不让咱们去坐席,就给送这一桌席面过来,就把咱们给打发了。”

“我就算了,人家一直都没把我当人看。可我大哥那,还有继祖,那可是老连家的长子长孙啊,也跟我似的见不得人了?他说啥也应该把我大哥和继祖给摆前头啊。”

“别说我。”连守仁垂头道。

“老四这小子,胆子肥了。早就不把我大哥和继祖放在眼里,这回可好,连咱爹他也给撸下来了。他这是无法无天了,把亲爹都踩脚底下了。爹啊,这个事,你就不该忍。你就该想想法,别看老四他咋能耐,你跟他豁出去,他就得怕你…”

连老爷子依旧一言不发。

“这给送饭菜,一口酒都没给送。不行,一会人来了,我得朝他们要酒。他要是不给,我就上他家要去。老四当官了不把咱当回事,他老吴家是啥人家,也瞧不起咱们!”连守义胆气越发地壮了,挥着胳膊很有要大干一场的势头。

但凡办事情,都最怕人闹事。如果有人闹事,为了不把事情闹大,影响了喜气,主人家多半都会做出妥协。

这个时候,就听见大门响,有人走了进来,在院子里就跟外屋的何氏和蒋氏打招呼,是吴家打发人来收家伙了。

连守义一脸的跃跃欲试。

“你给我消停点!”连老爷子突然醒过来似的,怒道,“没喝那马尿,你就撒酒疯了!”

第七百六十八章 烦恼

连守义被连老爷子突然呵斥,开始愣了一下,然后就撇了撇嘴。

“枝儿成亲这么大的事,我早就盼着了。亲上加亲的好事,我是想去看看。可这人老了,身子骨不给你做主啊。李郎中说了也不止一回了,我现在这样,不能大悲大喜。…老四说了,让我去坐席,看看就回来也行。他是那么说,可我不能答应。”

“…那么多亲朋好友,热热闹闹的,我到时候一高兴,就得给大家伙添麻烦。今天大家伙都忙,我帮不上啥忙,也不能去给帮倒忙去。”

连老爷子说的这些也是实情。那天连守信带了李郎中来,说入冬了,看着连老爷子和周氏都没什么精神,请李郎中给老两口子把把脉。

庄户人家,别说身体没事,就是有些小毛病,没到挺不住的时候,也不会轻易请郎中。但是连老爷子知道,大户人家是有请郎中给请平安脉的习惯的。

因此,连老爷子也没在意,只认为这是连守信想要孝顺他和周氏。

李郎中给连老爷子和周氏都把了脉。周氏身体没问题,而连老爷子这边却依旧是肝火、心火俱盛。李郎中给留下的医嘱,就是让连老爷子好生休养,心里别想事,切忌大悲大喜。

就是这医嘱也并不新鲜,以前连老爷子几次病倒,李郎中都说过类似的话。

谁知道,连守信听李郎中这么说,当时就提起连枝儿和吴家兴的喜宴,跟李郎中说担心他去参加喜宴,经历大喜会对身体不好,甚至再次发病。

李郎中则是点头,说连守信的担心很有道理。

送走了李郎中,连守信就很委婉地跟他说,为了他的身子骨着想,连枝儿办喜事的当天。就不再劳动他了,并让连继祖和蒋氏也留在家里,好生照顾他和周氏。

“一家人,不在乎这些虚礼。有那份心意就行。”最后,连守信还说了这样一句话。

等连守信走了,连老爷子就明白过来,连守信专门请了郎中来,为的就是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不让他参加连枝儿和吴家兴的喜宴。而且,就是连继祖和蒋氏也不让去了。

连守信摆明了是不让老宅的任何一个人出现在喜宴上。

“这是吃心了。”那天夜里,连老爷子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就和周氏唠叨。

本来说的好好的。请他坐首席,还让连继祖和蒋氏都去坐席的,突然之间做出这样的改变,其原因是什么,也是明摆着的。是周氏打发蒋氏送去的添妆,惹恼了连守信一家人。

“都是你!”连老爷子忍到了夜里才骂起了周氏,“你天天是干啥吃的,这家里家外的活也不用你,你都支使人干了。就给枝儿添妆这件事。让你经点心,你咋就不往心里去!”

“说了好几遍,让你花点钱,把礼置办的体面点,你就是不听。你当老四还是原来那?”

“就是原来,也没有你那么抠的。人家要送你那样的礼,你咋想?”

“四六不懂啊你。这人都让你得罪光了,你就乐了。你看看你,哪个儿子媳妇的关系你处理好了,家里有谁待见你?你啊,你就称谁都不搭理你。”

“妻贤夫祸少,你可好,你就是惹祸的根苗。好好的事,交给你手里。你就给办糟了。还说别人谁吃啥啥没够,干啥啥不行,最最啥啥没够,干啥啥不行的是你。你看看你,能吃能睡的,一点都不过心。你比老二媳妇都没心没肺你!”

周氏本来有些心虚,这屋里除了他们老两口子,也就一个连守仁,因此连老爷子骂了半天,她都装睡着,没有吭声。可连老爷子越骂越狠,最后竟然还说何氏都比她强。这对周氏来说,是无论如何都忍受不了的侮辱。

周氏霍地坐起身,指着连老爷子的鼻子也骂开来了。

“我四六不懂,你懂的多,也没见你办啥出色的事。嫌我不贤,你休了我。看你老王八犊子下回瘫巴在炕上,还有谁伺候你。我整天啥也不看,你那装老的衣裳还有你身上这些不是我一针一线给你做的?有能耐你别穿我做的衣裳,你光屁股待着。”

“没囊没气,不就是人家不让你去坐席了,你不能上人跟前露脸去了,你不乐意了。你不敢跟人家炸刺,你就拿我出气!我就给她那些东西了,她能拿我咋样。我也没看她敢来跟我说啥。你惦记着去坐席,我可不惦记。我不缺那口吃的。她爱咋地就咋地,我过我的日子。”

“你拿我出气有啥用,你找老四去呀。你给他下跪磕头,你给他赔礼道歉,求他让你坐席去!”

连老爷子最能拿住周氏的痛处,同样的,周氏也知道连老爷子哪里最疼。

连老爷子被周氏堵得半天说不出来话,一肚子的气只能憋着。

从知道连守信不让他们去参加喜宴,连老爷子就开始堵心,而且一天比一天强烈,今天到了一个最高点。

看着周氏和一家子乐滋滋地吃着吴家送来的席面,连老爷子越发难过。在他看来,哪怕是他去了喜宴,什么都没吃到,也比在家里吃上山珍海味还强。

只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法挽回了,骂周氏根本就没用,周氏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面,周氏和他的想法不一样,他所在乎的一些东西在周氏的眼睛里,根本就一文不值。

吴家打发来取回家伙的人进屋来跟连老爷子客套了两句,就拿着家伙走了。因为有连老爷子的压服,连守义那要酒的话也没敢说出来。

连老爷子松了一口气,目光扫过炕上坐着的几个人,暗地里又叹了一口气。

“老四一家,今非昔比了。”连老爷子喃喃道。

周氏因为送了那样一份添妆,连守信和张氏那边默默地接了,以为给张氏和连枝儿添了堵,立了威,因而颇有些沾沾自喜,觉得她厉害,压了别人一头,别人拿她没法子。

连守信和张氏收了那样的礼,没嚷没闹,反而给他请了郎中来,利用郎中的嘴,以孝道和照顾他的身子骨为名,名正言顺地将他和连继祖、蒋氏都剔除在喜宴之外。而在喜宴的当天,又这么大张旗鼓地送了上等的席面过来。

两相比较,周氏也好,还有连守仁、连守义,他这老宅的这些人,根本就不是连守信那一股人的对手。连守信那一股人做的越漂亮,就越发显得老宅这边越丑陋,不讲理、没人情味。

“老四和老四媳妇没这个本事,”连老爷子闭上了眼睛,自言自语,“那几个孩子都长大了,不一般啊…”

老宅这边,不仅家里的条件不如连守信那一股人,就是人本身的智慧和手段,也和人家有天地的差别。有他在的一天还好,有一天他不在了,老宅的人可怎么办!

连老爷子陷入了深深的恐惧和烦恼之中。

炕上坐着的这几个人,模模糊糊地听见了连老爷子的喃喃自语,但是谁也不知道连老爷子现在正在想什么。大家伙都认为,连老爷子还是在因为没能去坐席而羞恼。

连老爷子虽然羞恼,却似乎并没有打算对四房连守信那一股人采取什么行动,因此,炕上坐着的这些人,对连老爷子的羞恼也就不感兴趣了。

“老吴家这席面,真是…”连守义还在啧啧地赞叹吴家送来的席面的丰盛,“老吴家有钱啊,人家家底子就厚实。这些年,吴玉贵那爷俩也没少捞钱。人家人口也轻,是好日子啊…”

人口轻,是三十里营子的乡村土语,意思相当于人口少,负担小。

“他也该办这样的席。老吴家这回算是发了财了。”四郎就道,“我四叔给的那些陪嫁,好几辆大车都装不下。还有啥地啊、磨坊、作坊啥的,咱家全部家当加一起,都不够人家一个小手指头的。 就我爷当年最有钱的时候,估计也没枝儿姐的嫁妆多吧。”

说到这,四郎还特意看了连老爷子一眼。

连老爷子沉浸在自己的苦恼中,并没有注意到四郎投过来的眼神,他也错过了四郎说的话。

“没有。”连守义回忆了一下,就肯定地道,“老四家这财发的,邪性啊。他发这么大的财,当初酿葡萄酒那会,他还那么独。现在也这样,老四太独了。咱也不指望跟他一样,他手指缝里漏一点,都够咱吃用的了。他宁肯便宜老吴家啊!还有啥兄弟的感情!”

“嫁妆不算,还有那老些给添妆的。”四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就没再往下说。

“说到添妆了,三郎那边也让人给捎东西过来了。”何氏突然就道,“听说,是给送了俩尺头,还有一对镯子。值好几两银子那。”

“俺这是个啥命,。儿子生了不老少,算上罗小燕,娶了仨媳妇了,俺就一点福都没享着。哪个媳妇都不拿俺当回事。那个王七,也是傻的还是咋地,胳膊肘净往外头拐。离这么老远,有那几两银子,咋就不能孝敬俺们点啥。”

第七百六十九章 喜悦

听着何氏抱怨,连守义哼了一声,至于炕上的其他人,则没有人吭声。

“她往这捎东西,那也应该捎给俺,俺给老四媳妇送过去。她都不经过俺,让人二上就给送过去了。她那眼睛里,是根本就没有俺这个婆婆啊。”虽然没有人搭茬,何氏自己一个人仍旧絮絮叨叨地说着。

“捎给你,让你给送过去,你好也能去坐席是不?人家不捎给你,人家是怕你二上把东西给克扣了。人家那是信不过你。”周氏冷哼了一声,打击何氏道。

何氏爱和人唠嗑,但是在这个炕头上,周氏是不允许哪个儿媳妇越过她,成为主角的。她这边不说话,何氏却唠唠叨叨地,这在周氏看来,是对她一家的女主人地位的挑衅。

“俺是那样人吗?”何氏立刻就道,“俺咋没见过东西,也不能干那样的事啊。…三郎啊,也是当不起家来。二郎也是。”

对于周氏打击她的话,何氏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她更高兴的是周氏接了她的话茬,她有人一起唠嗑了。

“娘,你还不知道吧,二郎和罗小燕给枝儿添妆,那可真豁得出去啊。”何氏就往周氏身边凑了凑,神叨叨地道。

“哼,你的好儿子、好媳妇。”周氏不屑地道。

“…泡了一口猪啊。这个时候泡啥猪,要等到过年再泡,咋地也能多挣几个钱。泡一口猪还不够,还卖了好几只鸡。…俺这当婆婆的,一个草刺儿都没见着她的,她给枝儿添妆,就是两只镯子,银镯子啊。俺这胳膊上,还是光溜溜的。”

“给我四叔家打溜须呗。”四郎插话道,“给你东西,你能给人家啥。我二哥现在那个工。就是我四叔给找的。这时候,人家送这一份礼,擎等着好处吧。”

“俺是他娘、她婆婆,俺还用给他们啥好处,他们孝敬俺是应该的。”何氏就道。她这话大家伙听着都非常耳熟,因为周氏经常这样说。

周氏也听见了,又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周氏知道,何氏因为儿子生的多。处处想和她学,也想享受当婆婆的威风。不过,何氏的这个想法在周氏看来根本就是做梦,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就算何氏生再多的儿子。这辈子,下辈子,甚至下下辈子,都比不上她的一个小脚趾头。

“给他四叔送礼就豁得出去,说好该给俺们地,每回都哭穷。另外朝他们要点东西,跟抽他们的筋似的。俺这儿子养活的,都是给别人养活的了。俺这个命啊…”

何氏一边哀叹,一边就瞧见了四郎。

“四郎。你娶媳妇可得看好了,俺可就指着你了。”何氏就对四郎说道。

“我媳妇在哪那,想看好了,那也得有的看啊?”四郎有些阴阳怪气地道,一边就偷偷地打量连老爷子和周氏。

连老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像根本就没听到四郎和何氏说的话,更没注意到四郎的眼神。周氏则是打了个哈欠。略微偏头,根本就不去看四郎,也不答话。

四郎在连老爷子和周氏那得不到回应,就给连守义和何氏使眼色。

“爹、娘,四郎赶年也不小了,不说了要给他张罗媳妇吗,那就赶紧的吧,家里也能多个人干活。”连守义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