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连守信那边歇着,条件当然是好,更安静,而在这边,人来人往的,怕是根本就休息不好。张青山这样要求,倒不是他所说的不想麻烦连守信,而是想继续留在老宅,离着连老爷子的灵前更近一些。

老一辈子的人,更讲究老传统、老礼数。

连守信劝了半天,见张青山实在坚持,只得顺了他的心意。好在西厢房里收拾的极好,连家也没有什么远亲要住宿,因此就将张青山和张庆年都安排了进去。

张青山去歇着了。随后商怀德等几个老人也都走了。别人都可以去歇一歇,唯有连守信等几个儿孙是歇不得的。

连守信又回到了上房灵堂,看见连老爷子灵前的三注香快烧没了,就忙又换上了三注,又将灵前的长明灯灯芯挑了挑,让灯更亮一些。

夜间没人来拜祭,孝子们虽都守在灵前,却无需长跪。连守仁、连守义、连守礼、连继祖、二郎、五郎、六郎都在屋里坐着,小七因为年纪小。入夜后就被张氏打发人接了回去。

屋里灯火通明,炕上,连老爷子的铺盖卷还和以往一样地放在炕头,周氏就坐在旁边,蒋氏斜着身子在炕沿上坐着。垂着头陪周氏。

周氏说什么都不肯离开这个屋子,但入夜了,她就说害怕,即便是几个儿子和孙子们都在,似乎也不能给她安全感。可大周氏、小周氏两个却不好一直待在灵堂,如今两个人都回家歇着去了,连兰儿本来要来陪周氏。不过没等她从西屋过来,吴家兴已经知会了蒋氏,就由蒋氏来陪周氏。

一屋子的人,都不说话。似乎都有无限的心事。

屋子里静悄悄的,因此突然响起的呼噜声,就显得格外的清晰、刺耳。一屋子的人的目光,就都顺着呼噜声。落在了周氏的身上。

周氏盘膝而坐,垂着头。原来是睡着了。

“继祖媳妇,让你奶躺下歇着吧。”连守信就道,“老太太这些天肯定也没休息好。”

“奶,你躺下歇吧。”蒋氏就将周氏叫醒,一边铺了被褥,又抱来了枕头。

周氏在几个儿孙面上扫了一眼,“大半夜的,谁也别哭了。哭啥哭,没啥可哭的。”说完,周氏就被蒋氏扶着和衣躺下,不一会,就又轻轻地打起了呼噜。

“老太太睡眠好,是长寿的相。”吴玉昌作为知客,一直都没走,这个时候走进灵堂,见周氏睡下了,就小声地说道。

连守信就忙起身,让吴玉昌也早点回家去休息。

“都忙活这一天了,现在也没啥事,我们在这守着就行,你去歇歇,明天还得靠你那。”

“灵前一直都有个人就行,谁困了,谁就去歇歇。”吴玉昌过来,却是劝连守信他们不必一直守着,趁空也要歇一歇。

这是人之常情,真的要孝子们不眠不休,估计没谁能受的了。

连守信就打发了一个伙计送吴玉昌去歇着,一会的工夫,吴家兴又过来,将五郎叫走了,同时连守信也打发了六郎去歇着,他自己则是一直守到了后半夜,实在坚持不住了,才去了西厢房。

见连守信走了,连守义就看了连守仁一眼。刚才连守信提出轮班,他们都应声,却没人肯去休息。现在连守信去歇着了…

“我先歇会,一会替你的班。”连守义说完,就去炕上躺倒了。

“大伯,大哥,你们都歇着去吧,我守着。”二郎就道。

连老爷子停灵的第二天,果然,除了跟老宅有来往的乡亲们之外,又有更多的人听到了消息,前来吊祭,这之中,大多都是与连守信这一股有来往的人家。到傍晚的时候,府城里的沈家并好几户官宦也打发了人过来拜祭,送上了丧仪。

第三天,就是连老爷子出殡的日子。

如今这个年代,尤其是在辽东府,一般丧礼都是简约为主。身无功名的人,普遍都是停灵三天即下葬,庄户人家更是如此。

连老爷子的棺材是早就准备好的,一大早,就摆在了院子当间。天还没亮,老宅的内外就已经挤满了人,连蔓儿、张氏、连叶儿、赵氏等人早就穿好了孝,将连老爷子的装裹褥子在棺材内铺好,之后就肃立在棺材前。

一会的工夫,就见连守信、连守仁、连守义等众儿孙一起托着连老爷子的尸身从灵堂缓缓走了出来。

到了棺材旁边,几个人合力,轻轻地将连老爷子的尸身放入棺材内,接着,五郎和二郎又从张氏和赵氏手中将连老爷子装裹的被子接了过去,交给连守信和连守仁,连守仁、连守义、连守礼和连守信四个儿子一起将被子盖在了连老爷子的身上。

连老爷子脸上一直蒙着的布这个时候被拿掉了,这是让亲人们可以最后再看老人一面。

连老爷子脸上的布一被拿掉,大家就哭了起来,尤其是几个儿孙的哭声最响。

吴玉昌带了人,将众儿孙纷纷劝开,然后又将连老爷子的脸用布盖住。众儿孙就在连老爷子的灵柩前齐齐跪了下来,放声大哭。

哭声中,吴玉昌带着人盖上了棺材板,紧接着,就有人用长钉将棺材盖钉住了。

连蔓儿等人哭过之后,又在连老爷子的灵柩前磕了头,这才慢慢地退开。出殡的时辰到了。

因为从这里抬出去,就直接埋入南山的墓地,因此灵柩不能用车拉,要用人一直抬上山去。庄户人家约定俗成的规矩,自家人不能抬灵柩,因此,连蔓儿家的众伙计也都退到了后头。

那么大个是实木棺材,抬灵柩上山是个体力活。这个活计,不能指派人,要人自愿上前。抢着抬灵柩的人越多,就表示主家的人缘越好,主家就越有体面。因此,也就有了那句诅咒人的俗话,叫做死了没人抬。

连蔓儿等人从灵柩前退开,吴玉昌、吴玉贵、吴家兴几个就带着人将早就准备好的木杠、扁担等拿了上来,接着就有几个人抢着上前,绑扎木杠、扁担。这个活计,需要一些技巧,上来的几个人都是做惯了,心里有把握的。

等将木杠、扁担都绑扎妥当了,吴玉昌就往天边看了一眼。下葬是要看时辰的,从这里到墓地还有一段并不短的路,所以吴玉昌得估量着时辰,确定抬灵的时间。

等吴玉昌一抬手,示意可以抬灵了,就十来个年轻人抢着上前,站好了位置。接着,在吴玉昌的号子下,连老爷子的灵柩被缓缓的抬起。

鼓乐声随之响起,连守仁在最前头打灵幡,连守礼跟着后面抱着丧盆,小七和六郎两个一人拿了一串纸钱抛洒,众孝子紧随其后,又有二十来个年轻人抱了花圈、驴、牧童等纸扎,在哭声和鼓乐声中,簇拥着连老爷子的灵柩出了门,径直朝南山的墓地去了。

连蔓儿、连叶儿、张氏、赵氏几个走在一起。张氏和赵氏都是捂脸大哭,连叶儿和连蔓儿在旁扶着两个人。

丧礼上的哭,与其说是哀声,不如说是一种礼节。因此,丧礼上的哭还和一般人平常的哭不一样,丧礼上的哭要抑扬顿挫。越是抑扬顿挫、仿佛唱腔一般的哭声,越是被人所称道。

“咋走这么快?”连蔓儿扶着张氏,一边加紧脚步以免落后,一边小声跟旁边的连叶儿道。

“就是,这一出门,就越走越快。”连叶儿也紧迈着步,一边答道。

“这会还不算快,一会怕是还得跑起来那。”吴王氏就接口道。

“是赶时辰吗?”连叶儿就问。

“时辰来得及,…是棺材越来越重,不跑起来不行。”吴王氏就小声地道。

棺材为什么会越来越重,连蔓儿的心就是一抖,再看吴王氏那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样子,顿时就觉得周围鬼气森森起来。

“咋、咋这么吓人!”连叶儿抱紧了赵氏的胳膊道。

第八百七十八章 抱子葬

这种环境下,吴王氏的话确实不免让人多想。然而,吴王氏那样说,却不是故意吓唬人。

棺材的重量,加上尸身的重量,再加上那些木杠和扁担的重量,就是对年轻的壮劳力来说也不是轻松的事。出了村口,走了一段的路,抬灵柩的人已经换了一批。因为灵柩的重,所以大家伙才要加紧了脚步。

而在民间的说法中,是有灵柩会越来越重的说法。这个说法,有一部分是实情,这倒不是说灵柩的重量真的会加重,这指的是抬灵柩的人的主观感受。

而另外一部分,则有着浓郁的感情色彩。

灵柩中的人眷恋阳世,不想入地府。

也正是因此,这抬灵柩的才要越走越快,要早点让灵柩中人入土为安。灵柩一旦抬起,中间绝对不能停下来,灵柩更不能落地,否则就是大凶之兆。从老宅到南山的墓地,其中有一段要经过官道。官道上有来往的车辆和行人,看到送葬的队伍,都很自觉的避让。因为不能当着灵柩的路,那样对人对己,都是不好的。

等走过官道,就是上山的乡村小路。这路有些难走,果然如吴王氏所说,到后来,连蔓儿扶着张氏,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队伍。她是大脚还是如此,就更苦了跟来送葬的小脚女人们。

乡邻的女眷都不参加送葬,但是亲眷中的女人们却是要来的。蒋氏来了,连芽儿跟着何氏,连兰儿带着银锁也来了。蒋氏、连芽儿、连兰儿和银锁这几个都是小脚,累的气喘吁吁,还是被落在了后头。

南山的墓地,连蔓儿来过有数的几次。如今是早春,漫山枯黄。使得整座山更显得肃穆、苍凉。连蔓儿曾经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南山在风水上是一处绝佳的墓地。村子里祖祖辈辈的人都葬在这座山上。老人们还说,三十里营子之所以年年风调雨顺,极少灾荒,很大程度上,是托庇于大家的祖坟葬的好,也就是这整座山的风水好。

连蔓儿并不懂风水之术,只是觉得这山下有活水流过,整座山山形虽无奇特之处,风景也不算绝佳。但却极适合林木生长,环境宁静清幽,身处其中。让人心境平和。

这样地,自然就是极好的地,而且极为契合中庸之道。

送葬的队伍就来到了连家的墓地前停了下来,连老爷子的墓址已经挖好了。这是昨天,吴玉昌请了几个挖墓址人。并让连守仁跟随上山,指明墓址的所在,之后挖好的。

连家的墓地只有一座极大的坟,那是连老爷子的爹娘的合葬墓,连老爷子的墓址,就选在这座墓的下方。也就是他爹娘的脚跟地下。这个位置,是连老爷子生前就自己选好了的。而这种葬法,也是民间通常最普遍采用的一种葬法。风水术上称之为抱子葬。

怀中抱子,可保家宅安宁,后代子孙绵延不绝。

而这种葬法,同时也寓意着浓浓的天伦亲情,做儿子的死后。重归爹娘的怀抱,依偎在爹娘的膝下。天伦重聚。

连蔓儿一种家眷都在连老爷子的坟前跪了,五郎和小七拿了几沓纸钱,先在连老爷子的爹娘坟前烧了,然后又在四方各烧了一些,等下葬的时辰一到,连老爷子的灵柩才被缓缓地放进墓址内,接着就有帮忙的年轻人开始铲土填坟。

坟地上,顿时哭声又响成了一片。

坟很快就被填成了一座土丘,各种花圈、驴、牧童等纸扎都被摆到了坟前点燃,连守信默默地跪在坟前,将一沓沓的纸钱点燃。

“摔盆,该摔盆了。”一个老人就喊道。

摔丧盆,是葬礼的一个重要环节。所谓的丧盆,一般就是个粗瓦盆,一直放在灵前用来烧纸的。这个盆,是有连守礼抱着上山,要在连老爷子坟前摔碎,这场葬礼才算完成。

当然,葬礼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环节,打灵幡。民间的说法中,有时候就用打灵幡和摔丧盆来指代发送老人,由此可见,这两个环节的重要性。发送连老爷子,连守仁打灵幡,而摔丧盆的差事,则交给了连守礼。

连守礼能摔丧盆,很大程度上得力于连守信。本来这个差事该连守义来,但连守义这几天心虚,说话都处处小心,因此并不敢认真争竞。

而连守信之所以支持连守礼摔丧盆,是因为他深知连守礼的心病,希望能够通过这件事,让连守礼在连家能够挺直腰杆,以后更有话语权。对于能够给连老爷子摔丧盆,连守礼是很吃惊的,他从来都不敢想,他能够得到这件差事。一开始大家商量,让他摔丧盆的时候,连守礼还谦让了几句。不过,看他后来抱着丧盆那难掩激动的神色,不难猜测他心中真正的想法。

现在,该是摔丧盆的时候了。连守礼没有马上站起来,而是左右张望了一下,似乎是等人再次确认,是让他摔丧盆。

“三哥,赶紧的吧。”吴玉贵在旁边看见,暗自摇了摇头,不过还是张口催促了一句。

连守礼这才站起来,抱着丧盆小心翼翼地往坟前走了两步。

“这、这行不行?”连守礼问旁边的知客和村中的老人。

“行了,就这这就行。”一个老人点头道。

连守礼这才举起丧盆,往地下摔去。这个丧盆,要摔的越碎,越好越吉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连守礼太紧张了,还是这丧盆格外的结实,丧盆落地,只是滚了两滚,却是一个裂缝都没摔出来。

连守礼头上就有些见汗。

“这、这咋…”连守礼磕磕巴巴的。

“常有的事,三哥,你再摔。”就有好心的人在旁边指点道。

连守礼犹犹豫豫的弯下腰,可还没等他重新将丧盆抱起来,连守义不知怎地就抢到了跟前,一把将丧盆抢了过去。

“我来摔,保准一下就行。”连守义说着,也不等连守礼反应过来,就将丧盆高高的举起,用力摔在了地上。

随着清脆的声响,丧盆碎成了数块。

连守礼呆呆地愣在了那里,连守义飞快地看了一眼连守信,忙退回来,重新跪倒,继续嚎啕大哭。

花圈等纸扎慢慢都化作飞灰,连老爷子这就算是入土为安了,连蔓儿等人这才起身,陆续往回走。大家都走到了山脚下,连守礼还没有跟上来。

“我得先回去,还有事要帮着操办。家兴,你去帮着把你三伯给扶下来,哎。”吴玉贵对吴家兴嘱咐了两句,和吴玉昌一起匆匆的下山去了。

丧盆被连守礼抢去摔了,连守礼就一直呆呆的。大家都往山下走,只有他不走,就垂着头蹲在连老爷子的坟前。他在哭,不过不同于连守义的嚎啕大哭,连守礼是无声的哭。

赵氏和连叶儿都留下来,陪着连守礼。

对于连守义抢摔丧盆这件事,大家都出乎意料。那时候大家都跪着在哭,很多人甚至没亲眼看到,事后才知道的。连守信当时是看到了,却根本来不及阻止。而事情发生之后,连守信虽然心里有气,但却不好发作,只能如之奈何。

“这个事闹的…”吴王氏跟张氏、连蔓儿母女走在一起,摇头叹息道。

“他三伯是好人,哎,”张氏也叹气,“我听孩子他爹说,他三伯小时候就抢不上槽去,哎…”

据说,连守义小时候就抢过连守义和连守信的吃食。

连蔓儿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也是无语。她想到了前世熟知的某句名言--性格决定命运。

连守礼的性格,使得他没有儿子的心病根深蒂固。因为这个痼疾,让他在很多时候都缺乏自信,尤其是今天这样的场合,正是这种缺乏自信,让他错失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