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

“嗯?!”

“我想把你妈接来,你妈一个人跟乡下,我不放心。”

那里面有人大动了一下,赵建国几乎是惊喜的声音传来:“哎。真的?你同意咱娘来咱家了?”

“嗯,以前是我不对,总觉得,你妈三个儿子,凭啥我们养活。现在,我想开了,我不能叫我的三个儿子看着学,我要把你妈妈伺候的好好的,以后老了,我也享福,享咱三儿的福气。”

“为什么是咱三儿啊?”

“咱三儿,贴心呗,晚上你吃那鱼是三儿带回来的,他还问别人怎么做,说爸爸工作辛苦,要给你做鱼吃,老娘给他做了一天油糕,他就想着你。我在娘家委屈了,就咱三儿记得了,那俩死小子,就一对吃货。就认吃!”

赵建国闷笑,他笑了一会,声音里带着关不住的开心,小心的跟媳妇商量:“你说个日子,咱一起回去接老娘。”

“明儿,明儿就去,明儿你回去接你妈,我把三儿那屋子收拾下,叫三儿跟他奶一起住。家里不是还有棉花票吗,我给妈弹个十斤的大棉褥子。都要新花,还有咱结婚那两床新被子,给你妈盖。我看下布票,够了,再给妈再做个灯芯绒面子的大褂儿,你妈爱美。”

赵学军蹲在那里,彻底的放心了,他慢慢站起来,小心翼翼的离开大屋,这一次,他觉得他不会再去怨恨谁,就连姥爷,他都能原谅他,只要自己父母开心,就怎么地都值了。

第9章

星期一,大清早的,高橘子做了玉米疙瘩汤,蒸了几个馍,又切了一盘芥菜丝当全家的早饭。

这一天,赵建国起的更是早,他自费出了油钱,跟领导们打了招呼借来了市里唯一一辆吉普车回家接老娘。早起的时候,赵建国在衣柜里翻腾自己那套新作的毛料干部服,他翻箱倒柜的找了一回无果后,大声问自己媳妇:“橘子,我那套新做的干部服呢?”

高橘子手脚一抖,一个大块玉米疙瘩进了锅子,正在洗脸的赵学军对着里屋大喊:“爸,我妈说,你那个衣服做的有点紧了,拿去给你改了!”

“怎么挑这个时候。”里屋里传来一声嘀咕,又是一阵翻箱倒柜。

高橘子看了一眼小儿子,赵学军咧咧嘴儿对高橘子说:“那…我借你钱呗妈,可你得还。”

搂住儿子大力的亲了一口之后,高橘子悄悄在儿子耳边说:“多借妈一点。”她见儿子奇怪的看着她,连忙解释:“妈发誓,再也不贴你姥姥家了,真的,你姥姥家也不是妈妈一个女儿。你看,那你爸爸回老家吧,那也算是荣归,妈想给你爸带一条好烟,秤几斤桃酥江米条啥的,还有那糖也得二斤吧。妈就十二块,怕是不够。”

赵学军想了下,进了里屋,没一会拿出三十块零零碎碎的钞票塞进母亲手里,高橘子拿着那叠钱,心里实在不是个滋味,她捧着儿子的小手,这双手要找多少废报纸,旧书,才能换到这些钱。她假意使劲,用牙咬了下儿子手部最厚那块肉,悄悄叹息到:“哎呦,妈的老儿子啊,你咋不是个丫头呢。”

赵学军奇怪的看下自己个的妈妈:“为什么是丫头啊?”

高橘子笑笑,擦一把眼泪,继续做饭,一边做,一边唠叨:“我哪会都说是丫头,你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可安生了,他们也说一定是个丫头,所以啊,我准备的小衣服,小包被啊,全是红的啊,绿的。我就想着,我是个有福气的,要是再有个丫头多好啊,我给她梳小辫子,做裙子,每天打扮她。”

赵学军受不了的摇头,到一边搬出小饭桌,摆好碗,把咸菜上了桌子。高橘子看看单薄的桌面,回身又凉拌了一个水萝卜上桌。

早上七点十分,一家大小围着桌子吃着早饭,在赵家,很少有一起吃早饭的经历,孩子们通常只是得一毛钱,二两粮票。

赵建国穿着一身利落的旧干部服,把他那块全钢的上海手表拿出来戴在手腕上,他的胸口,挂着一只英雄牌钢笔,板正正的干部服里面衬得是雪白的半衬里,这个时候的人挺节省布料,为了美观男士们发明了半衬衣,说白了,就是那种类似于后天女士胸罩一般的东西,这玩意就多个板正正的衬衣领子。

高橘子看着自己的丈夫,她看着他端起碗,不好好喝饭,却伸出舌头,大力的在碗的外延舔了一圈。于是,高橘子厌恶了,她敲敲碗边带着一丝责备说丈夫:“赵建国,你能不能不舔碗边!”

没有新衣服穿的赵建国有些生气:“为什么不能舔?我这个是农民本色,你还是农民的孩子呢。”

高橘子气急败坏:“说什么呢,说什么呢,我跟你说啊,你好歹去了政府,也大小是个领导了,你看人家马市长,你看人家严书记,人那个领导舔碗边了?孩子们都看着呢,这穿衣吃饭晾家当的,赶明儿有事了,万一有人请咱家了,你们爷四个一去,好了,坐在饭馆里,菜没上呢,一起端起碗,伸个长舌头那顿舔。好看啊?我跟你说,你错了就是错了!这跟农民的儿子有什么关系?”

赵建国伸手抹了一下鼻梁上的天外飞沫,恨恨的一放碗:“高橘子!”

高橘子也把碗重重的放下:“赵建国!”

兄弟三个一起站起来,背起书包,赵学军对高橘子说:“妈妈,奶跟谁住啊?”

他这一句话,赵建国突然想到了,老娘要来了,今儿开始,这媳妇要孝敬了大的,伺候小的了,自己一家之主的地位显然因为妻子肩膀上就要加上的重担而动摇了,于是,他扭头长长出了一口气,硬生生拧出一个笑脸回头:“高橘子,我是好男不跟女斗!”

高橘子摸下口袋里那三十块钱和平日存下的副食卷,也没心思跟丈夫吵架,她站起来,解下围裙,拿起自己那个破皮包,穿着那双不知道修了多少回的高跟鞋往外走:“赵建国,一会车来了你等我一下,这人,猪脑袋给按上了,难得回一次老家,好烟也不带,点心也不买,你这是回老家呢,乡里乡亲的,你也好意思。”

兄弟三个看着一脸呆滞,接着又是一脸傻乐和的赵建国,对于这对夫妻每天没完没了的斗嘴,大家早就习以为常,赵学军耸下肩膀,跟上大哥的脚步上学去也。

中午,赵学军没等哥哥接,自己就颠颠的跑回家,这辈子,见奶奶这才是第三次,虽说,万林距离老家最多五十公里,可是,那一路的坑坑洼洼的山路,还有山西人,天生不爱出门的本性,奶奶一直跟亲戚在老家呆着,并不惦着来城里享福。老太太今年都七十岁了,每天还要走八九里山路,上山种地。赵学军对奶奶印象不深,因为老太太在他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去了,他唯一记得的就是奶奶那双旧社会裹了的小脚,那么小,举着拐棍撵着他打的时候,跑的很快。

“妈!妈!我奶呢?”赵学军推开门大声问自己妈妈。

高橘子从前院进了家,站在客厅对他说:“没回来呢,谁知道遇到什么事情了,大概是久没回去,要去看亲戚,饭在锅里,你自己吃,我给你奶奶铺床呢。”说完,又去了前院。

赵学军走到灶边,打开冒着气的笼屉,看到一色的大包子,顿时高兴的不成,他揭开一边的小铁锅,却是一锅热乎乎的豆腐汤。他咬了一口包子,嘿!肉馅的。

“三儿,只许吃两个,其他的给你爸,还有你奶留着。”母亲对着屋子大喊。

赵学军应了一声,咬着包子,进了自己的小屋。呦,自己的小床搬了位置,屋子里又加了一张床。母亲跪在新木床那边,正在铺新的格子床单,铺完,又拿起一些不知道那里要来的世界地图,翻转了露出洁白的面儿,开始拿着图钉把地图往墙壁上按。

“包子!”赵学兵抑制不住的狂喜声从后面传来,赵学军与妈妈互相看了一眼,高橘子从床上蹦下来,就往屋里跑:“赵学兵,我告诉你,只需吃两个!”

很快的,赵学兵的声音从屋子里带着哀怨调子传了过来:“那吃不饱。”

“那不有馒头吗。下一层,好多呢。”

“那馒头能跟包子比吗?”

“怎么不能比了,要放在六几年,饿死你,看你还敢嫌弃馒头不好吃。”

赵学军笑笑,叼着包子,开始帮妈妈按图钉,他按了一会,高橘子走进来,一起跟着忙起来,一边忙活,一边叹息:“还是我家三儿,你说,你要是丫头多好。”

咽下最后一口包子,赵学军哀怨的看着自己老妈:“妈,要不,你给我放回去,再回炉一下,也许我就是丫头了。”

劈手打了儿子一巴掌,高橘子正要说什么,赵学文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妈!我奶跟我爸回来了!”

母子俩跑出去迎接,却看到奶奶正弯着腰,对着地面一阵吐,父亲赵建国一脸心疼的抚摸母亲的后背。

“哎呀呀,要死了,要死了,我就么个富命么,我就说坐驴车么,这快的,快的,快的我肠子都要翻过来了。”

赵学军慢慢的走过去,看着那个穿着一件土染的蓝色大袄子的农村女人,这是自己的奶奶啊,很多很多年前,她嫁给爷爷,走了一百多里地,背着自己陪嫁的五十斤小麦。这位老人,一生没离开山西,不知道世界上有飞机,没坐过火车,没穿过一件超过十块钱的衣衫。

他轻轻的扶住老太太的胳膊,老太太抬眼看他,却疑惑的说:“这是学兵吧,都这么大了,都这么大了么!”

“妈,这是老三,是学军。”高橘子解释。

老太太顿时哭了起来:“学军也这么大了么,俺都不认识。”

赵建国带去的点心,糖块儿被母亲又带回了一半多,据他说,糖块子老太太是数着给的,江米条也是,回来晚是因为,老太太非要抱着那只奶羊来城里,那只奶羊是奶奶的老伴儿,自打爷爷去了后,奶奶就一直抱羊羔养,养大了,养老了,舍不得吃,养死了,挖坑埋了,再养一只。

一家人欢欢喜喜的迎着奶奶进屋,老太太看了一圈儿子的住处,见到屋子里打扫的干干净净,又看到自己的床是新的,铺盖是新的,顿时有些不愿意了,她扭头对媳妇儿就开始唠叨:“我老家有铺盖。”早就料到的高橘子只是笑笑:“妈,你儿惦记你,想给你弄新的。”大家扶着老太太去了厨房,高橘子把包子上了桌,老太太又是一句:“我不吃白膜,我吃玉米面就成。”高橘子连忙劝:“妈,就这一顿。”老太太很生气立刻说:“建国赚钱不容易么。”高橘子连忙说:“妈,这是我赚的钱。”老太太坦然了,坐下喝豆腐汤,吃包子。

一顿饭的功夫,高橘子做好媳妇的热情就要被打击掉,赵建国是个笨蛋,硬是急了一头汗,赵学军放下碗,连忙露出笑对奶奶说:“奶奶,我妈知道你来,可高兴了。大早上起来就给你去买新床了。”

老太太没表态的喝了几口豆腐汤,看看自己儿子,嘀咕:“成家过日月么,下顿不吃了么,不会过。”

一家人停下筷子,看老太太,老太太吃了半个包子,很生气的加了句:“地主家都不敢大笼屉蒸白馍。”

赵建国哀求着看着妻子,高橘子低头默默吃东西。耳朵边都是老太太嘀嘀咕咕的唠叨。

“你爹死前,就想吃白馍,你哥哥跑了三十里,都没换来。谁家敢有白面了么!解放前,村上永永家,办喜事,才给粗粮馍,人家有十五亩富田,一亩打咱家三亩地的粮食。人家都不敢做白馍。你哥哥去上学,吃不饱,饿得他吃槐花,要饿死了,偷了公社食堂半个窝头,你爹为这半个窝头,给人家扛了三天大石头么…”

高橘子硬生生一口恶气憋在肚子里,她站起来去了里屋,接着,赵建国跟过去,兄弟三个相互看看,悄悄走到父母房间外悄悄从门缝里向里看。屋子里,高橘子正在掉眼泪,她不敢大声吵,也不搭理陪着笑脸的赵建国,她只是取出家里相册内赵建国的照片,一张,一张的撕掉脑袋泄愤。

有关于撕相片,那是老赵家名产,文斗的一种,高橘子撒气的特殊方法。赵建国不吭气,随媳妇撕,高橘子撕完,抹抹眼泪,回去继续陪着笑脸跟婆婆一起吃饭,等她回到厨房,半笼屉包子却奇迹一般的不见了。

赵学军对于母亲与婆婆的大战毫无办法,要知道,自古,婆媳关系,那都是大学问。他只是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比如晚上了,积极的给奶奶打洗脚水烫脚,说:“奶奶,我妈叫我给你打洗脚水烫脚。”

又比如奶奶年纪大了,便不下来,他给泡了蜂蜜水说:“奶奶,我妈说,喝着个通便。”

活了七十多岁的奶奶,一副并不领情的样子,对媳妇并无好颜色。赵学军理解,老太太这也不是不知好。她只是穷惯了,难了一辈子,儿子家的生活,对她来说,那是精米细面,大床暖被,老太太觉得自己受不住。她觉得自己命里不该有这个福气,又觉得儿媳妇不会成事,不知道存钱。

那一夜,赵家静悄悄的,父母无声无息的继续生气,兄弟三坐在家里的房顶那是哀声叹气。

第二天大清早,一家人忙乱中起床,准备上学的上学,准备上班的上班,他们离开卧室,一起来到小厨房。当看到那里面的一切,一家人都惊呆了。

桌子摆好了,红薯稀饭做好了,凉拌粉条,清炒小白菜泛着香一阵阵往鼻翼里冒。

而奶奶…奶奶却没有上桌,她趴在水泥磨的地板上,拿着一块布子叠成方块,将厨房的地板硬是擦洗的能照出人影来。

赵建国走过去,蹲下,有些哽咽:“娘,我是接你来享福的。”

老太太看下他:“精米细面的,给我吃作孽么,给娃们吃吧,橘子也要上班么,你们吃。”说完,又是一顿擦。

活了两辈子的赵学军,坐在小板凳上咬着奶奶昨天藏起来的包子,他看到老太太藏东西了,说实话,昨晚有些怨恨老太太不识好歹,现在,他咬着包子,被丢下的记忆又零零乱乱的上了脑子。奶奶过世那年,他回老家,在收拾老太太遗物的时候,看到一瓶爸爸三年前送回去的香油,那香油瓶子擦的明亮,摆在堂屋正中,三年了,老太太一滴都舍不得吃。

第10章

晚饭过后,赵家的三个孩子,还有王希兄弟俩一起坐在小厨房写作业。有时候,少年之间友谊的体现就是,可以分享食物,分享作业,分享秘密,分享玩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王家与赵家,已经有了很深厚的交情。这里所谓的深厚的交情,与孩子们的方式并无区别,父母只多了一项,就是把对方当吐槽工具,控诉艰难。当友谊深厚,高橘子建议说:今年开始每年大年初八来赵家吃,初九去你们王家。以后年年都要如此。

王希的父母自然是欣然同意。按照华夏民族的定律,这也算是世交友谊的初始阶段。

作业写完,孩子们收了东西,一起围坐在赵建国的身边,每天到了这个时候,赵建国都会给孩子们念《西游记》、《水浒》、《三国演义》、《薛刚反唐》等古代文学故事书。

给孩子们念书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他们总是很捧场,对每一段经典都赞叹不已。甚至,他们会毫不遮掩的用最最崇拜的眼神看你,王瑞那孩子更是多次要求,要做赵家的孩子,这令赵建国更加得意了。赵建国并不知道自己也在逐渐逐渐的学习,大声朗诵,逐字逐句的精读,对一个人的写作水平提高是非常有用的,更加上古代文学对于语言。对叙事都是很有讲究的。当然,现在这些孩子只喜欢听那几段。比如,张飞的丈八蛇矛枪,孙猴子从耳朵里拿出他那根可大可小的金箍棒。他们一再要求复读这一段,有时候一晚上赵建国要念两遍孙悟空得定海神针。赵建国并不觉得烦躁,相反,他乐在其中。

关于读书,最起先,只是赵学军一个人粘着父亲念,每天一个小时,少了他就撒泼打滚,坚决不干。随着这个故事会逐渐展开,就连上了初中的赵学文,王希都来捧场了。王叔叔每天晚上来接孩子,有时候也会加入讨论。有时候,他有了兴致。也会讲一些部队的故事,还有他老家广州的一些民间传说。他说,在故乡,一年四季都有花开,想吃什么,爬上树,总有恰恰好的水果在等着。对于吃,孩子们总是向往的,而王希,每到父亲讲起这些,就是一脸骄傲。

王叔叔叫王路,赵学军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后,他真的觉得,一切都是天定,那工兵可不就是架桥修路吗。现在,王叔叔带着队伍每天都要上山挖隧道,修公路,工作非常辛苦,所以,孩子们大部分呆着的地方,就在赵家。

赵建国今天念得是三过火焰山这一卷,他念完,几个孩子便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讨论。王瑞说,他要是过火焰山,就找消防队,那可比芭蕉扇厉害多了。于是,大人小孩一起大笑起来。赵建国夸奖他会动脑筋,王瑞仰着小脸得意洋洋。

放下书,赵建国站起来,来到坐在一边补袜子的奶奶身边,劝阻说:“娘,您夜里眼睛不好,别补了。”

奶奶放下阵线,瞪他一眼:“不补?丢掉?你就作孽吧么,不补你穿什么?”

赵建国苦笑的摸下鼻子,这袜子是自己还在部队那时候穿的,他自己都七八年没见到了。也不知道奶奶从家里那个角落找出来的,这几天,全家的旧袜子都给她补了。家里所有的旮旯她都翻遍了。翻东西不是最令赵家人郁闷的事儿。最郁闷的是,这家里,所有可能进老鼠的缝隙,洞眼,奶奶都拿破布裹了石块塞住。甚至,前院倒水的一个砖头洞,奶奶都帮着塞住了!这,才是最最经典的。

“爸,你怎么不买宅基地呢?”一起没吭气的赵学军突然问自己的爸爸。

赵建国一愣,笑笑:“怎么?嫌弃咱们家小了?”

奶奶抬头:“军军,奶奶死了,堂屋给你住,奶奶跟军军享福呢!”

赵学军笑着走过去,走到奶奶身边搂住老太太肩膀。他抬脸跟自己爸爸解释:“不是啊,我们同学的爸爸在运输公司,他家买了宅基地,盖了很大的房子,他们家兄弟四个一人一间呢,我听说他家批地方没花多少钱。咱家也搞个大屋子,叫我奶奶住大堂屋。”

奶奶乐了,放下袜子对自己儿子说:“我家军军,最好,最孝顺,比你强。”

赵建国乐了,连忙巴结一般的点头赞许,他站起来,走过去坐下,把赵学军抱到膝盖上。赵建国的膝盖在前辈子从没有坐过家里任何一个孩子。这一辈子,这里是赵学军的专座。摸下儿子的脑袋,赵建国大声叹息:“哎!三儿啊,别人家能盖房子,你爸爸啊,是不可以的。”

“啊?为什么啊?!”赵学军简直愣住了,这几年当垃圾工,他存钱的意义就是趁着宅基地便宜,想好好整整,房地产吗,说起来那是最最赚钱的。

“为什么?你爸爸我是国家干部,国家干部不许批地方,盖私房,你老子我要是敢做,明儿你就去监狱里看你老子我吧!”赵建国使劲拧着儿子的脸蛋说。

赵学军郁闷了,彻底郁闷了,他对这条政策并不熟悉,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八二年啊,很多东西都是紧俏物资,国家根本不允许买卖。电视也好,手表也罢,还有什么缝纫机,棉布,副食。买表要有工业卷,这卷不是一张,而是最少二十张,每人每年国家规定十四尺布,你吃多少肉,吃多少点心,这是规定死的,你就是再有钱,人家商店根本不卖你。这家里的里里外外,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在国家规定允许的情况下才可以买的。什么经商,什么倒买倒卖,那是想都别想的罪过,这会子有一条法律就像专门给赵学军这种重生人士制定出来的。那条法律就叫,投机倒把罪。

不能买宅基地的打击,令赵学军失落了很久。当然,他这种失落并未引起家中其他人的注意,世界依旧在变,即便是轨道慢一些,一些新生的东西也悄悄降临在了小城。

王希家买电视了,一台天津产的北京牌十二寸黑白电视。在那个时代,家里有了电视,并不能独享,是必须要跟邻居同事们一起分享的奢侈品,王希家是这个城市第一批有电视的人。自从有了电视,赵建国的故事会就只能放在星期五的晚上。关于其他时间,赵家的孩子除了赵学军。上面那哥俩就会一起赶到王家占位置,看电视。

赵学军从来不去看什么电视,他这种行为被家里人称之为古怪。原本想在他面前耍牛气的王希因为这个事情,也是暗地气闷了很久。为了勾引赵学军,家里的哥哥,每次回来都会大声的议论电视内容,比如,啊,什么阿富汗在打仗,中东在暗杀阿拉法特什么的。

他们说,在新闻联播里面,中东有个两伊在打仗,那里面有个叫萨达姆的家伙,差点被暗杀。赵学军不由一阵肃然,原来,这老头这时候开始就蹦跶了。他默默地听着,并不想告诉哥哥,他们所理解的两伊战争,并非是两亿人在战争,那只是两个地方。赵学军也不想告诉哥哥们,人生最不愉快的事儿,包括了把看过的电视再看一次。这令他对这个时代很容易产生违和感。他沉默地感受,唯一能做的就是见证。这一年,号称铁娘子的萨奇尔夫人正式访华,我们与英国将开始针对于香港地区的主权问题进行长达两年的谈判。

赵学军知道,华夏民族的兴旺,祖国就要面临新的崛起。也是在这一年开始,华夏大地上,新婚的夫妇只允许有一个孩子,那层维系了几千年的宗族血缘体系将要被打破,也是在这一年,个体户这个称呼正式的走上了中国的舞台,人们的价值观开始产生变化。

可是,作为重生人的赵学军,依旧没整明白万林这块土地适合做什么。虽说,这块地方,自古便有传奇,但是由于山西受元朝之后大迁移影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山西本土各种文化都受到了深重的冲击。拿存古董瓷器来说。在过去,好的瓷器只有有钱人家才能用得起,这种所说的有钱,并不是指稍微有钱的人家。是指大宗族,大豪门。这些人家资产达到一定程度之后,家族体系枝繁叶茂几代之后,才会产生兴趣,为了提高生活质量,他们会使用集艺术,价值都非常高的瓷器来烘托身份以及个人修养。

万林市自古一直很穷,虽远古时期,万林市跟大禹这样的人物都关系密切。可它近代叫老区,论最近这几朝,万林在军事作用当中一直被称为山西的门户之一,地处三省交界,属兵家必争之地。一个好的家族,经过考量,是不会把祖屋宗族修建在这里的。所以,在这片土壤上是孕育不出存储使用大量古董细瓷的家族的。

根据这几年的调查,赵学军得出来一个结果,万林市只能收集到一般的民用粗瓷。这片土地无法提供他这个重生人检漏的机遇,最初他所谓的收集收藏古董大翻身的计划,被地域局限之后破灭了。

愁啊,愁钱,愁机缘,愁年纪,愁机遇,太多愁…赵学军只是一个简单知道历史,一生为情所困的普通人,即便是转世了,他依旧是个普通人,他还是必须回归到普通的生活当中。唯一能做好的事儿,就是偶尔给青少年杂志发个作文,写个小故事,换点小钱花花。

将一切行为,划归为换钱,是赵学军这个未来人的价值观,但是赵家人并不觉得是这样。家里有个小作家,这是多么有面子的事情。甚至奶奶,她坐在门口与一众老太太夸耀唠嗑的时候,都会一口一个:我家军军呀,那是小秀才啊,是要做官地啊。

奶奶已经住在家里好多天了,这些天无论赵家父子怎么努力,母亲高橘子都会被奶奶抓住小辫子,总之,老太太就是看自己的儿媳妇不顺眼。脑袋上的卷子不顺眼,用雪花膏不顺眼,穿高跟鞋不顺眼,加班不管孩子不顺眼,做菜浪费油不顺眼,总之很多不顺眼。

婆媳冲突令赵家的日子艰难无比。每个人都知道,这种艰难目前并无办法解决,愁苦的时间会无限延长。转眼八二年的冬天来临,一场大雪降临万林市。早上起床的时候,赵学军觉得艰难无比,于是决定装病,他说头疼。高橘子没上当,甚至还嘲笑了他几句。

全家都知道,赵学军怕冷,他的装备在这家是最全的。除厚棉衣,厚棉裤,灯芯绒加厚棉布鞋,两层秋衣秋裤,小口罩,毛线围巾,棉手套外。赵学军还要穿那种带帽小大衣。这种小大衣,有个很有趣的名字,叫猴大衣,帽子边边有一圈人造毛。如此,赵学军已经成为这条街著名的一景,人送外号:赵棉球!

不清不愿的放好奶奶悄悄给的半个糖烧饼,赵学军双手扒住家里的门栏,死命的叫:“我头疼!奶奶!奶奶救命啊!!!!”

赵建国忍着笑,一个一个掰开儿子手指:“没用,这个月你都疼五回了!”

带着口罩的小脸仰起,眼睛里雾气缭绕,泪眼朦胧:“爸,那我肚子疼可不可以!”

赵建国硬是给气笑了,他弯下腰,扛起儿子来到家门口刚堆起的雪堆边,指着那里威胁:“更不行!这个理由是你妈高橘子用的!”

厨房里,一个锅铲利落的飞了出来,赵建国躲过去,得意的一笑:“打不到啊,打不到!”

“赵建国,少巴结,我还没原谅你呢!”高橘子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儿,在跟丈夫生气。

原本准备妥协的赵学军,再次开始耍赖,他挣扎一下,硬气的大喊:“你杀了我吧!我就是不去!奶奶,奶奶!救命啊!我爸要埋了我!”

赵建国一只手比出两个指头:“敬酒,罚酒,选一个!”

赵学军很聪明的回答:“都不选!”

赵学文坏心眼的扛着铁锹出来,三两下在雪堆里挖了一个巨大的坑出来,他跟父亲一起威胁弟弟:“三儿,我告诉你,不去上学就埋了你!”

赵学军郁闷无比的对他大喊:“吓谁呢,我不怕,你以为我是赵老二!”他说完自己也气乐了。赵建国看儿子继续耍赖,也起了逗他的心,他把他丢在那个雪坑里,转身回到家,关起门,强拉了媳妇,夫妻俩一起在门缝里看那个在雪坑里挣扎的棉球。

赵学军不知道挣扎了多久,穿的太厚,腿都迈不起!他气闷无比放弃一般的趴下了。

王希拖着一个木板做的雪橇,把书包放在上面拉着来到赵家门口,一到这里,就看到一个圆形,在一个雪坑里滚上来,滚下去。他忍俊不住的哧了一声。

“呸!看什么看啊!”赵学军站起来,面部表情扭曲,人生最尴尬的事情就是在于,出丑了,被仇人看到。

“我送你上学吧。”不知道怎么了,王希觉得赵棉球挺有意思的,如果仔细形容这个感觉的话,那就是一种可爱,引人怜惜,勾人心疼。他说完,拖起脚下的一个雪橇绳子过来。伸出手,将这只球救出雪坑。

赵学军拍拍雪,几乎是没怎么反抗的就扛着书包爬到雪橇上:“不许后悔,不到学校我死也不下来。”王希意外的看了他一会,又笑了。

赵学军摆手,尴尬的说:“走吧!”

“嗯!”王希捡起地上的带子,扛在肩膀上,拖着赵学军向学校走。

“王希。”

“啥?”

“这谁给你做的?”

“我爸!”

“你爸真好。”

“那是。”

“王希。”

“啥?”

“累不累?”

“累。”

“当我没问吧!”

“哧!”

“王希。”

“说!”

“以后,天天来接我吧。”

“凭什么?”

“你听我爸说书了。”

“那你哥还看我家电视来着。”

“那你弟还吃我家饭来着。”

就这样,赵学军赖上了王希,雪化前,如果王希不来接,他是死也不上学的。

第11章

以前,在家的院子里,每到夜晚,总有一只蛐蛐在成夜,成夜的鸣唱。后来,时光飞逝,赵学军总记得很多憋屈无奈,还有一辈子都无法原谅的,来自童年的伤。他却忘记了那只蛐蛐。

那只蛐蛐总是最最勤快的,只要夜幕降临,它会在煤池的那边,院子的角落一直鸣唱,一直鸣唱。这种在深夜里无限延伸的咏叹调,伴随着赵学军整个的童年生活。他从没见过它,它却一直都在。赵学军一直认为,那只蛐蛐是不死的,它每年都来。后来,当赵学军长大,它又连记忆都不留下的,消失在童年老房子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