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还不死呢?”这话是奶奶这几年常常要唠叨的,她活了个大岁数,跟她差不离的朋友都早早的去了,没人跟她玩,少有人能跟她聊出共同的话题,奶奶一直是寂寞的…可她从不说。赵学军很后悔,要是考在万林市就好了。

车速越来越快,改霞姑姑从车厢前甩过一床被子,赵学军跟周瑞裹在一起取暖。颠颠簸簸的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汽车停下,半梦半醒的赵学军下了车子,看着面前的小村落,这是自己的原籍,今后真正的魂归之处,他的故乡万林市城郊的“岭上”。他回来干啥来了?对啊!他们说奶奶要死了!

“三儿!三儿!”赵学兵的声音从那边的高坡上传来,赵学军看着自己的二哥,一下就找到了主心骨,他跌跌撞撞的跑过去,在入村的碉楼石板子路上硬生生的滑了一跤,膝盖立刻磕破了皮。

赵学兵一把拉起自己弟弟,检查了下他的膝盖,用手随便沾了一些吐沫,帮他抹了伤口说:“还好,还好。赶上了,赶上了!咱哥回来的最快,部队的直升飞机啊!”说完,他拉着赵学军又是一顿急跑。

周瑞抱着自己爸爸的骨灰盒也向里跑,跑到奶奶家大门洞的时候,村里有族叔叔悄悄的挡在了他身前,低声说:“娃,你爸爸是死在外面的,不能进。”周瑞顿时呆了。

后来…高橘子从里面跑出来,她打开院门外的一个杂物房也是悄悄的压低声音对周瑞说:“给你爸准备好了,先把你爸爸放这里。娃,你莫哭,婶婶在呢。”周瑞跟着高橘子进了杂物间,看到里面有个早就准备好的小祭台,这才放下委屈,吸吸鼻子咽下泪。

院子里有很多人,赵学军一个都不认识。

院墙那边也有很多人,赵学军还不认识。

有人打开门帘,赵学军推开成堆不认识的人,走到奶奶的炕边。

不知道谁帮奶奶穿好的寿衣,寿鞋。奶奶就那样躺着,大口的出着气,仿若要把全身的活气都要呼出去一般。这一刹,赵学军觉着这好像是自己的奶奶又不像!她像是个陌生的老太太。梳着整齐的髻子,耳边插着金色的簪子,她穿着紫红色缎子长袍,脚上的绣鞋上还绣着云朵跟荷花,奶奶从未这样鲜亮过呢!这是谁呢?是别人吧?是梦吧?

赵学文放开自己奶奶的手,对小弟弟招呼了一下:“三儿!快过来。”赵学军走过去,慢慢跪下喃喃的喊了声:“奶奶,我回来了。”

赵家奶奶的眼神是浑浊的,她谁都认不出来了,只是在那里含含糊糊的不知道在说着什么。赵学军将耳朵贴过去,仔细的听着:“好多…人…他们在房梁上跳舞…叫俺去…俺不去,你们拉着大牛车来接俺…俺才去,这一次俺是要坐车的…谁成婚都用走的去婆家…俺不去,俺委屈…”

又过了一会,两个熟悉而响亮从声音打西屋传来,像是在吵架。赵学军抹了一把眼泪,松开奶奶的手,出了屋子奔了西屋去了。

西屋里,赵建国正在跟自己的哥哥赵建宗吵架。

赵建宗:“我就这一个娘,请个大戏班咋了?!”

赵建国:“哥,我好歹是个领导,现在都不许大操大办!”

赵建宗:“我就是个普通人!我花的是自己的钱!滚你娘的狗蛋的领导!”

赵建国:“我不是不舍得花钱!我也就这一个娘!”

赵学军看看屋子里的人,自己大伯家的三个堂哥,春雷,春雨,春波,两个堂姐,春秀,春锦都一脸尴尬的坐在那里,劝也不是,说也不敢。这些哥哥姐姐与奶奶的情感并不深,大概是因为住的太远的缘故。赵学军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到悲伤,只能看出一丝无奈。

“爸,吵架要能解决问题,您就继续吵,我奶在那里喊你们呢!”赵学军对吵得面红脖子粗的两个长辈,高声说了一句,赵建宗,赵建国连忙跌跌撞撞的跑出去。

“军军回来了!”大堂兄站起来,对军军很是客气疏离的打招呼。

“哎,回来了…”赵学军也很客气,不是说大伯家人有问题只,是因为这些年,两家人一直很疏远,远的久了,都不知道怎么亲厚了。

院子里,高橘子正跟自己的大嫂大眼瞪小眼的无声吵架,老太太刚才穿寿衣的时候,高橘子刁钻,给老太太穿了十三层,她就是不给老太太穿长嫂准备的寿衣,她嫌弃不好。她长嫂一生气,把她准备的寿鞋丢到地上,换了自己准备的荷花绣鞋。

赵学军与堂兄堂姐们相对无言,这两家人的积怨,其实大部分的矛盾,都来源于家里这两个女性长辈的内部斗争。赵学军尴尬的陪着站了一会,转身出了门。

赵家奶奶辈分不低,加上她是这个村子活的年龄最大的老人,所以很多亲戚早早的就来了。这会子老太太还有气儿,加上老赵家人都是住在外地,本地规矩小辈子人那是概不清楚,大人吵架,孩子们也不敢做主。现在,根本没人主持大局,现场混乱的很,没人招待,没人管的亲戚们,叽叽喳喳的堆在一起说闲话。

赵学军心里苦笑了一下,在人堆里找了半天,找到村子里的支书赵善根,按照辈分,他要喊对方哥哥,善根每次去万林也都会去家里坐。

“善根哥!”赵学军打了个招呼,把对方拉到一边。

“军军回来了。”善根跟赵学军打了个招呼,带着对读书人的敬畏,递来一支烟。

赵学军连忙拒绝,跟他坐到一边的石头上解释:“善根哥,这家里也没个主事的,我爸跟大伯…有些乱,叫您笑话了。”

善根讪讪的一笑,按道理这村子里他官最大,一般都要找他拿主意的,可赵建国家随便找一个出来都是有本事的,去年橘子婶婶还给捐了钱,修了小学校。这下子名气是更大了,善根那是压根不敢做主,更别说指手画脚了。

“善根哥,你看,我爷爷那会子,都是村里人帮得忙,那阵子穷,办得不好,我奶奶提起来总是哭,说是亏了乡亲,乡老们。”

“那不能,都是一家的,不记恨那些。”

赵学军从随身带的提兜里,拿出厚厚两叠钱,直接塞给善根,这钱是他临出门的时候从银行取的,善根顿时惊了。

“善根哥,咱这边的白事挺讲究的。咱奶也总说不能失礼,所以…所以我想了下,这事儿暂时就交托您办下,您给撑撑,要是乡老有意见,钱不够你来我这里取。”

“那里花得了这么多!”善根有些急:“你个娃娃家,可不敢做这个主!”

赵学军笑笑:“善根哥,不是我做主么,再叫乡里的乡党们呆在外面就要招惹人笑话了,这人一丢不是俺一家,是全赵家人的脸面。”

善根回头,看看那边拥挤着看热闹的人群,这次倒是认同了赵学军的意见。

“善根哥…麻烦您…,在…在俺奶奶去了后,就在大队那边支账房。咱先准备五百包挂面,五百盒饼干,再准备三十条香烟。俺爹是…大小是个领导,这白事礼钱一分都不许拿,谁来拜祭,添个名儿就成,一户发五斤挂面,一盒烟,一包饼干做回礼,我们都在外地,回礼就不等事完了办了。”

“哎,这事成,排场!上面也说不许大操大办,咱不收礼,那就不算大操大办!”

“请村里的婶娘们,帮着把孝衣都赶紧预备好。黑布,白布,红布,山下工具车后面都备齐了,祭纸也买了,要不够您就只管再买去。”

“哎,是这样,是这样。”

“再请人剪纸钱,纸扎(用于祭祀及丧俗活动中所扎制的纸人纸马、摇钱树、金山银山、牌坊、门楼、宅院、家禽等焚烧的纸品)要按最好的来,都要双份。善根哥知道,俺三伯伯也要呢。”

“哎,要的,要的。”

“撑棚,撑锅,剪纸的,打杂的乡亲一天每人给三十块。请来的大宾(最年长的男性长辈),过后给二百!”

“不用,不用!都是晚辈,钱就不用给了。”

“要给,不给不行。这个…善根哥,阴阳先生,道场主持的,麻烦村里的人帮着跑一次请来,多钱不计较,要最好的。山下有车,您尽管指派,都听你的。”

“哎,能成!能成!军军…哥看出来了,军军是个办大事的。”

“怎么会…我且不懂事呢,这都要靠您撑着。哥你放心,事完了,我就去您家重谢!这家里的丧事,要搬到院外面,可能要拆几个小煤堆,跟村里的乡亲说下,等事儿完了,俺们赔。”

“俺也是晚辈吧,见外么…那不能说谢的!都是晚辈,煤池子拆就拆了!谁敢说,哥给你啐他们!”

“奶奶说…奶奶说要请三天电影,开六天书。还有丧事的八音会,这定钱也从这里算,要请最好的,最有名的…钱不够您吱声。”

善根哥不由得哭了,哭的鼻涕都流出来了:“那就是俺们…俺们逗老太太说笑么!咋就当真了么!”

赵学军泪巴巴的看下家那边,忍了下继续安排:“哥,俺奶奶那个遗像,俺爸早给准备好了。你一会帮俺取来,悄悄给我。需要的米面油粮你尽买,再借三十张大台,椅子桌子,用下大队院子,亲戚们来了,就叫人带去那边,等咱锅子撑好了,机器面不要断,乡亲管饱吃,来帮忙的婶娘,长辈带全家来吃,空出手就多帮衬下,俺们重谢!”

善根哥大概觉得这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大方的,不由有些震撼:“这主,娃你能做了么?”

赵学军笑笑:“咋能我做么!钱是俺妈给的。”

“我就说嘛!婶娘这事儿,做的漂亮!十里八乡那是头一份。咱奶有福气!”善根这下服气了,彻底服气了。

赵学军安排好了,一再吩咐,不许收白事礼钱,甭管以前给别人上过多少礼。赵建国当一天领导,这钱就不能要。善根答应了后,拿报纸包了钱,走到人群前头,很牛气的点人名,安排事儿,没片刻,那门口看热闹的便散了…

这天夜里,家里的人都没睡。都坐在奶奶身边默默地等待着。赵建国跟自己哥哥意见不合,一下午吵了三次,还挨了自己哥哥一脚。过十二点的时候,善根指派着几个村里的亲戚捧着做好的面条进屋,挨个的给他们端了,叫他们吃。这两个一直在吵架的长辈,竟然也不问这面是咋来的,只是闷头的吃了几口后撂下碗,继续站在门口小声争辩起来。

赵学军躲在小厨房,用奶奶的小锅熬了一锅稀饭,拌了土豆泥端进屋里。

“奶,咱吃点。”赵学文扶起奶奶,掰开她的嘴巴。

“不吃了…俺…不吃。”一直犯糊涂的奶奶,突然神色清明,好似又看到了。她拨拉开赵学军的饭碗问他:“军!…你哥呢?瑞瑞呢!俺瑞呢?”

蹲在外面的周瑞连忙进屋:“奶,我在呢。”他进屋拉住奶奶的手,身上只是颤抖。人家都是靠着自己父母,一堆堆的呆着,只有他没爹没妈的蹲在外面。这会子周瑞一直在害怕,不知道怎么了,他总觉得自己更加可怜了,给他做主的奶奶这都要去了。

“你跟奶奶说实话么,瑞儿?”赵奶奶抓住周瑞的手,眼睛盯着他。

“奶,说啥么?”

“你爸,你爸爸,俺建业…是不是没了?”奶奶几乎就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

周瑞看下自己的小叔叔,赵建国回头看下自己大哥。赵建宗点点头。

周瑞哇的一声哭了,委屈的很:“呜…奶奶…我爸…早走了!”

顿时,奶奶的脊梁骨就给抽走了,她软在床上喊了几句儿,又咬咬牙,把大伯叫过去,劈手就给了一巴掌:“打…你个不孝的,咋就不说!咋就不说!咋当哥哥的,你就没个哥样子,你小心眼吧!我还不知道你!”奶奶说完,大口喘气!

赵建宗没吭气的跪在地上,小声呜呜…赵建国赶忙跑过来也跪着,抓住自己老娘的手:“娘,不怪俺哥,是俺拿得主意。”

屋子里,不知道谁突然痛哭出声,周瑞呜咽的哀求:“奶奶,别走…你走了…谁管我!”

赵家奶奶仰脸躺着,嘴巴里嘀咕着:“不管了…俺管了一辈子…你爷…也辛苦了一辈子,俺看到了…宗宗…你爹他拉着大牛车来接俺了,他们都来了…宗宗,建国,俺跟建业走了,你们…给瑞瑞娶媳妇,盖…房子!”

“娘!!”

“奶奶啊!!!”

半夜两点多的时候,奶奶去了。赵家的哭声震天的响了起来。赵学军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道谁把他拖起来,给他换了做好的孝衣孝裤,天黎明的时候,从镇子那边请来的八音会坐定,一声凄惨的唢呐声震天的喊起了哀乐。

奶奶被放到了她每年漆一遍的棺材里,赵学军死死盯着,生怕别人碰疼了他奶奶。他看着那张露着笑意的脸,只是觉着不真实。他将两只手捂在奶奶的脸上,一直捂到冰凉,再也没有了奶奶的温度。他就是舍不得放开,谁拉他他跟谁急,谁也别想拽开他的两只手,他就想给奶奶捂热乎了,给奶奶捂活过来?哎!兴许可以呢!医学上不是有假死吗?

他的耳边一直响着奶奶的声音:俺军军的心里啊!心里!能跑个大船哩!俺军军啊!要带我去南方看大鹅…

军军啊!给奶奶再放个炮!你娘来年给你赚大…钱娶媳妇儿…

后来,有人抱住他,抓住他的掰:“军军,是我,是我,王希回来了!是我啊!”

鬼使神差的,赵学军放开了手,那一刹,他好像看到奶奶笑得更开了,她仿若再说:俺就知道,俺早知道了,只是不说。

王希拖着赵学军来到院子里,搂着他一动不动的安慰了半天:“军,我回来了,坐飞机回来的…别怕啊!我知道你难过,你跟奶奶最亲了。你哭啊,不能不哭的!奶奶死了!你得哭!你不哭奶奶以为你跟她不亲啊,你哭啊!!哭啊!”

赵学军的脚顿时软在地上,扯了一声长嚎:“奶…奶奶啊!”

身边有人说:可算哭出来了,小三儿就跟他奶亲。

又有人说:可不,小孙孙呢!奶奶看大的。

那之后的九天里,赵学军根本再也没有机会悲伤。他被人指派着去报丧,跟着堂兄,堂姐们跪在奶奶的灵前还礼,烧纸,三叩头,九叩头,满村子跑道场…王希一直在他身边陪着,半步都没离开过。

他逮着机会就求赵学军睡一会,赵学军跪累了就直接缩在王希的怀睡过去。

奶奶出殡那天,场面很宏大。跟高橘子有关系的单位,跟赵建国,赵建宗有关系的单位、熟人送了大量的花圈,帐子布,那些祭礼能排出二里地去,再加上赵家根本不收礼,一时间老赵家这事儿办的实在地道,办得好的呼声,四乡八邻都传遍了。

赵建国这几天赶出一篇祭文,在老母亲入葬这天,他当着全村的面,拿着纸很认真的对村里人抽泣、哽咽着念到:我的母亲,是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她一生勤劳善良,坚强耿直。

我的母亲,是一位慈祥的家庭妇女,她做了一辈子饭,从来没舍得端过第一碗…饥荒那年,全村人去逃荒。父亲不在家,有人说:你把你儿子送给别人,这样还能活几口。可母亲说: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赵家的娃子不送人!就这样,母亲撑着小脚带着我们一路要饭要到几百里外的黄河边…我的母亲…是一位普通的…

乡亲们那里懂这个,只是在那里叽叽喳喳的看热闹,只有老赵家的儿孙在认真听着,在认真的追思。赵建国一边念,一边哭,哭的他哥哥赵建宗走到台阶上与他搂在一起又嚎了一场。这兄弟俩倒是奇迹一般的在母亲灵前和好了。

按照岭上的习俗,最小的孙孙抱奶奶的照片。最后这天,赵学军就抱着奶奶的照片发呆,他也听不到,也说不出,他嗓子在三天前就奇怪的嗓了,浑身的力气都不知道去了那里。只要王希一松手,赵学军就会软在地上,跟一根软面条似的。

赵学军甚至觉得很奇怪,上辈子他跟奶奶好似没那么亲,可这辈子怎么就这么伤呢,伤的心都碎了。可心碎成这样,咋就哭不出来了呢?莫名其妙的,都来不及哀伤,这丧事就办完了。在奶奶封坟的时候,赵学军直接晕了过去,不是悲伤的,他是累倒的。

长长的睡了一觉,赵学军从老家的砖头炕上爬起来,他依然被裹在王希的怀里,王希在他身边胡子拉碴,呼噜连天的睡得跟死人一样。

趿拉着鞋子,赵学军推开院门,院子里早就被乡亲收拾的干干净净。树上,知了在叫着,奶奶养的那只羊在院子里溜达来,溜达去。一切都如此安静,赵学军看了它一会,走过去,牵着它,慢慢的向着山坡那边,赵家祖坟的走去。

一培黄土,一个花圈,凄凉的拥在祖坟堆里,奶奶跟爷爷就睡在那地下。赵学军慢慢的坐下靠着石碑,闭着眼睛,在心里跟奶奶承认错误。

“奶奶,你说,要是我不娶媳妇,一辈子不结婚,我爸爸会不会生气?您也会生气的吧?可我没办法…我没办法跟命运抗争,我自己都不知道那里出错了…奶奶,您知道吗?您知道那里出错了吗?谁能给我一个答案呢?谁能告诉我,我为什么跟别人不一样呢?奶奶,我辈子想一个人过,您看成不,就一个人,好好的活着。我这么说,您生气吗?一定会生气的吧…别怪我,奶奶,我也没办法!”

赵学军在心里默默的念叨着,一直念叨到,王希打那边的山坡上来,远远的看到他就松了一口气似的,故作轻松的走到赵学军的面前,低头看他,赵学军也看着王希,眼睛黑亮,黑亮的。

王希点了一根烟,吸了几口,靠在他身边坐下:“山上凉,坐一会就回去吧!”

赵学军不吭气,把头扭到一边。

“我知道你难过,可是我们也有这一天,我爸那会儿,我死了的心都有。”

赵学军还是不吭气。

“人要往前看…”

赵学军站起来,拉起他的手冲他摇摇头,指指山下。王希拍拍他的头说:“想开点,奶奶都八十多了,高寿呢!”赵学军点点头。

他们一起往山下走,快到山脚下的时候,赵学文正急的往山上冲,他一边跑,一边冲着赵学军喊:“学军,学军,宋伯伯出事了…”

赵学军有些没反应过来,他没想起来宋伯伯是谁?赵学文喘完气,他这才压低声音在赵学军的耳边说:“学军咱爸赶去省城了,宋辽阔急性脑梗塞住院了。”

无声惊讶…赵学军张张嘴,一肚子话半个字也问不出。怪不得这次跟赵建国关系最好的宋辽阔没有来。

“你不知道,宋长安在学校里跟男人…睡觉,被他学校抓住了…”赵学文的表情极度厌恶,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到。

王希感觉到赵学军的身体突然就急剧的发起抖,抖得最后缩成了一团,一仰一仰的!他连忙抱起他。赵学文也吓了一跳,不知道为什么宋辽阔出事,赵学军怎么吓到了?他忙伸出手握住弟弟的脉搏,感觉了一下,对王希说:“赶紧的,村下有卫生所…兴许有镇静剂。”

耳朵边,好多好多的风吹着,赵学军压抑不住的浑身痉挛。神智却无比清醒…好多人,好多人在喊着赵学军的名字,可赵学军却无法回应。后来救护车来了,在上车那一刹,赵学军看到了奶奶喜欢站着的那块大青石头。

石头上,奶奶穿着一身红底儿缎子花衣衫,梳着一条油亮的大辫子,年轻了有几十岁,她跟一个白胡子老头,坐在一头大青牛拉的篷车上对他笑,对他挥手,奶奶在喊:“军军!奶奶走了,你要好好的啊…奶奶现在可好了!跟你爷爷一起…坐大牛车赶集去呀!”

第58章

赵学军哑了,家里犹如遭了晴天霹雳。赵建国一生的霉运都像在这一年汇集齐了一般。先是母亡,接着政治上的挚友病危,再然后…他最疼爱的小儿子莫名其妙的成了哑巴。

“我养你们哥三,你大哥,二哥生下来丢地上见风就长大了。都没有你这样叫我费心的,一颗心累成八瓣子都不够给你一个人用的。”

从来没有抱怨过生活愁苦的高橘子,陪着儿子走了十七八家医院之后,终于抱怨了出来,她这种抱怨难免带了一丝哀求,哀求儿子,心放宽点吧,放过自己吧。

她自己忙生意,忙婆婆的丧事,忙外省的商场,已经忙的恨不得变成千手观音,她的心从未这样心累过。

“并没有多大的事,慢慢就会好,您回去吧。”赵学军将要说的话写到纸上递给高橘子。

高橘子拿着纸条看了一会,随手塞进一边的垃圾桶,恨声说:“我是个做妈的,看不到你好,做什么都做不到心里去。”

“您这样我压力更大!”

“少威胁老娘,毛都没上齐你懂屁的压力!”

赵建国带着一位医生,匆匆从二楼走来,他背后印着医院狭窄窗户里透出的光环,一圈一圈的…就像个马上要升仙儿的佛爷。

“结果出来了。”赵建国语气沉重的说。

高橘子站起来紧张的看着他手里的报告单:“怎么说的?”

“还是那样,心理疾病…我就搞不懂,怎么是心理疾病呢?”赵建国怕儿子听到,嘴巴里嘟嘟囔囔的低声说着:“这可咋办,咱三儿才二十一岁。”这几天他觉得心境都提前苍老了,只要小儿子能好,他愿意那一切来换,什么官位,什么政治都是他娘的扯蛋呢。

“这虽说是人吃五谷杂粮什么病都会得。可现在这孩子是吃了什么了,老宋家那个是要了老宋半条命,军军是叫老娘操碎了心。哎,这可怎么好…我说赵建国,是不是咱娘丧事冲撞了啥,老赵…要不然咱找个阴阳先生给看下…”

“你够了高橘子!”赵建国心累得不成,很是厌烦的训斥了一句。

高橘子闭了嘴。

赵学军站起来,递过自己写满字儿的纸条给父母,眼睛里带着一丝哀求,一丝焦虑。他比任何人都想说话,都着急,可是就是说不出,不知道什么东西,就堵在他灵魂的喉管上,一丝气都没给他露,塞的那叫个合合适适半点缝隙都无。

赵建国拿着那张纸很认真的念着: “…唔…恩恩,‘我想去南方散心’?对对,应该出去走走,散心好…‘你们越着急,我越说不出,所以还不如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放屁!我自己儿子变成哑巴了,我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吗?!‘爸爸妈妈,请不要再为我操心,你们越是这样,我越难受,对不起!’我说…你道什么歉,哎,军军!你这孩子啊!心思太重!这是怎么了呢!”

赵建国将纸递给高橘子,高橘子读了一遍,抹了一把眼泪,吸吸鼻子:“算了,算了,就听医生的,注意营养…嗯,多多锻炼,多看有益身心的书,出去走走。不上大学都没什么,咱家养的起你,回吧…都回吧!”

“人辽阔也在这边的医院呢,咱去看一眼。”赵建国拉住高橘子的胳膊。

“我知道,这不是去附近的商店买点营养品吗!王希跟婶子走!我提不动那么多东西。”高橘子招呼了一声,王希不放心的放开赵学军。

赵学军冲他笑笑,表示自己很好,王希这才安心的快步跟着高橘子去了。

“王希这几年是越来越懂事了。”赵建国感叹了一下,坐在儿子身边。

宋辽阔抢救及时,这边的医生药也用的好。虽然现在他嘴角有些抽抽,可是这眼见得就能出院了。

这天上午,宋辽阔正扶着床练习走路,见赵建国一家一进门,宋辽阔那张变形的脸,顿时宛如见到了亲人一般的热泪盈眶了。他拉住赵建国的手,磕磕巴巴的说:“这…这都是…造了什么孽!”

赵建国放下东西,拍拍他的手:“那家养娃容易,一样的,一样的!你看我家三儿,哎…这好端端的就成了哑巴了。我跟橘子这都愁死了!”

一向高雅大方的刘青,苍老了十岁。没染的发根上全是成片的斑白。高橘子跟刘青的关系向来不错,看到她这样心里也是实在的疼。

“橘子,你说…他喜欢什么不成,偏偏喜欢个男人…”

高橘子搂住刘青的胳膊,不停的拍打安慰:“没啥,没啥…还小呢,不懂事。我娘家那两弟弟都孩子爹了!也不是不懂事不是,到现在都还在里面蹲着呢,这些倒霉孩子就该进去住几年长点教训!”

赵学军身上有些冷,他将自己又缩进阴影,索索发抖。这两家父母的抱怨跟哀哭,就如鞭子一般的抽打在他身上,再生的勇气被抽打的一干二净,什么所谓的改变这一刻都空了一般。

王希觉着不对,伸出手将他拉到太阳底下,很严肃的对他说:“晒着点太阳,你又不是蘑菇!老喜欢去阴凉地儿干啥?!”

赵建国很仁义的留下了,他每天陪着宋辽阔跟他散步,跟他扯闲篇,一直陪到他出院,这才两家人一起回到万林市。

而赵学军…他又回到了天州。此刻正值暑假,虽然高橘子一再要求儿子跟自己回万林市,可是这一次赵学军不敢回去,也无法回去,也不准备再回去了。

他成年了,成熟了。有些大人开得无伤大雅的玩笑,男男女女的场合是防不住要去的,他不想将自己卷入任何一段谣言当中。他没有去学校,只是住进了三鑫商城的楼顶装修好的阁楼,学校宿舍他也不准备回去住了。他就这样每天过着最健康的生活,早睡早起,锻炼身体。闲逛溜达,吃好玩好。王希像个二十四孝儿子,也是每天不离身的跟在他身边。

这天清晨,气温并不太热,赵学军拿着一本书来到楼顶温室外的一把太阳伞下,躺在竹椅上看书休闲。

王希这段日子把业务都搬到了天州,现代社会的灵活性此刻倒是彻底的显现了出来,这家伙的大哥大一开,三鑫电器城的电视一劲儿向上翻花点。

“你少看几本书,死不了!喏,张嘴!”王希唠叨着,将一瓣桔子塞进赵学军的嘴巴里。

赵学军低着头,眼睛继续盯着书页。

“我帮你联系宋长安了,应该会有消息的,你说吧,我知道你不爱听我说他坏话呢,我也没说啥啊!可…他都那么大的人了,还犯这样的错。”王希一边唠叨,一边继续低头掰桔子瓣:“等他老子气死了,有他后悔的…”

赵学军烦躁的丢开书,丢下王希进了屋,还反插了门。

王希一脸迷糊,看看丢在地上的书,看下手里的桔子,一桌子的零嘴儿挠挠脑袋嘀咕:“这小祖宗又咋了?”

天上的日头坠下一半,一条并不太好的消息传到了天州市。赵学军在得知消息后,连夜去了宋长安上学的那个城市,王希也随着一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