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舒缓悠扬,和着雨打荷叶声,让人仿佛置身碧波荡漾,烟雾缭绕中,立定云水禅心。

片刻,穿着墨绿长衫的家丁带了一个人来,来人被雨水打的透湿,薄薄夏衫裹着他劲瘦颀长的身姿,挺拔如婷婷而立的墨绿荷杆子,雨水流经他的眉眼,他眸色澄澈幽深,朱唇带笑。

“小凤凰,我又来了。”

琴声戛然而止,慕卿凰回过头来看着陆玖,看着他一身狼狈,不知怎的想要笑,她也便笑了,“外面流言蜚语,你不该来。”

“一水可洗净矣。”陆玖依旧站在雨中。

慕卿凰也没让他进亭,而是一挥手,家丁便拱手退了下去。

“你真是不听话,又翻墙了吧,我真该养一条狗了。”慕卿凰叹气。

“西施不就是吗,放她出来,我伸着胳膊让她咬。”陆玖笑嘻嘻的道,任凭风雨吹打。

慕卿凰讶然抬眸瞧他,心弦怔忪。

“西施像个名门闺秀,看家护院就糟蹋了,我的幕园里正有一对虎形黑毛獒,再有几个月就要生小獒了,到时候给你抱来一只可好?”

慕卿凰双手交叠在腿上,无意识的攥紧,只看着雨中的陆玖不说话。

陆玖抹了把脸笑道:“那我只当你同意了。小凤凰,我来是想你帮我一个忙的,我在府里查到了点东西,而这些陈年旧事令我又恨又痛。小凤凰,你说,为何同样是孙子,她为何对另一个就那么尽心尽力,对我就那么随便呢。小凤凰,我知道她不知道我心爱着谁,可是我心里清楚,纵然她知道了也一样会做那些事的。小凤凰,虽然我终于站到了你面前诉说情意,但我还是恨她,可她是我的祖母啊,我能弄死她吗?”

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但是此刻她清晰的感受到他的痛苦和恨意。

怎么办呢,她又想到躺在冰上的那具尸体的模样了。

那是陆玖啊,她心中愧疚难当。

“小凤凰,这辈子我会保护好你,保护好太子一脉,永远让你做高傲的凤凰。”

慕卿凰微张红唇,脑海中灵光一闪,倏然大恸。

“你就那么喜欢我?”

“我有什么值得喜欢的。”慕卿凰暗哑了嗓子,仿佛有什么堵在她的喉咙里,她不能张口了,她怕再张口眼泪就出来了。

“但我就是喜欢,怎么了?”陆玖在雨中笑。

夜空中劈下一道闪电,紧接着是打雷声,挂在角檐下的琉璃灯别风吹的摇摇晃晃,风铃叮当,湖上寂静。

见慕卿凰不说话,陆玖又呆了一会儿,“那我走了。”

慕卿凰蓦地站起来,清音如琴音,“你要我怎么帮你?”

——

翌日,云收雨散,晴空明朗。

慕卿凰的车架打从东市缓缓行过,两旁店铺林立,酒肆饭庄,人流如织。

“朝阳郡主,请停下来,我有话说。”

就在此时一个大肚子的女子拦在了马车前,扬声呼唤,引得行人驻足,尤其当他们听见女子喊出了“朝阳郡主”四字时,回头观望,慢慢聚拢过来的人更多了。

“这车里的就是那个朝阳郡主?”

“还有哪个朝阳郡主,肯定就是那个私通大伯子的那个呗。”

“骚得不行的那个?”

“嘘——”

玉鸾蓦地打开车门,气急败坏的道:“你们乱说什么,我们郡主才没有。”

抬头看见跪在马车前的女子竟然是宁秀玉,玉鸾更气了,跳下马车走到宁秀玉跟前就道:“要跪等我们的马车过去了你再跪,你跪在我们郡主的马车前是什么意思?”

宁秀玉小脸惨白,哭着道:“求郡主放过郡马吧,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和郡马无关。”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们郡主已经和离了,哪里来的郡马,你快走开。”玉鸾呵斥。

宁秀玉“咕咚”“咕咚”一气给慕卿凰磕了三个响头,“朝阳郡主,求求你了,求求你大发慈悲就放过表哥吧,这个孩子我打掉还不行吗。”

车里的慕卿凰蹙了下黛眉,心想她怀着的孩子打掉不打掉的和她有什么干系?

眼看围观人群哗然愤慨,玉鸾小嘴巴巴的问了,“你的孩子和我们郡主有何干系,又不是我们郡主让你怀孕的。”

不知怎的,愤慨的人群“轰”的一下子又笑了。

“是郡马偷腥被郡主抓到了吧?”

“听说朝阳郡马被锦衣卫抓了?”

“什么大事就把男人弄大牢里去了,这种媳妇也太毒辣了吧。”

“孩子是郡马的?”

宁秀玉顶着额头上的青紫哭道:“我知道是我们对不起郡主,只要郡主能高抬贵手,我立马打掉这个孩子,郡主,我答应如你所愿,请你也能放过表哥。”

伶牙俐齿如玉鸾,听着宁秀玉乱七八糟的话也晕头转向了,“你什么意思?”

正此时,宁秀玉蓦地起身就要撞向马头,玉鸾骤缩了下瞳孔,眼疾手快挡在马头前,气的一把推倒宁秀玉就骂:“你想找死别碰我们郡主的马,你…”

彼时宁秀玉躺在地上,抱着肚子,却喊起了“救命…”。

随着她在地上的挣扎,地上就见了一片血。

玉鸾蓦地瞪大了眼睛,手足无措。

这场戏演到此处,车里的慕卿凰已是一身冷意。

孩子,打掉,表哥…

却原来那个孩子是陆瑁的吗?

好,真好啊。

这场戏我陪你们演到底,要闹大,好呀,我亲自为你们添把火!

“玉鸾,上车,莫要误了本郡主入宫的时辰。”

“郡主,她、她流血了…”玉鸾吓白了脸。

“流血了啊,和你无关,她是自作自受,乖,别怕,上来。”

“哦,哦哦。”玉鸾连忙爬上了车。

“武四,把那刁民拽起来扔到一旁。”

“是。”赶车的武四立即执行命令,毫不怜香惜玉的,拽着宁秀玉的一条胳膊就给扔到了路旁,拖拽的路径拖出一条血痕来,这种行径直接惹怒了群众,群众纷纷破口大骂,却无一人敢拦架,无人肯做那个出头鸟。

慕卿凰的马车走的嚣张,后面的群众气个半死,却不知何时,宁秀玉被人抬走了都不知道。

——

短短两日,流言从传朝阳郡主与堂伯子私通变成了朝阳郡主放荡风骚,荒淫无度,成了比肩山阴公主的风流人物。

坊间茶楼,议论不绝。

“我跟你说,我弟媳妇家的兄弟原就在长宁侯府喂过马,那兄弟长的一副魁梧的好身材,有一次给马刷毛,湿了身正被朝阳郡主看见,朝阳郡主当夜就召了那兄弟入内帷厮混,颠鸾倒凤直折腾的我那兄弟丢了半条命去。”

“真的啊。”围观众人先是露出个吃惊的模样,遂即都猥琐的笑了。

“那么浪啊。”

“那可不是。”

“是不是皇家郡主、公主都那么风流?”

“你这兄弟说对了。”

“那些尚主的驸马呀、郡马呀岂不是和裹绿头巾的娼家男子一样了。”

茶楼大堂子里这些男人正说的起劲呢,忽的一鞭子就下来了,打的这些人抱头鼠窜。

这些人岂是肯吃亏的,待看见堵在茶楼门口的是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官爷,立时吓的无一人敢吱声。

第一个散步流言的男子一看来人登时吓的蒙住脸就想跑。

“站住!”陆玖一鞭子甩下去缠住男人的脖子猛的将人拉倒在地,他脚踩着男人的后勃颈道:“是谁指使你散布流言的?”

“没,没谁,小的也是听别人说的。”

陆玖冷笑了一声,对跟在身后的校尉们道:“抓起来。”

散布流言的男人吓黄了脸,哭喊着道:“官老爷别抓我、别抓我,我说,我都说,我是临安公主府上的厨房杂役,是奉了公主的命出来说话的,可我说的都是实话呀,别人都这么说。”

“别人都这么说的就是实话了?改天我让人传你是个太监,你就真是个太监了。带走。”

“是。”

“我是临安公主府的人,你们不能抓我。”男人大喊。

“那就让临安公主亲自来镇抚司诏狱领你,咱们摆证据说话,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若是自有圣上定夺,若不是,你们一个个的就等着被割掉舌头吧。”

当陆玖的目光将茶楼众人一一扫过,一时之间,落针可闻。

“我知道你,你是那个奸夫,朝阳公主的奸夫。”茶楼人多,不知哪个刺头说了一声,陆玖紧跟着去搜,却没有逮着人。

茶楼里的人却都用愤怒的目光看着陆玖,陆玖不怒反笑,“你们亲眼看见了?”

无人吱声。

“你们趴我床底下亲耳听见了?”

茶楼里老老少少的爷们更不吱声了。

“正义的是你们,愚蠢的还是你们,活该被人利用,一个个不长脑子的应声虫。”陆玖压下怒火,扬声道:“传圣上口谕,六月二十四日观莲节,圣上亲临莲园,三司便服会审此案,那一日莲园大门为你们敞开,你们想知道什么真相,我这个‘奸夫’恭候诸位大驾光临。”

“走。”

锦衣卫一走,茶楼里就炸开了锅。

“真的吗?”

“到时候咱们都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听说莲园美如画,正好去过过眼瘾。谁是奸夫也不干咱们的事儿。”

第32章 迫凰(二)

陆炆从外头回来,慌慌张张,脸煞白,见到陆徐氏“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娘啊,圣、圣上要亲审此案。”

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陆徐氏不怕反喜,一拍桌子一喝,“好!”

“什么时候审?”

“六月二十四观莲节。”见亲娘如此镇定,陆炆的情绪也渐渐稳定了下来,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在丫头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坐到了陆徐氏身边。

“这不就是明儿吗?这么快?”陆徐氏有些讶然,又问道:“外头吵起来了,吵大了吧?”

陆炆狠狠灌了自己一口凉茶,使劲点头,“是的娘,吵起来了,吵大了。”

陆炆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外头都是骂朝阳郡主狠毒、风流的,都同情咱们。”

“好!”

陆徐氏捻动着手里的佛珠念了声“阿弥陀佛”。

“我早说过,公道自在人心,百姓的心是雪亮的。有些人,想恃强凌弱,想颠倒黑白,想弄虚作假?没门!”

“是,娘,您说的对,咱们是占理的一方,老天爷也得向着咱们。”陆炆无意识的攥紧拳头,仿佛浑身充满了力量。

陆徐氏看着二子欣慰的点头。

“那么,娘,还去应天府告朝阳郡主纵容刁奴行凶,蓄意杀害孕妇妇中胎儿吗?”

“去,怎么不去,火上浇点油,咱们的胜算才更大,也不枉秀玉那孩子受一回罪。”陆徐氏稳如泰山,精神矍铄,隐隐兴奋,“我这也是为了肃清咱们大晋朝的风气,毕竟开国也就二十来年,战乱时候的恶习还都存在着,像什么鼓励寡妇改嫁之类的,要我说,好女不侍二夫,侍二夫的你都是不正经的,这是恶习,最好也改了,这次见到陛下我得说说。”

陆炆笑着称“是”。

陆徐氏懒懒的往引枕上一歪,又笑着道:“这次事成,说不得咱们母子还能流芳百世。”

“是,毕竟是肃清国家风气的大事,一国风气那也是和民生紧紧相关的。”

陆徐氏点头,笑着道:“山茶,我瞧着今儿太阳极好,把我的诰命服和冠都拿出去晒晒。”

山茶候立在旁,双眼木木的,没有动。

陆徐氏瞥了一压山茶,敛笑呵斥,“山茶?!”

“啊?”山茶蓦然回身,吓的小叫了一声,一看陆徐氏的脸色,小脸一白就跪下了,“老祖宗、老祖宗您请吩咐。”

“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

山茶把头压低,看着陆徐氏脚上穿的棕褐色绣福寿安康的鞋子道:“奴婢、奴婢错了,见您高兴,奴婢就偷了个懒,想着观莲节那日和姐妹们怎么玩呢。”

陆徐氏神色缓和,“你向来伺候的尽心,这次就饶了你,起来吧。”

“谢老祖宗。”

“去把我的诰命服和冠拿出去晒晒,别放到大太阳下头暴晒,容易坏,放到靠近树荫凉的地方。”

“是,奴婢记住了。”

是夜,陆徐氏兴奋的没睡着,躺在床榻上一遍一遍梳理着,如若明儿见到皇帝要说什么,要怎么说才能显得她心里大公无私,才能让人们敬服她。

如此这般想了一夜,不知不觉天就亮了,陆徐氏却没觉着困倦,相反的还精神百倍。

——

莲园花木繁盛,从外头飞来筑巢安家的鸟雀就极多,住了几日慕卿凰都习惯在清鸣的鸟啼声里醒来了。

醒来,推开窗,望着窗户的似锦繁花,嗅一嗅花香,一天的心情都是悠闲美好的。

玉溪轻轻的掀起珠帘,见慕卿凰已醒了,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裙就站在窗口,忙去拿了一件绣衫来给慕卿凰披上,“虽说是盛夏时节,可莲园的早上奴婢觉着还有一丝的凉意,您快披上,仔细着了凉。”

慕卿凰回头一笑,“我觉着刚好,不冷不热,早膳安排在湖心亭吧玉溪,沐浴在朝霞初阳里的红莲更娇艳呢。”

“是,奴婢这就下去安排。郡主,现在洗漱吗?”

“让她们进来吧。”

玉溪打了个手势,捧着牙粉、澡豆、面巾等的丫头就轻手轻脚的进来了。

玉溪服侍着慕卿凰在屏风后洗漱起来。

片刻,玉鸾打着哈欠进来了,“玉溪姐姐,你快去睡吧,我服侍郡主。”

玉溪从屏风后伸出半个脑袋来,“等你来伺候,到了太阳落西郡主都不一定能洗上脸呢。”

玉鸾嘿笑一声,“好姐姐,人家昨晚上没睡好嘛。”

慕卿凰洗漱完从屏风后走出来,一边擦脸一边笑道:“怎么就没谁好了?”

“郡主,今天圣上要来啊,三法司会审呢,奴婢怎能不激动,圣上一定会还您清白的,那些人说的话太恶毒了,都该剪了舌头去,奴婢都不知道那些脏话他们是怎么想出来了,怎么能那么恶心。”

玉鸾皱着小脸,经过了一夜,她还是很生气。

“嘴巴和心都长在人家身上,人家爱怎么想怎么想,爱怎么说怎么说,咱们管不了,咱们能做的只是管好自己,做好自己也就罢了。”慕卿凰坐到梳妆台前,打开螺钿香木盒,抹了一块润白的脂膏在手心里,揉搓了一会儿就往脸上抹。

玉绮不知何时进来了,站在慕卿凰身后,轻轻的为慕卿凰梳理头发。

“您怎么就不生气呢?奴婢都要气死了,奴婢忍不了他们那么说您,误会您,真恨不得亲拿了大剪子,挨个把他们的舌头剪下来。”

拿起削的尖尖的黛石轻轻的描了描眉,慕卿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又想起上辈子的事情来,上辈子她“毒妇”的名声也传扬了出去。

可那又如何呢?

只要她自己不在意,那些流言就伤不到她丁点皮毛。

毒妇之名,现在想来也应该是出自陆徐氏的手笔,大抵是为了压服她吧。

陆徐氏这位老太太,她上辈子就有所感,是一个处处掐尖要强的性子,但也仅仅觉得她一个寡妇辛苦抚养了四个孩子长大成人,她不强悍些,四个孩子也不能成人。

如今再看,陆徐氏何止是掐尖要强的,她是吃不得亏,想要压服所有人,有她在的地方只能允许有一个女主人吧。

所以她最偏疼陆炆那一房,大抵也是因为陆炆那房最听她的话。

真不知谁惯出陆徐氏的毛病,她身为皇家郡主都没那份心气呢。

“为那些人生气,他们也配?”慕卿凰撩了下眉眼,放下黛石,打开羊脂玉胭脂盒,用小指抹了一点胭脂在手心里润开,轻轻的抹了下唇,她的唇本就呈嫣红色,稍稍抹一点胭脂就显得更加玉润饱满了。

“对,他们也配。”玉鸾笑着拍手。

“把案几椅子安排到缙云楼那一带,借此机会把咱们的缙云楼和宣武楼传扬出来,本郡主也要做一回识得千里马的伯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