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抬手合上门,步子微微顿了顿,随即便轻声开口道:“公主果然还是公主,一如往昔。”

谢晚春这才回过头来,她细细的打量了一下周云,见他已然花白的鬓角,眼神微微一顿,随即柔声道:“你倒是老了许多,憔悴了许多......”她声调极软极柔,似一团棉花一般的轻,“是因为你愧疚?”

周云闻言神色微微一变,整张脸都僵住了,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晚春却更加轻柔的接着问道:“你在愧疚,愧疚你借朱寒的手递给我那杯毒酒?”她说话的时候仿佛与情人喁喁私语,柔情蜜意,温柔缠绵,可她的眼神却好似凌厉的刀剑直接落在了周云身上。

周云犹如一尊不动的雕像,死死的矗立在原地,神色乃是极度的复杂。

谢晚春面色不变,心里却忍不住深深的叹了口气:早在稻县的时候,知道齐天乐不是凶手后,她便大致猜到了幕后之人会是谁。能够洞悉朱寒对齐天乐的心思,能够在宫中布下连陆平川这个锦衣卫都指挥使都查不出的局,除了周云还有谁呢?

猜到是周云之后,谢晚春发现自己竟然不觉得太过吃惊——她早该明白,周云便是这样一个人。

谢晚春跟着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放下手中的青玉茶盏,轻声问道:“是他让你布局动手的?浮色春这味毒也是他告诉你的?”

这个“他”,指的是谁,周云与谢晚春都心知肚明。

周云的喉结微微动了动,他的眼帘跟着颤了颤,随即才缓缓道:“是。”

谢晚春笑了一声:“原来如此。”她抬起那双极美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看住了周云,紧接着问道,“这么说,我的那个蠢弟弟知道我弑母的事情了?”

周云颜色极淡的唇轻轻动了动,慢慢的阖上眼睛,许久才挤出一句来:“陛下与我说,公主你为了重夺先皇的宠信,不惜亲手毒杀亲母,他害怕,害怕你会对他下手.......”

周云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犹如一柄刀刃,一刀又一刀,深深的割在谢晚春的心头。她仿佛能看见胸膛里那颗血肉模糊的心脏仍旧挣扎着跳动着,忽而觉得有些好笑:到了这个地步,自己到底又有什么可期待的?难不成还指望周云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苦衷来?

先皇后到底还是不甘就那样死了,到底还是留了一手,把仇恨的火苗埋到她的儿子心底。“慈母之心”一至于此。

原来,皇帝他早已知道了当年的事,倒也难为他当年能忍下那些事情,抱着从西南回来的谢池春哭得那样可怜;难为他能那样自然而亲昵的与自己这个“可怕”的人说话......可怜谢池春还以为自己多么伟大,多么忍辱负重,死死的瞒着他那些龌龊的事情,只盼着他能把父母恩爱的故事记一辈子。

谢晚春按在茶盏上的手绷得紧紧的,犹如一段极透彻的青玉,要寸寸的碎去。她胸口的心一下一下的跳着,一股一股的热血涌上脑门,使得脑中一片滚热,可她的声音却依旧是冷凝的,似打磨过的冰凌,尖锐而锋利:“我的弟弟可能会因为一个可能的威胁而恐惧、而生杀心。但是周云,你不是这样的人,你绝不会屈从于庸人之命,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深思熟虑,都有自己的理由。”

她端坐在木椅上,抬起眼去看站在那里的周云,一字一句的道:“你曾跪在我面前,对我发誓‘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所以,周云,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就这样把昔日之诺抛诸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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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年少,得见公主这般主君,确实激动难言,字字发自肺腑。”也正因如此,他才会日日夜夜的愧疚,寒冬腊月的开窗吹风来折磨自己,他已令自己活在人间的地狱。

周云苍白的额角剧烈的跳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情绪在他心底翻腾,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口而出。他阖上眼然后又睁开,扬起唇角对着谢池春轻轻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太多无法言喻的复杂意味,轻而浅:“孟子曾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圣人之言,大善。”他顿了顿,言语之间已可见当朝首辅的威势,“《尚书》有云,‘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圣天子理应垂拱而治。”

这两句话极轻极淡,可是却有一种令人振聋发聩的力量。

哪怕是谢晚春亦不由的睁大了眼睛,认真的打量着周云的神色——他用前一句话直接就将自封为“天之子”的皇帝与庶民相提并论,第二句话虽是委婉了一点但是其内约束皇权的意思却是直截了当。

天下读书人读书大多都是为了“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可周云却不一样。他将天下的百姓放在最前面,视皇帝如象征皇权的摆设。

谢晚春慢慢的垂下眼伸手端起案上的茶盏,轻轻的抿了一口茶,茶水清淡,她的语气也跟着淡了下去:“好个垂拱而治,你是觉得我管得太多了?”

“公主当初打压世家、筹款建海军,提倡立女学,为的是什么?”周云面色苍白,尤显得他一双黑眸深不见底。他目光犀利,犹如刀剑一般直接落在谢晚春的面上,字字直戳心肺,“或许您自己也没有想得那么远,只是凭着本能去做罢了。打压世家,就可以集中自己的势力,把一部分的舆论掌握在自己的手上;筹建海军,江南一地便能收入掌中;提倡女学......”

周云说到最后,忽而笑了一声,说不出是冷意和复杂,目光如电一般破开面前所有:“天下不知多少女人要谢你,那些依靠女学而出仕的女人倘要往上,怕是都要依着长公主你;再者,女子能读书、能为官,为何独独不能为君?”

周云看住谢晚春,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便都犹如雪白刀刃一般的简单明白:“长此以往,公主独掌大权,世人怕是只知有长公主而不知有皇上。”

“那又如何,这也该是我皇弟要担心的事,与你何干?”谢晚春不为所动,坦然而从容,“我自认摄政以来,兢兢业业,从未有过未危害百姓之举。”

“公主英明,可真能英明一世?纵如此,又如何能保证继任之人英明如旧?”谈及自己的理念,周云眼中好似烧着火,寸步不让,“纵观史册,英明之君何其罕有,反倒是庸君、暴君比比皆是,兴亡交替,百姓何辜......”

“所以,就不该任由君王独掌大权,就该让内阁和世家分权制衡,就该让每一个皇帝都如我那个不管事的蠢弟弟一样当一个纯粹好看的摆设?哦,用你的话说,应是——圣天子垂拱而天下治。”谢晚春不似周云那般的圣人胸怀,反倒讥诮的挑高了唇角,淡淡一笑。

周云眼帘轻轻的颤了颤,鸦色的眼睫跟着一颤,神色复杂。

谢晚春却紧接着道:“好,就当你是对的,可你杀了一个我难不成就能保证接下来各个皇帝都好似我那个蠢弟弟一般只管花前月下?能保证内阁或是世家之中的人皆如你一般一心为民?倘内阁权势凌驾于君主之上,恐怕又要出一奸相矣。”

“皇上一贯体弱,若是幼子登基,自然可以好好教导。至于...”周云说到一半忽而顿住口,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反而正色沉声道:“我欠公主一条命,既然公主得天命而不死,那我......”

“不用你赔命。”谢晚春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直接道,“只要这一次你帮我把蜀王解决了,那便一笔勾销。”周云的确是幕后布局之人,可首先起杀心的是她那个弟弟,这仇,自然是要分开来报。

周云一怔,随即接口道:“蜀王之事,本是我分内之事。”

谢晚春却蹙了蹙眉,斟酌着道:“我以往看错了蜀王,现今想来蜀王或许知道一些当年的旧事。”说到这里,谢晚春纤长浓密的眼睫徐徐的垂落下来,犹如蝶翼一般的轻盈而美丽,她语声极轻极轻,“我是希望你能直接把蜀王下狱,看管好,别让他有机会进宫,也别让他传出一些胡话来。自然,死人才是最能保密的......”

不告君上,不过三司,直接把当朝亲王下狱,简直荒唐!这种事哪怕是有证据也是要被朝中御史当面弹劾的,这种事就和直接把自己的把柄递给政敌没有两样。

谢晚春却说得风轻云淡,说罢便抬了眼笑盈盈的去看周云,神色自若。

周云沉默片刻,随即点头应下:“就依公主之言。”

谢晚春知道他的性子,便也没再多说,反倒转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起了身笑道:“不能多留了,我得回去了......”她说到这,对着一脸诧异没回过神来的周云眨了眨眼睛,笑着道,“我如今可是有家室的人了,可不能在外头呆的太久。”

周云前一刻还沉浸在对于自身的拷问之中,下一刻就被谢晚春的话给惊到,险些呛到口水。可周云到底是周云,至少他表现的比陆平川要来得冷静地多:“恭喜。”

谢晚春只是笑笑却也没理他,抬步便往外去,直接下楼回去了。

只剩下周云独自一人站在竹字间里,所有的温度、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色彩仿佛都随着谢晚春离开了,只余下周云神色怔怔站着。

适才那一番对话实在短的很,可却不禁令人生出恍然隔世的感觉。周云沉默的站了许久,几乎要成了一座雕像,许久许久方才不经意的垂下眼,呆呆的看着谢晚春随手搁在案上的那一盏还未喝完的冷茶,鼻尖似还能嗅到那隐隐的香气,若有若无,抓不到,摸不着。他那空荡荡的心口如旧日一般,隐隐的作痛着。

周云冷寂的面上忽然浮起一丝极淡的苦笑,随即一拂袖,仿佛要拂开那缠绕着他的香气又或者是杂念,起身便往外去。

下子无悔,从来如是。

周云推开门,正好看见等在门外的胡三通便微微垂首,轻声道:“舅舅果真想好了要用自己的性命来保胡家?”

胡三通心知周云必不会无端而言,浑身一颤,面如金纸,竟是一时应不得声。

周云也不逼他现下就回答,挺拔如翠竹的身子轻轻一晃,便已往楼下去,嘴里声音极轻:“舅舅不必着急,想清楚了再与我说。”

周云缓缓然抬步而去,只留下胡三通一人失魂落魄站着,神色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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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晚春今日回去的时候已是傍晚,先去王望舒的院子,见王望舒人不在便顺道便去了王若蓉的院子里,把自己新买的几支宝石簪子递给她:“今日去朱光阁看首饰,顺道就给你买了几支,算是贺你订婚的吧。”

自王舟之被看管起来之后,王若蓉的精神好了许多,就算偶尔去瞧孙姨娘会被指着鼻子骂“不孝”她也心情极好的不放在心上。自然,这也是因为她快要出嫁了,没了隐患,反倒比比之前有底气了。

王若蓉认真的瞧了谢晚春给的几支珠光宝气的簪子:只见簪头那里硕大的红宝石宝光烁烁,显是极其名贵。其实,王若蓉出自王家,虽是庶女但衣食住行样样都是不缺的,首饰衣衫也都从公中出,比不上王望舒那般好却也极体面。但她到底是庶女,手头的东西大多都是精致有余、华贵不足,谢晚春送的这几支簪子都十分贵重恰好能补了一些缺。

王若蓉心里极是感动,便叫丫头二月与六月把东西收好又从屋里拿了一套花鸟鱼虫的床帐子递给谢晚春身后的丫头,嘴里说道:“我知嫂嫂好心,便不拒绝了,只是总拿嫂嫂的东西,我这个做妹妹的反倒有些过意不去......这帐子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是我自己绣的。权当一片心意,还望嫂嫂能收下。”

谢晚春看了一眼便看出里头针脚细密,花样新奇精致,果是用了心的。虽说房里一般都养着绣娘什么的,但是到底是王若蓉一片心意,礼轻情意重。这般想着,谢晚春便点了点头,示意琼枝把东西收下。

王若蓉心中一松,面上神色自然了一些,于是便又与谢晚春说起了今日府中的事情:“说来也是巧了,嫂嫂今日一大早便出了门,午间的时候夫人也带着三妹妹去外头青云寺里烧香了......”

谢晚春听这话倒是一奇,笑着道:“月底便是娘的寿辰,到时候自会叫寺里讲经烧香,何必这时候特意去一趟?”

王若蓉扬唇一笑,不免瞥了谢晚春一眼:“嫂嫂果真不知?”她少见的显出几分少女的鲜活来,笑着又接了一句,“陈先生现下就住在青云寺对面的翠竹观。”

谢晚春还真不知道这个,一听就明白了,想着应是与王望舒的婚事有关。她想了想,不免问道:“那陈先生的几个弟子......”

王若蓉眨巴一下眼睛,俏皮的道:“陈先生如今膝下正跟着个新收的小弟子,也算是陈先生的堂侄,名叫陈观文,乃是陈家嫡支子弟,文采颇好,品貌出众。”

这般说法,多半是宋氏瞧上了,带着女儿顺道去看一看,倘若真看中了,那便可以谈婚事了。

也好,陈观文乃是世家子弟,既是能被陈希看中收徒想必也是个品行出众的,倘配王若蓉这么一个娇养出来的世家嫡女,许还真能成。王若蓉也能因此避开此回选秀,也算是件喜事。

这般一想,谢晚春便也觉得稍稍放心。

等晚间宋氏带着一脸羞红的女儿回来的时候,众人也都心照不宣,很有几分喜色,知道这门亲事是定下一半了,只等宋氏去与王老爷说,到宫里请旨便罢了。

谢晚春还寻了个空拉着王望舒说悄悄话:“听说那个陈观文品貌出众?真长得那样俊俏?”

王望舒红了一张脸,瞪着谢晚春,却也不似往日里那般避而不谈,只是咬着唇笑应着:“......还好吧。”

“能得你一句‘还好’,想必是不错了。”谢晚春捏了捏王望舒的面颊,“看你脸红的!”

王望舒小声哼了一声,只是到底藏了一肚子的话,忍不住还是挽住谢晚春的手臂,悄悄凑到她耳边道:“嫂嫂你不知道,他长得好,文章不错,可实际上就是个呆子,陈先生让他带我和娘去逛翠竹观,结果他一走神,差点儿就撞到头了......”

谢晚春连连在她鼻尖掐了几下:“我家三妹妹生得这般好,我看他是看你看得呆了吧?”

王望舒含羞垂头,可面上却仍旧带着一点儿羞涩的笑容。她好似喝了一碗的蜜水,声音都是甜滋滋的,语调拉得又长又软:“.....娘说了,他是陈先生的弟子也就是大哥哥的师弟,怎么也不会欺负我的。呆一点也好,心思正,以后,以后.......”她轻轻的咬着粉唇,双颊红的犹如霞光染遍,双眼亮晶晶的,羞赧之中又带了几分对未来的期盼,小小声的道,“以后就会一心的待我好。”

对于王望舒来说,陈观文确是一个非常符合她少女期待的人物——世家嫡子、品貌出众、文章写得好、对待女子还有几分青涩和呆。再者,世家从来讲究个以文会友,王望舒看过不少陈观文的文章,知道他是有真才学的,也觉得那文笔思路很合心意。

当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一个人了。

谢晚春见她这般模样也稍稍放心了些,随即瞧了瞧王望舒的模样又生出些许的疑惑来:当初她情窦初开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唔,这么一想,她的情窦大概一直都还没开吧......

宋氏坐在上首瞧着女儿与长媳亲密的说着悄悄话,心里也甚是满足,她一共二子一女,如今全都也有了归宿,自是百倍的放心。她面上神色一缓,反倒打趣女儿:“舒姐儿,和你嫂嫂说什么呢?让我们大家也听一听?”

王望舒正羞着呢,抬起头嗔了宋氏一眼,娇娇的抱怨道:“娘!”

宋氏大乐,底下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最后笑得王望舒一脸的不好意思,只好端起茶盏掩饰面上神色,开口插嘴道:“好了,该用晚膳了。”

“我的儿,今日都依你便是了。”宋氏现下心里正软着,哪里会不应,连连点头,又叫人去备膳,顺嘴与李氏以及谢晚春等人道,“今日便留我这儿,一同用罢。”

谢晚春与李氏自是点头应了。

只是,未曾想到,还未等众人晚间一同用过晚膳,外头忽而传来人声,原是宫里便有大太监带着人来宣圣旨。

这圣旨倒也不长,统共两件事:一是贺宋氏这二品诰命的寿辰之喜,二则是迎王氏嫡女为新后。

寻常人家,听到这般的圣旨怕是要欢天喜地,告拜祖宗了。可宋氏和王望舒母女两人跪在地上听完圣旨,一时间都觉得有些头晕,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什么也没听到,险些没回过神来——明明,之前王老爷已是与皇帝求了旨免了女儿选秀,按理内中的意思皇帝应该极明白的,怎地如今又下了这么一道旨?

哪怕是以宋氏的精明干练,也被宫里头这忽如其来的一击打得措手不及,竟是忘了应声接旨。好在边上还有谢晚春在,上前替宋氏接了旨,嘴里解释道:“圣恩如海,我家夫人也是高兴坏了。”说罢,袖子底下轻轻的递了个荷包给纳个太监。

那太监掂了掂重量,摸了摸大小,心里便乐了:是银票,还挺厚的。他银盘一般的面上笑容越发和蔼,嘴里连声接道:“是啊是啊,府上双喜临门,是该高兴。”说罢,又示意身后的小太监抬着东西上来,一一指了过去,“这是宫里赐下的,贺你家夫人大寿。钦赐金玉如玉一柄,金玉杯各四件,努银五百两。金寿星一尊,伽楠珠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

那太监也是好记性,一连声的念下去,连声气都不断。

谢晚春只略看了一眼那些东西,很快便又问了一句:“陛下这旨意倒是来得突然......”她稍作犹豫,语声一转儿,“还请公公说个明白,也好叫我等能明白要去谢何人?”

那太监越发觉得谢晚春上道,拉了人到边上,轻声说道:“陛下是在萧妃娘娘的华清宫下的旨。”他笑得犹如那刚赐下的金寿星,很是和气,“再细的,奴才便不知道了。”

谢晚春已有了几分计较,点了点头,又令人给那几个抬东西的太监以及边上的侍卫赏了一回,这才把这一群的人送走了。

宋氏此时已经回过神来,她抓着女儿的手,神色极冷,几乎是咬牙切齿:“萧氏!”她如今恨萧妃几乎比得上已死了的镇国长公主,这两人一个害了她女儿的终身幸福,一个害了她儿子,可不叫她恨到了骨子里。

天知道,萧妃劝皇帝自有许多计较,可她还从未想过送人一个皇后之位竟然不是施恩于人,反倒是惹来一堆的仇家。依萧妃看,皇后乃是正宫,母仪天下,若非自己身份不够又要对付容贵妃还真不想要送人。

谢晚春看了看就站在宋氏边上的王望舒,见她面色苍白,一脸茫然无措,好似走丢了的孩子一般,差点要哭出来的样子。她忽然也觉出王望舒的几分可怜来,不由抬步上前揽了揽人,叫她把头靠在自己肩头。

这一夜对王望舒来说不过是天堂与地狱的差距——她明明已见过陈观文,也与他说过话了,只等晚上娘与爹爹说过,明日就能去宫里求旨赐婚,她与陈观文的婚事也就可以定下了。可,就只差这么一点,宫里下了圣旨,彻底绝了这条路。

君无戏言,便是为了自己的面子,皇帝也是不会收回成命的。

王望舒忽然觉得茫茫然,她原还以为依靠、以为骄傲的一切在皇帝的一道圣旨下全都成了浮云,她所期待的一切也都没了。而且,她还要进宫,去和那么多的女人去争那么一个男人。

王望舒犹如傻了一般的怔了好一会儿,终于再忍不住,埋在谢晚春肩头,忍了一忍,到底还是呜咽的哭了出来,她哭得连话都说得断断续续:“......嫂嫂.....嫂嫂怎么办......”她差点背过气去,眼泪犹如泉水一般的涌着,“我,我要嫁去宫里了,怎么办......”

王望舒的哭声到底把宋氏的注意力又给拉了回来,她眼眶也跟着一红,一颗心都快要被女儿给哭碎了,不由得搂了女儿,一同哭了一场。

一时间,院子里哭声震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怎么了呢。

谢晚春只好留着把收下的事情稍稍理了理,劝了宋氏与王望舒到屋内去,一切妥当了方才回去休息。只是,今日之事到底太多了,她沐浴过后上了床,闭了眼许久都没睡着。

她在想皇帝,她所谓的弟弟谢景安。

先皇后林氏十五即被选为太子妃,二十五为皇后,深得帝宠,唯一不得意的大约便是子嗣之事。她直到二十五的时候才生了谢池春这个长女,三十岁又生下七皇子谢景安,也就是当今的皇帝。要知道,那时候先帝已有两个庶皇子,分别是三皇子谢景宏和五皇子谢景止。

可是,林氏所出那边是嫡子,那便是比其他的都要更高贵些。因着林氏前头为太子妃时连生了两个男孩,皆是没养住,故而待这个得来不易的孩子甚是小心,当真是金尊玉贵养出来的。

那时候大家都小,谢池春因着比弟弟大五岁,自也是想要端出大姐姐的模样好好对待弟弟的。她还记得,谢景安小的时候白白软软的就像是个团子,比小猫还小,把他放在床榻上,轻轻戳他的酒窝,他就会眨着眼睛笑起来。那时候林氏还是一副慈母的模样,拿着镜子给谢池春照着看:“你瞧,弟弟的眼睛是不是与你很像?”

谢池春被吓了一跳,先是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然后又摸了摸弟弟的眼睛,感觉到弟弟眼睫在掌心轻轻颤抖,她心里不觉跟着一动,便忍不住“啊”了一声,又惊又喜:“好像啊。”

林氏含笑,拉了女儿的粉嫩嫩的手与儿子的小手牵在一起,轻轻抚着女儿的头,与她说道:“你要记着,这是你弟弟,你们一母同胞,血脉相连,再亲不过。你是做姐姐的,你日后一定要好好保护她。”

谢池春小心的握着弟弟的一根小小的手指,只觉得好似握住了整个世界,很认真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

谢晚春闭上眼睛,一时间又想起先皇后居高临下的坐在上首,丢下空酒杯,一边轻声细语的念佛经,一边咬牙切齿的诅咒自己的女儿:“......是故众生,莫轻小恶,以为无罪。死后有报,纤毫受之。池春,我等着看你死,看你的报应。”母女成仇,不过如是。

她想起当初从西南回来,谢景安跪在地上抱着她叫姐姐,哭得满脸都是泪、毫无半点仪态的模样以及周云今日在珠光阁说的那句话“陛下与我说,公主你为了重夺先皇的宠信,不惜亲手毒杀亲母,他害怕,害怕你会对他下手.......”

她只觉得一颗心好似浮在水上,上上下下的浮着,看不见光,看不见前后,总是不得安宁,冷的浑身骨头都要发僵。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掀开被子一角,小心的握住了她的手,把她从那些浑浑噩噩的记忆里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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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王恒之。

王恒之应已沐浴过了,披着一头微湿的乌发,身上除却雪白丝绸的寝衣之外也不过披了一件莲青色的外衣。乌发垂垂,神容冷肃,犹如皎然的月光照在皑皑白雪之上,明亮且清冷。

虽是如此单薄的衣衫,但在这样的良夜里,他看上去却是不染半点寒气,反倒似玉一般温润。

谢晚春看得微微一怔,在掌心被他握住的那一刻,适才那些繁杂的思绪一时间便如褪去的潮水一般缓缓散开。她不由自主的眨了眨眼睛,眼瞳漆黑明亮的看住了面前这人,开口问道:“你怎么......”你怎么来了?话还未出口,谢晚春忽然想起现今是两人同住,王恒之自然是要回这里,于是她又把话咽了回去,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十分利落的转口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她本就白皙的肌肤在夜晚的灯光与轻纱一般笼着的月光映照下显得犹如上好的宣纸,透白且薄,仿佛只要一揉就会褶皱、会撕碎,带着一种极动人、极脆弱的美丽。而她的话听上去便好似抱怨王恒之回来的太晚似的,语声轻轻软软的,在这样安静的夜里就像是一捧轻盈的月光,叫人心头不由自主的跟着一暖。

王恒之只觉得心尖那一处当真被轻盈银白的月光照得透亮,那些心思都无所遁形,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用右手手指收拢起来,紧紧的握住了谢晚春微凉的手掌,左手则是不经意的在谢晚春略显苍白的颊边轻轻摩挲过去,好似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一般小心,许久方才应道:“因为妹妹的事,父亲留我说了一会儿话,这才晚了些。今晚的事,我已知道了,多亏你在,要不然家里还不知要如何乱呢。”

“没什么,我往日里也常受夫人照顾。再说,我也没有真的帮上什么。”谢晚春靠着枕头,抬眼看着坐在榻边握着自己手的男人,忍不住问了她一句,“话说起来,萧妃究竟是如何劝动皇上的?”这个问题,谢晚春想了好久都没想通:皇帝是蠢,可在王家已经请旨免于选秀的时候又怎么会忽然下旨选王家女入宫为后?这不是直接打王家的巴掌吗?以王家的势力和积累,这个时候应是查到了一些消息了。

王恒之闻言不觉扬了扬唇角,微扬的剑眉微微蹙起,显出一丝讥诮又冷漠的神色:“此回选秀人选甚多,皇上一时决定不下又有容贵妃在侧进言,便又不免犹豫起来,好些人选都被驳了。萧妃大约是怕皇上打退堂鼓,索性便劝皇上‘自来选后一是家世、二是品貌——若论家世,王家为五世家之首,太宗亦曾选后于王家,可见王家家世、家风皆不可挑剔;若论品貌,王家嫡女幼承庭训,早有美名,自是无可挑剔。最巧的是,妾在闺中曾闻王家女闺名为望舒,此二字指代明月,合该匹配天子,可见是良缘早定’。可惜皇上圣旨下的太快,来不及拦,此事上面也只能就这么捏着鼻子认了,只是可惜了舒姐儿。”

王恒之徐徐道来,念及萧妃言辞之时语气平平,但一字一句犹如当场所见,可见王家在宫中的耳目埋的如何深。

只是谢晚春一想到皇帝蠢到听几句女人的话便软了耳朵,便觉得又可气又可笑,另有夹着些许丢脸感,于是便没了再追问下去的*,扭过头,一声不发准备早点睡。

王恒之掀开被角躺了进去,看着谢晚春故意拿背和后脑勺对着自己,不免一叹,那叹气声极轻极淡,好似夜里浮着的薄雾。他想了想便伸出手替她打理起那有些凌乱的长发,轻轻的问她道:“又怎么了?”

“......什么又怎么了?”谢晚春抱着被子半天也不想理人,可对方修长的手指正动作轻柔的理着她那一头乌发,好似给人顺毛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弄得她心上一软便松了口。

王恒之语气沉静依旧却一针见血,带着一点柔软和哄劝的意味:“今天看上去很不高兴的样子。有什么事要说吗?”

谢晚春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转过头去看王恒之,小声道:“只是有点事情没想明白。”她顿了顿,斟酌着要如何开口。

沉默永远都似一条淌金的长河,自他们之间流过,藏着无数引而不发的秘密。王恒之耐心十足的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谢晚春纤长犹如蝶翼的眼睛轻轻的颤了颤,似是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接着道:“倘若有一件事本不该被人知道,但是因为你瞒着反倒让许多人对你产生误会。若是把事情直接说出来,未免有违初衷;可若是不说,叫那些...那些蠢人自以为正义,你又觉得憋气......”

是的,憋气。

谢池春一辈子对不起挺多人,可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对不起皇帝,偏偏皇帝还视她为弑母的恶人对她起了杀心,一路犯蠢到底。

所以,谢晚春有那么一刻是真的想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在皇帝面前捅破,好叫皇帝知道他所敬爱的父皇、他的母后究竟是如何的模样,好叫他知道他所认为的一切是多么可笑,最好能把皇帝气得半死。可一涉及那事,她又觉得有些犹豫:前人都已去了,就连她自己也已死过一回,所有的秘密也该都随之埋于黄土。皇帝本就是蠢,何必为了一个蠢人把那些事捅破?

也正因如此,谢晚春今日一直都犹豫不定,不知该如何选择。

王恒之指尖还缠绕着谢晚春的一缕发丝,那发丝又软又韧,就如同谢晚春这个人一样——似水一般柔弱,偏偏又有水滴石穿的韧性和坚忍,当真应了《道德经》那一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王恒之轻轻的叹了口气,只觉得指尖好似真被系了一段情丝,一颗心也跟着谢晚春的心念而动着。他沉默片刻,方才道:“晚春,你既是这般说,心里想来也已有了答案。”

“什么答案?”谢晚春不觉抬起眼,纤长的眼睫随之而扬了扬,乌黑的眼睫尾端似是染了些许犹如黄金一般融融的浅光。

“你不是觉得憋气?”王恒之语调柔和,他隐约笑了一声,指尖尚且还绕着一丝的青丝,便已温柔的低头吻了吻谢晚春的眼帘,语声极轻柔,好似徐徐而过的清风“为何因为别人委屈自己,反倒叫自己憋着气?”

或许是今夜两人同床夜话的氛围太过温柔,又或许是王恒之的动作太过自然,谢晚春怔了怔,竟是由着他从从容容的落下一吻。

不过是一触即过的一吻,并没有半点的旖旎和情.欲,犹如朗朗照落的阳光一般明朗清楚,但是当那温热的唇触过她的眼睫,轻轻的印在她的眼帘时候,她只觉得眼底一热,胸口的那颗心仿佛真的被人十分小心妥帖的捂在手心,砰砰的跳着,热而痒,叫她藏在被子里的手指尖都不由得跟着颤了颤。

谢晚春忽然生出几分罕见的羞涩来,忍不住低了头,把头埋到被子里,好一会儿才像土拨鼠似的往前滚了滚,整个人都滚到了王恒之的怀里。

王恒之瞧着怀里那一团被子和隐约漏出的乌黑发丝,既是好笑又是无奈,等了一等,忍不住道:“你没有其他要说的了?”

温香暖玉在怀,王恒之的心也软了许多,他隔着被子轻轻的抚了抚怀里“那一团”,目光不觉望向窗外的明月,看着那莹然的月光,忽而福至心灵的想着:倘若今夜她当真愿意把事情都说出来,那我也告诉她那回西山桃林的事情,好叫她知道我此心如初。

天知道,王恒之这脸皮薄到了极点的人还是第一回有了主动坦白的念头。可惜谢晚春生了一颗糙汉心,天生就是来折磨那些少女心的。她缩在被子里磨蹭了半天,这才小声开口道:“那幅画,你为什么要把脸涂黑啊——昨晚上我睡着了,没听见你后面的解释。”

王恒之只觉得被人戳了心口一刀,毫不留情的把人从被怀里揪了出来,瞧着谢晚春黑白分明、写满无辜的大眼睛,直接把对方丢到边上枕头去,冷酷无情的道:“睡觉!”

谢晚春瞪他一眼,一双水眸犹如秋水般明净,只映着王恒之一人。她嘟着嘴碎碎念的抱怨了一句:“不说就不说,这么凶做什么。”

王恒之看了她一眼,自力更生的动手捏了捏被角,自顾自的躺好睡了。

谢晚春暗道王恒之好生煞风情,却也只好安安分分的躺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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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九正是宋氏的生辰,因着王望舒的婚事,这简直是宋氏这么多年来过得最心烦的一个生辰了。偏偏,她还不能摆脸色,还得乐呵呵的听着外头那些贺喜的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贺喜话。毕竟在其他人的眼里王家也算是双喜临门,王家倘再不高兴,那便是故意矫情或是藐视圣恩。

王望舒先是陪再宋氏边上见了一回人,只是心里实在难受的很,宋氏瞧着也不是味儿,便叫女儿先回房里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