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世祯握起拳头,沉思了一会道:“明智,我现在去杏子胡同,你马上回府安排人隐匿到萧家附近守着,密切留意萧家的动静,伺机救人。”

绣榻风雨

“大爷,这是?”春妈两手交迭,神情还算宁静,然而微微发白的脸色泄露了内心的不安。裘世祯的气势,可不像会逛杏花院这等下等窑子的人,一眼看去便是来找事的。

“把吴锦岚怎么被卖到你这里,以及在你这里发生的事,一丝不漏讲来。”裘世祯冷冷道,声音里的寒意几乎将春妈周身血液冻住。

“老身不知大爷在说什么,我这里没有你说的这个人。”春妈强作镇定道。

“没有这个人?”裘世祯紧盯着春妈,眸光如同千年寒冰般冷冽,春妈吓得牙齿打颤,后来身体都在发抖,裘世祯的手就在这时伸出,五指张开一掐锁住春妈颈项。

春妈喉间巨痛,无法呼吸,等到她眼前发黑时,突然喉间压力一松,裘世祯松开了她。

“有这个人么?”

“有……有……我说……”

……

“把你所说的一切写出来,画押。”

萧汝昌卖人,自是不会亲力亲为,春妈的这份供词,并不能找出对萧汝昌不利之处,但,其中不乏可以利用的,裘世祯收了口供一径回府。

吴锦岚让春妈派人去找小桐赎她,如此看来,小桐身边是有赎她的银子的,想到沈青珞说的吴锦岚不见的首饰,裘世祯明白了,这些首饰小桐昧下了。

“把小桐捆了,送衙门。”裘世祯回府后便大声下令,口中说着,眼睛却盯着秦明智闪了闪。秦明智会意,小桐哭喊着要见裘世祯时,他假意宽仁,把人带到裘世祯跟前。

“爷,奴婢不知犯了什么错,求爷饶过奴婢。”小桐扑通跪地淌眼抹泪求饶。

裘世祯一言不发,扬了扬手里春妈的供状,露了几个字给小桐看。

“爷,岚姐流落烟花,与小桐无关啊!”小桐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哭着道。

“跟你无关?”裘世祯扇了扇手里的纸,一字一字道:“把她的首饰昧下不去赎她,也不关你的事?”

“哪……哪……”小桐想说哪来的首饰,却一字儿说不出,裘世祯微微倾身盯着她,他距离她五步不只,但,她莫名地觉得似大山压顶般透不过气来。

这是要追回那价值几百两的首饰吗?小桐不停抹泪,眼睛在指缝中偷看裘世祯,思量着那卖首饰的银子要不要上交。

“爷……”小桐舍不得交还首饰,为将功折罪遂转移重点,叭啦叭啦将吴锦岚害沈青珞的一切都讲了出来,包括颜子恺得了萧汝昌的授意要放麝香,吴锦岚借机嫁祸沈青珞一事。

想不到还有这般内情,这下萧汝昌想撇清不容易了,裘世祯大喜,朝秦明智打眼色,秦明智得令,忙上前替小桐求情,裘世祯假意沉吟,许久道:“暂不送衙门,先关押着。”

接下来怎么做?要去大牢探望让颜子恺咬萧汝昌一口?裘世祯靠到椅背上,双手在扶手上转动,默默地在心中演示着颜子恺的心思。

要颜子恺咬出萧汝昌,直接去找他太被动,不如……裘世祯握住椅把,心中有了计划。

颜妻这天心神不定,她总觉得在她家不远处胡同口站着的那两个人不怀好意,颜子恺在牢中,他又是父母双亡,家中只她一个妇人。

怎么办?颜妻吓得关闭大门,连踏出屋子都不敢了。

黄昏时,外面传来敲门声,颜妻大气不敢出,颤颤惊惊来到大门边,透过门缝隙朝外察看。

门外站着的是胡同口那两人,颜妻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

“我早说了,来了就过来,把那女人结果了回去跟公子复命,你偏说要观察观察,这下好了,进不了门见不到人,如何是好?”一人嘟囔道。

另一人双脚在地上跺了跺,气急万分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咱们先回去跟公子复命,公子若是怪罪,我自个担着。”

先头那人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想杀人,颜大夫不过替公子做了一回害人之事,公子怕他说出来,把人害得被判死刑了,这还不肯作罢,还怕颜大夫告诉过他妻子,要咱们把他妻子也杀了灭口,有点说不过去。”

另一人也跟着叹气,道:“也不只颜大夫这一桩事,公子做的缺德事还少么?为了让裘世祯娶小姐,把他的姨娘卖进窑子里,听说,人死时那个惨啊……”

门外两人走远了,颜妻软软地滑倒地上,许久后她从地上爬了起来,又趴到门缝往外看,然后打开门,探头探脑观察一会后,确认没人后她开门走了出去,走得飞快。

颜妻以为的已经走了的那两个人,在她出门后一直跟着,她对身后紧跟着俩人浑然不觉,那俩人一直跟着,看到她进了府衙后方才离开。

“爷,顺子和根子回来了,他们说颜子恺的妻子去府衙大牢了。”秦明智禀道。

裘世祯点头,吩咐道:“如火泡制,挑两个机灵的不经意间嘀咕给小桐听,道是爷我很想灭了萧汝昌,只苦于无计可施,若是有人能置萧汝昌于死地,爷必有重赏。”

酉时,小桐在柴房里叫嚷着要见裘世祯,有事禀报。

“……爷,小桐知错了,求爷饶了小桐,但凡小桐先前隐瞒的,都告诉爷了。”

裘世祯捏着小桐献上的银票,想大笑又想大骂,又自责不已,自己竟然招了这样一个人进府,吴锦岚若是没死,跟这人在一起,定会把他的裘府搞得风雨不停。

“爷。”小桐忐忑不安地看裘世祯。

“你能知错便改,坦承一切,不错。”裘世祯点头微示嘉许,又道:“你刚才说的,如果上公堂,敢不敢再说一遍?”

“敢。”小桐拍胸脯。又眼光光看着裘世祯,等着赏赐呢。

裘世祯嘴角抽搐,稍停了停道:“把你刚才说的跟秦管家再说一次,签字画押。”

“是,爷。”

“这六百两你还拿着,等事情了结后,我让人送你出府,那时再给你一千两银子作安身之计。”

啊!小桐喜得眼冒星星,接了银票收起,口齿利索地将刚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秦明智记录,裘世祯坐在一边静静听着。

小桐走后,秦明智吹了吹墨迹,叹道:“这小丫头说的半丝破绽亦无,若不是知晓内情,老奴都要以为她说的是真的了。”

裘世祯点头:“她不止编得合情合理,且口齿伶俐,记忆力极佳,你注意到没,她第二次说的,跟第一次所说,一字不差。”

这个秦明智倒没注意,不由得又是大叹:“这丫头若不是心术不正,倒是可造之才。”

“是个人才,可惜,逐利之心太重,恩义是非一丝不顾,出耳反耳视同儿戏。”裘世祯沉了脸,没有再说下去。

秦明智明白裘世祯没有说下去的,这样一个人偏生招进府了,她今日能胡乱攀诬萧汝昌,他日为利所使,也能转过头来乱咬裘世祯。

“安排了人暗中看着她,吩咐守门的裘民,一定不能给她出府。”裘世祯叮嘱秦明智,小桐立了功,不能再关进柴房了。刚才他已发话不关着小桐了,眼下颇头疼这么一个人的看管问题。

“是,爷。”秦明智应下。

秦明智刚退下,门房来报,颜妻求见裘世祯。

这个在裘世祯预料之中,毕竟他夫妻想活下,能找上的只有他。

颜子恺的妻子带着颜子恺的诉状,诉状里指出萧汝昌曾命他下麝香要害锦姨娘流产,同时又指出锦姨娘是萧汝昌卖进杏花院,在杏花院病重出来后病死的。

并没有其他说词,看来萧汝昌办事很谨慎。裘世祯眉头皱起,小桐的证词加上颜子恺的证词,能明确指出萧汝昌曾经命颜子恺放麝香要害吴锦岚落胎,并将吴锦岚卖入窑子。

但,因小桐前后两次口供不同,不足以定萧汝昌什么罪的,也不足以脱颜子恺的罪,颜子恺脱罪的关键在吴锦岚的死因上,可惜,尸体已焚化了,吴锦岚在杏花院又没请过大夫,让春妈改口并不能改变一切,杨锡铭为维持威严,不会推翻自己判的案子的。

“实不相瞒。”裘世祯摇头,道:“这状词,不足以替你夫婿脱罪。”

“那怎么办?”颜妻眼眶红了。

“颜大夫救不出来,但我可以把你远远送离京城,帮你在南方置宅买地,安享一生。”

颜妻是颜子恺在牙市上买来的,爹娘已亡,颜子恺那个宅子,这些日子颜妻典押了走门路要救颜子恺,实际上已是家贫如许,颜妻犹豫了片刻便答应了。

命秦明智安排了人送颜妻回家,翌日把人远远送离凤都,裘世祯起身往萧家而去。

裘世祯怕薜梦瑶在萧家多呆一刻便多一分危险,有了萧汝昌曾经命颜子恺下麝香害锦姨娘落胎这一意外收获,他要先去诈一诈萧汝昌,尽快带出薜梦瑶。

虽是过了五年多,萧家的看门人也没拿裘世祯当外人看,没有通报便给裘世祯进去了。

萧府裘世祯很熟悉,进了大门后他径直往萧汝昌住的竹庐而去。

“哥,你别再洗了,好吗?”远远地便听到萧月媚的哭喊。裘世祯微微皱眉,料不到这么晚了,萧月媚还在萧汝昌房中。

晴雨和莫语在门口站着,两人均是战战兢兢,面如土色,晴雨半幅罗裙湿了,莫语的发髻散乱着。萧汝昌爱洁,这两人服侍萧汝昌的,每时每刻都得保持妆容严整,弄成这个样不敢回房梳洗打理,看来萧汝昌这次气得不轻。

一天一夜过去,也不知薜梦瑶怎么样,裘世祯担心又愧疚,若是薜梦瑶出什么事,他跟沈青珞一辈子难以心安。

“世祯,你来了。”裘世祯甫踏进房门,萧月媚便扑了过来,裘世祯身形一闪,萧月媚扑了个空。

裘世祯没看她,他盯着萧汝昌,不解地问道:“萧汝昌,你在做什么?”

“洗手。”萧汝昌眼皮都不抬,也不展露他招牌似的谦谦君子微笑了,左手拿着夷子在右手上猛搓。地上一溜儿摆着装清水的木盆,萧汝昌在这个盆里洗过了,继续搓夷子接着在下一个盆里洗。

他的右手掌皮都搓掉了,红嫩嫩的血肉,洗过的水漂着夷子的白泡,还有丝丝血红。

裘世祯素知他有洁癖的,只不知这回为何会疯了一样。

“世祯,你劝劝我哥,他从昨日洗到现在了,再洗下去,那只手……”萧月媚哭着。

昨日洗到现在?裘世祯心头一突,眸色冷了下去。

“回房去。”萧汝昌白皙的脸这眨眼间紫涨,冲萧月媚喝斥。

萧月媚从未被如此大声喝过,捂脸跑了出去。

房间一时间静了下来,两人急迫粗嘎的喘息着,半晌,裘世祯冷笑道:“萧汝昌,我真没想到,你什么女人都要。”

“我怎知是个卑贱的粗使丫鬟。”萧汝昌憋着一腔怒火嚷道,嚷完了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这不是在说自己本来以为的是沈青珞,人已经得不到了,还自曝丑陋的居心,着实失言。

果然裘世祯脸更黑了,冷冰冰地道:“你不知是个卑贱的丫鬟,那你以为是谁?青珞吗?”

萧汝昌羞恼交加,咬了咬牙道:“我既愿立婚书要娶她作正室,自然会与她有鱼水之欢。”

“萧汝昌,青珞是我的女人。”裘世祯一拳砸在桌子上。

那是我的女人,这句话潜藏的话,萧汝昌懂,裘世祯在说,那是你兄弟的女人。

“世祯,我们和解,可否?”萧汝昌站了起来,看着裘世祯,无限伤感地道。

萧汝昌把左手掌心向上伸到裘世祯面前,他的手指圆润纤长,洁净精致,食指却有一道疤痕,横过第二节与第三节,这是七岁那一年他替裘世祯削木剑留下的,小时的裘世祯对练剑极狂热,裘父不允,不给他买剑,裘世祯跟萧汝抱怨,几天后萧汝昌递给他一把木剑,那是他自己削的。萧父道,他削剑时差点把左手食指也削了。

裘世祯苦笑,道:“萧汝昌,我从未想到要与你斗得你死我活。我纵情声色,除了要逼你同意退亲,也是为了给人留下是我有负月媚的印象,降低退亲对月媚的闺誉影响。”

“你就不能原谅月媚吗?”萧汝昌虚弱地问。

裘世祯摇头:“不可能,这亲事,我退定了。”

“因为,你已经得了沈青珞的身子?”

裘世祯沉默,他跟沈青珞那样了,虽然不算得到,可也不算没得到。

门外红裙一角飘过,萧汝昌暗叹,妹妹是一直在门外偷听了。

“不能和解吗?你不能娶月媚吗?”萧汝昌温声问,眸中满是期盼。

他的所谓和解,就是要自己让步,怎么可能?裘世祯暗暗嗤笑,懒得再废话了。

“我今晚来找你,想用手里的供词与你交换……”裘世祯简要地说了小桐的供词,“加上颜子恺的口供,也许不足让你服死罪,但是……”

但是,将会声名狼藉,萧汝昌变色。

“你要交换什么?”

“你与青珞的婚约取消。”

萧汝昌笑了起来,愉快地道:“不可能。世祯,这个,比你要取消与月媚的亲事更加不可能。”

裘世祯当然明白,他今晚的目的,也并不是这一个,萧汝昌以为薜梦瑶是粗使丫鬟,也许要带走更容易些了。

“真相不足以让你服死罪,但,我可以让锦姨娘的丫鬟再改口供,几分真几分假攀咬你,让你辩无可辩。”裘世祯胸有成竹道。

萧汝昌愣住,片刻后悠悠道:“你家丫鬟指证我,和你家的丫鬟指证你,你说,哪一个更能让知府大人相信?”

“你……”裘世祯大怒:“你要让那个粗使丫鬟咬我一口?”

“正是。”萧汝昌笑得灿烂,“五万两银子换来一个指证你的证人,这买卖划算。”

裘世祯怒冲冲往门外走,出房门时差点撞上一个人,那是端着托盘的萧月媚。

“世祯,吃了点心再走。”萧月媚堵住裘世祯。

裘世祯左躲右闪几下,没有避过萧月媚。

离得近,萧月媚身上的香味刺得裘世祯极不舒服,不觉间便想起沈青珞,沈青珞身上是清新纯净的味道,裘世祯微微失神,猛一下吓醒了过来,他胯-间那物事竟微有抬头迹象。

“世祯,回来吃小点,咱们再慢慢商量。”萧汝昌在背后笑道。

目的未达到,裘世祯也不想走,扳着脸不情愿地转身往回走。

托盘里有粟子酿,清蒸鸭脖,胭脂鹅掌,碧荧荧的芙蓉鲜蔬果……

萧汝昌半叹半调侃道:“月媚,都准备的世祯爱吃的,哥的口味不管了?”

“哥……”萧月媚拉长声音撒娇,半个身子却倚到裘世祯身上,柔声道:“世祯,你尝尝。”

裘世祯如被毒蛇附体,大手狠狠一推,萧月媚不备,往后一仰,甩倒地上。

萧汝昌抢上前扶萧月媚,发现妹妹软绵绵的晕过去不能动了,气急道:“世祯,你出手怎不轻些?”

裘世祯懒待多说,沉声道:“你要商量什么?不说我走了。”

萧汝昌试了试鼻息,有气,看来只是摔到头部一时晕过去,放了一颗心,先站起来跟裘世祯谈交易。

“我把那个可以指证你的粗使丫鬟还给你,你把锦姨娘那个丫鬟的供词给我,咱们互不指证,如何?”

裘世祯心中暗喜,他的目的正是要与萧汝昌交换带走薜梦瑶,只是萧汝昌性子多疑眼光敏锐,急不得,遂扮出一副这买卖吃亏的样子,头也不回往外走。

“世祯,何必要两败俱伤呢?你的钱庄,刚平息了风浪,再来一个,可不是好摆平的。”萧汝昌慢条斯理轻轻道,裘世祯似是被打动,抬起的脚放下,却没立刻接茬儿,稍停片刻问道:“你不怕我留的有底?”

萧汝昌淡淡一笑:“不怕,你肯定留的有底儿,然,只要你明日不发难,我已知此事,自有办法将此事消弥于无形。”

裘世祯不言语了,却也没再迈步,萧汝昌知道事情谈成了,击掌大声道:“晴雨,吩咐套马车,将柴房里那女人抬到马车上,送裘爷。”

马车里的人一张又红又肿的大猪头,晕睡着,虽看不出是否薜梦瑶,症状与秦明智说的倒是相符,裘世祯把揣在袖袋里的纸给了萧汝昌,纵身跳上马车。